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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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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甘菊


隔间内的水流不断传来击打墙壁的骚动声,我赤身裸体在一旁东翻西找。担心多交水费,我匆忙地从台盆柜里抽出其中最显眼的绿色香皂,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包装上的文字就抽身返回燥热的水汽之下。

香皂浸泡在犹如甘露一般的液体之中,来自异域的香氛跳跃在浴室的每个角落。嗅觉清晰明了地捕捉到气味的异样,显然这并非我时常会买的廉价柠檬抑或柑橘味。我再度拾起刚才被不经意丢入垃圾篓的包装盒,循着包装边缘掺杂些划痕的金边我看见了熟悉但又陌生的三字——洋甘菊。

压在箱底的记忆和着花香与水滴渐渐侵入我的感官,我被迫回到伊犁一望无际的高山和那间拥挤狭窄的教室。

高二那年的冬天,重庆异常的寒冷。

一间过道比书桌还窄的教室容纳着六十余人,我们几乎是在和对方只有一肩的距离内相处。空调在这样的季节里全然成了摆设,所有人无私地分享着自己的温度与呼吸。

那时的我喘息着堪称稀薄的空气,心思也因为氧气不足变得分散。上课被点名是常有的事,偶尔罚站到最后排也司空见惯,相较于呆若木鸡地坐着发呆,我反倒更倾向于站着呼吸些新鲜的空气。有时也想过趁课间去门外的过道溜达一圈,但前后门旁拥挤的场面使我失去了起身的力气,更何况那年重庆的冬天异常地冷呢。

班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了解得不多,诸多不常聊天的同学只能说出外号,甚至低调些的学生直到临近毕业都喊不出确切的名字来。这倒并非我无心去探索未知的事物,只是和上述一样的原因使我对此力不从心。但是,唯独那别具一格的名字令我记忆犹新——杨柑鞠。

除了履行课代表义务时的必要交谈,我们从未说过话。或许是她的外号和名字相差无几,或许是极少的言谈保留了她的神秘感,她和她的名字一起深深烙印在我的脑中。我很想与她说上几句话,并非想发展成朋友或是恋人那样的情谊,只是想如记者采访小有名气的作家一样攀谈一会。但她平时却和《Breaking Bad》里的迈克·厄门绍特一般沉默寡言,似乎心中在酝酿什么情感抑或计划,若是要突然起身亮出腰间的手枪似乎也不那么意外。然而正当我整日思索着如何开口时,机会却不请自来。

晚八点半正上晚自习的时候,老师猛然想起了印刷好的新纸张,他索性抽取了无所事事的我和做事利索的“洋甘菊”共同前去。尽管难以置信,但我和她的故事情节还是像轻漫画一样展开了。

脚下的学校坐落在小镇的边缘,每每到了秋冬时候都有农家在不远处烧秸秆。此时走廊上的空气质量和教室内如出一辙,四处尽是烟尘的气味。我和她仅有一块瓷砖的距离,如若稍微再远些便只能看见她的轮廓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漆黑的过道,一言不发。平日里由于我们座位相隔甚远我对她的形象只停留在别致的名字,其余的穿着和五官则模糊不清,于是,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我不禁对她上下打量起来。

她天生一头堪称漂亮的微卷黑发,或许是出于方便的考量只留至肘关节以上。虽说学校没有强制规定每日穿着校服,但她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身着那件领口发黄的白衬衫,下身不是校裤就是再朴素不过的纯色长裙,今天也不例外。她身体比例和仪态极好,全然达到能作为舞蹈生的水准。不需她开口谈吐,我便已然觉得她大概是“别人家的孩子”一类的形象。

走过空无一人楼梯间,绕过重复的支撑柱,我们沉默着几乎是靠肌肉记忆走下了楼。双脚最终踏出教学楼的阶梯,我忍不住大口朝着空中呼吸。这时雨水却猝不及防地钻入我的口中,不由分说我们迅速移步。就在这时,一股别样的气味悄然钻入我的鼻腔,一股陌生但沁人心脾的芬芳不合时宜地出现。本能使我止不住地张望,草也一样,花也没变,四周也未曾有过成年女性路过的踪影,教学楼连廊下空荡的坝子下唯独多了一位“洋甘菊”。

正当我愣神的片刻,她似乎先发制人地开了口:“走吗?雨下大了。”

“哦哦,好好好的。”我带着口吃回道,在还未醒过神来的状态下兀地起身,但随即脑内不知怎地下意识将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念了出来:“那香是你身上的吧,真好闻。”

“你……说什么?”她依旧维持着冷峻的态度说。

“我说……没什么。走吧。”

她也没再和我过多交谈,只是自顾朝前走去了。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不仅是因为刚才冒失的举动,还有她仿佛背后生出一双眼睛似的敏锐。

她的脚步错落有致,仿佛每一步都稳当地踩在音符键上,每一个步子都优雅且行进迅速,若是有人发明出用脚踏的黑白琴键,她指定对此得心应手。

很快抵达了复印室所在的老教学楼,其中漆黑且充斥着油墨散发的难闻气体。望着黯淡的白炽灯,我的步子渐渐跟不上她的节奏。

“那个……慢点好吗?”我颤颤巍巍地发问。

不知是在室内待得太久神志不清还是仍沉浸在不知名的香氛之中,此刻的我异样敏感,生怕莫名其妙的事物突然从途中冒出。

“好,好的。”她语气不再似先前那样平稳了。

我看得出来她并非不害怕。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无厘头地问道。

“什么?你……在问我?”她说。

“是的,没错。”

“哈哈,”她忽然转过身来浅浅地笑了一声,随后语气转而俏皮着说:“虽然很不想拆穿,但你这个开头的话题也太尴尬了。”

我因为缺氧而红润的脸颊颜色更深了,幸好我还躲藏在黑色的保护之中。与此同时,在一旁金属防盗窗的反射下我瞥见了她的半截面部。双眸简直如同骆驼一般睫毛长且呈水色,而鼻梁则更是不属于此地的一般长相,高耸着简直如同北欧人一般。加之以阴影遮挡起她下半截五官,彷徨间我看见了异域而来的舞女。

“好吧,向你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洋甘菊’,现在可以说话了。”她说。

我清晰地听见了每个字的发音,时至今日我也能确信她的确念的是外号而非本名。

“你……是这里的人吗?”我压低着声音发问,害怕她从中读冒犯的意味。

“果然啊,你们都不太注重自我介绍,”她先是如同念台词一样自顾自地念叨起来,顷刻又有条不紊地答道:“是,即使是看长相也一目了然吧,如你所见,我的祖籍并非在山城而是草原之上。我出生在伊犁,仅仅只是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才来此读书。”

伊犁,光是这二字的音韵都令我喜爱。不知何时不知名的香味再度袭来盖过了墨水,在清爽的氛围带领下我的思绪早已离开此地。

再度睁开眼时我置身于铺满青色的草甸之上,山谷间的风迎面拂过眉梢,同时它也捎来山腰间花的沁香。洁净空中忽然降下清澈的水珠,眼前的景致也随之朦胧。我起身穿过软绵的绿色地毯来到跟前,地平线之上缓缓现出星星点点的黄与白,我愈发加快了脚步想要凑近看清它的样貌,可越是毕竟花的色彩就越是模糊。最终,画面定格了,近在眼前的并非什么黄白色的小花而是她衬衫衣领上浅黄的斑点。

“哇。”我叹道。

“嗯?这个‘哇’……是什么意思?”她说。

“没什么,就是感觉你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好像在写小说人物的对话一样引用成语。”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她自顾自地说。

我微微点头默认。至于是不是真心的还拿不定主意。

“其实……我很想去伊犁,等高考完了我就想去看看。”

“是吗?这点你和我想得一样,或许我们会在伊犁的某个地方见面呢。”

“那太好了!或许你能真的带我去闻闻那股香味呢!”我说着越发激动。

“或许吧,假如真有那一天。”

我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神奇的异样,只是继续坦率地提出疑问:“那个,可以提前告诉我你用的香水牌子吗?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

“哈哈,香水,我还用不上那么奢侈的东西。我猜你闻到的多半是洋甘菊香皂的味道吧,这种花我在学校里几乎没怎么见到。”

“啊?真的吗?”

“答案简单得不可思议,对吧?”

我点了点头,这次是千真万确的肯定。

“哎,我说,等会你先进去拿东西,我去旁边上课厕所等会就来,你先拿好你的那份回教室吧。”

“好,好的。只是……我还有个事很好奇……”我说。

“说吧,看得出来你好奇得比我还着急。”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平时我从来都没有见你说过这么多话。”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你说话的开头太尴尬了吧。”

“这也能算契机?”

“怎么不算呢。”

“那……怎么才能不尴尬地开头?”我认真地问。

“呃……举个例子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说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灰尘和下雨都遇上了。”

“嗯嗯,还有呢?”

“还有……有条件的话最好备个礼物,估计很多女孩子都对这样的行为有好感吧。”

“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手足无措地解释道。

“我知道,我们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能相处这段时间,等我们一回到教室呢,一切又会恢复原样,我们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她撂下最后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方向奔去了,我已别无选择,只能循规蹈矩地走入复印室。

回到原先的座位,我痴傻地望着门口,静默等候着她的归来。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却只见得两位维族模样的中年夫妇进来搬走了“洋甘菊”的书,此时的我才读出她言语中别离的意味。

这是我们初次接触,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高考毕业后我真的去了伊犁,跟随车队颠簸着爬上大山。我见到了布满整个视野的洋甘菊,但闻到的气味却无法让我再度勾起往昔的情节。或许是时间太久早已忘却了吧,怀着遗憾的情结我回到了小镇。

一次偶然我和女友在楼下的超市闲逛,由于生活拮据我们挑选着最廉价的香皂。我的目光锁定在了一旁青草味的香皂,这已是目前为止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一款。轻轻翻开廉价的包装盒,青草沾着雨水的气息扑鼻而来。我顿时恍然大悟,只是那日所闻到的是香皂还是真实的草味已无从考证。

两年前我用为数不多的积蓄从伊犁买下这块香皂,想着若是能在此遇上“洋甘菊”或许能作为礼物送出,这样的开头或许不再那么尴尬了,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又遗憾。再回忆起那天她对我所说的话连真假都分不清楚,更别提揣测清楚她真实的模样。然而,我就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尽管我不清楚是否具有资格。不论是对兄弟抑或女友我都不能再讲出像那日一般推心置腹的话,就连前任和我分手的导火索也只是我在梦中念叨“洋甘菊”的名字。

我将洋甘菊香皂用力涂抹在全身,似乎是有意在糟蹋这昂贵的物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香皂的面积逐渐减小,或许终有一天它会和它的香味一同消失。也或许不会,它将融入我成为我的一部分作为新的存在而活。

随着旋钮被缓缓掰下,水声戛然停止,崭新的洋甘菊被放入槽位。再望向马桶盖上的腕表,距离找到香皂已然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走出浴室,换上单位配的统一白衬衫,身上的洋甘菊味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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