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是天使

如果婆婆会写诗作画多好啊，她一定是个李白式的诗人，写诗酣畅淋漓，行事随心所欲，这样的人生，何其快哉！

而我恰恰相反，从小接受的教育让我事事给自己定规矩、设条框。我需要有个井然有序的环境容我的思维天马行空，而婆婆以她率性、恣意的生活方式方式嘲笑我的“小情怀”。

都说舟车劳顿，但在婆婆这里，没有劳顿之说，只有享受之乐。从公交车到私家车，从地铁到高铁，从飞机到轮船，一切交通工具都能让其感觉愉悦，在感叹现代科技发达之余，一场酣睡，就足以让婆婆瞬间跨越大江南北，纵横五湖四海。睡眠对她来说是何等畅快、恣意、任性的秉赋，随意率性，无拘无束。我常常会想，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福分能得此上天恩赐啊？

各种“老年综合症”在婆婆这里落荒而逃，她可以轻松自如地走南闯北，在广州住上些日子，再到珠海看望长子，或者跟随子女外出游玩几天几夜而不知疲惫，最后回到汕头或者故乡老宅子，再长的行程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眨眼的便捷。即便在广州，她也必须在我家、几个姑姑家几番“巡回演出（小住）”方感踏实。所以每当接她来穗，我总爱笑着说“首长出巡咯”。

婆婆的情商极高，她可以在小区里与素不相识的人一聊就是半天，即使彼此语言不通，依然能够做到交流无阻碍，直到我下楼喊她回家吃饭。此等功力，是我等远远无法望其项背的。

婆婆已经80高龄了，然而她始终能饭其香甜，睡其快意，心无挂碍，自由自在。这样的长者，善莫大焉！

在儿子7岁前后，婆婆与我们只有寥寥几段相处时间。

第一段是儿子降临之初，婆婆应木头请求来照顾月子，但刚刚满月，她就嚷嚷要回老家了，“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我要回去了！”婆婆对家事从来没有拖泥带水的牵挂，平心而论，那个时期最忙碌的应该是木头：孩子的爸爸、婆婆的儿子。我初为人妻、人母，时时靠搬出书本来照本宣科，身心俱倦、捉襟见肘。木头既要忙于工作，又要兼顾帮忙照看稚儿娇妻，更要顾及母亲大人的种种感受，现在想来，真是难为了他。

第二段是儿子上幼儿园时，木头把婆婆接来小住，顺便接送孩子，节假日常常一家老小四口游山玩水。婆婆适应能力特别强，但对于自己率性而为的生活习惯从不妥协。当我与孩子进行阅读时光时，婆婆也会随手拿起报纸认真琢磨起来。我悄悄问木头，谁说老妈不认字，她可以长时间反反复复地研究许多报刊杂志呢！木头忍俊不禁：“你没发现她能把报纸杂志倒过来看，而且一看就是老半天么？这等本事就是你也难胜任吧！”

第三段是儿子从小朋友荣升小学生，婆婆再次来广州小住。上班族早出晚归，家中有一老一小，有个照应终归是好事。但不到一个学期，婆婆又回去了汕头。

婚前我的生活能力极端低下，令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有了孩子之后，生活能力突飞猛进、日新月异，几年工夫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可以为孩子披荆斩棘、无所畏惧的全能妈妈。虽然我所谓的“全能”，相较于其他人其实是雕虫小技，只是之于自己，实在是实现从量变到质变的巨大飞跃。没把自己逼到墙脚，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能。孩子日渐成长我也几度“重出江湖”，然而职场中多次走走停停，客观上制约了职业发展，可是另一方面也炼就了凡间女子烟火人生相夫教子的本领。虽有失更有得，遂心安。

此前与婆婆有限的几次相处让我领悟：婆媳相处，放弃期待，日常只有两件事，除了赞美，还是赞美。正是这份顿悟，让我找到了方向。此后，婆婆来去自由，时不时在我们的请求下前来住上一些日子，我不让她干任何家务事，所有一切全部自己大包大揽，她只需要按自己的喜好而为。

她既可以将随手脱下的衣物一股脑坐到屁股底下，也可以东一件西一件地随意摆放，再纷乱的物件当她想要找时总是易如反掌，反而我的频繁整理和归类让她找不到北；她床上的各式物品杂乱无章，琳琅满目是其对生活无法抑制的美好表达。当我刚刚打扫战场整理完毕，一转身她又把“战场”恢复如初，有纸屑、钙片、手表或毛巾，更有人民币。既然这样才是她感觉舒适的生活方式，就由她去吧，这种杂乱的环境不仅丝毫不影响她的生活热情，而且还乐在其中，使用或摆放某件物品她总能手到擒来，更能在把玩物品过程中时有邂逅人民币的惊喜。

今年80大寿，我们张罗给她老人家好好祝寿，老中青大大小小20多人欢聚一堂，把她乐得合不拢嘴。当天晚上回家后，婆婆只是小坐一会就回房间了，我以为她乏了想早点休息。但木头悄悄告诉我，妈子正半躺在床上乐呵呵数着红包呢！

她手戴玉镯到处碰碰打打，全然不知该小心呵护那价值不菲的玉件，而这些她并不刻意呵护的灵性之器，似乎一直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可爱的老太太，从不怠慢。这让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我的亲妈，即使在自己儿子女儿家，教养和自律总是让她客气冷静却显疏离，她总是生怕打扰了儿女，于是处处谨小慎微，事事考虑周全，反而教人感觉有些生分。而我的婆婆，无论在女儿家还是儿子家，朗声谈笑，动静自如，东西随意搁放，该干吗就干吗，自己地盘自己做主，与在老家毫无二致。等到哪一天想回老家了，婆婆似乎拥有神奇法力，只需轻轻吹一口气，再凌乱的东西她都可以一一收入囊中，一件不落。至于其他东西，你们自己爱收拾不收拾，反正该带的我全都带走了。这种随意挥洒、干脆利落的主人翁精神颇为婆婆加分。

回头想想婆婆前半生充满艰辛坎坷，公公早早离去，毫无收入保障的婆婆独力哺养8个子女，期间的艰难窘困可想而知。在她的付出面前，其他一切都该退位。难得的是，婆婆对生活总是充满阳光心态，对万物保持孩子般的好奇和兴趣，从不怨天尤人，即使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仍然能想方设法让孩子们体会生活的芬芳。她的巧手，可以使再平淡无奇的原料变身诱人的美食，予孩子们以希望，以启迪。我的婆婆是个魔术师，总能变出各种色彩斑斓的惊喜，她和她的子女们，轻而易举地把我这个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媳妇改造成为他们的一员，并且对她们的手艺始终顶礼膜拜。

每当我们回老家，婆婆总会根据我的喜好悄悄把我的箱子塞满，甚至连她老人家自己珍藏的宝贝也愿意赠予我。离开时，又会为我准备大包小包家乡特产，并且出手阔绰，绝对是你无法想象的大手笔。

遇见我的天使婆婆，是多么大的福分啊。

回转眼，我那天使般的婆婆正一边赞叹我把地板擦得雪亮之余，一边欢快席地而坐打起了盹，当然啦，更多时候她能够在窗前的强烈光照下纵情四仰八叉，不出几秒钟工夫便已潜入梦乡深耕细作了。

每当清晨我走出房间为家人做早餐时，听见婆婆兢兢业业地在睡梦中低吟复长啸，望望窗外雅致的阳光，倏然感觉生活花团锦簇。不是吗，家中长者吃得美、睡得香，该是多么大的福报啊。

婆婆会七十二变，而且毫无章法，不按常理出牌。当你到小区里寻找她时，她可能一会在东，一会在西；明明看见她正在树下与人聊天，一眨眼她却变到了小亭里的椅子上。当你以为她可能又在健身器械旁淘气时，却发现她已经把整个身子横卧在长椅上听鸟语花香，俨然一尊卧佛。

浪漫主义情怀，在我的婆婆身上有了更大的张力和更浓郁的生活气息。

(后记：此文写于2016年5月。8年后，寿宴不久的婆婆，安详地睡去，以最美好的方式飘然登仙，时年88岁。我的婆婆是天使，她是快乐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