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鸟亦有人间悲悯 (组诗)
◎阿尔斯楞
●晚秋
都安静下来了
只有羊圈后面的一只鸟
还在鸣叫
鸟鸣和营地的寂静,似乎构成了
一种景象
炕头上的哈日呼刚端起茶碗
无名指的银戒指
瞬间吸走了外面的嘈杂
马群回来了么?
牛粪堆上另一只鸟,并没有回答
它一直被时间锁住
羊圈后面的鸟继续鸣叫
像遇到危机时发出的某种焦虑
又像陷入晚秋
而苦于不能自拔的荒草
●五月
明月朗照的夜晚
云朵像一峰骆驼
从荒漠深处走来,后来
苜蓿花开了
芨芨草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呻吟
一夜之间
萨如塔拉发生了火山爆发
满世界都是
巨浪抛出的绿茵
蒲公英刚刚睡醒
湿地里的蛙鸣
仿佛是从另一星球传来的
●月亮
穿过西面的树林
便看见月亮了
河道对面,草木深处,它等着你
月亮并不知道
是它在帮你,把风景从黑暗的
泥潭里捞出
小路延伸着
有心境所需要的幽静
月光下的更多事物
近乎一种
失而复得的欢喜
●雨夜
越下越大了,无数事物
趁着闪电划过那一刻
再次塑造着自己
窗外的风
也大起来
仿佛加快了脚步
想象有个人
在如此苍茫的雨夜
倾听雨拍打窗户的声音
会是怎样一种孤独
●雨落了一夜
早晨的荒野,散发着
夏天的牛粪,混杂腐烂草叶的气味
寂静封锁了视野
马群杳无音讯
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即将来临
冷雨钻进泥土、钻进草叶根部
或许为了掩盖许多
蛰伏的事物
沿着隐秘小路你会遇见
许多装睡的荒草,只要听到
一声呼唤就会冒出
鲜嫩的绿芽
●寒潮来袭时
哈日呼把石板压好的草垛
检查了一遍,以防风吹跑,天冷了
雪说不定明晚就到
狐狸已经好几天没捕到猎物
只好将皮毛伪装成枯黄
所有动物都知道
怎样应对寒冬
清晨,缘于光的折射
荒原相比平时也空荡了许多
每当夜幕降临
由于冷热空气相遇而凝结的水雾
在玻璃窗刻下花纹
寒潮来袭时,炉膛里的牛粪
烧得正旺
●当你翻过那道坡
你会看见几匹马
或者几头牛,游荡在网围栏里
曾经有个少年
赶着羊群经过
坡下的梭梭树供奉着足够的阴凉
少年坐在树下
有时候还爬上树冠眺望
在某个慵懒的黄昏
母亲提着挤奶桶
好让母牛安静下来
当一缕风追赶鸟鸣时
炊烟刚刚升起
●雪狐狸
它留下足印于雪地
黑色梭梭树虚掩了什么
此刻,只有风抽打着
芨芨草的银须
就在那儿,狐狸再次出现了
它搜寻着猎物
鼻尖触碰冰冷雪粒,瘦小身躯
钻出洞穴时,枯草抖动了几下
它小心翼翼从冥暗的黑洞
进入一片陌生领地
我是局外人
并不能理解它的饥寒
孤冷的星辉下我憋紧了呼吸
以防呼出的热浪融化掉
这暗夜的悲凉
●秋日黎明
蚱蜢和露宿的潜鸟
于草根下醒来。羊群围在一起
对着天空咩叫
装满草垛的勒勒车
压出两道深辙,荒芜的原野
献出了仅有的草果
现在黄鼠和蟋蟀只剩下
散落的草籽
它们细心挑拣,不浪费一粒过冬口粮
灰兔还在洞穴里打盹
星星落进了梭梭林
早起的羊群正在咀嚼它
●傍晚在腾格里湖畔
群鸟聚在这里
水面与草丛间,羽毛搅动幽暗湖水
有人在饮马
坐在岸边的我无法揣测
落日下山后他的去向
忽然想起,索罗的瓦尔登湖
那个孤独的作家
整个傍晚心事重重,现在
无法用更好的词语梳理
天色渐暗,涟漪打湿群鸟的翅膀
微光里的我和饮马人
影子矮了又矮
●冬日达尔罕
荒草失去了知觉
寂静深处未见一丝躁动
还剩下什么呢?
站在山顶眺望,看不见羊群
却能闻到风荡起的沙土
混杂的羊膻味
在更远的坡顶
还有哈日呼的吆喝声
记得去年夏天
羊儿满坡跑,时有细雨
打湿羊鞭
●听风
一棵树被风吹
声音有微妙变化
好多次质问春风与寒风
怎样扑打羊群
其实羊儿很耐心,啃食青草时倾听
连绵不绝的风
风穿过草丛,穿过平静水面
有时你还听到轰鸣声
穿过我的诗句
风带着风
发出断裂的咔嚓声
●梦
总有羊在梦里出现
那些从未谋面或熟悉的
总在陌生地方出现,目睹怪异的
河沟、草地和树木
梦里的父亲出去放羊
记不起他手里的羊鞭,身上的皮袄
梦里的母亲还很年轻
提着一桶鲜奶
那时我还未出生
梦里有几只或一大群羊
来自手机屏,来自遥远牧场
它们怎样跋山涉水找到了我?
由此我陷入荒原的梦
●秋日黄昏
独自漫步一片草地
直到夜暮垂临
虽有某种空虚涌上心头
然而草木异常宁静
当我跨过小河
回头凝视流水时
夕光又一次与我擦肩而过
对岸的群山轮廓幽暗
仿佛暗示着什么
为此我苦苦渴念,即将逝去的落日
在黄昏之前
●好奇
傍晚时分看见一只鸟
听它的啾鸣我在想
如果能听懂它的鸣叫
或者能认出是什么鸟,该多好
再后来每当面对
一朵花、一株草、一丛灌木
都这么想
尽管四十多年过去了
有这样那样的干扰
回萨如塔拉荒原的脚步却从未间断
我就像初生的婴儿
那些所听到的、看到的于我而言
都那么好奇
●冬日
推开门的刹那
荒芜扑面而至
瘦瘦的空气布满荒原
他用呆滞的目光
捋了一遍羊群
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扣紧衣领
仿佛捂紧了什么
寒冬像一道伤
哈日呼感受到了痛。许多时候
他和羊群以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着
现在阳光触摸到了芨芨草
那些蛰伏的痛
只等一场雨安抚
●羊
夜半醒来
想起梦里那只羊,静静站在床边
它并不说话,抵着头寻找什么
降温了,棚圈是否暖和
每天陪你的哈日呼
此刻是否还在草料棚里忙碌着
你孤独吗?
给你披一条毛毡吧!看看厨房
是否有你吃的食物
但我害怕,等我回来时
你已经离去
所以我
静静坐在黑暗中陪你
●每当月亮升起时
背靠着羊圈的栅栏
眺望芨芨草泛着银辉,大地支撑着荒原
月光将草木连成片
梭梭树的枝条上摇着一枚月亮
我垂直于孤单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羊粪味
在栅栏的缝隙里看见一团毛
可是狐狸从下面蹿过时留下的
一个女人提着奶桶
朝着奶牛走去
她的影子消失在暗下去的棚圈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当月亮升起时,母亲为我
挤奶熬茶
●告别
即将启程和哈日呼告别
那时候他刚好放羊回来
他把羊鞭放在土墙上
抖了抖身上的土,也没多说话
样子很平静
就像今早的天气
羊群围着水井
似乎欲把夕光饮尽
站在无风之中
我们就像之前或之后的相识
离别有点不舍
他的眼睛和几百只羊一样
茫然而苍白
●春天
公羊尚未发情
黄鼠钻出蛰伏了一冬的巢穴
守着洞口探望
斑鸠追来追去,正在谈情述爱
艾不盖河封冻的河水
刚刚开始消融
岸边的藻类和苔藓变了颜色
毛绒绒草地焕发出生机
不信你听
哈日呼牧羊的吆喝声
不带一点瑕疵
●今晚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似乎很高
很孤冷,没有任何情愫泄露
月亮很清晰,也很直观
没有太大变化
抬头仰望时
仿佛从月亮背后找到了
深藏的辽阔
走在月色下
清冷的影子始终没离开我
月亮像一张刚出锅的奶皮
晾在荒野
●梦见羊
梦见一大群羊
被遗弃在对岸的草地
自从进了城
这样的梦从未有过
只是偶尔在梦里
抵达过羊群常去的草地
醒来时发现
放羊的父亲已去世多年
晴朗夜空犹如一个空虚的牢笼
所有活着的、死去的
都圈在里面。小如瓶盖的月亮
从窗口飘过
●梦中雨
雨不算大
错落的弹跳声将昨晚的梦吵醒
想起挤奶的母亲
和鲜奶冲刷奶桶的嚓嚓声
晌午哈日呼来电话说
萨如塔拉下雨了
他还录了一段音给我
那原始的、持续不断
灌满耳机的声音
想象自己深藏多年的梦
也从手机屏里掉下来
●早晨的故事
一本书,翻开不同页码
叙写着一天的不同故事
你可能读到
早起的鸟儿以及刚刚从楼宇间
挤出来的一缕阳光
假如你愿意
在某个早晨
于寂静中向外张望
还能否找到鸟的影子
唯有秋天的落叶,时时拖动着
你的视线。那拍打翅膀的鸟儿
早飞过另一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