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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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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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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重新开始的路上

颜世新

头天晚上,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去外村看了场电影,回来时,夜空已满是星辰闪烁。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后,在外屋用凉水洗了脸,急急忙忙吃早饭。正忙着的母亲问:“你爹呢?”。“还没起来。”“去喊你爹吃饭。”“啥事都让我干。”我小声嘟囔一句,不情愿地从炕上下来向东屋走去。

我家四间瓦房。原来我自己住东屋,父亲和母亲住西屋。后来父亲要管我学习,住进了东屋。父亲住炕头,我在炕梢。父亲和我中间,摆放着一个快散架的炕桌,是我学习用的。我很高兴有这张桌子隔在我和父亲的中间,确切一点说,我不想让父亲躺下来还看着我。那时我总拖延学习时间,即使心似野马,也装着很有兴趣地看书。父亲冠心病已十分严重,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可他还是一直坐在炕上,等我睡时才睡。

那天看电影回来的晚上,我进屋时父亲已经躺下了。我没敢惊动他,悄悄地趴进了被窝。

“爹,起来吃饭了。”我推开门喊。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走到炕边,伸手推他。手碰到父亲身体的时候,一种从没有过的凉,从我手指快速传过来。我高声喊:“妈,我爹——”

那年我十五岁。

正应了那句俗语,屋漏偏逢连天雨。父亲刚去世,村里开始分田到户。姐姐出嫁了,家里只剩五十多岁体弱多病的母亲和我。我们家没有一个像样的劳动力,这日子怎么过。村里一位和父亲生前要好的朋友,唉叹道:“哎,老颜家完了。”

是的,明理人一眼可以看出我们家完了。可十五岁的我,不知是立事太晚,还是父亲的去世给我打击太大,我迷迷糊糊上学,迷迷糊糊回家,一天天重复着日子。上学不知道学什么,回家也不知道帮母亲干点什么,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挑起家的大梁。

因为不知道怎么办,也因为农田,我辍学了。开始下地播种、间苗、施肥、拔草、打柴、拾猪草,除了忙地里和家里的事,辍学的我和之前上学的我没什么两样,依然迷迷糊糊过日子,没有想过未来之于我,会是个什么样子。

乡村的夜晚,太阳落山就黑了。我坐在院中的石头上,仰望着夜空一闪一闪的星星,心里没有一丝缝隙,点点星光照不进我封闭的内心。要能长出一双飞翔的翅膀就好了,我可以逃离这里,向着闪亮的星空飞去。

父亲去世一周年,远在市里教书的二姐回来了。听说我已辍学半年,一向认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她十分生气,无论如何要我必须上学,并联系了学校,给我办理好入学手续。

上学,地,谁来种?活,谁来干?二姐说:“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就安心读书。”母亲也说:“听你二姐的话,去上学吧,你好好学,我还有个指望。”

我又回到了学校,重读初一,和堂哥家小我两岁的儿子廷启同年级。怕我们母子孤单害怕,廷启搬到我家,和我住进了东屋。学校距家有十五六里远,我们没有自行车,一同步行上学,步行回家。

冬天,天黑得早,亮得晚。我和廷启早早出了家门,四野还黢黑一片,我们俩说话壮胆,越走越亮。放学回来越走越黑。好在淡淡的星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和我同班的,还有个叫忆萍的同村女孩。我管她妈叫二姑。二姑对我家很好,总让她儿子帮我家干农活。忆萍细瘦身材,圆脸,大眼睛。她长得漂亮,性格也很文静。她家的条件比我家好,上下学骑自行车。我们在路上遇见,没有外人的时候,打声招呼,但从不多说话。有一天晚上放学,廷启没来上学,我一个人往回走,天渐渐黑了,忆萍骑车从后面赶上来,下了车,和我打了招呼。我在路的这边,她在路的那边,隔着一条路的距离,她推着车子走,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旷野很静,能清晰听见脚步声响。一直走出十里地,到了村头。她说:“我先走啦。”说完,她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色里。我抬头,望见满天的星光。

草发芽了,树叶绿了,春天来了,又到了播种的季节。家里只有一头猪、一条狗、十几只鸡。种地要趟垄,这在当时要靠牛马驴来干的活。我家连牛马驴粪都找不到,这地怎么种。地种不上,就打不了粮食,没有粮食就没饭吃,更别说用粮食换钱了。

二姑来了,她对妈说:“嫂子,等我们地种完,就给你家种,别急。”分田到户的时候,二姑和另一家合分了一匹马,在二姑家饲养。因为父亲有病,我家没挣到多少工分,什么也没分到。二姑说到做到,等他们俩家种完地,他儿子带着那匹马来给我家种地。和二姑家共同拥有这匹马的那家人,上门找二姑。“你愿意挨累,给老颜家种地,我没意见,可那匹马也是我们家的,不能用那匹马。”二姑当时把他骂了:“乡里乡亲住着,你想看着他娘俩饿死,有没有同情心?”同情心不是谁都有的。二姑和他闹掰了,他们把马作价卖了,二姑用分得的钱,又添些,买了头驴。二姑对妈说:“我就不信,没他家的马就种不上地了。”

有二姑家的帮助,我可以安心上学了。

老师讲的知识是我学过的,重新上学的我卯足了劲,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成绩很好,老师们都挺喜欢我。英语是一门新课,原来我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扔的时间又长,学起来十分吃劲。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学,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背,可还是撵不上。教英语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李老师,个子很高,走路有些快,平时总绷着脸,很严厉。上课瞪着大眼睛盯着我们,提问不会就打手板,学生都很怕她。她对我很好,总提问我,我回答不上,她走过来,我低下头,伸出手等着她打。她没有打我,叫我抬起头来,拿着手里的英语书说:“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她放慢语速:“This is a book”。

据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李老师原来不是教英语的。学校开了英语课,没人教。李老师到县城进修一年,回来就教英语了。这个学生的言外之意是李老师的英语水平很一般。我不这样想,认为她的英语水平很高,很敬佩她。

我每天早早起来,背英语单词。记不住发音,就用同音汉字标注。每天学英语的时间占去了我大半课余时间。我的英语成绩提升很快,能跟上老师讲课的进度了。付出总有回报。期末考试,英语我考了全班第二名,其他科均排全班第一。李老师当众表扬了我。一个平日调皮的同学说:“颜世新的英语是照同桌抄的,他连单词都不会,能考那么好?”他说的是有根据的,我的同桌英语成绩全班第一。听到这位同学的话,我什么也没说,暗暗给自己鼓劲。

初一的学习并不紧张,只要上课认真听讲,及时完成作业,成绩就不会太差,何况我还是重读生。业余时间我喜欢看课外书,只要是能找到的,我都看。那时课外书少得可怜,记忆中有一本文学杂志,是二姐带回家的。书中有路遥的一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故事讲的是六十年代农村贫穷家的孩子马建强,和饥饿斗争战胜困难读书的故事,与我当时的境遇有相似之处。我想,马建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有时甚至连上顿都没有,那么难,还坚持把书读下去。自己虽有许多困难,但和马建强比起来算不了什么,至少我从没为吃饭发愁,我必须努力学习,把成绩赶上去,更上一层楼,去接近广袤苍穹那闪烁的星光。

夜晚学习累了,我和廷启坐在院中的石头上,讲班里的趣事,把同学讲了个遍,但我们从不说忆萍,我更没有把忆萍放学陪我走路的事说了,不但没对他说过,也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也说累了,就静静仰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

有二姑一家的倾情帮助,有李老师的谆谆教诲,有廷启的日夜陪伴,日子虽然依然艰难,也有阳光雨露,我的日子像发芽的小树,一天比一天冒出新绿。

又一次考试,所有的主科成绩,在班级排名我都第一,当然也包括英语。那位说我英语抄的同学,看我的眼光变了。

没想到,这样的日子被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打乱了。

事情发生在初二下半年的一节课之前。

班里挺皮的韩同学,学习不好。我到这个班里快一年了,没有和他说过话。当然也不只是和他没说过话,和其他许多同学也都没说过话。我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加上父亲去世,家里道不尽的难处,我就更不爱说话了。插进这个班级一个多月,除了必须去外面上厕所,我几乎都没离开过课桌。

那天下课去厕所,回教室时,上课铃响了。我急着往座位跑,和韩同学撞了个满怀。他二话没说,一手拽住我头发,另一手照着我的头就打。我瞬间被打蒙了,但也没忘挥拳踢脚。几个同学上来拉,没有拉开。这时李老师进来了,喝住了他,他才从压着我的身上下来,松开了拽着我头发的手。李老师问了原委,把韩同学赶出了教室。

下午上第一节课时,韩同学回来了,他路过我桌旁,指着我说:“你等着。”说完课没上又走了。

等着就等着,谁怕谁呢。我心里想。同桌小声和我说:“他可不好惹,不是吓唬你,社会上的痞子他都认识,你得想办法。”

这节课我没上好,脑里总想着那几个字。想——办——法。找廷启?没用。找班长?没用。那有什么办法呢?

下课后,我走出了校园。

人,特别是少年,遇到事,总是很固执,很难走出那个怪圈。

我在校园外转了一整下午,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放学前,我回到了教室。放学的铃声响了,我最后一个慢腾腾走出教室。廷启在校门口等我。

“小叔,怎么出来这么......”随即,他好像发现了什么,问:“小叔,你,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同桌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廷启转过脸看看我,眉毛拧在了一起。

廷启走过来,拉起我冰凉的手,看着我说:“小叔,无论他们怎么打你,都不要还手。”我摇摇头。“小叔,你想,他找一帮痞子,在柳河桥截着,咱们打不过人家。”

廷启说的没错,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就像蚂蚁和大象比力气,怎么比。我们只能认怂,一怂到底。这是唯一也是最聪明的选择。可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一点。或者,性格使然,知道也不愿意这样做。

柳河桥距学校不到一千米,是我回家必经之路。越走离桥越近,我的心越跳越猛。再往前走一会儿,可以清晰看见柳河桥上站着一群人,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等我的。这时,我看见路边有根一米左右长的木棒,把它捡了起来。廷启制止了我。“小叔,你拿木棒只能让人家抢去打你,听我的,把木棒扔了,他们不能把你怎样。”廷启把木棒抢去扔了。

上桥的坡越来越大,柳河主桥就在眼前了。桥上有二三十人,五六个二十多岁的人,有的光头发亮,有的长发到肩,有的穿着特别,一看就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硬着头皮上了桥。

韩同学和那几个怪模怪样的人在桥左侧,我低着头和廷启紧靠右侧走。韩同学走过来,那几个怪模怪样的人也围了上来。韩同学右手薅住我的脖领。他比我高半头,手劲大,我脚跟离地。“你不牛X吗?”他瞪着我,眼光挺凶。我不吱声,也不和他对视。廷启上来笑着说:“我叔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吧。”韩同学伸手把廷启推个趔趄,回手给我胸上一拳,我被打了个后仰,眼睛扫过天空。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不知道是落山了,还是被灰蒙蒙的烟气罩住了。一时间,我万念俱灰,闭上了眼睛。

“哥,咱们都是同学,别为一点小事伤和气。”一个甜甜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忆萍。我睁开眼,看见忆萍站在我们旁边,柔软无力的小手拽着强壮威猛的韩同学。她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我记得我是最后一个出教室的,就算她比我晚出校门,但她骑自行车,早该过了桥啦。还有她都看到了什么?看见了我怂样?不能让她看到我这样。让她看到,我还不如死了。我英雄之气顿生,抬起头来,攥紧拳头,准备反击。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韩同学松开了我,将脸转向了忆萍。“既然妹子发话了,哥给你这个面子。”“谢谢!谢谢!”忆萍给他鞠个躬。拉着我挤出了里一层外一层的包围圈,我看见,有许多熟悉的脸,为失去观看一场精彩的打斗而失望落寞。

我以为这事至此已经结束了,可没想到韩同学隔三差五找我别扭。我已经领教了他的厉害,确实惹不起,但还不至于躲不起。我时刻告诫自己,离他远点、再远点。可在一个教室里,能离多远呢。

对于某些强者来说,欺辱弱者是一种快乐。韩同学好像也这样,我越躲着他,他越找我的麻烦。这让我很烦心,我总不能离开教室不上课吧。

下课躲着他,上课想着他。

几次之后,我发现,韩同学羞辱我,都是在忆萍离我们不远的时候,他这是有意给忆萍看的。

我宁愿让他暴打一次,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这样。

我也知道,和他打起来很容易。只要在他羞辱我的时候,骂他一句或踹他一脚,就可以了。但转念一想不行,即使让他暴打一顿,他还会变本加厉羞辱我的,不但达不到目的,还辜负了忆萍的一片好心。

怎么办呢,课上课下,这个问题总在我脑子里转。我的学习成绩快速下滑。升初三考试,我考了年组四十六名。

好在韩同学不念初三了,我不必再为躲他思前想后担惊受怕了,我可以安心学习了。

那时学生多,一个乡下的初中,有一千多学生。初一有十多个班,每班四五十名学生。初二有七八个班,每班也四五十名学。初三学生少,但也有三四个班,每班三十多名学生。我升初三那年四个班,按成绩分班,我分到二班,忆萍和廷启分到四班。

我本不聪明,原来考的好,是因为重学的的原因。初二下半年落的多,初三课多,老师新讲的听不明白。想跟上老师课堂进度,必须把初二落下的知识补上。

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我的努力有了收获,初三下半年一次摸底考试,我考了年组第十六名。每年学校考上县城一高的,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我的目标是县一高中,这个成绩离我的目标很远。这时突然有个好消息,初中毕业生可以考中专,且是中专先考,考不上还可以报考高中。对于我这样农村贫困家庭的孩子,能考上中专,有个工作,是一步登天的大好事,我当然报名了。只是县里只给我们学校六个参加考试的名额,必须在全校预考中,排名前六,才有资格参加正式考试。我平时成绩多在二十名以后,希望很渺茫。

很快到了预考,我排名第三。这大大出乎老师的预料,也大大出乎我自己的预料,这是偶然性,但也给我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预考第三,我尽全力认真学习,准备参加正式考试。说实话,我没抱太大希望,但不能放任自流,更不能自暴自弃,努力总会有收获。半个月后,我到县城参加了中专正式考试,成绩下来,我们校只考上一个,我仍排名第三。虽没考上中专,但又让我增加了信心。按这个排名,考县一高希望满大的。李老师鼓励我说:“别气馁,好好学。”

两个月后,我参加了升高中考试,没想到,参加没考上中专的五名同学,只有我一人落榜。我不但没考上一高,连二高也没考上,考上了一乡镇的农业高中,分到畜牧班。学校老师们为我惋惜之余,更多的是高兴。那一年我们中学考上县一高十一名,比历史最好成绩多出五名。

一个人的悲伤是永远是个人的事情,它于周围的世界没有关系。即使伤心死了,周围的世界依然是花开花落,五彩缤纷。

廷启没考上,他年龄还小,决定复读。忆萍也没考上,她准备外出打工。我坐在院中的石头上,心里很乱,这个农业高中,是读,还是不读,不读怎么办。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因为辍学,我比同班同学大了二三岁,再复读——

二姐回来了,我们一起去野地割猪草。二姐说:“去吧,条条大路通北京,学畜牧挺好,毕业当个兽医。”二姐这句话让我想到了我们村里李兽医。他瘦高,穿一身灰布衣,衣裤上总沾着猪粪。夏天挽起裤腿,背着一个四方褐色旧皮箱,皮箱正面有个白圆圈,圆圈正中有个红十字,整天骑着一个叮咣乱响的自行车各村跑,进村入户直奔猪圈,准备好家什,跳入猪圈,劁猪或给病猪打针。

我原来没少围着猪圈看他劁猪,但此时却感觉自己闻到了猪圈和猪身上的那种溲臭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把手里的镰刀高高举起摔到了地上,大声朝二姐喊:“我要复读。”

我又重读初三。一年后,我考上了北方千里之外的一个铁路学校。廷启没有考上,和忆萍一样,去了外地打工。

到我求学那个城市的火车,夜里十点多停靠我们县城车站。我家距县城三十多里路。二姐送我去车站。为了缩短在县城等车的时间,我们从家出来的较晚,到县城时已是满街灯火,一片璀璨。

进候车室之前,我站在站前的台阶上,穿过城市的灯火,试图回望三十里外我的乡村,什么都看不见。浩渺的夜空里闪烁的星星在向我眨着眼睛,为我送行。李老师、二姑、廷启、忆萍一个个在我脑海里闪过,一件件往事如倒回的胶片一闪一闪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对着夜空闪烁的星星,我泪流满面。

一个人究竟能走多远?走到何方?在生命终结之前,永远是未知。而我们的思想情感,就如同过去的时光一样,行走在或困苦或甜蜜或哀愁或喜悦的旧路上。

三十年过去,母亲和二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廷启在北京打工,忆萍据说嫁到了沈阳,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摸爬滚打,身心疲惫之时,每每夜晚站在窗前,看着满天的繁星,仿佛又回到了重前。

星光下,我又一次咬紧牙关,行走在重新开始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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