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22861字)
在省城开文代会,我遇见了市作协于主席,他约我写一篇“龙江人的故事”主题征文。
可以写写你熟悉的铁路生活。于主席说。
回来的火车上,我眼睛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如漫溢过来的时间,缓缓流经我身上,铁路边,就是我曾工作过的鹤岗铁路车辆段,时光荏苒,韶华已尽,我闭上眼睛,一些消失的故事和人物,好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浮现……
就从我上班那天写起吧。
1991年,初冬,有天早上,我爸满头大汗,骑着自行车回来,我正在院门口踢球。他将车停一边,上前几步,给球断下来,卷起一层雪花,问我说,吃饭没?我说,吃了,我妈炖的豆腐。我爸抓过我的胳膊,指了一下自行车后座,跟我说,上车。我很听话,拍了拍裤子,跨上车,双手握住前座底下的铁杠子。我们拐进站前街,街上自行车挺多,有超过我们的,也有让我们超过的,我爸骑得很快,上半身伏在车把上,仿佛蹬着风火轮。拐弯时,车身倾斜,动作夸张,我怕要甩下车,嗷地叫一声,我爸没理会,只是不停地咂嘴,莫名其妙。我斜探出头,顶着大风,跟他喊道,爸,咱们这是上哪儿啊。我爸说,送你上班。我说,去哪儿上班。我爸稍微回下头,说,车辆段。我说,车辆段干啥的。我爸说,就是修理火车车厢的。
半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我爸的话讲,在外三年,白混了,即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子钻出些密麻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样高,满脸粉刺,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我爸屋里传来叹气声,三个棒大小子,都没工作,是够他愁的。半晌,我爸说,明天上班,我报病退,让老大接班。我妈说,如今只能这样,解决一个算一个。
我爸车子压得更低,几乎成一个锐角,正值上班高峰,自行车越汇越多,洪流滚滚。前面,就是火车站钟表楼了,它是鹤岗的地标,钟表“当当”响了几声,惊飞几只麻雀,它们朝着天空啼叫,声音剔透,清晰如哨。站前广场上,有一群旅客,背着帆布包,正和几个票贩子讨价还价。过了车站,来到天桥路口,火车从头顶驶来,那是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我当兵时,乘坐过这趟车,从火车窗向下望,人是豆大一点,车是甲壳虫,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
天桥底下是站前街副食商店,也叫铁路商店,门口挂着棉被帘子,油渍麻花,掀开放下,进进出出的人挺多。我爸说,进去买点东西,空手不好。锁好车后,我和我爸直接进去,转了一圈,人挤着人,费了半天功夫,买了四样礼——烟酒糖茶。我爸又掏出一个蓝布袋,将礼物装进去,我爸说这么拿,不显眼。出了铁路商店,我爸骑得很慢,抬眼是晴空万里,几只麻雀从头顶的电线上掠过,双翼扑动,唿唿作响。
过了天桥,便是我上班的地方——鹤岗铁路车辆段。到了门口,我爸停下车,一只脚支地,指着斜对门的回民饭店,问我,饿不,给你买盘蒸饺?我摇摇头。我爸又说,柱子,爸给你讲,上班了,得好好听领导话,铁路上班,三点最重要,第一,听话,第二,勤快,第三,有眼力见,记住这三条,在哪儿不吃亏。我说,知道了爸,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
走进车辆段,厂房像宫殿,麻雀在红色棚顶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张开,又再收拢,不飞也不叫。有光穿过,阴影向外延展,大约几米的距离,随太阳上升,逐渐变长。我们走进货修车间,穿过狭长的通道,车间举架极高,左右两侧各铺着一条运输轨道,吊着两辆货车皮。空气滚烫,机器轰隆,弥漫着铁屑的气味。我感到耳膜受到重力压迫,好像失去听觉,师傅们一张张漆黑的脸,张合着嘴,露出白牙,陡然地,仿佛拔出活塞,一阵锐响,再回到无声。经过每个人身边,他们都和我爸打招呼,有的还在我头上撸一把,手劲大,能拧断脖子,相形之下,我更显孱弱。
一前一后,我们走进车间主任办公室,里面烟雾腾腾,墙上挂着“安全高于一切”的标语。主任四方脸,身材挺胖,叼着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持电话,嘴里吼道,我告诉你,完不成任务,我撤你职……见我爸进来,指了下椅子,意思先坐下。我爸摆摆手,说,姚主任,你忙你的。过了会儿,姚主任摞下电话,我爸凑上前,给姚主任递上一根烟,点着,满脸堆笑地说,姚主任,这个是我儿子,接我班,你好好带他,孩子笨,多踢多打,随便收拾,不要钱。
姚主任乜斜一眼,说,都是好哥们,你客气啥,我上班那会儿,你还是我师傅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嘿嘿。我爸说着,把我推到姚主任面前,柱子,快叫姚主任。
我赶紧上前,说,姚叔叔好。我爸脸一沉,纠正说,这是单位,叫姚主任。我说,姚主任好。我爸说,那啥,姚主任……我爸边说,边给我递眼色。我转回身去,将备好的礼品,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没有说话,十分腼腆。姚主任接过来,质问说,这是啥意思啊,要让我报销呗。我爸连忙打圆场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日后多多关照。姚主任哈哈一笑,说,我开个玩笑,没说的,大哥,柱子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品性好,有内秀,老实巴交的,这一晃儿,也成了铁路工人了,哈哈……我爸说,靠你栽培,不成气候。姚主任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让柱子去车间保卫组吧,先干着,以后有机会,学个车工钳工的,咋样?我爸连连点头说,行,行。然后姚主任推开门,冲外面喊道,小苑,你过来。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年轻人,穿身蓝布工作服,胡子拉碴,袖子有几个被烟头烧的洞。我一看他,认识,他是我家邻居,叫苑朋伟,比我大三岁,上学时学习不好,经常逃课,他爸总揍他。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浪荡一段时间,他爸怕他学坏,只好提前退休,让他接了班。
姚主任指着我,对苑朋伟说,这个范……范……我忙说,范大柱。姚主任脸一红,拍了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对了,这个范大柱,以后跟你学徒了,带不好,我收拾你个瘪犊子,这样,你先领他出去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苑朋伟冲我笑笑,一摆手,说,跟我来吧。
车间的铁楼梯悬在外面,十分狭窄,满是锈迹,苑朋伟带我往上爬,踩在上面,空空作响,楼梯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爬到顶端,从上往下看,人和机械,变得很小,我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独自一人,溜边逛着。透过窗户,我放眼望去,车辆段厂房林立,货修车间,只是许多车间的一座,它前后左右,还有许多大房,有高有矮,相距很宽。院中间,有一条铁轨,哐哐地驶着一列货车。车斗里,装着煤块、木材和钢筋,火车驶到尽头,一拐弯,不见了。
我正看着,苑朋伟拉了我一下,说,咱们下去。
走出货修车间,门口是一条铁轨,停着一列油罐车,银灰色的,在太阳下闪着光。我说,这些车咋不拉走呢。苑朋伟说,不懂了吧你,这十多节车,有故障,等待修理。我说,啥故障啊。苑朋顿了顿说,车轴缺黄甘油。我说,那咱们货修车间,就是修理这些有故障的货车呗。苑朋伟说,对,你很聪明。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忽地发现,有节车厢画了一个骷髅,看着吓人。我说,这是啥意思?苑朋伟说,拉危险品的车。我说,啥是危险品?苑朋伟摸摸头,想了会儿说,不清楚,大概是汽油吧。
一阵风刮起,裹起细砂粒,拍得车体啪啪响,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味儿。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金属声,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职工,手里拎把小铁锤,猫着腰,不停地敲打车轮,一边敲打,一边侧耳倾听,表情虔诚。我说,他干啥呢。苑朋伟说,检车员,检查故障呢。我说,就拿个小锤,能敲出故障,神了。苑朋伟说,走,过去看看。检车员好像和苑朋伟挺熟,看见我们,离老远就打招呼。苑朋伟走上前,大拇指向后一跷,对他说,新来的,我徒弟。
检车员直起身,把锤子往腋下一夹,说,熊样,还当师傅了。苑朋伟咧嘴一笑,说,没办法,领导信任,推不掉。没啥事吧?检车员说,没事。苑朋伟说,没事就好,大冷天的,遭罪。苑朋伟掏出包烟,抖出两根。检车员抽出一根,放鼻子下闻了闻,说,别抽了,最近检查有点多。苑朋伟说,好,不抽了,那啥,你忙吧,我还要去前面检查一下防火。
七拐八拐,我们来到一趟黄色平房前,苑朋伟停下来,指着右侧一扇破门,说,这就是咱们保卫组值班室。说完,他掏出一串钥匙,哗啦把门打开,我走进去,屋内空间很小,也就十几平米,光线暗淡,有股臭脚丫子味儿。靠窗摆张折叠桌,两把电镀椅子,两张单人床和一个铁更衣柜。上面摆着塘瓷缸子、铝饭盒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暖壶,地中间有只铁皮炉子,煤火通红,呜呜直响。
窗外就是车站,一辆火车喷着白烟,缓缓驶进来,刹车时,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中午,我们在回民饭店吃的。我点了两盘牛肉蒸饺,一瓶北大荒,算是拜师酒。这家饭店是站前街老字号,老板姓白,绰号“大白话”。六十多岁,身板硬朗,嗓门洪亮,当过火车司机,抗美援朝时,往朝鲜运过弹药。小时候,我喜欢往饭店钻,尤其夏日夜晚,客人散去,我就蹲在门口,听他讲打仗的故事。这会儿,是“大白话”最惬意的时候,他坐在小马凳上,左手摇着蒲扇,右手端只大塘瓷茶缸,边喝边讲,唾星横飞,一顿猛白话……我驾驶着火车,天上,美国飞机追着火车炸,铁路两边,牺牲了好多战士……讲着讲着,他眼泪就淌下来。偶尔,我也会陪他掉几滴泪,不过,那不是真情流淌,而是为了骗蒸饺吃。讲完后,“大白话”就递给我一个蒸饺,说,给,小馋鬼。
今天不同了,“大白话”见我进来,笑呵呵拍拍我肩膀,说,小子,听说上班了。我说,对,以后别叫我小馋鬼了,我挣钱了。“大白话”脸一沉,又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小犊子,还跟我较上劲儿了,哈哈。
那顿午饭,一瓶北大荒,纯粮六十度,基本都让苑朋伟喝了,我扶着他出了饭店,他嘴上说没事,其实脚步都踩不稳了。我喝得少,但酒劲儿大,也有点迷糊。快走到车辆段门口时,我停下来,说,咱俩喝这样,叫领导看见咋办啊。苑朋伟说,傻啊,不走大门呗。我说,不走大门怎么进。苑朋伟挥了一下手,说,跟我走。
我们沿着车辆段围墙,向东走了二十多米,果然有一处豁口,我们瞅瞅四下没人,便爬了进去,又贴着围墙走,尽量避开人。到值班室,屋内炉火燃尽,寒气逼人,我懒得生火,倒床便睡。醒来时,我扫了眼钟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苑朋伟比我醒的早,正生炉子。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进来,他个子挺高,奇瘦,披着件干净的蓝大衣,右手拎着一个扎紧的编织袋,上面写着两个粉色大字。苑朋伟指着编织袋问他说,这第一个字,我认识,念尿,撒尿的尿,第二个字念啥?他翻过来编织袋看了看,瞪了苑朋伟一眼,然后说,念素。苑朋伟又问,啥是尿素?我接过话头说,可能是尿里面提炼出来的精华。苑朋伟说,差不多吧,反正都带尿字。他听后,尴尬地咳嗽两声,没说话,伸出手,将编织袋递给苑朋伟。苑朋伟接过来,用手提了提,袋里哗啦哗啦乱响。苑朋伟问,飘轻儿的,装的啥玩意?他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转身关门时,朝我瞟了一眼,走到炉前,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又戴上,盯着我问,新来的?我忙站起来说,嗯呢。他笑了笑,伸出右手说,来,认识一下,我叫李少杰。名字好记,和少林寺的李连杰差一个字。苑朋伟扑哧乐了,他说,可拉倒吧你,人家李连杰一拳能打死人,就你那身板,不用李连杰出拳,往那一站,就能把你吓死。李少杰没说话,过了会儿,又问我,你叫啥?我说,我叫范大柱。他哦了一声,说,这名字好记。握过手后,李少杰说,你俩收拾收拾下班吧。说完,他打开更衣柜,从里面捧出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接通电源,电视里,传来吱吱声。他不停地扭动一个按钮,声音渐渐清晰,并且来了画面。苑朋伟点上根烟,说,破玩意儿,一点也不清楚。李少杰笑了笑,他半跪在地上,伸出两根手指,拽去系在编织袋口的玻璃绳儿,再将袋子反向倾倒,几十个空的铝制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来,滚落满地,同时,散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儿。苑朋伟吐着烟圈,问我,知道干啥的不?我说,知道,踩扁了,卖给废品站,五分钱一个。李少杰哈哈地大笑,说,那不白瞎好东西了,你看我给你变戏法。
李少杰将易拉罐上下盖中间部分,用钉子各打一个孔,两两一组,每组间隔几厘米,依序排好,两侧打头的是粉红色的珍珍荔枝,然后是白色的健力宝,红色的可乐。扯去外皮的铜芯,从中间孔穿过去,再用扣钉铆实,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绝缘条上,两个绝缘条,一横一竖,绑紧,最后勒上转换插头,另一端接到电视后面,这时,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线。
忙活了半小时后,天线初具形态,李少杰捧起一端,另一手推开窗户,冷风迅猛灌入,他脱掉鞋子,踩在窗台的白色瓷砖上面,将上身伸出去,左手举着十字架一样的天线,右手拿着锤子,嘴里咬着两根长钉,脸抵在气窗上,模样有点可笑,看起来像是吊挂在外面的灯笼。他嘴里哈出的白汽,将窗户上的冰箱浸润,几粒水滴贴着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静止于某处。苑朋伟坐在床上,拉长声音,朝他喊道,拔脚不,李哥,别冻着。李少杰摇摇头,抬高眼皮,继续寻找最佳钉眼位置。我说,哥,小心点。李少杰在外面摆弄半天,又低头猫腰,缩回窗口里来,对屋里的苑朋伟说,那谁,电视塔在哪个方向来着,天线得朝着那边,不然,信号不好。苑朋伟跳下床,拧开电视机,说,你调天线就行,哪个方向效果好,电视塔就在那边呗,死脑瓜骨儿。
天黑时,接收天线安装完毕,叙支在窗顶,立于风中,直指天际。我索性不回家了,回家也没啥事,便掰开电视机上的小盖儿,拧来拧去,进行微调,发现有个频道在播武侠剧,男的女的头发都五颜六色,会施法术,有妖有盗,我看得很入迷。李少杰坐在旁边吃饭,他瞥了一眼电视,说道,《神雕侠侣》,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我说,李哥,今天辛苦你了,没这电视,值班真没意思。李少杰喝了一口水,对我说,我做的天线,十二个罐一组,覆盖均衡,信号超强,我自己的发明创造,咱这个天线能调夹角,45度能看中央台,90度看鹤岗台效果好,120度能看隔壁家的录像带。过年时候,调成45度,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保证一个雪花点儿都没有,蒋大为一张嘴,就像站在你跟前唱歌。我说,厉害啊哥,你懂电路啊?李少杰说,也是后学的,不是本职专业,我就爱琢磨。一集播完,插段广告,我站起来伸伸懒腰,见李少杰更衣柜门开着,里面摆着许多书:《电视机组装原理》《铁路技术工程》《空气动力学》《红楼梦》等。我说,哥,你挺钻啊。李少杰说,没事瞎鼓捣呗。屋外刮起一阵风,刚开始,画面咕噜咕噜像吐水泡,但很快清晰。我盯着电视,忽地冒出一个傻问题,问李少杰,李哥,电视里的人咋来的?他哈哈地大笑,指了指头上方,说,从天上。我张大嘴巴,仰望天空,看了半天说,啥也没有啊。他再次哈哈大笑。
保卫小组有四个人,苑朋伟、李少杰、小金子和我,李少杰是组长。保卫小组主要任务是厂区巡逻,防火防盗防破坏,类似现在的保安,两班倒,白班和夜班。这个工作挺轻闲,白班出去,围着车间溜达几圈,回来看报喝茶聊天,夜班巡逻回来,看电视,打扑克。苑朋伟喜欢变戏法,常弄点新花样,这天夜班,苑朋伟摸出扑克,说,我学个新戏法,想看不?我看电视正入迷,没闲心看他那小把戏,便没理他。小金子眼睛一亮,说,哥,我瞧瞧。苑朋伟说,瞧好吧。他开始洗牌,两摞对插,从后往前倒,反复数次,扣起手指,谨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小金子瞪大眼睛,一动不动。苑朋伟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员的口吻说道,各位观众,请记住您眼前这张牌。小金子目不转睛,苑朋伟又补充道,看好了,我后面没翘起来。说着,特意给小金子看了看后面牌。小金子点点头,苑朋伟说,这张牌没记号,对不对,也就是说,你知道这张牌,但我不知道,对不对。小金子探了探脑袋,说,对,你不知道,这张牌我记住了。苑朋伟说,好,现在由你来重新洗牌。苑朋伟闭上眼睛,将扑克递给小金子。小金子接过扑克,又倒几轮,递给我说,哥,你也洗洗牌,看看这小子能变出啥花样。我不好拒绝,也倒了两遍牌,然后交给苑朋伟。苑朋伟接过来,摆在桌子上,用手缓缓抹开,每张间距平均,思量许久,口中念念有词,指头来回点算,最后从中抽出一张,表情坚定,反手甩在桌上,尖声喊道,方片尖儿,对不对?我和小金子愣在那里,没有回应。苑朋伟着急地问,对不对啊,给个动静。小金子用手遮在嘴边,咳嗽一声,然后说对。我也附和道,对了,有两下子。苑朋伟笑着收好扑克,边收边说,是吧,新戏法儿,次次准,不带差的。我说,不吹牛逼能死啊。苑朋伟装好扑克,说,不愿意听你唠嗑。走,小金子,去货场看看,有啥好吃的没。
电视剧播放完了,我闲来没事,找出一盒彩色粉笔,开始写板报。我在部队当过文书,能写几个粉笔大字,姚主任挺赏识,就让我给车间写黑板报,内容千篇一律,文件通知,安全标语。
小金子叫金志怀,是临时工,他个不高,人挺墩实,家住偏远农村,母亲早逝,现在和他老爹住车站附近,租的平房,四壁空空,阴暗潮湿。小金子特能干,他有一辆倒骑驴,一米二长,挺宽敞,下班后,经常去货物处拉脚,每车十块,辛苦钱,装多少都得拉,活儿俏的时候,一天能剩五六十块。一次,他接到一份大活儿,把四台冰箱送到二十多公里处的货站。那天,烈日炎炎,他蹬着车,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接夜班时,迟到了两个小时。我见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对他说,小金子,回去吧,今晚我替你上班。小金子擦擦汗,说,谢谢哥,我能行。
几天后,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向穷苦的小金子,突然脸蛋红扑,色泽光润。有天晚上值班,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着,我对李少杰说,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来呢?这时苑朋伟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我瞪了他一眼,大家不再说话。
这秘密终于被我发现了。
有天夜里,我巡逻回来,一进值班室,又不见小金子,便一个人出来,悄悄寻他。四处转了转,不见人影,我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有一人影,伏在地上。我定晴细瞧,天啊,这不是小金子吗?我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个刚出壳的幼蝉,噼里啪啦,火星乱飞。小金子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巴,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熟没有,小金子满有兴味,一个个捡起,往嘴里塞,接着,就满嘴乱嚼起来。我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倒退两步,弄出了响声。小金子吃了一惊,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尴尬,语无伦次地说,哥,来尝尝,好香啊!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心里涌出了一股辛酸,打量小金子,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小动物,委缩一团,低矮低矮。我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小金子,犹如拉住自己的亲兄弟,小金子,咱们回去吧。
小金子眼眶盈泪,说,哥,不要告诉别人。我点点头,放心,我不告诉。
我嘴欠,第二天将这件事告诉了苑朋伟。苑朋伟说,这小子肚子没油水,挺可怜,跟我走,弄点野味。我说,啥野味。苑朋伟说,把梯子搬来,去货场,跟我上房。我说,上去干啥。苑朋伟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在底下扶着梯子,还没立稳,苑朋三步两步便爬上去,动作敏捷,身手矫健。他在梯子顶端站住之后,一只手掀起瓦片,另一手伸进去,摸索一会儿,掏出一只麻雀。把脖子一扭,扔给我,我摸摸,麻雀身子还热,但很快变凉。我把死麻雀装在袋子里,苑朋伟又摸索一阵,掏出两个麻雀崽,他嫌小,就下来,扛起梯子,换个地方,又爬上去,继续掏麻雀。大约一个多时后,我俩拎着一袋麻雀回来了。李少杰和小金子在值班,我将袋子扔在地上,对小金子说,小金子,快把麻雀烤上,今天改善生活。说完,我把麻雀倒出来,褪去毛,小金找来铁条,做一个支架,放在炉盖上,再把麻雀摆好。炉火越烧越旺,炉盖慢慢变红,麻雀吱啦响着,身体迅速缩小,像块小煤球,很快,肉香味弥漫开来。李少杰搓搓手,说,不错,好东西,大补。苑朋伟说,补你的大腿,去把酒拿来。李少杰把窗台上一瓶老白干咬开盖,递给苑朋伟,苑朋伟说,不喝酒的不能吃肉。苑朋伟说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李少杰接过酒瓶,也咕咚一口,脸色陡变,不停地咂嘴,说,好酒,好酒。小金子酒量不行,象征性呡了一口,咧着嘴,眼角浸泪。苑朋伟指了指小金子,说,以后想吃啥,告诉哥,别老吃独食。接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苑朋伟几口酒下肚,脸就红了,喘气都带着酒味,眼神发直,话也说不利索。李少杰酒量特好,一口又一口,话也多起来,从中国到日本,国际形势,铁路内外,天南海北,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们仨跟小学生似的,瞪大眼睛,不住点头。
喝到晚上十点多,炉火烧尽,屋内逐渐变凉。我说,差不多得了。李少杰说,行,我也回家。苑朋伟早已睡着了,小金子说,你俩走吧,今晚我在这儿。李少杰说,那好吧,就你没喝酒,注意点。
李少杰非要送我回家,路上空车少,灯光昏暗,几乎没有行人。昨天还飘雪花,今晚仿佛直接进入春天了,一步到位,这季节总令人产生幻觉。没有风,温度适宜,天空呈琥珀色,如同湖水一般寂静明亮。我俩步伐轻快,自由自在,李少杰忽然问我,我们像鱼不。我说,啥意思,没吃饱咋的。李少杰说,不是,就是天气挺好,走路轻松,自由自在。我说,像啥都行,只要快乐就行。李少杰说,要是能选的话,我想当鱼,前几天看新闻,黑龙江里打上来一条鳇鱼,一千多斤,据渔民说,得有五百多岁。我说,那是啥朝代出生的。李少杰说,大约明朝。我说,成精了。李少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说它每天啥心情。我说,什么啥心情。李少杰说,五百多年,别人都活好几辈子了,它这一生还没过完,世间百态,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曾经的同伴都已静静沉入江底,只剩下它自己,离岸几百米,似睡非睡,缓缓潜游,守护着越来越多的时间,这么一想,又有点替它难过。我说,难过就别想了,给自己增加负担。
月光洒下来,地面湿润,我们站在道边等出租车。不远处,忽然有奇异的浓烟冒出,我们走过去,发现是一棵枯树自燃,浓烟凶猛,直冲半空,许久不散。我们眯着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树全部烧完,化为一地灰烬,仿佛从未存在。
李少杰中专文化,那个年代,算高学历了。他毕业后,分到内蒙古根河车站任技术员,几年后,站段合并,根河站取消,他被分到我们这里。说到内蒙古,他眼里就有一种苍茫,他说,车站后面有条河,清澈见底,像条玉带,弯弯曲曲,奔腾不息,河岸一侧,静伏着两根亮铮铮的铁轨……我问,河里有鱼吗?李少杰说,小二斤的鲫瓜子,一网下去,二三十条,活蹦乱跳,然后劈柴生火,架上铁锅炖,一点儿土腥味也没有,炖得差不多了,用手当菜板,切一块豆腐扔锅里,小火咕嘟着,这叫千滚豆腐万滚鱼。我又问,根河车站大吗?提到车站,李少杰说,不大,连站台都没有,每天停靠两趟绿皮火车。我说,没有站台,上车也不方便啊。李少杰说,那是,腿脚利索的,抓住扶手,上下用力,也不费劲儿。我说,年老体弱的咋办。李少杰说,我们往上推呗。我说,那要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上不去呢。李少杰嘿嘿一乐,说,别往歪想哈,停车时间两分钟,顾不了那么多,抱腿就往上推了。我说,内蒙古冷吗。他说,草原冬夜,极其寒冷,接火车时,羊皮大衣,一打就透。我说,一定很寂寞吧。李少杰说,也没觉得,我喜欢铁路,尤其夜班,看见客车,透着灯光,依次从眼前移过,恍惚间,好像车厢里,坐的是来自家乡的亲人,儿时的玩伴,熟悉的同窗……那一刻,不知咋地,心里忽地升起一股热流,暖乎乎的,于是,我就挺直胸膛,觉得这工作很有意义。
我感慨说,哥,内蒙古的生活,可以写下来。他说,是的,一直想写,动笔前,想找个朋友作听众,帮我把人物和故事圆一遍,听人说,这是创作的诀窍。我说,我行么。他笑了,说,可以呀。这样,我便和他关闭房门,谈了两三天,李少杰说,小说共分三章,第一章叫《科尔沁的鹰》,第二章叫《牧羊姑娘》,第三章叫《大草原》。书的名字就叫《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李少杰写小说时,我常去看他。他指着一尺多高的稿子,说,也许会是一堆废纸吧。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撒尿,看见李少杰在铁轨上来回踱步,神情疲惫、恍惚、孤独,像一个被世界放逐的人。我回屋找件大衣,给他披上,他对我说,喜欢寂静的夜里,边散步,边构思。我说,挺好的,哥。我不曾想到,这个习惯,险些害了他,这是后话。接着,他仰望星空,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然后睡一觉醒来,又是信心百倍。我说,哥,我相信你能写成。他说,不管写不写成,先安静下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让烦恼和焦虑,毁掉热情和定力,心可以碎,手不能停,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如今忆起,用现在的话来说——满满的正能量,催人上进。今天,我爱上文学,不得不说,就是那时受他的影响。
李少杰还有一个爱好——收集火车模型。他床下有只破箱子,装的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型号的火车模型。我问他,哥,你整这东西干啥?他反问,你知道哪个国家的火车跑得最快吗?我摇摇头。他说,小日本的,知道么,他们有条新干线,上面跑的高速列车,已经达到300公里时速。我惊愕说,300公里,就是说,从鹤岗到哈尔滨,只要一个多小时?他点点头。我说,我不信。李少杰说,等着吧,咱们中国也会有这么快的列车。
值夜班时,巡逻后无事可做,我和苑朋伟到货场溜达,货场停着几节旧车厢,码放着集装厢,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品名:黄桃罐头。我的口水止不住流下来,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苑朋伟见我眼放绿光,推了我一下,说,跟我上去。说完,他从兜里掏出铁钳,咔咔几下,扭断车锁,我们爬进去,他反手关上车门。车厢里,黑漆漆的,水果味儿扑面而来。他迅速用螺丝刀撬开纸箱,掏出几瓶黄桃罐头,启开,递给我。我忙接过,用衣襟擦了擦手指,夹出一块黄桃,一口吞下,再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糖水,舔舔嘴唇,伸了下舌头,说,嗯……就是这个味儿,痛快!苑朋伟问,好吃不?我说,太美了。我说,你咋知道这里有罐头。苑朋伟神秘地笑笑,说,小子,好吃的东西多了,以后,跟师傅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事情有些突然。
那天,我上白班,来了四个警察,搜查了我们的值班室。原来,车站接到客户举报,托运的黄桃罐头,到达终点站后,客户查验,发现失窃,追根溯源,罐头是从鹤岗站发送的,于是便报了警。事情发生后,给车站造成了恶劣影响。做为安保人员,首当其冲,我们被列为嫌疑人,让警察找去调查。我从派出所回来,有点魂不守舍,晚上躺在值班室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不知何时,苑朋伟推门进来,悄无声息,一身蓝工作服,映得脸色暗沉。我抬头扫了他一眼,说道,也不敲个门。苑朋伟耷拉着脑袋,哼了一声,啊。我说,没啥事吧。苑朋伟说,没有。苑朋伟坐在床边,眼睛盯着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松一口气,说,看会儿电视吧。我说,没啥好节目。苑朋伟仍去将电视机拧开,按了几个频道,里面放音乐,穿插着文字广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将广告从头念到尾,喜讯之后,是特大喜讯,然后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绿底黄字,黑边描线,苑朋伟盯着看,双眼发直,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苑朋伟说,柱子。我说,我就说吧,没有好节目,广告有啥看头。苑朋伟仍盯着电视,自顾自地说,柱子,我告诉你个事情,和咱俩有关。我转头看着苑朋伟,心悬起来,说道,好,你说。苑朋伟说,我今天早上听姚主任讲,李少杰昨晚上叫派出所抓走了,双手铐暖气管子上,审了一夜。我心里一紧,说,为啥铐他。苑朋伟说,警察暗地调查,李少杰嫌疑最大。我说,有证据吗。苑朋伟说,没有,但有人说,经常看见李少杰夜里围着车厢转悠。
我知道,李少杰构思小说,经常夜里走出去。有天晚上,我看见他摞下笔,披上大衣往外走。他出门后,我也跟着出了门,见李少杰站在一节车厢前,嘴里念念有词:咣当咣当,一列铁灰色的列车驶进站,车门打开,三三两两,有旅客下车……后来,他返回房间,抓起笔,唰唰地在纸上写下来,写累了,爬上床,呼呼大睡。我怕他这样下去,说不定会累坏,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苑朋伟。他说,精神病,别管他。
现在怎么办?是投案自首,还是选择沉默?我的后脊梁上不断渗出冷汗,一层又一层。
我说,怎么样,有结果没有。苑朋伟说,还没有,不过,李少杰放出来了。我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哥,要不,咱俩去派出所招了吧。苑朋伟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胡说啥,坦白从严,抗拒从宽,再说,现在不是没证据么,心慌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说,不就是几瓶罐头嘛,多大个事。苑朋伟说,你懂不懂,这叫严重的路风事件,往小了说,给你个处分,往大了说,能开除路籍,知道不,工作没了。
苑朋伟走后,我斜倚在床上,外面传来阵阵虫鸣,屋里十分闷热,没有开灯,电视机一直没关,此刻正播着什么节月,声音极小,散发出微弱的单色光芒,映得室内更加幽暗。我想着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滞在半空里,像一场磕磕碰碰的旧梦,绵长延伸,没有颜色,模糊不清。
我起来,拉亮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揣进兜里,来到货修车间门口,划亮火柴,将烟点着,火的气息,温暖着我的手心。我眼前又闪现车间焊接火车厢的情景,到处都冒着幽幽的蓝光,气焊气割,焊枪穿梭,师傅们拿锤子,往铁板上打钉子,一锤一锤凿下去,叮叮当当,哗啦哗啦,闪着强烈的银光,像处于高空里的云海,人徜徉其中,却无法聚视。
冷汗逐渐消散,我抽完小半盒烟,手握拳头,捏紧烟盒,奋力抛向远处。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人生难题,是我一生的罪恶,一生的秘密。
在李少杰的更衣柜里,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轻轻展开,李少杰的字,写得颇为潇洒,笔画饱满,旁溢斜出,仿佛要以锋利的枝杈,去挣脱某种束缚,我读道:
(1990年4月25日,天气,睛)。
昨天,车辆段的一个老段长来做报告,我正写小说,硬被工友拉去聆听,段里的千人礼堂,座无虚席,气氛热烈,我本来无意这类活动,结果当天很受震撼,这位老段长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语调谦和,抑扬顿挫,很具感染力。他也是鹤岗人,童年饱受贫寒之苦,刚刚成年,准备参加工作,其父却被横行的苏联军车撞死,当时有关部门非但没有法办肇事者,反而认定他的内心必定憎恨苏联,早晚会变成现行反革命,影响团结。于是,不由分说,将其打成“右派”,送进监狱,后转至劳改农场。在遥远的边陲,他毫无依靠,每日重复劳作,身体日渐衰弱,看不见人生希望,一度想要轻生,被一位当地女孩所救,几番接触后,他发现这个女孩质朴、善良、纯真,热情似火,对待生命,有着无尽的向往,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改变了他。他说,他的人生,是被这个女孩所唤醒的,第二段生命,正始于此处,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恨意,包括以前整他的人,正是这次艰苦的经历,使其人生得以彻底展开,从而寻觅到真正的自我。这个女孩,如今变成了他的妻子,据说当天也在台下,流泪不上。
后来,老段长还讲了许多其他事迹,但只有这个故事,最令我感动,也使我羞愧。无法身临其境的人,始终体会不到那一份绝望,想不出在无比严苛的注视之下,牵挂和眷恋,是如何转化为勇气的。我内心十分敬佩,敬佩这位老段长,但自己却无法做到。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同时,我也很清楚,我是无法唤醒任何人的,也不值得成为任何人,为之坚持的理由。
1990年6月4日,天气,阴有小雨。
来鹤岗快两年了,要说最喜欢逛的地方,莫过于黑龙江。一条大江,将这块土地分成两个国家,站在江边,我看不出有任何区别。在岸边漫步,天空布满积云,连缀成片,形似诗行,偶有渔船缓缓驶过,很美,桅杆倾斜,帆荡水上,与我并肩摇晃前行,轻微的波浪在水中旋开。我禁不住想起内蒙古,想念漫天大雪,以及走在雪地上牧马人。
后面还有十几篇日记,我没看完,困意袭来,没有脱衣,蜷缩在一侧,紧靠床栏,沉沉睡去,电视机也没关,电视剧还在播放,直至最后发出空白的长音。
姚主任听说这个事情后,将李少杰找来,气得直拍桌子,说,怎么搞的,你半夜三更瞎转啥。李少杰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姚主任说,意思冤枉你了呗。李少杰说,人在做,天在看,反正我没干。姚主任说,那警察咋没怀疑别人呢。李少杰说,我那是在构思小说。姚主任说,构思个屁,知道《红楼梦》的作者是谁吗?李少杰说,天下人,都知道,曹雪芹。姚主任冷冷一笑,说,亏你还知道啊,曹雪芹写小说,后来写疯了,你知道不,啥郎中也看不好,最后让人一顿大嘴巴子给抽好的,我看那,你小子就欠抽。
李少杰不想和姚主任争辩,又跑到段党委,找段长,找书记,但没人听他解释,最后,他被调离保卫组,发配到鹤北工务段当看山工。他走那天,我谎称我妈住院,我要陪护,没有送他。
“罐头”事件就这样过去了。
李少杰走后,苑朋伟长吁短叹,我知道,他也心中有愧。一天我说,要不,咱俩去看看李哥吧?苑朋伟沉思片刻,说,行,带上小金子。
原定坐汽车去,一打听,票太贵,十八块一张,我们一合计,来回一百多块,有那钱,买点吃的,还是坐火车吧,有公免票,不花钱,K7212次,早上六点多发车,八点到鹤北。
我说,给李少杰带点啥?苑朋伟说,你看着买,先垫付,算我的,下月开资还你。我说,你不是刚开完资么。苑朋伟说,打扑克输了。
我回到家收拾半宿,整理出来几件毛衣和两条毛毯,其中一条还是全新的,上面印着鹤岗车辆段纪念字样,一看就是我爸从前攒下来的,压在箱底没舍得用。我决定也带过去,山里冷,李少杰用得上。
第二天早上,我将这些物品塞入编织袋里,用玻璃绳儿扎紧封口,扛着去坐车。早晨温度很低,像是又回到了冬天,空气里有煤烟的味道。我迷迷糊糊,想起以前许多个冬天,那时我和现在一样,摸黑上学,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走着走着,忽然就会亮起来,毫无防备,太阳高升,站前街上热闹,人们全都出来了,或骑或走,卷着尘土,风从北方吹来,拂过万物,一天又要开始了。
车上的人很多,极其拥挤,我身边一个妇女掏出粉饼,往脸上扑,香味与车里的汽油味混搅在一起,我闻着有点反胃,周身汗液黏稠,呼吸愈发重浊。这一路上,车开得很慢,到火车站时,已经将近六点,我跟着人群走下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来到检票口,见到了小金子,他说,咋就你一个人,苑朋伟呢,都开始检票了。我说,不知道啊。小金子说,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没起床还是喝过头了。广播里传出马上发车的呼喊时,苑朋伟向这边跑来,步伐很大,跺得地面咚咚作响,背了个黑色双肩包,头发蓬乱,眼睛没睁开似的,一看就没睡好,呼哧带喘,跑到我们跟前,说,起来肚子疼,上趟厕所,差点没赶上车。小金子说,懒驴上轿,不是屎就是尿。我说,快走吧。
我们坐的是绿皮车,车厢里一股腐败的味道,很难闻。硬座没有皮革,纯木板,坐着不太舒服,不得靠也不得躺,视线也窄,没法施展。刚上车我就有点因,苑朋伟让我坐在最里面,我趴在桌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苑朋伟和小金子在旁边说话,声音很吵,我做了好几个梦,都是一闪而过的片断,不成体系。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报站说鹤北马上到了,我才醒来,揉眼一看,他俩也不聊了,正闷头吃烧鸡,还配着一瓶白酒,挺会享受。见我起来,苑朋伟指了指桌上的残骸,跟我说,味儿还行,给你留个大腿,就是有点咸。小金子说,都让你造了。我说,你们吃吧,我没胃口。苑朋伟白了我一眼,说,还为李少杰的事闹心呢,放心,他有才,早晚埋不住他。我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窗外都是石山,形态陡峭怪异,巨大锋利,谈不上是什么景观,但也让人看得入迷。我想,要是这两个小时的车程,能无限延长就好了,哪怕是极短的距离,你仔细观察,反复体会,总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无法穷尽。
火车略微晚点,我们从鹤北站出来时,已将近九点。鹤北属于林区,空气好像比鹤岗还凉,水分大,能闻到一点腥味儿,不浓。这边很少有楼房,放眼望去,心旷神怡,天空麻雀很多,叽叽喳喳,像是从山里飞出来的。
苑朋伟记了个地址,带着我们走,非要吃一个什么包子,当地特产,他都吃一路了,咋还能吃下去呢,我真是纳闷。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家饭店,门脸挺大,人还挺多,我们在最里面占了一张桌,贴着墙坐,苑朋伟蹭了一身白灰,使劲儿扑落也不掉,挺狼狈。不一会儿,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吃啥。苑朋伟说,四屉包子,牛肉馅儿的。我问,能吃了吗,点这么多。苑朋伟说,打包,给李少杰捎去。我只喝了一碗粥,包子尝了一个,味儿不错,就是油太大,挺好,午饭就此解决了,不耽误时间。
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山脚下时,已近中午。之前听李少杰电话说,要去他的看山房,必须翻过这座山。我们休息了会儿,便开始登山,山景不错,奇峰怪石无数,近处有红布标语,扯在树间,上面写着“小心落石”。有条山路,但很难爬,相当陡峭,有的地方,几乎直上直下,必须手脚并用。我和小金子走在前面,苑朋伟在后面喊,你们慢点啊。我说,你快点吧。苑朋伟说,吃撑了,迈不动步,直冒虚汗。爬上山顶时,我俩等了半天,苑朋伟才磨蹭上来,他大汗淋漓,衣背浸透。我们靠在树干上喘口气,向山下望,有一道灰白印迹,仿佛被雷电劈开的伤痕,那是我们行过的路径。如一段阶梯,开拓盘旋,不断向上,也像一道溪流,倾注奔腾,不断向下。歇息片刻,我们继续向下走,在半山腰,我们看见了李少杰的看山房,几乎不见阳光,寂寞阴郁,令人压抑。铁路线两边,砌的是齿状石挡墙,长满青苔,湿淋透水。一条笔直的铁路线,向前延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土味儿。山风呼啸而过,人像大地或者植被,随风而去,向四方笔直伸展,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
见到我们,李少杰异常兴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说,外面冷,咱们进屋说。他在前面领路,我们跟着,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不时举起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崖壁,好像上面有啥奇珍异宝,唯恐漏掉。我也望去,可除了几块石头外,没发现什么东西。苑朋伟说,我操,几天没见,还当上战场指挥员了。我也百思不解,便问,哥,你看啥呢?
他放下望远镜,递给我,指着崖壁说,瞧见山顶那块大石头了吗?我举起望远镜,果然,有一块大青石头,兀立崖顶。他说,石头边上,有条红线,看见没?
我移动望远镜,果真有一条红线。我问,干啥的?他说,我画的标志,那是危险的石头,随时有可能掉下来。他说完,从我手里拽过望远镜,架在鼻梁上,一边继续观察,一边讲。
前不久,山上面,就有一块石头碰到了红线,我提高了警惕,每趟列车来之前,我都要查看。一天夜里,电闪雷鸣,我正睡觉呢,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我一骨碌跳下床,心想不好,八成是那块石头滚下来了。我忙披上雨衣,抓起对讲机,跑到这儿一看,果不出所料,那块滚落的石头,把石档墙撞了个大窟窿,滚到铁轨上。我急忙用对讲机通知车站封锁区间,找来一根铁撬棍,一点一点,把石头撬进铁轨下的水沟里。那天晚上,我全身上下淋透了,好在有惊无险,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午饭,我们在看山房吃的,我拿出蒸饺和罐头,苑朋伟掏出一瓶北大荒,递李少杰,李少杰用牙咬开盖,酒气弥散开来。他说,太想你们了,这是工作岗位,责任重大,不能饮酒,今天,我以茶代酒,感谢三位兄弟,不忘旧情,能来看我。李少杰说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茶水。我和苑朋伟对视一下,苑朋伟接过酒瓶,也咕咚一口,脸色陡变,狗一样伸出舌头。我试着抿了一口,脖子梗了梗,眼角立刻浸出泪水。
这顿午饭,我们吃了一个下午。我见天色已晚,便对李少杰说,哥,我们该回了,再到鹤岗,记得找我们。李少杰和我们一一握手,说,走吧。我们沿着小路往回走,拐上一道山弯,我猛回头,看见李少杰还在看山房门前站着,冲我们挥手。落日的余晖映照他身上,就像铁轨旁那棵孤单的老松树,明亮又寂寞。
第二年,他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学。听说,那是中国铁路的高端学府,许多铁路顶级人材出自那里。
2007年夏天,鹤岗下了一场大暴雨。江水暴涨,冲毁堤坝,向铁路站段作业区汹涌而来,肆无忌惮,站前街一片汪洋,损失惨重。鹤岗车辆段立即行动,组织职工抗洪抢险,带队的是货修车间姚主任。他站在皮划艇上,双手插腰,目光如炬,注视前方。突然,姚主任发现水面上漂过一棵大树,上面好像挂着一个人。一开始,他不敢确信,当靠近后,他看清了,惊喜地对我们喊道,那里有个女孩子,好像还活着。
大家顺着姚主任手指方向望去,果真是个小女孩,而且还活着。于是,我和小金子拼力划皮划艇,冲过洪水阻隔,试图来到女孩身边。
可是,几次接近,都被洪水卷了回来,要想救她,困难重重。小女孩所处位置,非常危险,附近全是漩涡,导致皮划艇完全无法靠近。有人提议说,能不能用麻绳把女孩拉过来?
姚主任目测了一下,说,不行,那孩子抱着的树干太细,用麻绳的话,很有可能直接把树折断,让她跌入水中。
商量半天,束手无策。最后,小金子开了口,他说,我会水,最好的办法是,我绑根麻绳游上去,把女孩救下来!这个办法有点冒险,可眼下,救人要紧,别无选择。姚主任手一挥,说了一句,小心点。
小金子绑扎好麻绳,扑通一声,跃进水中,向小女孩位置奋力游去,速度很快,渐渐接近。这边,我们大家也高喊,姑娘,你不要害怕,不要着急,叔叔马上来救你!
这时,一个浪头打来,险些把小金子吞噬。我们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把他拉回来。小金子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又回头对我们说,大家冷静,我们再试一次。
这次,他终于靠近树干,赶紧伸出双手,抱住小女孩。我们几个合力,终于把她救了回来。小女孩上艇后,好像惊魂未定,抱住小金子的脖子,嚎啕大哭。小金子便像父亲一样,哄着她说,没事了,没事儿……
七
2008年的一天晚上,月亮像一张失血的脸,虚幻鬼魅。一颗流星划过,猩红色尾巴,在暗蓝的夜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又一颗流星出现了。我爸眯着眼说,这么多扫帚星,可不是个好兆头,八成要出事。那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当然,这和鹤岗无关,但有件事和全国人民都有关系,那个夏天,汶川发生了大地震。
地震发生之后,国家启附近一个战备粮库,调拨一批粮食,准备运往汶川灾区。那天,站前街挤满了运粮的汽车,向火车站开来,浩浩荡荡,颇为壮观。货场上,粮食越卸越多,堆起几个小山,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装火车。
时间紧迫,段党委上下动员,从各车间抽调精壮小伙,临时组织一支了装粮突击队,我、苑朋伟和小金子也报名参加了。
那个夜晚,月儿高挂,货场上,人声鼎沸,混乱不堪。晚上八点,我们一百多个人,分成十个装粮小组。为了加快进度,车站借来几辆吊车,协助装粮。我们仨分在一个组,我站车门口,苑朋伟在我上面,小金子在我下面,几十盏汽油灯点亮,如同白昼,一声哨响,装粮开始了。苑朋伟撸撸袖子,我和小金子也撸撸袖子,苑朋伟对我低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我也叮嘱小金子一声,小心点。这时,吊车启动,扬起长臂,吊起粮包,在夜空来回穿梭。我们这边,争分夺秒,沙沙沙,一百斤的粮包,飞快地传递上车。站台上粮包小山在缩小,车厢里的粮包在增多。三个小时过去,我累得腰酸背疼,气喘如牛,四下一扫,看到大家和我一样,也都喘着粗气,一股带着汗臭的气息,由下至上,逐渐抬升,很快又消散。夜里,忽起大雾,雾气顺着铁路线,一路飘来,把几十节车厢漫裹起来。夜雾里,在汽油灯的光晕下,显得烟雨蒙蒙,幽远深沉。凌晨两点多,我实在干不动了,谎说去小便,一个人溜到货场边上,背靠麻包,瘫坐在地,骨骼就像散架一样,脑袋往后一仰,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恍惚看见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整个货场,人们停下装车,互相推拥,乱作一团,好像灾难即将来临。那道亮光划过人们头顶,紧接着,传来“轰隆”一声,一个物体从空中坠落,瞬间,把我从地上弹起,复又坠落,我吓得大喊大叫,猛地惊醒。我看见现场一片混乱,吊车长臂,横倒地上,站台上盘着钢丝绳,好像一条大蟒蛇,正咝咝冒着热气。
吊车倒塌了。
我不敢相信,揉了揉眼晴,使劲儿掐了两下大腿,钻心的疼,这不是梦,真的出事故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救人。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知道有人被砸了,大家呼啦一下跑过去。汽油灯散碎满地,现场一片漆黑。暗夜里,我们手忙脚乱,腿碰腿,胳膊碰胳膊,屁股碰屁股,谁也顾不了那么,救人要紧。慌乱中,我在粮包堆里瞎摸,忽然觉得手一热,我拽住了一个人的胳膊。我大喊一声,我摸着了,我找到一个人,快来,都快来帮我。听到我的喊声,人们一下围过来,然后几个人同时用力,把那个人拽出来。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那个人满脸血污,口吐白沫。好像是苑朋伟?不知谁叫了一声,我一惊,急忙喊,苑朋伟,你是不是苑朋伟?那个人喘着粗气,嘴里哼唧着,是苑朋伟的声音。我喉咙里忽然一热,一股东西涌上来。我哽咽着说,是我师傅,我听出来了,是他。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放到空地上。姚主任来了,他赶忙叫来一辆汽车,大家把苑朋伟抬上车,汽车一溜烟向医院驶去。这时,我听到姚主任又说,看看还有谁埋在里面了?大家回答,不知道啊。姚主任说,那就点名吧,叫到谁时谁就答应一声。好,都听着点,谁也别漏了,漏了就麻烦了。姚主任在黑夜里点名,他声音有点颤抖,像喊自己的亲人。他叫着:王青杰。黑夜里传出一个粗重的声音,我在。安忠友。有人说,姚主任,我没事。洪亮。有人说,我也在。姚主任说,金志怀。没有人答应。金志怀。还是没有人答应。姚主任拉长声音,又叫了几声,一直没有人答应。我这才发现,好长一会儿没看见小金子了。我喊了一声,小金子。金……志……怀……大家也跟一齐喊,声音里,充满不安和焦虑。
小金子在这呢。有人喊。
我们立刻跑过去,到了近前,我看见粮包堆里露出一张脸。姚主任大喊道,快点救人!我们围上来,用力扒拉粮包。一只胳膊出现了,接下来,另一只胳膊也露出来了。很快,小金子的全身,从粮包堆里露了出来。灰头土脸,面无表情,安静得像一具刚出土的兵马俑。
星星隐去,红霞燃起。
天亮后,救灾物资已经装完。几十节车厢,静卧在铁轨上,像一支整装待发的士兵。有一群妇女走来,我一看,是我妈领着家属队送早饭来了,我妈离老远就开始喊,大馃子,豆浆,热呼的。我们饿坏了,一齐围过去。我刚端起碗,我妈说,咋不见苑朋伟和小金子呢?大家这才想起他俩在医院,哪来心情吃早饭,摞下碗,拦住一辆汽车,匆忙向医院赶去。
这天,火车站人头攒动。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口口相传,大家都想来看一眼这辆带有神圣使命的列车。我爸来了,我弟来了,站前街的街坊邻居都来了。灾难从一个人,一个家,一条街道,一个乡镇,一个县城,迅速传播。如果不是地震,汶川在哪里?很多鹤岗人并不晓得,所有消息,都是从电视里知道的,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死了很多人。铁轨上,蒸汽机车噗噗冒着白汽,前面挂着一条横幅,写着:鹤岗和汶川人民心连心。人们面向机车,默默肃立,感叹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无奈。
列车终于启动了。
在祖国的流年里,一个年轻司炉工,使劲儿往锅炉里添煤,炉火通红,映射他脸,表情凝重。机车轮子,缓缓转动,一声长长的汽笛,由近及远,余音袅袅。
八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苑朋伟右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小金子来医院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小金子的死,出乎大家意料,车间临时召开会议。姚主任说,小金子虽说是临时工,但发生这事,我们领导有责任,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段里决定,给他家十万抚恤金。
这笔钱在当年,也算巨款,但比起一条鲜活生命,钱又算什么呢?
领抚恤金的,是小金子的爹,老人家脸色苍白,身体有点哆嗦,走起路来缓慢沉重,一步三叹。姚主任拿出一份事先拟订的“协议书”,递给老人一支笔,老人家接过,颤抖着手,签字,按手印。我看见几个红手印,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
老人走后,姚主任对我和苑朋伟说,得给小金子办个丧事。我说,他就剩一个爹了,咋办啊。姚主任沉思一会儿,说,那也得办,关键得找个摔丧盆的。苑朋伟说,不用找了,我摔。我说,你坐轮椅不方便,我来吧。苑朋伟脖子一梗,说,我摔。
出殡当天,我推着苑朋伟凌晨四点就赶过去了,天还黑着,来了很多职工。灵堂设在货修车间旁边的工具室里,烟气弥漫,两侧碗口粗的红蜡烛烧到了底儿。姚主任往长明灯里倒油,倒了大半碗,举着透明油桶跟我说,看见没,小金子这是干部待遇啊,用的是纯豆油。小金子爹红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神情木纳,行动迟缓。姚主任说,差不多到时候了,准备出发。我打着灵幡走在最前面,苑朋伟捧着黑白遗照,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紧随其后。刚走不远,姚主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又返回去,我也连忙跟他回去,看见他从的兜里拽出一条红绳,一头将小金子爹的腰捆住,另一头系在暖气片上,小金子爹在极小的范围内焦虑地来回走动,像一条被拴住的宠物。姚主任说,这是我老家那边的规矩,儿子走了,爹心须拄住,不然也容易溜过去做伴。
灵车即将启动,姚主任向天空打了两朵白花,纸钱缓缓下落。他掏出打火车,燃着两张黄纸,问苑朋伟说,盆儿呢。苑朋伟愣在那里,眼神呆滞,没有答话,经人提醒后,忽然反应过来,说,盆儿,有,准备了,忘带了。姚主任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对我说,柱子,去食堂,找个咸菜罐子,将就用吧。
我气喘吁吁地拿来咸菜罐子,递给姚主任,他又点燃两张黄纸,塞进咸菜罐子里,然后跟苑朋伟说,我说啥你说啥,大点声儿,有点气魄,来,把盆儿举起来。苑朋伟坐在轮椅上,盯着姚主任,气运丹田,断喝一声,把盆儿举起来。姚主任说,操,这句不用喊,做动作就行。
苑朋伟连忙将咸菜罐子举过头顶,黄纸在罐子里燃烧很快,几缕黑烟从里面袅袅升起,偶尔,也有黄蓝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来的信子,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道弥漫开来。
姚主任说,跟着我说啊,小金子,一路走好。苑朋伟说,小金子,一路走好。姚主任说,小金子,你放心,货修车间全体职工,会给你爹养好送终。苑朋伟大声重复着,姚主任说,来,最后一句,憋足劲儿——别忘常回家看看。苑朋伟再次运足了气,带着哭腔喊道,别忘常回家看看。姚主任说,行了,摔吧。苑朋伟将咸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他坐在轮椅使不上劲儿的原因,咸菜罐子落在地上时,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之后,便毫发无损地弹开。我们大家全都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咸菜罐子落下又弹起,三转两转,最终滚落到灵车底下。
我赶紧趴进灵车下面,将咸菜罐子单手勾出来,弄得衣服上全是脏土,样子十分难堪。姚主任说,小金子好像生你气呢,这么的吧,现在车少,咱们去马路旁边摔。来到马路边,苑朋伟双手举到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伤腿仿佛也已康复,甚至,比以前更灵活,更结实。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向下一掷,轰隆一声,咸菜罐子摔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此时,天光正好放亮,朝阳直射,万物金黄,光在每个人脸上栖息,表情庄重而深沉,人们各自怀着怜悯与感叹,沉默地走着。
小金子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间,我没跟进去,就在外面等。里面氛围太阴,我待不住,每次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很长时间回不过劲儿。早上刚下过一点小雨,地面湿润,带股腥味。高炉已经废弃,但还没拆,铁爬梯缠绕在外,像一只庞大的多足纲昆虫,身子微微立起。我忽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最后都在这里安息,躯体化作灰尘和烟,跟汽车排出的尾气、植物吐出的氧气、所有的雾和霜,彼此交融,肆意流淌,沉积在旷野上。世上没有死者,但它却是由死者一点一点构成的。想到这儿,我眼泪不知不觉,夺目而出。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在偷偷抹眼泪。
九
抗洪救灾结束之后,我写了一篇通讯,没想到,居然在省报头版发表。段党办看我通点文墨,又会写板报,就把我推荐到佳木斯铁路分局宣传部工作了,离开了鹤岗车辆段。
一个月后,苑朋伟出院了,他右腿打着钢钉,走路需拐杖,医生告诉他,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每日锻炼,调整好心情,才会有效,不要丧失信心。苑朋伟说,好,一定坚持。回来休息三个多月,苑朋伟上班了,领导照顾他,让他到货场去看大门。
苑朋伟看大门后,一度很抑郁,喝闷酒,打麻将,斗地主。我妈说,该给苑朋伟介绍个对象,男人有了老婆,就知道顾家了。我妈说到做到,没多久,便为他介绍一个附近农村姑娘,姑娘年芳二十一,长相一般,但挺白净,两人见面,都挺满意,苑朋伟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三个月后,他们便登记领证。结婚那天,两人赶时髦,举办自行车婚礼,一台金鹿,一台红旗,都是新车,漆面反光。二人骑车,并肩而行,穿街走巷,新娘穿着大红旗袍,下摆拘束,单脚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来回晃悠,速度不快,两个人绕着他们的新房骑好几圈,新房在站前街后面,板式三楼,格局不错,楼下就是商场,生活便利。结婚这一路上,货修车间职工来了许多,不时有人上前扰乱,随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拦路喝酒的,十分热闹。早上七点不到出门,来接新娘,各种仪式折腾一番,两人八点半从娘家启程,直到十点,还没在饭店落座。当天结婚的很多,不止这一份,满地红纸,几份典礼相互交错,队形全部打乱,等快到饭店时,人们忽然发现苑朋伟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很着急。新娘已经换好另一身礼服,死活等不来新郎,后来我组织大家分头找,逐街搜寻,最后还是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找到的,在车站货场那边,身后是煤堆,卡车正往里面送煤,翻斗向后一扬,黑烟滔天。苑朋伟蹲在地上,明显已经喝醉,穿着西服,领带歪向一边,自行车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发直,半睡半醒。我问他,你是不是疯了。苑朋伟仍蹲在地上,不看我,也不吭声。我有点恼,喊道,大家都等你呢。苑朋伟慢慢地站起来,仰起头,向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嚎一声,哭得泪如雨下。我说,到底咋回事。苑朋伟大声说,小金子是为了救我死的。喊声凄厉,震慑人心。原来,那天晚上,吊粮包的钢丝绳突然折断,当时,苑朋伟正低头装粮,跟本没注意头顶,小金子眼尖手快,上前一把推开苑朋伟,自己却被砸倒。我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难过了。我们把苑朋伟送回家里,他倒头便睡,怎么叫都不醒。当天的仪式也没有搞,我们回到饭店,简单吃喝几口,便散场了。
婚后,苑朋伟像换了个人。他把“大白话”的门店盘下来,简单装修了一下,重新做起蒸饺生意,名字叫“朋伟牛肉蒸饺”。苑朋伟上灶,他老婆打下手,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幸福美满。
十
我们保卫组,混得最好的是李少杰。
去年秋天,我随团去江南旅游,在杭州郊区一个铁路工地,我看见了李少杰。他头戴白色防护帽,站在图纸前,比比划划,指指点点,俨然是个管理者。我听到一个技工模样的人说,李总,今天的测试数据,请您过目。李少杰接过笔记本,认真看着上面。旁边几个人,望着他,一脸崇敬。虽然时隔三十年,我透过岁月的烟尘,还是认出了他。等着吧,我们中国也会有高速列车……想起他的话,我心里一阵激动,按捺心情,学着别人的样子,走上前去,小声叫了一句,李总……李少杰。他缓缓抬起头,仔细辨认我,表情由冷静变为惊讶,由惊讶变为兴奋,最后,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忽然大叫起来,柱子,怎么会是你?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
那天晚上,在西湖边一所高级会馆,李少杰宴请了我。酒过三巡后,我得知,李少杰已经成为高速铁路杭州工程段的总指挥,其中,有关空气动力学的核心理论,就是采用了他的研究成果。我知道,三十年前,他就对空气动力学的有认识,他成为顶级专家,我一点不意外。
我们说起在鹤岗的经历。他说起那个夏天,我们在看山房一起吃蒸饺,一起喝北大荒。我说起他夜里构思小说,差点被当成贼,甚至,差点把“罐头”真相说出来,但话到嘴边,我还是止住了。我想,有些事情最好别说,让它保持过去的样子,好多事情是没有真相的,永远没有。我说,你的小说出版了吗?李少杰说,出版了。说完,李少杰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接过一看,书的名字叫《光阴里的列车》。我说,为啥改名了?他说,也许是记忆吧,就像水舀子从深缸里提一股凉水,慢慢从上往下注,一道白光垂下来,你走进去,那是一条记忆通道,什么都能看见,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再到老年,前世今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以为已经忘了,其实没有,需要等待合适的机会,灵感一旦被激发出来,你会发现,原来什么事情都记得的,吃过的苦,享过的福,你的灵魂都去过哪里,最终又停在何处,历历在目。我合上书,又问他,这么多年,回过内蒙古根河站吗?李少杰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没有。曾经问过根河站的一个同事,他微信里说,根河站,已荡然无存。那些清晰的记忆,在碧绿的草原里,已随风沙溶化。那绿皮车,早已换成时尚的旅游列车,沿线的人们,你上我下,热闹依旧,火车驶过,趋于平静。只有那两根铁轨,依然亮铮铮地静卧那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倾听溪水的欢唱,默默向远方延伸着,延伸向远方……
席间,李少杰问起苑朋伟和小金子,我和他如实说了。李少杰听后连声说,可惜,可惜啊!我也感慨说,我们的青春,虽已远去,但那些难忘的记忆,永远留在生命的某个部分,成了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李少杰端起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想起革命先驱李大钊在《青春》里写的诗:赠子之韶华,俾以青年纯洁之躬,饫尝青春之甘美。我说,什么意思。李少杰说,不论青春痛苦还是快乐,都是美好回忆。
晚饭后,我和李少杰漫步西子湖畔,夜风习习,我们走得愈发轻快,像在水里穿梭,空气波荡,景物飘浮,这样的夜晚,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我是第二天乘动车回东北的。那天,阳光不燥,动车以300公里的速度,行驶在铁轨上。目光投向窗口,我看到几只麻雀,从远处飞来,追着车身,速度极快,像弦上射出的箭矢,掠过车窗,转瞬消失。这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回到了上班那天,在鹤岗车站钟表楼上,看见的那几只惊飞的麻雀。
火车途经鹤岗时,我想再看看往日的景象,但火车一闪而过,麻雀飞去,万物宁静,车站,很快模糊成一个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