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偶尔有几天无精打采,不思饮食,眼窝深陷,姆妈就会说这孩子可能受了惊吓,晚上要给她压压惊。
全家人吃过晚饭,洗脸洗澡后进房间准备睡觉之前,母亲拿着一个杯子,里面装满米,倒扣在一块布上,用布裹着米杯子,扎紧。然后把它抱在怀里,点着香,从下屋的水圳边开始,拖长声调,温和祈求地喊:“水神婆婆欸,俺女儿小荣如果白天在这水边玩耍跌倒了或者吓着了,请您帮我带她回来啊。归屋里来哦,小荣,归来,水神婆婆带归来哦……。”边说边拜,拜水、拜天、拜地。
从水边的石阶拾级而上,姆妈绕着房前屋后,也是一边拜一边祈求地拖长声音喊:“门神婆婆灶神婆婆欸,俺女儿在哪里吓到了就帮她捡起来啊,帮我带着归屋里来,归房间里来,保佑她冇难冇灾,身轻脚快,三餐茶饭安,一觉睡到大天亮。”到房间门口时,声音已经放低,姆妈边把怀里那个用布裹紧的米杯轻放在我枕边,在我眉心和手心哈气,一边轻声说“好了,哪里吓着的都捡回来了,不怕了不怕了……。”我其实醒着呢,平时姆妈对我们严厉,此刻姆妈这么温和这么低声细语,我特别享受。但是看到她那么恭敬地拜来拜去,还自言自语,又觉得滑稽好笑,噗嗤一声笑出来,母亲也忍不住笑了。
小时候受的惊吓自己都可能没有意识到,父母用爱压一压就灵,惊吓就消失了。长大后受的惊吓却是装着自己没有意识到,人前装勇敢,人后且压惊。人其实一辈子都在不断地受惊吓,所以才不断地追求安全感吧。
当一个人老了,行动变慢、反应变慢,更增添各种惊惧担忧。歌词“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 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 回忆青春,……”能给尚未年老的人们预选体验深刻、内敛、厚重的美感,但不能给真正老了的人压惊。
姆妈七十多岁还很健朗,那时候,我通过全国招聘考试,有机会从欠发达的老家县城调入经济更发达的南粤,我矛盾地告诉了姆妈我可能会去广东工作了。在她的子女当中,姆妈最依赖我,她会舍得我离开吗?她如果说出舍不得我远走,我也许迈不出远行的那一步。
姆妈几分钟没做声,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很清晰地说:“去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用担心我,我总会有办法。”人老了会依赖会孤独,我本应该在她身边给她安神压惊,却又工作变动远离姆妈,让姆妈处于担惊受怕的境遇。我内心充满自责。
母亲八十多岁的时候已经风烛残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综合症,怀疑我不理她,说我不要她了,说看见我明明回到家乡,路过门口也不进去看她。我回到家乡,摸着母亲的手,轻声细语跟她说话,给她压惊,告诉她那只是她做梦,在梦里以为我不理她,“我是你女儿呀,我怎么会不理你”,“我回来看你了,我在你身边,不要怕”。
岁月如白驹过隙,昔日受惊吓的小女孩今天成了退休人员,正在步入老年。在这段黄昏人生的旅途中,她要多给自己壮壮胆压压惊,无忧无畏,得失淡然,以便宁静从容地欣赏这平常、大气、壮阔的黄昏美景。父母的音容已逝多年,但恩亲永在。愿天堂里没有惊吓担忧,愿父母英灵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