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苍青色的牛
曾烟
我曾在一场暮归的牛群中得以逃脱。
我七岁的时候,全家人还住在老房子里,跳过东墙,一只脚就踏进密不透风的柳条筒子,一股阴郁的味道扑面而来,另一只脚说什么也不肯再落下去,转身顺着墙根向北面跑去。小队院子的高墙外,小伙伴们早早聚在那里了。院子四周用土夯过的院墙,年久日深已破败不堪,淘气的小牛犊从墙头跳过去,蹄角刮掉一块土,墙就坏掉一块。它们在墙外的草丛中东闻闻西嗅,叼起一根开着紫花的苜蓿草,晃着脑袋去追逐蝴蝶,它大概觉得有蜻蜓的地方充满乐趣,不然小孩子怎么会聚在那里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秘密。墙内的一切对于孩子们同样充满诱惑。小伙伴叠罗汉攀上墙头,里面除了牛舍、水槽,墙角还堆着一扇拖拉机的犁铧子,一半埋进泥土,生了锈,剩下的一半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白光,被翻滚的泥土浣洗过的铁器异常明亮,但此刻半截身子陷进泥土的黑暗中,一声不响。旁边还有一些久已不用的零件,那恰恰是我们要探寻的宝藏之地,坏了一角的院墙给孩子们提供了窥探的机会。几个胆大的从矮下去的墙头翻过去,在蜿蜒的水槽中间蛇一样穿行而过,仿佛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
父亲常常骂我们,门是摆设吗?他常常拎着我们的耳朵,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我们承认门是摆设,就是跟他对着干,挑战大人们一直固守的秩序,而固守的东西那么坚硬,像厚重的大铁门,小孩子的拳头怎么敲都惊不起午睡的人。再说惊起屋内的人有什么好处呢?仓库里的铁器大多生锈了,只有牛车的车轴里残存的滚珠,用泥土擦洗后,光滑如初。用尽全力挖出几个,揣在怀里,悄悄带到墙外,跟小伙伴玩弹球的游戏时,百战百胜,那些富人家孩子手中的五颜六色的玻璃球顿时失去光芒。一面缺了一角的墙成全着孩子和一头小牛犊的快乐,对“门是摆设问题”充耳不闻。
我们在破坏某种秩序时,牛似乎是始作俑者。它的身体里深藏的野性不时跳出来,并试探着激活我们基因里深藏的野,以便拥有更闪光的东西。
快乐的地方往往也是危险的地方。当我们沉浸在弹球的游戏时,丝毫不知牛群将至。那些暮归的牛儿卷起无边的尘土,腾云驾雾而来。我们被裹挟其中,小伙伴一个一个被牛儿分割,转瞬就淹没在牛群中。我手脚并用爬上墙头,大气不敢喘。如果此时牛动了从墙头一跃的念头,我发誓会好好思考父亲提出的问题。
一群风尘仆仆的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未理会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在墙头的窘状,甩甩尾巴走过去了。我的脑中闪过外婆讲的故事——秋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收割之后,大地一览无余,什么都藏不住了。一群狼在天黑前集结,它们要赶在猎人举起枪的前夜,迁往草木茂密的北方。它们排成队,一声不响的从村庄中间穿过。它们料定猎人还没有到达村庄,即便到达,也不会对一群狼动手。人和动物之间存在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先打破谁就输了。外婆吓得一动不敢动,趴在门缝往外观看。偶有一只狼抬头,头狼便呲出獠牙上前咬它一口,它吓得又低下头去,埋头赶路。小狼在破坏狼群固守的秩序时,也被教顺了一顿。
很奇怪,这个时候,完全没有脱离野性的狼为了生存竟然也制定了秩序。似乎时刻为进入文明社会做着准备,只是时机未到。
我一直自我劝解,当年没被牛蹄踏碎,是不是因为牛儿知道我属牛,而饶了我一命。
当然,这是我的一厢情愿,牛岂知属相一说,更不知人的脾气禀性与它何干,它食草犁田,安守本分,对人从无恶意。但外婆知道,她说玉帝为了给人类归属,决定在人间选拔十二种动物作为人的生肖。每一种动物就是一年的年号,生在这一年的人就是什么属相,十二属相一个轮回。在排列顺序时,起早赶路的牛本来排在第一位,却被伏在牛背上的老鼠抢了先机,到达天宫时,老鼠先跳了下去,牛因此排在第二位。由此可知每个人生来就带着他的动物属相,跟自然界中的动物和为一体,有了它的脾气禀性,有了它的选择和追求。属猪的二姐常摸着我的头唱:“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我气极败坏,打掉她的手,你才吃草,你还吃猪食呢。
年少时,无法像外婆活得那般通透,总是想着跟一头牛撇清关系,招来姐姐们更多的讪笑。更不知时间为何物,一日日混沌地过下去。
直到外婆糊涂了,在睡梦中走了。她去了哪里,没有人告诉我。母亲扎了老黄牛纸人,在她的坟前烧了,它会替外婆喝干在人间洗衣做饭、冲洗污血的脏水,让外婆得以清清爽爽地转世投胎。才惊觉有着黄牛一样美德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个生前一直说她就是一头负重的老黄牛的人,死后与一头为她分担人世苦难的虚拟的黄牛合二为一了。
那头曾经带给我恐惧的牛,讨厌的牛,从此变得温暖,亲切起来。它从虚拟中走向真实,又从真实走向虚拟。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东海有座山,名叫流波山,山上有一种野兽,全身都是青苍色的,没有角,仅有一只蹄子,跳跃行走。每次出现都会有狂风暴雨,它身上闪耀着光芒,似日月之光,它的吼声和雷声一样震耳,书中描写它叫夔牛。它果然不同凡响,想着它身上闪耀着白光,怀揣呼风唤雨的魔法,一只蹄子在山间跳跃的样子,不由得痴迷。它一步一步走下流波山,来到人间。它真实与否,都不重要了。
由此看来它确实跟我没有半点关联,我身单力薄,我从一头牛的外形上脱离出来,陷入时间之河——
老子预知不久于世时,骑着一头苍青色的牛慢悠悠离开中原,似乎那仅有一只蹄子的牛,因为遇到年迈的老子,才生出四只角,压下内心的魔,变得温顺起来。它驼着老子出了函谷关,一路来到居延海,发现此地风景奇特,就在居延海边羽化成仙,老子的一生就此画上圆满的符号。一头青牛陪着他找到安静之所,闪烁在历史的长河中。最初的牛儿是青苍色的,因此我认定古老的原始的故事都披着苍青色的外衣,神秘,悠久,如池塘中一片刚刚从冰雪中苏醒过来的荷叶,舒展开来。
而神秘消失的契丹族的来源也跟一头苍青色的牛有关。据《辽史 地理志一》记载,相传有仙人乘一匹雪白的宝马,自马盂山浮土河信马由缰,沿河而下。此时,恰好一位久居天宫的天女倍感天宫枯燥寂寞,驾着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从《山海经》中走出来的青牛,褪去出水时自带的光芒,生出四只蹄子,不再跳跃行走,变成一头温顺的牛儿,缓缓行走在西拉木伦河边。青牛和白马在潢水与土河交汇处的木叶山相遇了,于是天女和仙人,叱走青牛,松开马缰,相对走来,两人相爱并结合,繁衍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即是契丹八部的雏形。苍青色的牛无疑在这段佳话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没有它,天女如何能逃脱重重天门来到人间?少年时看《天龙八部》,被萧峰迷倒。他一直在替我们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去往哪里?他苦苦寻找却终未能了却心愿。久了,我们都有一种契丹人在替我们追问人生的错觉,以至于遗忘了自己也忘记了祖先,我们困在人生迷局,不得逃脱。后来契丹常以名马文皮贡献北魏,并进行贸易。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以示不忘本。如今西拉木伦河水几近干涸,辉煌一时的大辽似被时间封印,那头苍青色的牛也不见了踪影。它将缰绳盘在长长的犄角上,去了云端逍遥。
这些看似远离我们的牛实际上已经深深烙印在我们身体以及灵魂里。多年后,父亲来到西拉木伦边,寻一处河水冲击的宽阔之地,开荒种地,成为一头任劳任怨的牛。后来更多的人来到这里,一群牛从云端降落,也跟随而来,来分担父亲在人世的苦。
小队的院子在分田单干那年被夷为平地,圈里的牛也分给了村民。父亲幸运地分到了一头三岁青花牛,它还没有犁过地,背上的毛还没有被鞍子磨平,农夫的鞭子从没打在它的身上。当父亲拿着牛套向它走近时,它生出“门是摆设”的叛逆之心,一阵风似的跳出院墙,一头钻进玉米地,扬花的玉米被它接二连三地踩断。而那些玉米都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换取一册薄薄的课本,一只会生锈的钢笔以及彩色的玻璃球的心愿都寄托在一棵玉米上,此刻却被它毁坏了,咔嚓咔嚓,比泡沫破碎的声音大上一百倍。我们分头去追它,试图跟它和解。当我追出玉米地,一下子跌进新挖的干渠里,滚了下去,手臂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我站在沟里,大哭起来。牛儿听到我的哭声,站在干渠的那边,回头看我,它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枚亮晶晶的铁珠,它在草地上寻找的蝴蝶也在它的眼睛里忽闪着硕大的翅膀:
我把半面柠檬扣在一头牛的脊背,反复擦洗
从尖尖的角到
宽宽的额头,眼睛,嘴,还有温热的大舌头
结尾处,是一头牛的尾巴,蹄子
和无尽的尘土
深藏在一头牛身体里的尘土
深藏在一个人身体里的尘土
被一只柠檬反复擦洗
一只柠檬最终带走的尘土加在一起不过
一滴柠檬汁大小
——生活艰难处,一只柠檬擦亮了一头牛的眼睛
牛安静下来,顺从地跟着我们回家,从此学会犁田拉车,成为父亲的帮手。
仿佛是一个证据,一个孩子在屡次受到一头牛的怂恿之后,逃离了父亲的玉米田,去人世闯荡,历经坎坷后,写下了她生命中的诗。
但那头青花牛身体里的野性偶尔还会散出来。一年秋天,父亲装了满满一车牛粪从牧铺搬家回来,经过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河沟时,它一头扎进水里,喝起水来。笨重的车轱辘陷进淤泥里,出不来了,满满一车干牛粪,被河水冲走,那是一家人整个冬天的御寒之物,此刻跟河水相融为天地间的平常物,可能是尘土,也可能是淤泥,顺河水飘走。父亲挽起裤腿,下河去拽牛,但它头也不抬,只顾喝水,好像渴了几天几夜。带着冰茬的河水浸入父亲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疑心车轴里被我们偷走的滚珠导致了这场意外,没有珠子,车轴变得沉重,而青花牛恰好看到这一幕,它故意把车拉进淤泥里,由此逃脱这一趟苦差。从那以后,父亲的腿落下病根,每到季节更换,痛得坐卧不宁,寒冷的冰留在他的骨缝里,伴他一生。
牛喝饱了水,看看空空的车,才知又闯了祸。它收敛了坏脾气,用头去蹭父亲的腿,眼角溢出一滴泪水。它变得有情有意,不再有顶撞之心,当“门是摆设”的问题一次又一次摆在面前时,它选择遵守秩序,直到它死去都不曾更改。它死去的时候,一群路过的牛前蹄跪地,嚎啕大哭,每一头牛的归去都是一首悲壮的诗,包括我们自己。
一头苍青色的牛回到牛圈中,当小牛犊跳出墙,它停止咀嚼,抬起头望向这边,一声一声呼唤着,它眼中闪着爱,泪水,逐一化解人类抛出的难以回答的哲学命题。除此我还希望它回到山坡上吃草,掀起尘土,我任其裹挟,跟它们一起陷入时间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