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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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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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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砍柴老人

砍柴老人

白龙

阿木斯尔屯是我的家乡,科尔沁民歌《诺丽格尔玛》的发生地。阿木斯尔是“口子”的意思,因这个村正坐落在阿贵大山沟的“口子”而得名。从阿贵山沟下来的小溪经阿木斯尔村东南边流过。夏天,孩子们在溪水边玩耍,牛羊在岸边吃草。冬天孩子们在这里玩冰车儿。不过小溪上没有搭桥,秋天收庄稼很是不方便。

我的童年是在阿木斯尔屯愉快地度过的。

我家东南边住着一户人家。那家主人是一个老头,村里人都叫他“砍柴老人”,他去世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原名叫乌日乐。乌日乐老人一辈子砍柴背柴,所以才有了这个外号。

村北的山上漫山遍野地长着万年蒿。老人拔下万年蒿用绳子捆起来,背在身上吃力地走,远远看去就像没有轮子的毛驴车在移动。万年蒿好烧,不管春夏秋冬,都可以拿来烧火。不知道乌日乐老人家是因为人口多还是烧火多,那么大一堆万年蒿,几天就烧没了,于是,老人又上山背柴火。

后山上的万年蒿是我俩拔完的,这个我承认。那时候我们哥仨都小。我们好不容易捆好了万年蒿,往山下滚动的时候,老头看了显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乌力吉先生的三个仔很像屎壳郎滚屎球呢。”说完哈哈大笑。

要说拔万年蒿,我们仨也干不过一个老头儿。老人肩膀上挎着十米长的牛皮绳,往山上爬去,爬到万年蒿最浓密的地方停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捆好一大捆。他抬脚一踢,那捆万年蒿就呼呼地往山下翻滚,一直滚到村后干水线。也就两袋烟的功夫,山坡上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地方变成了光溜溜一片。

那时候,烧柴是我们家一年四季最大的最要命的事儿。老爸在学校教书,没有时间弄柴火。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干活儿挣几个工分,晚上忙乎着给我们做吃的喝的,还要喂牲畜。所以我们哥仨稍微大一些就开始忙乎一年的柴火。大哥八九岁就开始跟着母亲捡牛粪。二哥十岁开始跟着大哥刨树根。我是十三岁开始跟着大哥二哥搂柴火。十四岁开始跟着二哥割榛柴,十五岁上山砍柴火。

有一年寒假,我们哥仨赶着毛驴车去山上搂柴火,晚上拉回来一车柴火,老妈高兴地流着眼泪,不断地夸我们长大了,能够帮家里解决烧柴火的事了,然后给我们做了特别好吃的饸饹。求人家帮忙弄柴火是很麻烦的事,一个是找人困难,人家也为自家的柴火忙乎着,哪有闲暇时间?再一个是找车更麻烦,生产队就那几辆车,大家都在盯着呢。柴火拉到家里了,还得准备酒菜招待大家。那时候准备一桌酒菜太难了,走遍全屯子才能借到一两斤酒、几斤面粉。然后帮你的人家家里有事了,还得还那个人情。

因为经常在一起背柴火的原因吧,我和老人关系很密切。有时候他坐下来抽烟休息,招呼我去他那边休息聊天。我俩哥哥干活很实在,我是老疙瘩,有时候多休息一会儿他俩也不说什么。

“蜻蜓一群一群地飞,草香特别呢,晚上肯定要下雨哦。”老人说。

“晴空万里呢,哪来的雨?”我不相信。

“大自然的事人不如鸟虫那般敏感。你好好听听,村里的鸭子叫声特别大,不断地拍打着翅膀,那就是下雨的征兆。水缸出汗,那就是要下雨的前奏。中午特别闷热,也会下雨。”老人接着说:“唐山大地震人都没有发觉,动物们提前都知道了。到处是蛇和青蛙在逃生,狗狂躁,鸡不入窝,一个劲儿地叫唤,这些都是地震的前兆,唐山人没发觉,可惜了。”说完老人掏出旱烟袋抽起了烟。旱烟的味儿很大。

他的脸被晒成了土棕色。

“我们这边也地震过吗?”

“唐山大地震,我们这边也有余震。”

有时候他很伤感,看着山下的村庄发感慨:“从高处往下看多好啊,我们这个小山村错落有致,四四方方,村北有靠山,村南有小河,山坡上有牛羊,山谷里有良田,这不就是故事里说的天堂嘛。眼瞅着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但是总也看不够,看着这片土地心里暖暖的,无比踏实。”他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河流,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正在兴头上,大哥叫我。我下去捆好了柴火,吃力地往下滚,捆得不结实,没滚几下就散了。好不容易重新捆上,再次往下滚,一直跟着往下推。我们刚到家后边,老人的柴火也滚了过来,撞到我家后边的石头墙,绳子断了,万年蒿散了一地。老人呼哧呼哧地跑下来,接上了绳子,捆了很小的一部分背走了。他说剩下的就给你们吧,你们哥仨太小了,你爸给我家孩子上课呢,这捆柴火全当是报答吧。那天我们哥仨高兴得晚上做梦都在笑。

乌日乐老人有四个孩子。长子有文化,嘎查学校缺老师让他代课,教的好好的,有一天在教室跟学生一起玩摔跤,给中心校校长抓住了,让他辞职回家。后来,他在突泉那边认识了一个寡妇,跟她结婚,做了上门女婿。老二去呼盟当了牧羊人。老三是姑娘,在阿贵屯结婚生子,后来去南方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老四是个刺儿头,在他大哥那边待了两年,后来听说他去了南方参加传销组织,后来没信儿了。老头子养育四个孩子自己落下一身病,渐渐地老了很多。

高考那年暑假,我回了一趟小时候生活过的山村。

十年前,我家已经搬到了苏木所在地。我去看了我们家的旧址,然后爬上后山望着山村发呆。这时候有个捡牛粪的老人从身边过去,我一看是乌日乐老人。老人明显老了,就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里说的那样,“大去之时不远矣”。岁月的痕迹都刻在老人的脸上。

我跟老人打招呼,老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我来,显得很高兴。他慢慢地坐在一个石头上面,掏出烟袋,装烟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他吸一口烟就吐一口痰,说一句话吐两口痰。

“呸,呸”,老人吐了痰说:“我老了,背不动柴火了,孩子们不争气,我成了大家的累赘。呸呸,这山坡是我们俩把它给整光溜的,以后你出息了,在这边栽树,把以前做的坏事弥补过来。呸呸,我是没那个力气了,我看你可能行。”

是啊,当年大哥二哥都上初中了,是我留下来把那个山坡上的万年蒿拔完的。现在听着这个一起“犯罪”的老人的忏悔,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人不停地吐痰,他是怎么形成这种习惯的呢?是看不惯红尘中的尘埃?厌倦了人世间的苦难和黑暗?

“我在看护大队的树林子,呸呸,我也栽过一些果树,村里的孩子很喜欢的。我们这个山沟土壤条件很好,气候宜人,很适合栽种沙果树。呸呸,村里给我买吃的喝的,我就看着大队的树林子,哪天死了,在树底下挖个坑埋了,化成土壤给树当营养吧。”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给他卷了一根烟,他抽完走了。

这次分别成了我俩的永别。

大学毕业后我去外地工作了。家里人都搬到了旗所在地,我去阿木斯尔屯的次数也少了。今年清明节前夕,身体不适,连续几天做噩梦,我觉得趁着清明节一定要去一趟家乡,祭扫祖先的坟墓。

村里老人没几个了,大多去了天国,坟地多了很多新坟墓。我家祖坟的东南方向有个坟墓,分明是好几年没人给上坟。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乌日乐老人的坟墓。

“我和这个老人把后山祸害了。”我说,拿起铁锹走过去,给老人的坟墓添了几锹新土。

我表弟跟着我,他是嘎查会计。他说:“都说木匠死的时候没有棺材,这老人终身砍柴,最后却是冻死的,太可怜了。”听完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村敬老爱幼的好传统都丢弃了?留守的孤寡老人都没人管了吗?”我生气地质问。

“我们嘎查班子每人负责一名孤寡老人。这个老人是我们村委会主任负责的。不过到了年底,村里老百姓家家杀猪宰羊,我们主任连续几天喝得迷迷糊糊的,等他稍微清醒了,想到老人的时候,老人已经走了。”会计接着说:“哎呀,肯定是脑溢血了,不能动弹,口水眼泪一大把都冻成冰了,手脚冻得硬邦邦的,真是惨不忍睹啊,养育的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亲属后辈也没有人管他,甚至下葬的时候都无人问津。”

回家的路上二哥说:“老人安葬的费用是村主任出的钱,找了三十二个青壮年抬棺,一直走得很轻松,到这山坡下棺材就变得无比沉重,所以就安葬在这里了。木匠爷爷负责善后的,他说这人背了一辈子的柴火,要走了把那个牛皮绳给他带上吧,就这样把牛皮绳给他放在棺材里了。”会计接着说:“下葬老头后大伙回去在村主任家吃饭,突然,我们村三个人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了,用熏香熏,用指甲掐人中,他们才慢慢醒过来。但是出现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怪事,这三个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症状,说两句话就吐痰,跟砍柴老人一样一样的,呸呸,呸呸这样的,吐痰的人走了一个多了三个。”他说完哈哈大笑。

“嗯?真有这种怪事?”我不信,瞅了瞅二哥。他说:“真的。”

我问:“都是谁谁?”

“一个是偷他柴火的邻居;一个是祸害他女儿的那个流氓;一个是不负责任的这个村主任。”会计说完学着他们吐痰,“呸呸”。二哥瞪了他一眼,警告说: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这种事儿也是随意开玩笑的吗?赶紧吐口水,必须是三次。”

会计害怕了,转过头吐了三下口水,“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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