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云知道
柯粉玲
天一亮,勤劳的太阳公公就开始晾晒棉花,但他分明又是艺术家,你看啊,他就这么貌似随意率性地把棉花往空中一泼洒,却出现了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接近大地人间烟火气的白棉花个头都较小,较乖,薄薄地摊平身子,把自己躺成小波纹,任你海阔天高,“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脸上却有着蚕丝般的光泽。它们似乎还不懂得捣蛋,怯怯地羞涩地听任太阳公公的吩咐。
往上一层,这一层,不知道是以高度来划分,还是依空气温度密度为界?总之景观豁然开朗颇有大气象,这里的棉花体型要丰满又葳蕤得多,姿态也美,正值盛年的棉花们显然是喜欢群居的物种,它们花团锦簇、三五成群,一团棉花总是向另一团更大棉群汇集,于是一朵两朵三朵洁白的花儿汇成一颗硕大无比的巨型花朵,花瓣立体,姿容饱满,纤毫毕现,这是棉花国的国花吗?此种慑人心魄的富贵气度恐怕要叫地上再华美的牡丹都自惭形秽的啊。当然,也有把自己变成动物的棉花,或狮子兔子,或小狗小猫,甚至有匹飞马腾空而起,也有羊群像约好口令般集体扮着鬼脸,可他们就是淘气地飞成了雕像,生生把动作和姿态固定了下来,仿佛太阳公公笑着趁大家没注意施了法术,他们凝固着面朝上空,是在考验自己的功力呢,还是调皮地看看你的反应呀?可是你也不想想,能有多少人可以看到如此高空中你的表演呀,这儿至少是8000米以上的高空哟。啧啧,看来棉花们的幽默只合天上有,烟火人间自然有别样的生气罢。
然而任你再如何多姿多彩、变幻莫测,当继续再向上攀升几层后向下望,刚才怒放的立体感顿失,下方全部一片白茫茫的平面云层,千篇一律,并无惊喜。原来,需在特定角度和高度、甚至适宜的温度亮度温度,方可收获动态多姿的美感和生机,以及感触,离开一定条件,一切皆可变。
看云在晒着自己,忽而想起《世说新语》里记曰:郝隆七月七日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每每读至此都会璨然生花,一个人人晒书的好日子里,家贫无书可晒的郝隆却袒胸露腹把自己亮了出来:“我晒我!”穿过千百年的云烟,我感受到的并非主人公对于怀才不遇时运不济的落魄和自嘲,相反却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顾盼自雄的气度和风华,何其快哉!而天上正自己晒着自己的云朵,不也正如此吗?它的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你知道么?它经历的魏晋唐宋风云又岂是你能想象的?
有翅膀的铁皮大鸟继续往上攀越,据说这就是臭氧层(平流层),此处目力所极的棉花们要平淡许多,说是空谷幽兰也好,看破红尘也罢,或许它们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从低到高,从乖巧、淘气、盛放到从容,生命的路程大致一样罢了。在阳光上舞动着身躯绽放着光芒的富贵棉花们,那一刻可曾想过自己的明天?其实想与不想,明天都无法规划,阳光尚好,继续上路,风雨骤降,积云致雨,想它干嘛哟,无忧无虑做块随遇而安的棉花多好。
大气层自下往上分为对流层、平流层、中层、暖层和外层,民航飞机一般在平流层飞行,在人类看来高远无比的高度,其实仅仅处于大气层的第二级别,宇宙的浩瀚在飞机的次第穿越中给人带来惊心动魄的感官刺激,试想想,那只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会站在哪层云端看世间?你也想试试吗?不是说一片云相当于100头大象或2500头驴的重量吗?那么人能否也站上去看看风景呢?哈哈,如果你有飞行或者孙猴子的技能,关键你要获得登空的许可证,不妨试下咯。
小时候听那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总会想云为什么会在风里伤透了心呢?事实上伤心的是人,人类的那点小心思云根本不放在眼里,你看啊,这个最会伪装的家伙,看起来蓬松柔软轻飘飘的外表里,有一种包罗万象的大气魄,藏得住雷霆万钧,玩得起翻手作云覆手雨。不同的云有不同的密度,也就产生不同的重量。云里有雨,但你却看不出它的重量,这才是真正的举重若轻。我很好奇,云究竟是如何在这么大的负荷下保持漂浮的呢?如果孙猴子能把七十二变传授一点给我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飞入云层中,去扳开云姑娘的手指头,瞧瞧她是如何将千军万马的水滴进行有序布阵排兵,然后又怎样若无其事地与偕雨飞行,什么时候该把雨洒回大地,什么时候又把水滴回收上来?常识告诉我们,当空气中看不见的水蒸气凝结成可见的水滴或冰晶时,云就形成了。从水蒸气到云,需要多少历程?再由云变回水滴又需要走多久?这一来一回,可有悲欣交集,抑或见惯风云只需闲庭信步?当回首向来萧瑟处,云是否跟人类一般有诸多感慨?其实人与云又何尝不是一样,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积淀和积累是成长,放下与放空同样是成长。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人对云多有误读,譬如“彩云易散”“春梦秋云”,然而万物皆有其发展成长枯荣的过程,聚散其实并不真容易呢。只有杜甫的“庚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有高标雄健意,吴均的“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生发灵动活泼态,李白“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直达生命内核,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旷达从容,是历经困顿后之豁然。王维还有句“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本是送别诗,读之却并无离愁别绪,山青卷白云,境界何其高远开阔,甚喜之。我还偏爱南北朝陶弘景的“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山中有什么呢,没有鲜衣怒马,也不可能有锦衣玉食,只有云起云收,很抱歉我无法持一朵云彩送给你,只能自己愉悦于与云相看两不厌却又无法言传的奇韵真趣。陶潜“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中,南山之上一定有云,这云既高洁超尘,又逸兴遄飞,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矣!云啊云,何其幸也,才华高绝的二陶李杜王维皆触摸过你灵魂的沁凉,回报他们的,却是从人间烟火中来,又回到人间烟火中去,仿佛是,大自然玄妙的此消彼长,既牵动着目光愀然的诗人思索,又喂肥了万物的蓬勃生机。
头顶的这一片云,谁说不是从南朝吴均的“窗里出”的呢?哪里可能?哪里又不可能呢?
据说地球不是太阳系中唯一有云的行星。有趣的是,虽然地球上的云是由水分子组成的,但金星上的云是由二氧化硫组成的,而火星上的云则是由冰或固体水组成的。固体水肯定比由气体或水分子构成的云重。我坚定地相信,只有地球上的云才是最美的,你听听,是谁的笑声传到云里,你闻闻,哪棵树的花香悄然潜入了云层?
何处传来动听的“歌仔”:
瓦块云,晒煞人;
早晨东云长,有雨不过晌;
云吃火有雨,火吃云晴天;
早晨浮云走,午后晒死狗;
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
鱼鳞天,不雨也凤颠;
早上红云照,不是大风便是雹;
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
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这些民间谚语专属地球上的人类,它蘸满人间经验与科学的墨汁,千百年来悠然化作一朵朵仪态万千的云彩飘浮在中华传统文化的上空,光线透过云层向无垠的远方,向辽阔的大地传播,各种色彩在把酒言欢、诗兴洋溢,空气中的色调饱满而飞扬,璀璨的光华里无数水滴正走在回归大地的路上,更多的水蒸气又正腾越而起加入升华之列,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云知道,云一定知道。
202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