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绵不绝的木头铺满了宽阔的江面,它们看似无序却又像被谁指挥着一样一往无前地从金沙江上游接踵而来,随着水流悄无声息地经过南罕身边,然后又马不停蹄地一路向东漂流而去。木头和江面融为一体,无论从哪个方向,一眼都看不到尽头。
偶尔,在江面因山势变宽或者有支流汇入的地方,也会有一两棵木头漂到江边而被滞留,就像调皮的孩子掉了队一样。这时,只要有外力将木头轻轻地往江心的方向拨一下,它们就会回归到漂流的队伍中去。
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暖暖的阳光通过碧蓝如洗的天空洒满金沙江大峡谷,江岸的乱石堆里那些高大挺拔的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满江漂流的木头也掩映不住金沙江水碧玉般的风姿。
南罕独自一人坐在金沙江边的大石头上,正对着江水里漂流而过的木头出神,十岁的小小的少年,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南罕,赶快回家,你家里出事了!”一阵急切的声音突兀地钻进了南罕的耳朵。
透过阿乜(傣语,意为阿妈)歇斯底里的哭声,南罕整个人都处于蒙圈的状态。不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还是难以置信,自己最亲最敬的阿波(傣语,意为阿爸)就这样消失了...
南罕不记得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离开故乡的二十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南罕就会做一次这样的梦,他总是梦见金沙江,也会在梦里回到终结自己童年的那一刻,然后满含泪水醒来。
就连“南罕”这个名字,他也二十年没用过了。“南罕”是傣语的发音,译为汉语是大江的意思。所以在外漂流的这二十多年,人们都叫他大江。
二十年前,南罕从金沙江边的傣族小镇出发,沿金沙江一路往东,一直到了长江的入海口。
此刻,在位于上海浦东松江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南罕心里满满的都是金沙江大峡谷,那里有流经家门口的一湾碧水,有成片的芭蕉林,有集柔情和傲骨于一体的木棉花、凤凰花,还有穿着火草筒裙的小卜哨...当然,还有自己那早已破碎了的家。
“38岁的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在金沙江边傣族村子里生活的同龄人,孩子都已经十几岁了吧。”想到这,南罕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关于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南罕很长时间了。如果说这场坚持了二十年的长江之旅是为了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那么一年前目睹了长江入海口以后,自己的梦想也算是完成了。
因为还没有找到答案,所以南罕就一直逗留在上海。
目前,南罕是上海浦东的一名外卖小哥,租住在房租便宜的松江,每天骑着小电驴穿梭在大街小巷。
2
往事如梦,记忆如烟。
过往的很多人和事都丢失在时光里,但南罕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金沙江大峡谷的傣族村子里度过的童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南罕,你说这满江的木头会漂到哪里去呀?”喃木(傣语,意为水)歪着扎着两个马尾的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阿波说,这些木头可是漂了好几百公里才到我们这里的,它们还会顺着金沙江再漂一百多公里,到一个叫攀枝花的很大的城市,那里有火车站,然后人们把木头装上火车,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南罕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满满的骄傲,因为自己的阿波不仅是这个金沙傣村子里少有的识字的人,而且还是村子里少数几个出过远门并且在攀枝花市见过火车的人。
“那你知道这些木头是从哪里漂来的吗?”阿发(傣语,意为山)瓮声瓮气的问,倔强的眼神不时瞟一眼满眼崇拜地看着南罕的喃木。村子里那么多小卜哨,可是不爱说话的阿发就觉得乖巧安静的喃木最好,可喃木却总是小尾巴一样跟在南罕身边。
“从金沙江上游的林区啊!”南罕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江里漂流的木头。
在南罕看来,眼前铺天盖地的木头沿江漂流的壮观景象不亚于千军万马从眼前过奔腾而过。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木头,它们可以在金沙江里肆意漂流,可以看遍沿途的风景,还可以坐上火车去远方,这些都是9岁的南罕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南罕喜欢到金沙江边玩,有小伙伴固然好,但他更喜欢独自一个人坐在江边的大石头上,看着一江碧水向东流,他的心似乎也随着江水漂得很远很远...
其实每年从十月到来年四月,金沙江上都是这样漂满木头的景象,南罕从小就看着这样的金沙江长大的,但南罕还是喜欢独自一人跑到江边来,似乎对漂满木头的金沙江百看不厌。
在南罕心里,金沙江大峡谷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每当雨季来临后的夏秋季节,金沙江水就会变得浑浊而呈现出和泥土一样的红色,两岸的重重大山却因为雨水的滋润而绿意盎然,这时候的金沙江水流湍急雄奇剽悍,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彝家汉子。到了冬春季节,没有洪水加持的金沙江水是碧绿的,而两岸的高山却因草枯叶落露出了土红色的脊梁,这时的金沙江水流平缓玉带飘飘,更像一个温柔多情的傣家的少女。大色块的土红和碧绿共同造就了金沙江大峡谷的底色,就像陡峭俊秀的山峦与崩腾不息的金沙江一样,一动一静却又永远相依相伴。
看着金沙江里漂流的木头南罕就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跟着这些木头去看看远方的世界。
那时的南罕以为,长大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觉得只有自己长得跟阿波一样高大的时候才算长大,而这需要很长时间。但南罕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有阿波阿乜陪伴和呵护,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肆意挥霍着童年的时光慢慢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年少的南罕不知道的是,有些成长是及其残酷而且猝不及防的...
3
1990年春天,南罕10岁,他的童年随着阿波的“消失”戛然而止。
说是“消失”,是因为时至今日,南罕依然不相信自己的阿波会向乡亲们说的那样跳江自杀了,他们这样说仅仅是因为有人在金沙江边最后一次看见阿波。南罕更愿意相信,阿波只是去大山外面的世界挣钱去了,等有一天阿波在大城市挣到足够多的钱就会回来。
虽然阿波和阿乜从来没有跟南罕说过什么,但南罕心里却一直都知道:自从去年夏天那场大雨倾盆之后,家里就开始不平静了。
南罕所住的村子在大山缝隙的河谷里,房屋依两边的山势而建,一条小河从村子中央穿行而过,在距离村子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汇入金沙江,一条崎岖的小路是这个小村庄连接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小河里常年流水潺潺,清清浅浅的河水绕着乱石在碧绿的青苔上跳跃,里面有一种叫石花鳅的肉质细嫩的小鱼,搬开水底的鹅卵石,还能捕捉到水蜈蚣和螃蟹。每年秋天,当雨季即将结束的时候,正好是水蜈蚣、螃蟹和石花鳅最肥美的季节,南罕和小伙伴们总是乐此不彼地背着小鱼篓到小河里捉鱼,被晒得黝黑的小脚丫踏在柔软的青苔上,同样黝黑的小手灵活地游走在细腻光滑的鹅卵石间,欢快的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就是这条给南罕带来无限欢乐的小河,却在去年夏末的那场倾盆大雨中发怒了,一时间河水暴涨沙石俱下,冲毁了沿河的庄稼,淹没了通向村外的小路,还引发了小范围的泥石流。这股泥石流毁坏了村子里的部分房屋,其中就有南罕家的牛棚和羊厩。在一片废墟里,一向坚强如山的阿波疯狂地用他那沾满鲜血和泥沙的双手拼命扒开狼藉的砂石、残破的瓦片和断了椽木,竭力抢救那些和或死或伤的牛羊,阿乜则在几个咪竜(傣语,意味伯母)的陪同下默默流泪...
这场灾难让南罕家损失惨重,庄稼基本没了收成,牛羊损失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也无处安身。一家人只能靠政府救济的粮食勉强维持生活,为数不多的牛羊也只能暂时分散了借住在邻居家的牛棚和羊厩里。
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家里又重新盖起了牛棚和羊厩。在阿波的精心饲养下,家里的牛羊一个个膘肥体壮,久违的笑容又回到了阿波的脸上。年前,阿波买了一头牛和几只羊,然后和阿乜出了一趟远门。南罕后来才知道,那一次阿波是带阿乜去攀枝花看病的。
就在南罕以为一切灾难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更大的暴风雨却来临了。
那是春节前的一天,几个穿制服的人出现在南罕家里,然后又去看了南罕家新建的牛棚和羊厩,最后带走了阿波和村里的几个波竜(傣语,意味伯父)和艾纳(傣语,意味叔叔)。南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村里好多咪竜和阿乜一样哭红了眼睛,整个村子一下子就变得愁云惨淡。
只是,南罕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事情的始末……
4
南罕做梦也没有想到,阿波“消失”竟然是因为木头,而且正是南罕最喜欢看的金沙江里漂流的木头。
南罕家所在的村子虽然地处群山之中,但这些陡峭的大山却乱石林立,只长一些不成林的灌木和杂草,不长能做木材的云南松等乔木,所以村里人如果要建盖房屋,最稀缺的就是木头。村里人做饭,也是从山上砍一些灌木晒干或者是用玉米等农作物的秸秆做燃料。所以,年复一年,从金沙江里漂过的木头无时无刻都在撩拨着人们的心。
其实这些年来,总会有人铤而走险偷偷到江里去捞木头,尽管乡里和村公所的人不止一次到村里开会宣传过,江里的木头是国家的,偷盗木材是违法行为。但几千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传统观念,却让村里人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这件事。在村里人的认识里,能从江里捞回木头,那是本事和运气。毕竟这是一件冒险的事,不仅从江里捞木头本身就很危险,而且据说有水运局的人不定时到江边巡查。但江边长大的男子大多水性好,不时还会有搁浅的木头,根本不用下水就可以抬回家。再说沿江那么长的战线,水运局的人也查不过来。
尽管村里人都知道不时有人去江里捞木头抬回家用于建盖房屋或者直接作燃料烧掉,甚至有几个波竜和艾纳还来约过阿波,但一向正直的阿波却从来不参与,一来是因为家族里一直延续的良好家风:不取不义之财,二是作为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阿波多少懂得一点法律知识,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
饲养的牛羊是南罕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没了牛棚和羊厩,家里就不能发展养殖,也就断了经济来源。如果是前几年阿波也不会那么着急,但现在家里的情况不一样了,陪伴自己十多年的咩苏(傣语,意为老婆)生病了,而且是慢性病,以后必须定期到攀枝花的医院开药每天定时服用,南罕明年就要到乡里的完小上学,这些都需要钱。重新建盖牛棚和羊厩,需要购买瓦片和木料。即使用价格便宜的石棉瓦,也用光了家里仅有的积蓄,木料却没有着落。那段时间,阿波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后来,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南罕家的牛棚和羊厩还是盖起来了,家里的牛羊也从借住的地方赶了回来,阿波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饲养,白天把牛羊赶到水草最肥美的地方放牧,一边放牧一边割草挑回家,半夜还要起来给牛羊加一次夜草。冬天怕牛羊冻着,阿波还把家里草席、塑料布等能遮风挡雨的东西都用上,把牛棚和羊厩所有透风的地方都堵得严严实实。
直到阿波被穿制服的人带走后,南罕才知道,家里盖牛棚和羊厩的木头,是阿波跟几个波竜和艾纳去金沙江里捞回来的。
其实有一个事实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江水长期浸泡过的木头有明显的特征,不管用在哪里、用多久依然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就是有些人舍得把从江里捞回来的木头拿去做燃料的原因,因为烧成灰烬就不会留下证据。
第二天,阿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从阿波和阿乜的交谈中南罕得知:阿波昨天被警察和水运局的执法队带到乡派出所做了笔录,鉴于阿波是初犯而且积极配合,不作拘留处理,但必须在十五日内归还或者等价购买偷盗的木头,同时为了教育警示沿江的群众,还要在一个月内缴纳一笔数量不小的罚款。
从那以后,一向豁达开朗的阿波变得沉默寡言了,阿乜也经常悄悄地抹眼泪,家里低压的气氛让年幼的南罕感到无所适从。
后来,家里的牛羊陆续卖了,建盖牛棚和羊厩的木头也被拆走了。
又过了几天,阿波“消失”了。
5
阿波“消失”以后,本来身体就不好的阿乜经受不住打击也卧病在床了,南罕一下子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因为他不仅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更是阿乜唯一的精神寄托和依靠。而阿乜,也同样是南罕唯一的精神寄托和依靠。
瘦小的南罕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和伙伴们一起到学校上学、到小河里捉鱼、到金沙江边看木头了。离开学校的南罕,每天在阿乜的指导下下地劳作、上山砍柴、回家洗衣做饭,整个人变得沉默而忧郁。
艰难的日子磨砺着南罕的心智,村里人的无私帮助却不时温暖着南罕的心,谁家有点好吃的都会给南罕和阿乜送一点,南罕家的农活大家也都会搭把手,家里的地是村里的波竜和艾纳赶着自家的牛帮忙犁的,播种、移栽、收割等一些种植庄稼的关键环节,也是在咪竜们帮忙下完成的。
虽然阿波用卖最后一批牛羊的钱从攀枝花给阿乜买了一些药,但这些药只能让阿乜维持几个月。没有了药,阿乜迅速地消瘦下去。
南罕后来才知道,当时仅有的这点钱阿波也可以拿去交罚款,这样就可以把木头的事了结了。但牛羊没了,短时间内家里又没钱重新建盖牛棚和羊厩,就意味着家里很长时间都没办法饲养牛羊,不饲养牛羊就没有收入。未交的罚款、阿乜的病情、南罕的学费,都成了压垮阿波的“稻草”。或许,还因为看不到希望。
南罕和阿乜就这样艰难地相依为命了一年,阿乜也丢下南罕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阿乜,年仅11岁的南罕就这样成了孤儿。
阿乜走后不久,南罕被人带到了乡集镇里的“敬老院”,和二十多个孤寡老人在一起。因为乡里没有孤儿院,所以当地政府只能这样安置南罕。
到了开学的季节,失学一年的南罕再次踏进了学校,只是这次去的不在是原来村里的小学,而是乡集镇上的完小。
虽然衣食无忧,学校的环境也很好,但南罕却不快乐,他想念阿波阿乜,想念喃木和阿发,也想念自己的家,尽管那个家已经支离破碎。
唯一让南罕觉得安慰的是,集镇也在金沙江边,他依然可以每天到金沙江边发呆。冬春季节,金沙江里依然有连绵不绝的木头漂过。只是现在再看这些木头,南罕的心情却不一样了,不知道该是爱还是恨。只有那个关于去“远方”看看的梦想,却更加强烈。其实南罕还有一个念头,或许自己可以在某个未知的城市找到失散多年的阿波。
南罕在“敬老院”整整生活了7年。刚开始的两年,南罕在乡里的完小上小学,平时吃住都在学校,周末和寒暑假就会敬老院,然后又这样上了三年中学。七年来,“敬老院”负责人秀姑就像亲人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南罕,南罕也向对待自己的长辈一样钦佩和敬重秀姑。秀姑是一个善良而且能干的中年妇女,他不仅对“南罕”好,对“敬老院”老人也是发自内心地关爱,而且把整个“敬老院”管理得温馨并且井井有条。
刚到“敬老院”生活的那两三年,波竜和艾纳会在过年的时候接南罕回去村里住几天,顺便给阿乜上坟。上了初中以后,南罕就不喜欢在过年的时候回村了。虽然村里人待他不错,只是南罕觉得别人家阖家团圆的时候,自己无论待在哪家都不合适,但他还是会回去给阿乜上一炷香。
16岁那年,基础不好导致成绩平平的南罕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他跟秀姑说想去外面看看,秀姑不同意,说他还没有成年不能独自离开,让他安心留在“敬老院”帮忙自己两年,等年满十八岁再说。
6
十八岁那年春节刚过,南罕最后一次回村里给阿乜上了坟,然后跟秀姑告别。
细心地秀姑不仅为南罕办好了身份证,还给了南罕500元钱。临走前,秀姑再次叮嘱南罕:想家了就回来!
带着新办理的身份证离开,南罕这个名字从此留在了故乡,走出大山的叫李大江。
大江离家后的第一站,是四川省的攀枝花市。这座以花命名的城市是金沙江畔的一颗璀璨明珠,有“中国钢城”的美誉,金沙江、雅砻江在此交汇。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同在金沙江边的城市离大江的家不到200公里,而且是阿波阿乜曾经到过的地方,还是金沙江里木头漂流的终点站。
大江还了解到,攀枝花还是中国西部最大的移民城市,80%以上的居民为外来人口,这里虽然和他的家乡不是一个省,但他还是很快就融入了其中,并且轻松克服了原以为会有的语言障碍。
看过了这座城市的码头和火车站,看过了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和灯红酒绿,也看过了这个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大江觉得该找份工作了,毕竟自己要活下去的。短短几天时间,尽管省吃俭用,晚上基本是在通宵的录像厅或者在开放式公园的亭子歇息,但秀姑给的钱还是已经花了近一半了。城市虽好,但什么都要花钱而且价格不便宜,就算简单吃一碗面或者米线,都要两三元钱。
大江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码头当装卸工,简单地说就是把从金沙江里捞起来的木头装上火车。这份工作技术含量不高却非常辛苦,而且要求工人在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因此提供简单的食宿,相对大江之前找过的工作,这份工作的工资相对较高。南罕话不多,干活舍得出力,也不斤斤计较,所以在工友中人缘不错。装卸木头的工作实在是太累了,从事这项工作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闲下来的时候工友们总喜欢凑在一起就着简单的下酒菜喝几杯。大江却从来不参与他们的酒局,只喜欢盯着一张地图看,因为南罕知道,攀枝花只是自己的起点,他不会停留太久,等赚到一笔钱之后,他就会离开。
半年以后,大江从攀枝花给秀姑寄回600元钱,然后前往宜宾。
到宜宾以后,大江照例先用自己脚步丈量并用自己的目光审视这个城市。宜宾旧城依山傍水,市区群山拥抱,悠悠金沙江从宜宾穿城而过,南门大桥跨江而过,连通了老城区和南岸。在南门大桥下游0.7公里的合江门与岷江交汇,从此被称为“长江”。所以,宜宾也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城”,是长江上重要的航运枢纽。短短几天,大江就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留下来的前提是找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由于没有学历和技术,大江在宜宾做的依然是体力活。有了在攀枝花半年的工作经验,大江找的依旧是装卸的工作,只是这次装卸的不是木头,而是酒。
转眼到了年底,大江打电话向秀姑报平安,并把人生中的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1000元寄给秀姑,委托秀姑帮他在老家的农村信用社办理了存款手续。
大江知道,过完年,他将前往下一个城市。
秀姑是他目前他最信任的人,对于他这样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人,带着现金或者在落脚的地方办理存款都不方便,因为他随时会离开。
大江把钱存在老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故乡深深的依恋。在大江内心深处,走出来只是为了寻梦,他的根永远在金沙江边的大山里。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虽然目前他不确定会是什么时候。
7
大江至今还记得,千禧年是在重庆度过的。这个有“山城”、“雾都”和“桥城”等别称的城市,是最新成立的省级直辖市,这里不仅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也是长江中上游地区经济、金融、科创、航运和商贸中心,还是西南屈指可数的大都市之一,更是是大江在外漂泊这些年里的一个重要驿站。
外出的几年,大江已经从最初那个稚嫩羞涩的少年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大方的青年,大山赋予了他质朴坚毅的秉性,金沙江浸润出他宽广温润的特质。
大江在重庆呆了近两年,二十岁的他在此品尝了初恋的滋味,也因此引发了对自己的人生的思考。
还记得离家的第二年春节,大江依旧给秀姑报平安和寄回自己一年来存下的钱,并告诉她自己想学一技之长,已经报了一个为期半年厨师的培训班。秀姑听了很高兴,说希望他能在外面立足,因为故乡的老屋已经倒塌。另外,因为金沙江上游水土保持的需要,林场不再伐木而是改为了天然林保护中心,金沙江里也不再漂木头了。
听到这两个消息,大江的心狠狠地痛了一阵,老屋倒塌意味着在故乡他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家了,而金沙江里漂流的木头已则是大江生命里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它的消失似乎割裂了大江与故乡的某种联系。
随着人生中第一段恋情的无疾而终,大江离开重庆,义无反顾地沿着长江继续漂泊寻梦....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如朝圣一般,一路沿着金沙江和长江从攀枝花、宜宾、泸州、重庆、涪陵、万州、宜昌、荆州、武汉、黄石、鄂州、九江、安庆、铜陵、芜湖、南京、上海等城市走来,在沿岸的近二十个大小城市都呆过,时间长短不一,有些城市就呆上几个月,有些城市可能呆半年一年或者更长,比如上海,他也已经呆了近两年了。
2016年国庆前夕,大江终于达到了梦的终点——上海。虽然大江很早就知道长江入海口在上海。到了上海之后才知道,所谓的“长江入海口”并不是某一个地点,而是从江苏江阴鹅鼻嘴起到鸡骨礁为止的长江在东海入海口的一段长约232公里的水域,简称“长江口”。长江口是长江出海和远洋航运的门户,航道、港口众多,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地区之一。
经过网上多方查阅资料,大江选择了地处上海市北部崇明岛来圆梦。崇明岛原处是长江口外浅海。长江奔泻东下,流入河口地区时,由于比降减小,流速变缓等原因,所挟大量泥沙于沉积,逐渐成为一个典型的沙岛,经历了千余年的涨坍变化,最后形成大岛。崇明岛向南通过上海长江隧桥与上海市区连接,向北通过崇启长江大桥连接,交通极为便利。错开国庆旅游黄金周,大江在10月中旬的一天来到了崇明岛上目前唯一具有自然潮汐现象和成片滩涂林地的西沙湿地。夕阳时分,西沙湿地映余阳,蜿蜒栈桥游龙徜。放眼望去,芦苇茫茫,如同一片绿色海浪,映衬着晚霞,一切美得那么宁静恬淡沁人心脾,跟大江想象中的气势如虹惊心动魄完全不一样。
从此以后,大江就留在了上海。
8
梦到故乡后不久,大江接到了秀姑的电话,说让他尽快回去一趟。
这些年来,大江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的归宿。虽然时间过得越久,关于寻找阿波的希望就越渺茫。但自己的另外一个梦想还没有完全实现,他也不想轻易停下脚步。
其实自从看过长江入海口以后,回乡的念头就一直缠绕在大江心头。只是,自己已经离开20年了,除了秀姑他与故乡没有任何联系,身处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他想象不出现在的故乡是什么样子。再说,他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家了,回去又能干什么呢?
大江知道,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这二十年不都是一次次离开刚刚熟悉的地方,再一次次在原本陌生的地方落脚吗?一路走来,他从来没有惧怕过,因为他知道,无论在哪里,他都可以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
他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近乡情怯...
其实早在几年前,秀姑就几次打来电话,说因为国家要在金沙江下游建设一座大型的水电站,故乡的集镇和很多村寨都要搬迁,其中南罕老家的傣族村子也属于影响区,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当地政府已经就移民搬迁成立了工作组,每一户涉及的人家都有工作人员负责包保联系,估计不久的将来会有人联系他。
后来,大江陆陆续续接到过几次来自故乡的电话,是乡里的包保干部打来的,说的都是移民搬迁有关的话题。
通过几次通话,大江也对这件事有了一些了解。随着工程建设的推进,搬迁已经迫在眉睫,但有一个问题让大江迟迟下不了决心,那就是自己该选择什么样的安置方式?按照政策,可以安置点集中安置,也可以货币安置。安置点依然在金沙江边,因为集镇也要搬迁,而大江的村子本就离集镇不远,所以就一并规划在集镇里,这一点很吸引大江。但因为大江的户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能选择的户型较小,这让大江有些郁闷。货币安置则比较简单,就是得到一笔钱。
这些年下来,大江也有了一笔数量可观的存款,只是如浮萍般漂泊久了,不知道可以在哪里安家。大城市的房子是买不起了,这也是大江几段感情无疾而终的原因之一。他也想过,等过些年回去把村里的房子重新建起来居住。最近,他还听说这几年很多外出务工挣了钱的人都会在房价不高的县城买套房留着养老,大江也曾对此心动过。
在移民搬迁工作开始后不久,席卷全国脱贫攻坚工作也在广大农村特别是贫困山区热火朝天地展开。两项政策叠加,像大江一样移民区农村户口的家庭可以享受到更多的政策红利。从包保干部和秀姑口中大江得知:大部分村里人都选择了安置点集中安置,安置点采取户型无论大小,均为人畜分离一楼一底的小院,水电路一应俱全,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太阳能,通了网络。只有少数家里有人在外工作和经商的选择了货币安置,拿着安置费在镇里、县城或者更大的城市安家。
大江其实还是很想和村里人在一起的,只是对一个人的户型不满意。后来,经大江多次与包保干部沟通,包保干部积极帮助汇报争取后,以大江补差价的方式在集中安置点签订了4人户型的安置协议。当然,协议是包保干部快递来的,大江签完由于快递回去,宅基地的位置也是委托包班干部抓阄确定的。
接到秀姑的电话,大江才惊觉又一年的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了。
秀姑在电话中说,安置点的房子已经盖好了,整个安置点的基础设施也完成了,大部分人家都打算在过年前搬入新居。希望大江也回去一趟,看看自己的新家,顺便也看看她。秀姑还说,过完年自己就57岁了,一个人照顾敬老院里的老人已经感到很吃力。敬老院也随着新集镇进行了搬迁,等搬迁完毕她也打算辞职,因为女儿在县城工作,她们家在集镇搬迁安置时选择了货币安置,家里人都到县城生活了,她也打算和家人一起到县城生活。秀姑还说,有些话想跟他当面说。
经过再三思量,大江终于决定年后就回去。
放下了心中的顾虑,对故乡久违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关于故乡的种种如一幅幅生动的画卷缓缓在大江的脑海中浮现。
二十年来,大江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故乡,回到金沙江边,回到秀姑和村里的父老乡亲中间...
9
大巴车在群山中的柏油马路上穿行,车子下面是滚滚白云,车子上面是浩渺苍穹,人仿佛飘浮在蓝天之中。随着高度下降,车窗外大片大片的马缨花、山茶花和杜鹃花映入眼帘。车子行到谷底,金沙江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扑面而来。大江记忆里水流湍急、一泻千里的高峡深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风微浪,静谧深沉的湖光山色。眼前的江面,恰如蓝天裁了一截铺在这谷底,阳光从对岸山顶静静地洒在水面上,岸边一树树火红的攀枝花开得如火如荼,像极了一幅雄浑的画卷。
随后,一个个村庄从眼前闪过,目之所及皆是簇新的楼房,房前屋后金灿灿的木瓜和大串大串的小芭蕉辉映着夕阳,隐隐约约有香味扑鼻而来。江边的土地被开发后规范的种植了大片大片的林果,大江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芒果。所有的一切都和大江的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大江记得,自己二十年前出去的时候,这条在大山中蜿蜒的是尘土飞扬的路,路边所见都是低矮破旧的土木结构的房子,江边的乱石滩里灌木和杂草丛生。
看来,家乡真的如包保干部和秀姑所说的一样,旧貌换新颜了。
车子缓缓在金沙江畔崛起的一座崭新的集镇停下,大江知道他到家了。
“南罕...”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街对面传过来,大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不在是那个漂泊的游子大江,而是金沙傣的一员南罕了。
泪眼朦胧中,秀姑已经快步来到南罕面前。南罕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哽咽着低声和秀姑打了个招呼,然后跟着秀姑走上了陌生的街道...
几天以后,金沙傣的“窝巴节”如期举行。“窝巴”是傣语,意思是“鱼的聚会”,这是一个金沙傣通过祭祀自己的民族英雄来祈祷五谷丰登、幸福吉祥的节日。南罕和健壮的傣族小卜冒从金沙江边抬来两条木质青鱼和红鱼供奉在长桌上。这青鱼和红鱼来自远古“青哥”“红妹”的传说,是金沙傣的图腾。主祭的老者诵着祭文,行着礼。参加祭祀的队伍也随着他行礼唱诵。他们的神情,庄重又肃穆。这时,礼炮响了,象脚鼓响了,唢呐响了。小卜冒抬着鱼在前,主祭师和穿着火草筒裙的小卜哨紧随其后,由傣族群众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江边缓缓走去。到了江边,放好木鱼,主祭师指挥着摆祭物、唱祭歌,用青松枝蘸着江水,轻轻地洒在众人的头上。然后,大家用盆端来江水,在歌声中纷纷向木鱼泼去,欢笑声久久在江边回荡。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南罕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金沙江畔,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峰像一个个英俊挺拔的男子守护着大峡谷。峡谷的中央有一片柔媚的碧水,波光粼粼缓缓流淌在群山之间,多情如少女。缓缓升起的太阳映照着群山倒影在江水里,梦一般旖旎曼妙,情一般轻柔缠绵。于是,碧水绕过的江边小镇也变得柔和静谧,如一座隐匿在时光深处的天堂。
在这座风情万种的小镇上,南罕已经生活了三年多,他也不打算在离开了。因为在这里,有他的家,有他的事业,还有他的爱。
南罕的家是集镇后街一个窗明几净的小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茂盛芭蕉树。三年前,南罕接替了秀姑的工作,又在秀姑的撮合下与离婚后独自在小镇上经营小吃店的喃木结了婚,现在他们的孩子也快两岁了。他们这个小家庭还在江边有十余亩芒果,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温馨又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