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左耳剧痛。
接到婆婆仙逝消息后,在云南三四千米海拔高度处急速南归,强烈落差致使耳疼头晕持续了很长时间,接踵而来的一系列忙碌完全忽略了身体发出警告信号,待告一段落后,迫切恢复锻炼,心想生活一上轨道,运动创造快乐,一切终会好转。还继续坚持习字,每天临帖两小时已成习惯。练字过程犹如几年前坚持晨跑一般,开头总是万般艰难,许多次举起退堂鼓的手槌,咬咬牙又默默放下。慢跑时总想着再跑过前面那两棵树无论如何必须停下,当真过了这两棵树,又觉得再坚持一会还可以再来几棵树。两棵又两棵,无数次反复循环之后,四五公里达成的是酣畅淋漓的快意。习字也一样,20分钟后再来20分钟,不知不觉间,每天临贴不仅仅是日常的序章,更是自我愉悦的源泉。
然而头脑突然发出紧急呼叫,仅仅10分钟,天旋地转,如处无人孤舟,周围的海浪接连摇晃、漂浮,高度的专注力,让眩晕耳鸣恶心更加有恃无恐轮番轰炸,写字不济,平仄不通,笔墨不受控制,心率悬空虚蹦。定定神,兴风作浪总有时,待它稍事停顿,即刻独自动身去看医生。住院医生说,你心真够大啊,这样情况还能一个人来就医!立即安排一系列检查,被强制坐在轮椅上由护工带去各处接受“检阅”。最难熬的三天过去了,肉身像一张A4纸被进行各种扫描、识别和检验,由机器做着排除法,最后把A4纸还给本人,对A4纸用中医手段进行各项繁琐理疗。通常是上午最忙碌,下午有一些空档,不适感稍有改善。向往外面的花红鸟鸣,偷偷带本书溜到楼下晒太阳。时已霜降,南粤日间最高温仍在29℃徘徊,暑气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秋意不动声色悄悄让远空和树叶捎来消息,舒适的体感让你在阳光下忘了时间。
你看那树,既要接受地心引力的垂青向下蓬勃,又要保持昂扬的初心向上寻找阳光,枝条的形态因而先往下顺势而为,时机一到,毅然掉头而上葳蕤生姿,高高擎起枝头的希望。这树,没记错的话叫玉堂春,开春时候花朵硕大美满挺立树梢,像骄傲的白天鹅。的确,它有骄傲的资本。自然界的节律与智慧,让人类噤声。
一个时间戳落在了甲辰年十月初的节点,内耳的不平衡带来持续眩晕,是上天体恤叫你停下自律的忙碌吗,让你以微醺状与世界握手言欢?生活秩序被打乱,诸多事务暂停待命,但你依然听见静谧的夜里草木风涛、雪月虫鸣的悠然致意。
A4纸接受林林总总测试扫描之后,发现听力中度损伤。这很令人存疑,你分明可以在一派寂然夜色中听见月出惊山鸟,也能听见白露下一棵小草幽微的吟唱,更别说花开的声音了。
原本闭合并紧密相连着的花瓣,忽然啪的一声瞬间猛然打开,似乎秘而不宣的思想已经抵达向世人公开的深度,那一声,犹如惊雷掠过,你脑袋一片空白,摒息凝气呆立在屏幕前。原来,“花开有声”并非修辞手法。忘了那部纪录片的名字,这个撼人的画面牢牢印在记忆存储库里,四片质地硬实的花瓣顷刻分离,并反转成弓形向后怒放,曾经被包裹在其间的花蕊,经过花瓣长时间闭合保护已然芳香葳蕤,蜜蜂是时候来了,小虫鸟儿也该眷顾了,她们下一代的造化,就交给时间吧。
那一刻,花开的声音,天地听见,日月听见,你听见。
若你不远千里而来,肃立在布达拉宫或大昭寺前,你可曾听见“打阿嘎”的欢歌?寺院顶端油亮光滑处,透出温和质感的,不仅有佛性的光辉,还有劳作和智慧的歌唱。“阿嘎土”是藏区特有的矿土材料,一般被用在地面和屋顶上,经过人工反复夯打之后变得坚实、华丽又能防水,但“打阿嘎”的工艺十分复杂,过程耗时耗力,即便每平方米1位工匠的配置,也要20多天才能完成。面积越大参与的人越多,几十人至数百人不等。打阿嘎很讲究技巧,对力量有一定要求。时而要力量均匀,保证地面平整;时而又要力量敦实,保证地面结实紧密。近三周的群体打制过程中,需要彼此默契配合,有一人跟不上节奏就可能导致地面凹凸不平。这时候,智慧又灵性的藏人展示出非凡的诗性劳作:只需一根木棍(木棍下面是中间带孔的青石),几十人排列成队,唱着歌,踏着相同节拍前后左右移动步伐,手中的木石工具随之锤击夯打“阿嘎土”,经过千锤百打的阿嘎,混着赭红色树脂,光亮平整,触感如同天然大理石。你仿佛看见,正是这一锤一打的动人音律,融入阿嘎土纹理内,让它有色,有感,有声。
繁琐的劳作有多漫长就有多乏味,能让枯燥的劳动在尘土飞扬中同时扬起音乐、舞蹈和诗意翅膀的,首推藏人。他们结队成排,边打边交叉走动,口里有歌、身体起舞,把激情和节奏注入脚下的阿嘎土,“嘭、嘭、嘭”的响声,厚重、深沉,跃动着踢踏舞一样的节奏和旋律,忽快忽慢,忽轻忽重,木棍时而握在左,时而握在右,舒展和谐,曲度有均,巧拙有序。近三周的时间,无数次反复夯打让地面归于平整,同时也将汗水和欢声笑语,全部注入阿嘎土的新生中。新一代藏人还加入了时尚元素,“打阿嘎”从传统到现代,昂首挺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门。“阿嘎不是石头,阿嘎不是泥土,阿嘎是深山里莲花大地的精华。”来自高原的音符,接受阳光的热吻,让劳作显现诗性仪式并扛起传承使命,这是对阿嘎的最高礼赞,藏区大地听见。
这让你想起南方渔民的渔号。那是唱给大海的赞歌。大海听到了,呼啸以应,天空听见了,云朵致礼。你听见了,欣喜又忧伤,渔歌日渐失传,你无法轻易听懂。
倾听北国天池开冰之音,又该是何等神圣呢。作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火山口湖,长白山天池冬季水面被冰雪覆盖,次年6月冰面开始融化,这一过程由于位置独特和时间不确定,堪称奇观。长白山天池位于长白山主峰火山锥体的顶部,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积水最深的活火山口湖,碧蓝的湖水像一块瑰丽的碧玉镶嵌在群峰之中,冰封近200天的长白山天池将迎来“开冰”时节。长白山天池开冰有“文开”和“武开”之说。当湖面上的浮冰逐渐变薄、破碎、自然融化,碧绿的天池水与洁白的冰凌相互交融,即为“文开”。“武开”是指随着气温升高,浮冰在大风和湖水合力作用下瞬间破碎成无数小块后,逐渐融化消失,颇为壮观。尽凭文字资料介绍,你能清晰听见文武之开的辽阔与澄练。在你看来,文开是润物细无声的和谐美,武开则有壮士仗剑天涯的练达快意。每年“开冰”时节,因为主峰气候多变,“文开”“武开”都成为一个奇观悬念。天池的美景用眼睛可以看到,长白山16座山峰犹如一朵朵绽放的雪莲,嫣然怒放于万绿丛中。人们关注开冰场面的壮阔奇特,你倾情于开冰那一声声风铃似的玲珑之音,这个过程更加清奇美妙。在冰和水的力量博弈之间,开冰过程也愈发“变幻莫测”,水波不断流转,天池的冰花不断消融、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灵动悦耳的声音。轻盈,空灵,洁净,无尘,密密封存了半年的冰雪清明之气,被阳光唤醒,是时候将冰封的心事好好呈现给大地了。说什么,怎么说,这是门艺术,幸运的人碰巧听到了,有些人不一定听得懂。
雾凇与开冰都是来自北国的天籁,充满了神性和灵气。上学路上,小伙伴们总爱跑到路旁的树下,淘气地踹踹树干,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雾凇纷纷落下,孩子们的欢笑声带着雾凇清冽之气,是大地收到的最美晨礼。作为中国四大气象奇观之一,吉林雾凇赋予原本光秃秃的草木以玉树临风、琼花似锦的神韵。更令人称的奇的是,新疆的塔克拉玛干茫茫沙漠中,也能“千树万树梨花开”!形成雾凇景观本来就难得一见,而沙漠雾凇比湿润和半湿润区的形成条件更为苛刻,因而更显苍凉雄浑,听,那是极致气象条件下喷涌而出的最极致书写么?是行楷,是狂草?点按提顿,疏影横斜,枯淡天成,你听到了水汽、风力、微尘与草木诸力神妙高标合作的落笔之声,大自然的书法长卷铺陈开来,清亮新奇,简繁有度。
西北沙漠深处是极端干旱地区,位于沙漠地带的河湖是值得歌颂的劳模,适当条件下输送过来的水汽,一旦遇到快速降温,在风的作用下,水汽与草木等地表物体接触后,就有可能形成雾凇。低温和风速,促使了水汽与草木的惊鸿邂逅,无以表达,只有开花,以极致的美表达极致的欣叹。枝条的承重力与风速风力构成了雾凇的动态平衡,斜晖静静地在沙漠上晕开,瞬间把雾凇的色彩亮度暖意调柔了几个色阶,淡紫、淡粉、梨白,也遒劲,也妩媚。
你是体悟不到这份巨大喜悦的,深广浩瀚的喜悦,你无缘身临其境,但却能真真切切听到。喜悦是有质感的,仿若星辰,也如大海。
众多网红打卡点,人声鼎沸,纱巾的高歌,汉服的秀场,快门的高唱,你们有否听见石头的哀号,听见白海豚粉红色的叫唤,听见自然思想深处的电波?这些声音与地心共震,波谲云诡。
有一种浩瀚,只有极少数智者能听到。海拔高度决定了珠峰遗世独立的冷峻卓然,攀登的人没有国界,一群又一群在路上,一茬又一茬带着遗憾归去,成功登上8000多米峰顶之上的,少之又少。那些成功在望的攀登者是否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岩石缝里悄然躺着一具另一攀登者的遗体?或许他们只能选择无视,或许把倒下的意志重新燃起,他们的每一个脚印,都带着其他攀登者的喘息和憧憬。如果身兼攀登者和科考者,珠峰之于人类的意义就更加不一样了,拥有了世上最高级别的上帝视角,无数冰川在眼前铺陈,云海壮阔,峪谷高深,赤诚相见的岩层静静看着你艰难靠近,你以为第一高峰的秘密也许正一点点被解开,但其实解开的可能仅仅是冰山一角。“多少人经历无数艰辛磨难,甚至付出生命,只为站在这里。” 这句话,珠峰听见。
闪烁着神性光辉的雪山,离天空很近,手可摘星辰,离世俗很远,关于短暂与永恒的话题,它无需触及,它就是答案。
你看那树,大俗之名叫玉堂春,大雅名曰紫玉兰,花与叶很少同步,花开时候兀自燃烧,不需要绿叶陪衬,叶子早于花期先行完成光合作用与养分传输,叶子只管归于春泥,花蕾只管接棒怒放。手无寸铁的树常常伤痕累累,这边枝条被扯掉了,那边树干遭了虫害,受伤的分枝还长歪了,没关系,树与自然合力因地制宜、因材施教,让歪了的那部分产生别致的审美,时令一到,该开花开花,该思考思考。
树满身都是故事,它不说,你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