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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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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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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的外婆

外婆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每每想起外婆,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总是她那双尖尖的小脚。

从我记事起,外婆就已经是个六十多岁小老太婆了。说她是小老太婆,是因为外婆不仅身材瘦小,而且还裹着一双小脚。记忆中,她那双畸形的小脚是穿不了袜子的,所以只能用裹脚布裹着,再穿进那双又尖又小的绣花鞋里。小时候,觉得外婆那小小的绣花鞋实在是太好看了,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穿上这样的鞋。大约五六岁的时候,一次我和表姐趁外婆外出,偷偷拿出外婆的一双绣花鞋,可当我想把自己的脚穿进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很困难,即使勉强穿进去了,也会迫不及待地想脱掉,因为外婆那双看似很精致也很漂亮的绣花鞋对我那双胖乎乎的正在成长中的脚来说压迫感太强了。从此不再羡慕外婆的绣花鞋,但对外婆小脚的好奇并没有减少,总是忍不住问这问那。

“外婆,你的脚为什么和我们的不一样?”。

“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用裹脚布裹出来”。

“为是么要裹?”

“当时家庭出生好的女孩子都要裹,不裹会被人笑话。”

“那妈妈和我们为什么不裹?”。

“因为你们都是解放以后出生的,就不用裹了”。虽然似懂非懂,但却不知道要怎么问下去,于是转移话题——

“裹脚好玩吗?”

“怎么会好玩呢,痛得钻心。”

“痛就解开啊!”

“父母和长辈不允许。”

“他们不知道你很疼吗?”

“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天天哭,奶奶和妈妈告诉我,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外婆说得轻描淡写,成年后想起这一幕,才知道她承受的是什么样的痛,也深深懂得了外婆那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和隐忍都是生活磨砺出来的!

外婆家住在离光禄古镇不远的村子里。小时候,去外婆家对我来说是一件充满了诱惑的事情,而且每次去了我都不想回来。每当我很乖妈妈夸我或者她向我许诺什么事的时候总会说“带你去外婆家”。那时候老家有逢年过节接出嫁的女儿回家的传统,每次娘家有人来接,妈妈都会带着我回去外婆家一趟。外婆似乎也很喜欢我,农闲季节也要把我带去和她住一段时间,所以我上学以前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以至于我经常在回村后讲话还带着浓浓的光禄口音而被村里的小伙伴打趣和模仿,不过小孩子适应能力强,几天以后我又是标准的七街腔了。但去外婆家就不一样了,只要一见到外婆或者一过了光禄古镇,我脱口而出的就是光禄口音。我家所在的大姚县七街离外婆家所在的光禄古镇20多里地,多年来我们祖孙两个就迈着小小的步子往来于其间。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是走得极慢的,这段路我们往往要走上大半天时间。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村子或者有树荫的地方都会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有时候我还会缠着让外婆背我走一段,外婆也不拒绝,于是我就乖乖地趴在外婆背上,鼻息里充满了外婆的味道,那时候我感觉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外婆虽然瘦小,但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因为每次好不容易走到外婆家,我都会累得不想动弹,但外婆一路把我拉扯到家后,却还要忙前忙后给我做吃的、做各种家务。

记忆中,外婆是一个很勤劳能干的人,简陋的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穿的衣服就算是旧的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虽然脚小但田里地里的农活一样干得很出色。春天,外婆会去后山采回苦刺花、棠梨花等野菜拿到光禄古镇去卖,夏秋季节,外婆会去山上捡来牛肝菌卖给进村收购的小贩,冬季外婆还去很远的山里砍柴然后背回堆成大而整齐的柴垛。外婆还有一双巧手,不仅可以用简单的食材做出可口的饭菜,还会做好看的鞋子,会裁剪老式对襟的衣服,就连陪我度过童年时光的那个布娃娃也是外婆用做衣服和鞋子剩下的边角料拼接后缝制的。

外婆也是一个慈祥平和的老人,说话都是温言细语的。记忆中外婆从来不发脾气,无论家里还是家外,也从来没有大声地和人争吵过,尽管这对那时的农村妇女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而我,最喜欢在睡前听外婆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在外婆的故事里,有善良的弟弟被贪心的哥嫂占尽便宜却在黄狗的帮助下屡屡交好运,也有聪明的孩子用自己的机智和勇敢逃出假扮外婆成的老罗魒的魔爪,还有为富不仁的姐姐和善良孝顺的妹妹两家人命运的逆转...其实外婆会讲的故事并不算多,但每一个都会让我百听不厌,每天睡前总会缠着外婆要听故事,有时候外婆讲了没几句我就睡着了。外婆讲故事有个特点,即使同一个故事重复讲无数遍,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一模一样,可见外婆的这些故事是祖祖辈辈口耳相传下来的。童年的一个个夜晚,小小的我就这样躺在外婆的怀里听着外婆的故事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外婆用一个个通俗而又经典的故事,在我年少的心里播种下了勤劳善良、忠诚孝顺、自强不息种子。听得多了,我自然也就记住了,回到村里也学着外婆的口吻讲给小伙伴们听,以此来换取小伙伴们从自己长辈哪里听到的故事。

我一天天长大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外婆为我缝制了一个书包,那是一个淡蓝色的帆布包,有点像后来流行的牛仔面料,这个书包我背了好几年。现在想起来它不算好看,但那是1985年秋天,在村里上小学一年级的我背着它的在同学中也充满了骄傲,毕竟大多数同学背的书包都很旧,有的同学甚至连个像样的书包都没有。只是上学以后,我不能经常去外婆家了。那时候,我唯一的舅舅也成了家,六十多岁的外婆不在是家中唯一的女主人了,她也顺势放下了操持整个家的重担,所以外婆有时间可以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我家住几天,寒暑假我也会迫不及待地去找外婆。后来,为了缓和婆媳矛盾,外婆一个人搬到后院的柴房里去住,那是一间低矮又阴暗的小房子,面积约20平米,被外婆用竹篱笆分为里外两间,里间是外婆的卧室和装粮食的地方,外间是厨房,除了维持基本生活所需之外没有多余的空间。就是这样的屋子,外婆一住就是十年,而我每个假期也会在小屋里陪外婆住上几天。在我心里,外婆住在哪里并不重要,只要有外婆在的地方都是最温馨的港湾。

长大后,对外婆的一生才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外婆家所在的村委会叫旧城,是古姚州城的旧址。在外婆家所在的村子里,整个村的人都姓唐,只有外婆一家姓席。外婆家的坟山在离家500米的山坡上,解放前后陆续去世的长辈的坟只是一个普通的长方体土堆,而年代稍微久远一点的先祖的坟茔却有墓碑,虽然算不上特别高大雄伟,但墓碑是大理石的,上面刻满了字,跟山野间司空见惯的老坟堆完全不一样。成年后参与过年祭祖时看碑文得知,外婆的祖上是因为到姚州府任职后来才在这里常住下来的,其中时间最久远的那个墓碑的碑文显示,主人是从六品,时间是清朝中期。虽然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上百年后也就自然融入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外婆家外来户的痕迹,他们家所在的院子被称为席家院子,他们的祖坟所在地被叫做席家坟山,村里还有几处类似被贴上席家的地名。外婆出生在二十世纪初,刚出生时家境殷实,他父亲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家里颇有些田产,但家族里人丁单薄几代单传。到了外婆这一代,父母连生几个子女都夭折了,外婆好不容易长到7岁,父母就从邻村接来了因为家里房子被烧毁而成了孤儿的外公,当时外公15岁,等外婆成人后就圆房。因为儿女得来不易,尽管外婆出生在那个女子地位低下的年代,却被家里视若珠宝,加之他的父亲是那个时代少有的文化人,所以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席家珠。后来,外婆又有了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弟,只是弟弟还在襁褓之中,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她的母亲也是一个裹了小脚的女子,中年丧夫后缺乏管理整个家庭的能力,家里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只能靠不断地卖田地来维持生计。外公成年以后,也学了泥瓦匠的手艺来贴补家用。几年以后,外婆的三个女儿相继出生,弟弟也去了外面上学后来参加了工作,裹着小脚的外婆就这样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任,生活硬生生地把外婆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孩磨炼成了一个吃苦耐劳的干练主妇。后来外婆对我说,她出生的时候是民国八年(1919年),村里很多女孩都不裹脚了,就是因为家里条件好,父母觉得以家里条件外婆一辈子不用下地干活,而且还固守着裹小脚才是家庭出身好的标志的老观念,不顾外婆疼痛逼着她裹了小脚。在裹小脚的那段时间里,家里的长辈轮流督促,就生怕一个疏忽外婆就放弃。刚开始裹的时候脚痛得不能着地,后来在搀扶下慢慢学习走路,整个过程都有人小心地伺候着,外婆还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了一些字。只是世事难料,社会发展和家道中落,外婆还是在不大的年纪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在解放后的土改中,由于外婆家还有部分田产被划为了富农成分,家里的田产被划归集体所有,房产也改了一些给村里没房子的人家,席家院子里住的唐姓人比姓席的还多。也就在此时,我妈妈也就是外婆的四女儿出生。由于多年来席氏家族在村里口碑还不错,加之外公本就是孤儿,成分不好的外婆一家倒是没怎么被批斗,只是外婆却需要承担一些别人不愿承担的繁重劳动,外婆到晚年都还提及的是去很远很远而且荒无人烟的山里烧炭,她们住在简陋的窝棚里,瘦小的外婆和那些从各村派来的人一样,每天需要到山里砍并背回一定重量的柴,而吃的食物却很简单也很匮乏,每个人都处于半饥饿转态,有一次还不小心差点掉下山崖,她那双小小的脚一次次被磨破,直到后来长出了厚厚的茧。在1958年的大饥荒中,外婆的三女儿因从小体弱没能熬过来,年仅10岁就夭折了。1959年,41岁的外婆终于生下的唯一的儿子,完成了家族里从小让她招赘外公为席家繁衍子嗣的任务。也因为老来得子,所以外婆六十多岁都还要亲自操持家务,直到66岁那年娶了儿媳妇后才得以解脱。此后没多久,隐忍了一辈子的外婆为了不因婆媳关系而让儿子为难,就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了十多年。晚年的外婆依然自己种菜、养鸡、捡柴,采摘各种野菜和药材到光禄古镇卖,直到年近八旬才又被舅舅接回新居。

年过80的外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依然耳聪目明。外婆的孙辈也就是我的表兄弟表姐妹一共10人,这时大多都已成年,但我们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依恋和牵挂外婆,因为我们一个个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外婆还晕车得厉害,所以年迈走不动远路的外婆也不能再去几个外嫁的女儿家了,只能儿孙们抽空去看她。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一个离家70多公里的乡镇工作,但只要有假期回家,我都会抽时间去看看外婆,那怕有时候因为时间紧只能陪她说一会儿话,心里也觉得温暖和满足。2001年,表兄弟表姐妹中第一个在城里买了房的表哥想尽办法,才说服并把外婆接到县城的家里,本想让外婆在城里住一段时间的,但当天下午外婆就说什么都要回家。后来,外婆悄悄跟我说,到表哥家以后,她把表哥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发现他家连个炉子都没有,心想他们一家子人怎么做饭吃,后来才发现“门道”,原来他们家用的电器和液化灶全都藏在一排柜子里。而让外婆坚决要回家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卫生间。表哥家住在三楼,外婆觉得楼下有人住,在楼上大小便对住在楼下的人不礼貌,因此怎么也不愿意上表哥家的卫生间。知道原因后我不禁哑然失笑,尽力跟她解释但外婆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转念一想,这正是外婆一辈子为别人着想的性格所致。

2006年冬,87岁的外婆走完了她操劳的一生。回首外婆的生平,早年因为裹小脚受尽苦楚,小小年纪就成了家族繁衍后代的工具导致婚姻不得自主,刚刚成年又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抚育弟弟和四女一儿更是耗尽一生心血,但外婆却用自强不息的坚韧和接纳命运的隐忍活成了让后辈子孙和村里人都敬重的长者。她的弟弟解放后一直在政府机关工作而且一生清廉正直,她的三女一儿虽然都是农民但也个个品行端正勤劳顾家。外婆虽然离开了,但她的精神却在儿孙们身上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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