搜索
江映虹的头像

江映虹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9/24
分享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余晖》

第一章 遇见

快闪开,一辆老式汽车晃晃悠悠从纪涵面前开了过去差点将她撞到。纪涵被人拉了一把,刚回神就对上许诺的视线。许诺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既已经成了事实,只站在街上发愣是于事无补的。这时候的街道虽还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来往走动,纪涵的样子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他快速低声地同纪涵说:“纪小姐,请同我来。”纪涵察觉他松开了手,一时间也无从问起,只能紧随其后。

穿过陌生街道,快步走了约十来分钟,纪涵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她一抬头,突然看到了熟悉的公寓。围墙不一样,墙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颜色,大门也不同,只有那标志性的曲尺形状,还是一个样子。进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宽廊,一个人也没有,顶灯昏昏亮着,有一种安静的阴凉。许诺突然停下步子,纪涵见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信箱取走最新的报纸,又拿起一只装满牛奶的玻璃瓶。这时候前面突有沪语传来:“许先生回来啦?要开电梯伐?”纪涵这才发现服务处高台后边坐了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半个脑袋,头发梳得油亮。“不用。”许诺回绝,迅速腾出一只手来虚握了一下纪涵的衣袖,转过身示意她跟上,随即就上了南边楼梯,往顶层去。打开门,许诺避开来,示意纪涵道:“纪小姐请进。”纪涵看看他,又看看门内,再环视周围,心中诡怪感觉愈重,最后抬头看到一盏廊灯,实在觉得眼熟。

许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讲道:“在纪小姐的家里,是否也有这样一盏廊灯。”他单手搂着报纸握着牛奶瓶,将目光从廊灯上移开,看向纪涵说:“这盏灯照亮我的路,也照亮纪小姐你的路,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所以请先进来吧。”他一向礼貌和气,措辞举动更是善良。纪涵最终进了门,许诺将牛奶与报纸置于玄关柜上,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鞋子递到她脚边,自己也换了拖鞋。

室内铺着细窄的木地板,窗帘掩住玻璃窗,于是一切都暗沉沉。纪涵换好鞋子在沙发里坐下,感觉后背的汗冷了下去,有点凉。起居室里只有走钟声,楼下电车的“克铃克铃”声转瞬即逝,许诺这时站在一旁同纪涵讲:“差点将纪小姐撞到,真是抱歉。”听着他的道歉,纪涵心里却想,她或许该谢他一声,毕竟他及时拉了她一把,才免她被车撞。可想归想,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讲,因她心中又起了疑问。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过是作个试探抓了他的手,却被他严厉警告并挥开,显然他很清楚后果,并且在努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但是今早怎么会突反常态?明显不符合他的严谨与理性。于是她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许诺说:“因为我在找你。”“找我?”纪涵抬眸。“纪小姐似乎将我的私人物品收了起来,那里面有一只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原先并不知道。”他讲,“起初我用公寓电话拨了纪小姐的号码,但是无法接通,后来决定出去找你。我猜测你应当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图上找了出来,借用了储物间停放的那辆自行车,半夜出了门。”

短短几句话,纪涵体会到这个人发掘有效信息的能力。她不予置评,他继续说下去:“后来?”“那张地图似乎并不是最新,路也走得不太顺利。好在——沿路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轻人也大多乐意指路。她讨厌麻烦,麻烦却紧追不舍。许诺尊重她这种短暂的沉默,于是兀自拿过玄关柜上的牛奶,悄声走向厨房。

纪涵这时却扭头看过去,说:“因为我的缘故,导致你没能取到紧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了一下又问:“拿不到那份急件会有什么麻烦?”许诺拧开水龙头,屋里响起流水声。他低头洗手,说:“没有关系的,纪小姐。”直起身,擦干手又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不必费心。”纪涵没有再说话了,她下意识摸出烟盒,取了一支烟出来。她刚把烟点起来,许诺突然停下手中动作,去开了窗户。

纪涵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不太喜欢别人抽烟,她低头吸了一口,出于尊重,最后还是摁灭,投进纸篓里。她仍旧坐着,看许诺煮茶水,又看他从纸袋里取出法棍,切成片放进锅里煎。茶水沸了,他倒入牛奶,又侧过身问纪涵:“纪小姐,你习惯怎样吃鸡蛋?”纪涵“恩?”了一声,倏地回过神,说:“都可以。”食物热闹丰富的香气在晨光里浮动,令纪涵想到很多年前的699号公寓,那时候妈妈和外婆都还在。许诺关掉火,端着奶锅回到起居室,翻开餐桌上两只玻璃杯,隔着滤网倒入热气腾腾的奶茶,提醒沙发里的纪涵:“纪小姐,可以吃早饭了。”纪涵起身,他又折回厨房取来碗盘和食物,随后拉开椅子,最后绕半圈在餐桌对面坐下了。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间起码的餐桌礼仪,分配完食物和调料,各自吃饭也不需要交流。

许诺先吃完了,但他等到纪涵放下餐具才开口:“纪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间才能回来,这期间请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会请服务处给你送餐。”。”纪涵没有异议。许诺径直去了洗漱间。进去之前他打开了留声机,放进去一张唱片,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急促的钢琴声几乎盖过了洗漱间的水声。纪涵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最后回到玄关,拿起了柜上那份报纸。新鲜的油墨味扑鼻,竖排文字密密麻麻,记述着关于这里最热门、最新的事情。

纪涵瞥了一眼报头上的日期——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手摇留声机歇下来,洗漱间的水声就愈清晰,但并没有持续很久。门突然开了,许诺换了干净衬衫出来,头发还是潮湿的。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讲:“纪小姐,最左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没有使用过,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说:“热水管系统出了一点问题,如果你需要洗热水澡——”话还没完,门铃突然响了。纪涵看过去,又看一眼许诺,突然径直走向朝花园的那个外阳台:“我避一避。”她走到弧形阳台上,拉好窗帘,同时带上了阳台门。许诺开了门,有客人进来,纪涵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模糊可以听出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随后留声机又响起来,播的是一首流行曲。纪涵摸出烟盒又点起一支烟,夏季逐渐热烈的晨光里,偌大的公寓花园尽收眼底,抬眸仿佛可见上海的边界,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静。

屋里留声机唱到“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热热闹闹,纪涵脑海里却浮起报头上的日期。民国26年7月25日.

来客并没有留很久,纪涵刚刚抽完第二支烟,就听到了关门声。她仍然站在半弧阳台里,楼下花园中有两个外国小孩嬉闹,又出来一个讲英文的金发太太,厉声催促他们换衣服去教堂。租界里的人,在危机到来之前,还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着。这时许诺拉开阳台门,请她进屋。“外面日头有些晒人了,还是进来吧。”他用的虽然是这个理由,但实际原因却是他着急出门,想要快点将事情同纪涵交代清楚。这个人很会掩饰。

纪涵返回屋内,听他接着讲之前的事情:“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热水澡,可以用煤气灶烧;楼上客房窗户朝北,阴凉一些,纪小姐可以上楼去休息;今天是周日,清洁公司的工人十点钟左右应当会过来打扫.他说着取过沙发上一只崭新的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沓钞票递给纪涵,不慌不忙地讲:“直接与她结清工酬,可适当给小费。”又说:“服务处的叶先生喜欢打听,他送餐过来如果问你,你就讲是我的朋友,餐费也请及时付给他。”纪涵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数了一遍。一块五块十块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块。“一百零二。”她说着抽出两块钱还给许诺,“我习惯记整数。”

许诺收了。他认为已经交代妥当,提包走到门口,回头一看纪涵身上已经穿了很久的制服,却又止步返回,径直进入卧室,从里面取出一件叠好的黑色纺绸长衫:“如果你需要换洗衣服可以换这件,前天刚刚做好送来的,已经清洗好了,还没有穿过。”纪涵隐约觉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单独待在这里,这种不放心可能并不是因为出于对她安危的担心,而是一种私人空间被入侵的不安。他用表面上的“大方”来掩饰心里的这种紧张,哪怕是下意识的。纪涵接过长衫,偏头看一眼座钟,讲:“许先生,不早了。”许诺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识到自己似乎讲了太多给她造成了误会,遂说:“我会尽力在晚十点前赶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带她回去的承诺,随即告辞,并在出去后主动关上了门。

待外面走道里的声音消失,屋子里就显得更安静了。纪涵放任自己重新陷进沙发里,彻夜未眠的纪涵抬起双手掩了脸,在座钟的走针声中打算小憩一会儿,但根本睡不着。

纪涵起身,走进洗漱间,里面比她预想中还要整洁。干湿分离,靠墙一排木柜,打开来整齐摆着洗漱用品,最左边的柜子里果然叠着好几块新毛巾,纪涵取出一条,搭在浴缸边上。浴缸上方有两只水龙头,其中一边标了“H”字样,纪涵猜测是热水。尽管许诺讲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但她还是固执地试着拧了一下热水龙头——的确没有水。天热,她也不太愿意费时间去烧水,于是索性拧开另一边的龙头,洗了个冷水澡。等她洗完,后脑勺才漫上来一种幽幽的冷和痛。

她潦草擦干身体,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后穿衬衫时,她低头闻了闻,将它放在一边,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纺绸长衫。因为是居家式的长衫,比外出穿的本来就做得长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绸料却几乎垂到了她脚踝。盘扣自领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线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开衩的,方便行走。配套应该还有一条长裤,但许诺忘了给她。

纪涵重新拿过报纸,在沙发里坐下,循版面顺序逐一读过去。头条是7月24日驻沪日军中一个叫宫崎贞夫的水兵失踪,照片配的是闸北日军的岗哨,几个日军正端着刺刀搜查往来路人与车辆。往后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人声明与花边新闻,还有一些关于北方前线的报道,措辞中显出一种毫无根据的乐观。

屋子里太安静了,纪涵越读越觉得不适,因此她放下报纸起身,试图打开留声机。机身庞大笨重,印着VICTOR的标志,手动的,需要费好大的工夫它运转,可唱不了多久就又会停下来,在现代人追求效率与收益的准则中,为听一首歌付出这么多的力气,显然是相当不划算的。但,一时的热闹也是热闹,纪涵想.因此,在座钟铛铛铛敲响八下时,留声机又重新唱起来:“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

纪涵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隐痛的后脑,鬼使神差走进许诺的书房。书房窗户朝南,几个大书柜并排靠墙放,玻璃柜门擦得一尘不染,最南边的柜子里有成排的法文书,纪涵取下一部法英对照辞典,快速查了一些词,又重新扫一遍书柜,确认这里装了很多专业书。角落里一摞证书,她随手抽了一本,打开来是一份英文聘书。聘用单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职位是法律相关顾问。日期显示,这是最近的一个任命。。纪涵把聘书放回原位,打开第二个书柜,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相框。里面一张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亲手里抱了一个女孩儿,后面站了四个孩子。不对,确切说是站了三个,最边上的一个只有大半张脸,有些惊慌,像是在临按快门的刹那,被推进去的。

看起来似乎是——他没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资格,是一个外来者。尽管拍照时年纪还小,但纪涵能够认出他就是许诺。他小时候眉眼就已经很好,以纪涵的审美判断,这孩子算得上是五个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到底怎样才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呢?

纪涵正想着,电铃突然响起来。才八点多,清洁公司的人来得似乎有些早。纪涵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开门。门还没完全拉开,一个清亮年轻的女声就响起来:“三哥哥,我还要再借一本书的!”她讲完看到纪涵的半张脸,明显愣了一下,原本扬起的嘴角瞬间塌下去:“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纪涵这时想关门也不能关了,她回道:“朋友。”小姑娘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紧接着是怀疑,最后谨慎地问:“女朋友吗?”“过路的朋友。”纪涵说完,将门开到底,示意她进来。过路的朋友,听起来交情不深,开头就奔着相忘江湖去的。“三哥哥不在吗?”小姑娘进屋后四下张望,“他刚刚还在的。”“有急事出去了。”纪涵这时候有点累,重新坐回沙发,迅速抬眼打量了对方。

短袖中裙,短发压在耳边,看着简单,但发卡和衣料都是高档货,看年纪应该还是个学生。她猜测她就是照片里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囡,许诺的妹妹。一个小时前来公寓的那个客人,应该也是她。纪涵烟瘾上来了,从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裤口袋里摸出烟盒,迅速抽出一支烟,随后站起来:“你去找你需要的书,我出去站一会儿。”她站起来比对方高了半个头。小姑娘这时说:“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纪涵本打算去阳台抽烟,对方这么说,她就又转回身,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阳光探进来,纪涵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身宽松的男式黑绸长衫,从脖子几乎包到脚踝,露出一只手腕,手指间夹了一支雪白的烟。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觉得纪涵的着装说不出的暧昧与奇怪,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句:“三哥哥家里竟然也能抽烟啊……”纪涵“恩?”了一声。小姑娘连忙回过神,握紧手包说:“我先走了。”她走得仓促,简直像逃离,纪涵甚至没能问到她的名字,不过纪涵也并不关心。

清洁公司的人十点整准时上门,饭点的时候楼下服务处的叶先生准时送来了食物。他们好像都与许诺很熟,也都问起纪涵的身份,纪涵遵照许诺的叮嘱,统一答复:“朋友。”但显然谁也不信。用过午饭,纪涵笃定不会有人再上门,于是上楼休息。许瑜公寓朝北的房间是很阴凉,纪涵第一次睡。本以为会认床,但实际却没有。梦里有法桐将蓊郁枝桠探进狭窄窗户,非要给阴冷的房间送一抹生机。

醒来时将近十点,纪涵迅速下楼换好制服,等许诺。她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焦急的开锁声,可就在打钟声响过之后,一切都安静了。晚十点出头,公寓里电灯暗淡,楼下有汽车飞驰而过,外面风大了一些。或许台风季要来了——纪涵坐在餐桌前,看着被风吹得哐当响的阳台门,生出这样的猜测。挺凉快,她也就没有去关门,反而是换回黑绸长衫,打算上楼接着睡。然而紧接着她就察觉到了饥饿,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过沙发上的薄呢毯当披肩,翻出两块钱决定出门。没有钥匙,她就在门缝里留了厚厚一卷报纸,卡着不它关上。这个点,走道里的灯都歇了,楼梯间更是一个人也没有。纪涵悄无声息走到服务处,叶先生仍旧坐在那个高台后面,听斜对面沙发里的一个太太讲话。

那太太四十来岁,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个烟架,一边抽烟一边抱怨闸北的穷亲戚非要把侄子送到这里来避难。纪涵看她一眼,她也回敬纪涵一瞥,随后嘴皮子继续翻动:“日本人不过是在闸北设了几个岗哨,一个个就草木皆兵,非说要打仗了,等着看吧,过几天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到最后只能是虚惊一场!”“是是是。”叶先生撑着一张笑脸附和,同时又站起来应对纪涵。

“纪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买到夜宵吗?”

“这辰光么……应当还有小馄饨吃。”

“那么就吃馄饨吧,能不能劳叶先生跑一趟?”

纪涵说着将两块钱纸币递过去。她给得非常大方,叶先生马上说:“好的呀,要几份?”“一份。不,两份吧。”纪涵说着拢了拢身上的薄呢毯,沙发里的太太盯着她看,被纪涵察觉后,她又摁灭烟头,装模作样低头看晚报。叶先生收了钱,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许先生上楼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馄饨的呀。”他误以为纪涵要两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给许诺,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晓得。”纪涵敷衍应道,“那么我先上去了,有劳叶先生。”

纪涵才走出去五六米,就听得后面传来议论声。

那个太太讲:“哪户的呀,怎么没见过?许先生——是顶楼那个?”

“是呀是呀。”叶先生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沙发里的太太又讲:“许先生居然也谈起女朋友来了,真是稀奇。”她随即放低声音问叶先生:“女朋友什么来头?”纪涵走到楼梯口,就无法再听到议论声。

回来了,许诺终于松一口气,收回视线就看到在沙发上睡着的纪涵。她侧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条薄呢毯,黑绸衫下露出一截脚脖子,一只手搭在沙发外,一只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里的读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应当是读书读累就直接睡了,因为电灯还亮着。许诺俯身本要捡书,纪涵搭在沙发外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擦到了他小臂。许诺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里一块防水敷料,记起来她好像很久没换了。他紧接着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长裤,以及被揉成一团委屈窝在沙发角落里的制服衬衫,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最终什么都没有捡,什么也没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门。

台风并没有来,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拥抱纪涵。她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八点多了,低头回忆半天,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的,可能是三点,也可能是四点。这些都不重要,重点是,已经过了六点,许诺却还没有出现。她无所事事得发慌,索性下楼去取牛奶和报纸。叶先生恰好在给住客开电梯,看到她就讲:“纪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纪涵随口应了一声“恩”。

“那还蛮惬意的,不像许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门了。”

出门了?

叶先生留意到她神情,只当她是睡得沉而错过了许诺具体的出门时间,就又补充了一句:“六点十分就出去了呀。”六点十分,那时候她还在沙发上睡觉,许诺为什么不喊她醒?

纪涵搂着报纸与牛奶瓶站着,叶先生催她上电梯,她刚回复“我走楼梯”,身后就走过来一个人说:“等一等。”纪涵偏过头,抬眸看到许诺的脸。许诺说:“坐电梯省力一些。”纪涵平生第一次踏入这种老式电梯间。上升是缓慢的,逼仄的空间通常促使人要说两句话来避免沉默的尴尬,但一直升至顶楼,谁也没有开口。纪涵瞥见他手里除公文包外,还多提了一只袋子。

进屋后纪涵放下报纸与牛奶瓶,许诺也放下手中的累赘。他讲:“真是抱歉,昨天失约了。”纪涵不表态,她心里并没有苛责对方,但也没说不要紧,只讲:“我不想喝茶。”许诺一愣,问:“那么咖啡可以吗?”纪涵想想,答:“可以。”继而他又去忙碌,纪涵在起居室等着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报纸,从地上捡起滑落的制服裤,又从沙发角落里翻出衬衫,正打算上楼去换,许诺却突然喊住她:“纪小姐。”纪涵回头看他,他却将脸转过去继续忙手头的事,接着说:“纸袋里有一套成衣,请你试一试。”

纪涵止步。“天气热,衣服需勤换。况且我今天打算带你出门。”许诺关掉煤气灶,侧过身解释:“为避免昨晚的遗憾重演,你在我身边可能会比较稳妥。”此言有理有据,纪涵径直走到玄关,提了袋子上楼。她将衣服倒出来,里面一件短袖一件长裤,普通的衣料,中规中矩的样式,实用便利。还倒出一个小纸袋,打开来里面一卷纱布,一盒外伤药粉。

许诺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恰好看到换了衣服的纪涵下楼。小立领的荼白短袖看起来精神合身,裤子长度也刚好,但他注意到她用手捏住了裤腰。他正想说不合适可以去换,纪涵翻了翻茶几上的杂物盒,找出两根别针,在侧腰别出个小褶子了事。许诺见状,就没有再管。

用过早饭,许诺去洗澡,纪涵就坐在起居室里处理伤口。外面蝉鸣声比昨天嚣张得多,气温亦更热烈。洗漱间的水声停了,许诺换好衣服出来,拎起电话给祥生公司拨过去,与调度员讲需要一辆汽车,挂了电话随即通知纪涵:“纪小姐,他们十分钟内应该就到了,请准备一下出门。”纪涵起身,叠妥制服放入纸袋,迅速跟上他的节奏。

汽车来得的确很快,司机下来打开车门,纪涵先坐进去,许诺紧跟着入座。他上车后只说了四个字“礼查饭店”,汽车就驶出了公寓。

第二章、礼查饭店

车上一段沉默过后,他突然打破沉默:“纪小姐昨天睡得怎么样?”纪涵却反问:“许先生呢?”许诺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胆的半个小时,说:“很好。”纪涵瞥他一眼,他整张脸透着一种缺觉的苍白,鼻翼翕动频率略快,意味着他现在心率过速,是典型没有睡好的表现。许诺从她脸上捕捉到细微的焦虑,遂讲:“我想今晚十点直接回公寓可能会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我带你出来的原因之一。”纪涵赞同他的想法,短促应了一声,随后看向车外。这些街道、街景却都是不曾接触过的陌生。

汽车沿苏州河一路驶至礼查饭店。饭店门口立着“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铜牌,门童拉开门请他们入内。许诺替纪涵定了一间房。他收起钱夹,叮嘱她:“我今天有一个很耗时间的会议,如果晚九点我还没有来,你务必到提篮桥铜匠公所找我。”说着他取出一个工部局的证件给她,又问饭店接待要了纸笔,哗哗哗写了一个详细地址给她:“可以饭店帮你叫车,很近。”纪涵收起纸条:“知道了。”

许诺低头看了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辞。对许诺而言,这是忙碌一天的开始;对纪涵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无所事事。人失去了在社会分工中的位置,无聊或许难以避免。纪涵只能靠睡觉打发时间,午觉醒来,下楼随三五人群进入饭店的小影厅。一张海报贴在入口处,画面里一只硕大时钟,左边垂了一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歌者,右下角标“夜半歌聲”四字。她花了一块钱,坐下来看到散场,就已经到了傍晚。

与黑白片中充斥着的诡异暴力和恐惧不同,礼查饭店门口仍然鲜活亮丽车水马龙,门童热情地给她叫车,司机周到安全地将她送到提篮桥铜匠公所。到达时才六点,似乎有些早了。她同接待室的秘书出示了证件,秘书当她是许先生的助理,于是领她上楼,甚至好心提醒:“会议还没有结束,你最好等等再进去,今天真是满满硝烟。”“知道了,谢谢。”纪涵本来也无意打搅别人的会议,于是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等。

最里一间会议室不时冒出几句高音,说些什么“你们资委会想法实在美好单纯!偌大一个厂子,机器加起来两三千吨,往内陆迁?怎么迁?光上海到汉口的船运费就要花去十五六万!”、“好!就算机器过去了,职工呢?全扔上海,还是一起运到内陆去?人家肯不肯跟厂子走?倘若就地遣散,这好大一笔遣散费,哪里付得起?”贸一听句句在理,紧接着又一轮争执,再然后沉默,最后不欢而散。门打开,陆续有人出来,纪涵等了一会儿,唯独不见许诺。

她起身走过去,走到距门口一步远的地方,里面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讲:“上海工厂内迁,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烫手山芋。你一个在野人士,国府不发你一分钱薪水,而你却如此费心又费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图谁的好处。 紧接着是许诺一贯沉稳的声音:“大哥——”中年男子起了身,傲慢地打断他:“不要再试图游说我了,你们不过是热衷虚张声势。上一次沪战,我们租界里的工厂不过也就停了十来天,为了这点芝麻大的损失要我迁厂,那么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来,迎面就遇上纪涵。纪涵别过脸,用余光看到许诺也出来了。许诺也看到了她。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提前过来,对方显然也没有要她解释,只折返回屋拿了公文包,到门口寡淡地同她说了一句:“走吧。”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下了楼,坐上汽车才对纪涵说了第二句话:“还是去礼查吃个晚饭吧。”纪涵房间还没有退,这样当然是最好的。

车子沿江一路开,夕阳躺在黄浦江里,水面一片血红,风平浪静,但终归巨变在即。

夏季天光再长,终归也要迎来黑夜。

礼查饭店餐厅里几乎坐满了客人,窗外是隐没于黑暗的外白渡桥,百老汇大厦在西面沉默地矗立,对面是成片的各国领事馆。快十点,隐约可以听到舞厅里传来的乐声。他们站在相对封闭的过道里,耳畔是若隐若现的歌声。纪涵背挨着墙面,许诺就站在她对面,两个人不知谈什么好,时间过得很慢。外面一首歌终于唱完,纪涵将手伸给他。她的手瘦长,有力;他的手宽厚,温暖。紧握的双手,像开启另一扇门的钥匙。

第三章、战争开始

没有亲历过战争的人,并不能想象明天天亮后的上海会是什么样子。作为上海地标建筑,此桥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的交界处,是苏州河北岸通往南边的重要通道,在战时,它显得更为重要。

桥这边,很快沦为战区;桥那边,是暂时安全的租界——截然不同的命运。

今天是8月14,中日开战第二天,原本那些怀揣侥幸不愿逃离的民众,在经历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后,会幡然醒悟般开始溃逃。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乱,有无数人想要挤入租界获取暂时的安全。这座桥,也将迎来拥挤的高峰。

饭店大厅里聚集了许多外国面孔,他们早一步从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撤离,转而入住这里,仍然衣冠楚楚,毫无狼狈,谈话中虽然隐约表露出对局势的担心,但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认为这危险与自己息息相关。

因为拥挤和疾走,纪涵几乎全身汗湿,她突然有些站不动了,于是找到沙发坐下来。沙发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纪涵,显然将她当作了北岸逃来的难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并同端来咖啡的服务生讲:“华懋饭店怎么什么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啧啧。

纪涵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将视线移回了自己衣服,湿透的衣服渐渐冷下去,内脏里漫出被挤压过的不适感,八月天里,一阵寒意从背后缓缓地窜起来。不远处的黄浦江里,日军指挥舰“出云号”稳稳当当停着,数架战机在台风天里起飞,轰鸣声忽远忽近,饭店里的人几乎都暂停了手头的事,凝神去听那声音。

空袭开始了。紧张气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人们通过炮声判断出危险的远近,认定只是虚惊,就又不甚在意起来。饭店大厅恢复了秩序,从礼查饭店转来的外国客人陆陆续续办理入住,坐在沙发里讽刺纪涵的那位女士,也终于端起精致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一派安逸。香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浮动,送咖啡的服务生走到纪涵跟前,委婉开口要求她离开。纪涵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她说:“我在等人。”旁边喝咖啡的女士搁下杯子,唇角一扬,意有所指地讲:“都等十几分钟了,也不见有人来嘛。”纪涵双手紧紧交握,肘部压在膝盖上,重复了一遍:“我在等人。”服务生问:“那么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纪涵无心应答,弯曲了脊柱,垂下头沉默。服务生见她不答,措辞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脸要撵纪涵走时,许诺快步走了来,弯下腰小声同她讲“抱歉你久等了”,随即将手伸给她。他没有讲更多的话,也没有斥责服务生的不礼貌,见纪涵不做回应,索性主动扶她起来。

在经历过昨天郊区的战火后,他显然已经接受了战时的冷酷与无情,表现出的是十足冷静。他察觉到纪涵的手很冷,但进入电梯后,还是松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纪小姐,你还好吗?”纪涵没有出声,但毫无血色的脸已经给出答案。电梯门打开,许诺带她出去,迎面遇见一对夫妇,带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儿。那小囡穿着雪白裙子,面庞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狼狈,仰起脑袋给了纪涵一个笑脸。

穿过长长的走廊,许诺取出钥匙打开客房门,站在门口同纪涵解释:“今天从苏州河北岸转过来许多客人,饭店几乎客满,只余这一间了,暂时先歇一下。”他说着瞥一眼纪涵的鞋子,打开柜子取了拖鞋给她。纪涵闷声不吭地换下运动鞋,提着鞋子进入浴室。关上门打开电灯,昏昧灯光覆下来。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就哗哗地淌个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头将脸埋进去洗——重复了数次,惨白的一张脸终于被冷水逼出一点血色。她又脱下长裤,将裤腿置于水流之下用力揉搓,之后是袜子,最后是鞋,纪涵洗了很久,外面炮声一直断断续续。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黄浦江上的炮声终于停了。

没有衣服可换,纪涵穿了浴袍出来。许诺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纪涵,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台风吹得哐当哐当响。纪涵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待浴室水声止,纪涵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许诺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此时纪涵突将眉头锁得更紧,这促使他最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将纪涵从沙发上抱离。纪涵额头挨在他颈侧,呼吸不太平顺,牙关似乎紧咬着。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后,纪涵睁开了眼。她抬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他的颈、他的喉结、他的下颌。她哑声开口:“许先生。”

许诺后肩骤然绷得更紧张,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状况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三五秒的踌躇之后,他沉住气,避开纪涵的视线,将方才决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纪涵到床上,随即松开手,站在一旁解释道:“那张沙发太小,纪小姐还是睡床妥当。”纪涵看他讲完,又看他转过身走向沙发,乍然开口:“沙发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吗?”又问:“许先生,药带了吗?”“带了。”“那么吃完药——”纪涵瞥一眼大床右侧,语声平和:“到床上睡吧。”

纪涵讲完就躺下了,柔软薄被覆体,她闭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与愿违,此刻房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倒水声、板式胶囊锡箔纸被戳开的声音,甚至吞咽的声音,最后是搁下水杯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许诺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过一条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零星的讲话声,纪涵睁开眼,背对着他问道:“这么早赶到公共租界,有什么事吗?”许诺嗓音压得很低:“许家杨树浦的工厂需要同德国人签一份转书,大哥约在这里和德国人见面,我也要到场。”“约了几点?”“原本是早上7点半,但我刚刚在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大哥更改了时间,改到了下午4点半。”上午改下午,为什么在这里等而不回家?

纪涵刚起这个疑问,却马上又放下了。数万名人涌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时难控,交通更是不便,从这里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来办事,太费周折且不安全。何况他们都累了。纪涵想起抽着烟的许家大哥,想起许公馆那个密闭的会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间烟雾缭绕的民居。她问:“许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抽烟?”许诺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平淡又缓慢:“小时候,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哪个家?”

“大伯家。”

纪涵猜到了一些,他属于许家,又不属于许家,那是寄人篱下——赋予人察言观色的本能,又淬炼出敏感细腻的内心。

“你在大伯家长大?”

“恩。”

“后来呢?”

“幸蒙学校资助去了法国,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时你多大?”

“十八岁。”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待着,最渴望远走高飞,纪涵深有体会,她不再往下打探了。这时许诺却问:“纪小姐,上次新闻里的事情,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指的是媒体曝光她和新希关系的那一篇。纪涵没有正面回答,她蜷起双腿,叹息般说了一声:“睡吧。”一个几乎赶了彻夜的路,一个听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又都历经早晨数小时的煎熬,不论是生理还是精神上都精疲力尽,房间内的呼吸声逐渐替代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外面天光始终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多,黄埔江上传来轰炸声,两个人在炮声中坐起来,都错过了午饭。许诺看一眼时间,请服务生送些食物来,随即进入浴室整理着装,打算吃完饭下楼赴约。纪涵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长裤裤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响穿,趁着许诺进卧室的当口,迅速换了衣服。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发里慢吞吞地喝,随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最后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阳台抽一支烟。许诺仿佛早一步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索性拉开阳台门自己去外面避着,又转过身讲:“纪小姐请你随意。”他这样做,令纪涵更加压制了抽烟的念头,她决定再去喝一杯水。她这个念头刚起,连步子都还没迈出去,许诺突然从阳台冲进来,几乎是在瞬间扑向她,将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座楼都在颤抖,几秒后,又响起炮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墙灰簌簌往下掉,顶灯摇摇欲坠,过了一分钟后,外面炮声歇了,纪涵一声不吭,许诺牢牢地护着她,贴在她耳侧一遍遍地讲:“纪小姐,没事了,没事了。”纪涵在烟雾里剧烈地咳嗽起来,许诺松开她,想找一杯水给她,但屋子里几乎一片狼藉。偌大一栋建筑,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迎来了惊慌失措的哀嚎与哭喊——幸存者手足无措地摸索下楼,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知道该去哪里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这样的危险。楼梯间到处散落着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惨不忍睹,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躺在积着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气里交织着血腥和刺鼻的火药味,抵达一楼,纪涵看到一个孩子的尸体被气流压平,紧紧贴在了墙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满是血污,面目已经模糊——是早上在电梯口遇见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个对纪涵笑的人。

第四章、这样也挺好

一日拂晓,日军侵占闸北并纵火,而他们所在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闸北。满目疮痍,到处插满太阳旗,仅很远处的四行仓库仍在坚守。远处零星枪声之后,是激烈的交战声,战机在空中来来去去,整个闸北充斥着灼烧的呛人气味,许诺霎时拽过纪涵,两人避至一堵砖墙后面,视野所及处皆断壁残垣。

许诺双手抚平纪涵散乱的头发,最后掌心贴着她双颊,觉得冷极了,他喃喃不安说道:“太危险了,为什么这样做?”纪涵还没从寻人的焦虑中缓过来,过了半晌才讲:“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枪炮声虽不在近处,仍令人神经高度紧绷,两个人的呼吸节律和心率都非常快。许诺因她这句话久久不知说什么,回过神快速脱下风衣,将身着单衣的纪涵裹起来。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此地距离公共租界并不算太远,然而想越过日军防线却是难事。许诺深深皱眉,他公文包中携带的许多文件都与国府内迁有关,如被日军搜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纪涵察觉到他的担心与不安,握过他的手,竭力自己冷静。她否定自己刚才的提问,讲:“不,试图离开这里也许会有更多麻烦。”在敌占区,任何将自己暴露的行为都十分危险,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不如等到天黑再作打算。

一架战机从他们头顶轰隆隆飞过,径直飞往四行仓库的方向。仍有日军在纵火,闸北各地升起来的烟柱直冲云天,空气里的灼烧气味更重了。纪涵迅速打量四周,不由分说拽过许诺就往西边走——多数民宅在之前的轰炸中已经支离破碎,只剩少量还剩下墙壁,穿行在废墟里,想找一处隐蔽场所并不容易。忽然许诺拉住她,指向左手边的宅子。那宅子屋顶没了,门槛尚在,跨进去转向左侧又是一进门,再往里搁着一张八仙桌,凳子散乱倒在地上,旁边有些粗糙碎瓷片,里屋的门还在,墙壁坚实,门后是个很好的藏身所。留在这个地方,是继续将许诺推向不归途,还是带他避开意外,纪涵心中毫无把握。因为不知他会在哪里遭遇不幸,所以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错还是对。

远处枪炮声一直在继续,按方位判断应该在火车北站的位置,谁也不知道这一战会打到何时,纪涵不时看表,直到10点15分,才迎来短暂的安静。这安静令人不知所措,被困此地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两人据墙角而坐,缺水缺食物,为保存体力,尽可能地连话也少说,艰难地熬着时间。

大概至下午13点45分,外面烧得愈厉害,能明显感觉到肺里被焦灼气味填满,一呼一吸之间,没有干净的空气。四行仓库方向突然传来炮声,火力持续时间不久,很快歇了,周遭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中。五分钟后,屋外突然响起动静。脚步声起,脚步声歇,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日语,以及用刺刀翻找东西的声音。来者一共两个人。

纪涵咬紧牙,为了忍着不咳嗽,已经憋红了脸,她侧头看一眼许诺,许诺也看向她,两人不约而同握住对方的手站起来,避在门后等。脚步声非常近了,隔着门缝,纪涵看到小太阳旗一闪而过,她屏息靠墙等待,许诺从公文包里取出上了膛的、还剩两颗子弹的勃朗宁。两人心率都逼近巅值,虚掩着的木门乍然被推开,刺刀探进来,几乎在刹那间被纪涵握住枪杆往前一送,持枪人还没来得及抬脚,即被高门槛绊倒,纪涵一脚踹开那把手枪,对方回过神瞬时反扑过来,此时另一个日军也闻声冲过来,纪涵后脑勺撞上门板,吃痛咬牙——

接连三声枪响。一切又都安静了。纪涵头晕目眩看向许诺,视野却模糊,只依稀看到血迹。那支勃朗宁里仅有两颗子弹,三声枪响,至少有一枪不是许诺开的。呼吸声越发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天地间的气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了。纪涵眼皮彻底耷下去之前仅剩一个念头—他朝若是同林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这样也挺好。

死于战时也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悄无声息地丧了命。

死前没有多壮烈,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死的。

此生来过的印记,怕是只印在了他的心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