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一本书

他没有书房，也没有书架

他的书，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都放在土墙凹进去的槽子里

只有在寒冬，月光穿过冰冷的树枝

在一枚小窗上驻足，才是它们最欢腾的时刻

劳作中的欢笑总是使人暂时失忆

忘却土房屋顶潮湿的瓦片

垫着稻草的床，和低矮的锅台

他每一次从黑夜归来

我都能看见，麦穗上坠着的露珠

滴在他的脸颊上，背上，像珍珠一样

裹挟着身体的温度

那些安静的书，看着这一切

收废纸的人来了

我把从前的作业本，课本

和顺手从土槽上拿的一本书

装进蛇皮口袋，称秤，算账，收钱

收废纸的人走了，一个目光盯住我

那目光如两盏聚焦灯，炙烤我的周身

他一言不发，急匆匆朝小贩的方向追去

从此，我不敢走进那一堵墙

远远的，我看着它们

某一个夏天，夜晚没有月亮

他高高卷起的裤管，双腿和手臂

沾满了水田里的泥

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吃饭

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窑洞

住着一盏煤油灯，它是一家人的光明之源

它的油干涸在窑洞里

黯然失色，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根火柴燃烧起来

我们笑了，乐了

一本书也被点燃了

我们的笑声在加剧，快乐也在加剧

他高高举起点燃的书

吩咐我们快些寻找碗筷，盛饭，找凳子

我扭头去看他，他成了一个手持火把的巨人

和他给我看的书里面的雕像，一模一样

第二天，母亲打扫昨夜的灰烬

捡出一张余燃未尽的纸，问我：

“这是什么？”

这是一本书的封面，是我卖掉的那本书

是他急匆匆去追的一本书

直到现在，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有的灯火通明，有的看不见一片月光

有时候时光总是很漫长

有时候时光总是很短暂

一本书燃烧的样子，总是若隐若现

它们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在漫长和短暂的夜晚燃烧

                         2020年10月22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