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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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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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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齐润艳

去年夏天,母亲做出一个让人反感的预测,说自己78岁是个坎,够呛能过去。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大姐的生日宴上,我们都赶紧让她收回这不吉利的话,还集体迷信地“呸呸呸”了几声。

今年春节,全家人无一例外地陪母亲过节,直到正月十五吃完元宵才陆陆续续地散去。正月十六晚上,母亲一个人去卫生间,突然眩晕,跌倒在卫生间门口,导致右腿骨折。

母亲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与公园里扭秧歌、唱歌的老年人为伍,更别说去参与其中了。她也不喜欢与同龄人闲聊,不喜欢逛超市,这就导致她没有朋友。就连她唯一的亲妹妹也少有走动。有时我和姐姐们强带着她去公园晒太阳,给她带小垫子,水壶,凉帽,她一路不情愿,都都囔囔说我们一天没正事,闲的。但母亲骨子里善良,遇到讨饭的不但自己掏钱,还让同行的都掏点出来。在路边摊买东西,从来不让我们与商贩讨价还价。当然,她自己很少出去买东西。她说,但凡有更好的出路都不会做路边营生。

母亲一生操劳,但活得骄傲优雅。从小在刘家大院长大的她是姥爷的掌上明珠,姥爷没有儿子,把母亲当继承人来养,教她识文断字,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带母亲参与。姥爷是刘府的大当家,身下有三个弟弟,但都英年早逝。姥爷托起了整个刘家。姥爷在村里德高望重,周围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都找姥爷操持。母亲跟我们分享过一个她小时候的场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母亲被一阵“梆啷,梆啷”的声音吵醒,她惺忪地睁开眼睛,循着一缕微弱昏黄的光,看见姥姥用破草帽遮住油灯,姥爷把银元从一个布袋子里一块一块装进瓷坛子。第二天早上,三个黝黑锃亮的瓷坛子被装上了牛车,盖上干草慢悠悠的拉走了。母亲说那“梆啷,梆啷”的声音现在都记得。

24岁的时候,母亲嫁给了贫穷但兄弟姐妹众多的父亲。虽是大龄老姑娘,但母亲有主见,有思想。当时给母亲做媒的人很多,大姐曾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会选择父亲?母亲说,他兄弟姐妹多,而且踏实稳重,读过书,好交流,最主要的是可以倒插门来我们刘家。就这样,父亲成了刘家大院的姑爷子,面对高高在上的老丈人和两个刁钻的小姨子,父亲的日子不好过。还好,母亲给了他信心和慰藉,生下我们六个孩子。父亲把刘家大院的所有人视为亲人,任劳任怨地担起责任。

因为姥爷没有儿子,尽管付出很多,晚年还是受到家族小辈有意无意的排挤。我记得清楚,姥爷去世准备下葬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和大表舅起了争执。大表舅说,按祖上规矩,没有儿子的不能入驻祖坟,更不要说在主掌位置!一句话惊呆在场的所有人,母亲更是满脸震惊和气愤,她抹着眼泪,嘴角颤抖,近乎嘶吼地回应说:爹把你们几个当自己的亲儿子对待,供吃,供穿,供你们念书,你们现在反倒用没有儿子来说事!没有爹,你们一个个能上学吗?能有今天吗?能成家立业吗?没有爹你们小时候早就冻死,饿死在大街上了!还在这里说什么有儿子没儿子的风凉话!你们都白喝了墨水,良心都让狗吃了吗?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生这么大的气,用手指着大表舅的鼻子。看到这情景,其他几个舅舅也转了风向,开始埋怨大表舅在这时候,这种场合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明天我做所有儿子能做的事 ,所有的孝道我来尽,你们可以不参与,但是爹,一定要堂堂正正下葬刘家祖坟!”从母亲坚定的话语和表情里,我看到隐忍和疼痛。

第二天,这个刘府大千金,姥爷的心头肉,我的母亲,披麻戴孝,三叩九拜,指路,扛番,摔丧盆(因为力气小丧盆摔了几次才摔碎),扶灵出殡,下葬等等所有事宜统统亲力亲为。她被父亲和哥哥搀扶着,一路踉跄,一路泪雨滂沱,却没有失任何体统。当时家里最小的我跟着大人们一起流眼泪,跟在姐姐们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悲伤笼罩着整个刘家大院,母亲消瘦的身影在人群里很醒目,在我心里很高大。

姥爷去世后,姥姥卧病在床,一大家子的重担落在父母身上,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父亲默默地做母亲的靠山,给她力量。

不管多难,母亲一直坚持让我们六个儿女读书。每到开学季,我们上学的头两天,母亲总在合计变卖家里的东西给我们凑学费,攒了一小筐的鸡蛋舍不得吃,拿出去换钱;把小猪崽开学之前减价卖掉;实在凑不够就东邻西舍地去借。我们的衣服也是大姐穿完二姐穿,二姐穿完三姐穿,直到不能再缝补,有时一天三顿饭都是玉米粥就咸菜。日子虽苦,但一大家子人团团围住的热闹和温馨,是任何外物都取代不了的。母亲说:我的孩子一定要读书识字,明事理,过去你们姥爷是我的江山,未来你们是我的江山。

姐姐们争气,陆续考上大学,成家立业。而且不谋而合地选择把家安在县城,其实我们的目的是想这个大家庭永远不要分开,曾经父母是我们的靠山,如今他们老了,希望他们也靠靠我们,看着我们长大,看着后辈子孙绵延。在着手准备进城的头一年,父亲在一次体检中检查出肝癌晚期,这无疑是晴天霹雳,把之前预计的一切美好炸得四分五裂!

我们寻求一切可行的办法,化疗,进口药,去北京肿瘤医院请了最好的大夫做手术,终究没能留住苦命的父亲。他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家付出,在最应该享福的时候,撒手人寰。母亲不能接受,我们也不能接受,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不仅仅是缺憾,是骨子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母亲一个人进了城,倔强的选择自己生活,不和任何一个女儿住在一起。拗不过她,二姐把她的房子安排在自己隔壁。我们有事没事的总往一起聚,带着母亲上饭店,旅游,逛商场。我们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高兴,但从来不说,忧郁的情绪时刻笼罩着她。我们不在的时候她不下楼,不出去凑热闹,甚至吃饭也将就,而且烟抽得越来越勤。慢慢的连我们带她出去也变得困难,她只喜欢呆在屋里,躺在床上,无论我们怎样劝说,她就是不动。在她情绪稍好的时候,我们带着她寻医问药,试图治疗身体和情绪上的疾病,还请了保姆。她排斥医生,对我们发脾气,呵斥保姆的时候也不留一点情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像她呵护我们小时候一样呵护她。可是,她还是摔倒了。

这一摔,很多老毛病一起来袭,心脑,脾肺,彻底击倒一直倔强的母亲。在医院,我们目睹她经历肉体上的疼痛,甚至经历生死,她没有喊疼,也没有流泪。可她术后醒过来的时候,艰难地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围在她身边的人,然后又慢慢地合上,眼角留下两行眼泪……

我们几个子女轮流照顾,协助母亲做复健,她表现得很消极,不配合,大声呵斥。最后说出我们都是不孝的儿女,孝顺的儿女是顺着老人的意,老人咋得劲咋活,而不是去强迫做不愿意做的事,不喜欢做的事!我们吃惊,也无奈,我们无非是想让母亲健康,有质量地多活几年。在母亲眼里让她出去遛弯,让她喝营养品这些她不情愿的事就是大不敬,大不孝,因为她不愿意这样做。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们在背后偷偷流了多少眼泪。是心疼,是无助,是害怕失去的恐惧。

现在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尽量顺着她,有时逗她说话,她会不耐烦。我们就翻出老相册给她看,说地点,说场景,说相片里的人和事。每次看到有关刘家大院的黑白照,她都深深地凝望,若有所思,眼睛里有光,说话的声音也会提高。我们就顺着她的回忆一遍一遍地听她说还能记住的事。她脸上有微微笑容的时候,我们觉得是最幸福的时候。这几本老相册有特殊的功效,尽管已经翻得毛边,破损,我还是用胶带粘了又粘,补了又补,整齐摆放在母亲伸手就能够到的床头柜上。我知道,那里面有母亲的青春,爱情,和她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江山。

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彻底卧床的母亲江山越来越小。她曾经有刘家大院大公主的头衔,有永远为她撑腰的姥爷,后来还有了父亲,有了我们六个儿女。这些牢固的靠山,是她一生的骄傲,供养她一生的傲娇。如今母亲的江山,只剩一间屋子,一张大床和整日在生活与她之间穿梭的孩子们,她依然大声的反驳与呵斥,每天保持倔强的姿势至日落。只是,当夜晚来临,她习惯睁大眼睛在天花板,床边和地面寻找,好像那里有她遗失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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