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谈到笋时,文采飞扬,堪为经典。转录如下:
“春笋不但细嫩清脆,而且样子也漂亮。细细长长的,洁白光润,没有一点瑕疵。……你若是没见过春笋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见不广。春笋怎样做都好,煎炒煨炖,无不佳妙。油闷笋非春笋不可,而春笋季节不长,故罐头油闷笋一向颇受欢迎。”
“你若是没见过春笋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见不广。”每读至此,不禁掩卷神伤,痴长四十余岁,仍是所见不广。而下面“春笋怎样做都好,煎炒煨炖,无不佳妙。油闷笋非春笋不可……”的奇文,则又让人忍俊不住。梁公真是性情中人,超级吃货,手指一样的春笋,细细长长的,洁白光润,竟然要去油闷,一罐头的手指一样的春笋,隔着玻璃仍光润洁白,想想都会吓人,真是暴眕天物,私下认为还是……还是红烧好些。
北人不善治笋,无论油闷还是红烧都是笑谈,原因很简单,北地苦寒,不产此物。偶见一片竹林,不是在公园内就是在富贵人家的别墅里,萎萎黄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所产之笋,绝不会是洁白光润的美人玉指。干笋倒是常见,木片一般,需经水发,方能下咽,其味可想而知。
但小时在故乡的南山中,我却吃到过一次真正的春笋。
史记·乐毅报燕惠王书上有“蓟丘之植,植于汶篁”的记载,说的是燕国因乐毅之力,开疆扩土,使燕之蓟丘得以种上鲁国的汶水之竹。唐开元二十五年,李白移家东鲁,与山东名士孔巢父、韩准、在徂徕山的竹溪隐居,世人皆称他们为“竹溪六逸”。他们在此纵酒酣歌,啸傲泉石,后来李白《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诗中曾有“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佳句。抛开乐毅的武功和诗仙的文采不谈,这两件史实说明最晚在春秋时,汶河流域尚有大片的竹林,似乎竹林还比较茂盛,以至成了地方名片,就像现在的云南茶花和洛阳牡丹一样。
八十年代初,我在故乡的黑山中学读初中,班内有同学家住南山脚下,寒假里邀我到他家去玩。在南山上疯跑了大半天后,四、五个现在看来应是严重营养不良的少年早已是饥肠辘辘,虽已到吃饭的时间,但没有一个小伙伴发出吃饭的邀请。原因很简单,请不起。当时鲁中山区的一般家庭,在别人家吃饭,哪怕是一个煎饼、几块地瓜,也是很奢侈的招待。其中一个同学指着山下说:“我们挖笋去!可好吃了,我常吃的。”
竹林在一座小水库的上游,若不是同学指认,还以为是一塘芦苇,近了细看,方看出真是一片竹林。竹子就像我和小伙伴们一样干枯萎黄,绝没有想象中青翠欲滴、粗壮挺拔的模样。看来,近千年来气候的变化虽然很大,但在某一特定的环境下,仍可能在小范围内保留古代的物种,这片竹林也许就是最后遗留的汶水之竹。这最后的汶水之竹,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样。却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惊喜,毕竟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竹子,不是扫地的扫帚,也不是登高的竹梯。同学经验老道地扒开地上厚厚的枯叶,几根鸡爪样萎黄的笋芽正欲破土而出。食之满口苦涩,却十分脆爽。生吃苦笋的结果是连续几天的上吐下泻。多年以后,寒风中几个黑瘦的少年在枯黄的竹林里寻找竹笋充饥的画面,仍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中。
二十多年不去南山,故乡的竹林,已长得粗壮挺拔、青翠欲滴了,林下之笋也由老妇鸡爪变成了美人玉指。真想回去看看这个梦是不是真的,如是真的,我一定会听从梁公的教诲,先油闷后红烧,绝不再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