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刚吃过午饭,我就催着母亲做糖烧饼,说某某家某某家已经开始贴锅了。说到这,我仿佛闻到了节节高糖饼的香味儿。
节节高糖饼是我们这里的特产,与唐代诗人白居易《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中的胡饼不是一回事儿。“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辅兴,是京都长安城西南角的一个胡麻饼铺子,胡饼是将胡麻粘在饼面上用炉烤熟而成的,饼没有馅儿;而我们这里的节节高糖饼是用芝麻伴糖做馅儿,做成后不仅面脆油香,而且甜蜜可口,一个谗字根本说不清,何况我要比杨大使更“饥”呢。
贴锅是做糖烧饼的最后一道程序,母亲听了,说好好好,赶紧放下手中的农活,转到里屋拿出个大面盆,就开始和面。这个大面盆,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一般是舍不得用的。母亲就是用这个大面盆和面,她将糟(酵)头用温水泡开、稀糊,与盆中的面粉搅合,慢慢地加入碱水,接着又是抓又是提又是用拳头揣,翻来覆去,似乎要把面里的筋给揣出来似的。揣了许久,等整个面盆中的和面揣成了一个大团能拎起来时,母亲才用手迅疾地在表面上拍几下,用干净的纱布盖好,连盆带面放到被窝里盖上,母亲说一会儿就涨好了。
涨好实际上是等着发酵。现在人是用酵母粉发酵的,母亲那时候是用糟(酵)头发酵。所谓糟(酵)头,就是每次做饼时故意留下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酵面团,留着下回做饼或馒头时发酵使用,这样的饼叫“糟面饼”。一般的人家是没有糟头的,得到做馒头做饼的人家去找。做糟面是一项技术活,特别是加碱水,加不好,饼就酸涩难吃。农家妇女,能做得一手好糟面,是绝对可以让亲邻称羡的。我母亲是做饼的高手,她把做饼的过程称为“服侍糟面”,用服侍这个动词,足见技术精到。
和好了面,母亲并不休息,到屋里抱出两包糖来。这两包糖,都是用纸包的,圆锥形的,一头大、一头小,锥身上贴着一张红纸,长条的,外面用线绳捆扎。这是在商业社工作的舅舅送来的。那个时代有个亲戚在粮管所、商业社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事情,我也因此分享了不少优待。
母亲先解开一包,连同包糖的纸一道摊在桌上,再把另外一包也打开倒上去,用擀面杖轻轻地擀。现在的红糖大多是砂糖,那时不是的,甘蔗糖居多,甘蔗糖容易结疙瘩。母亲把这些红糖都擀细。
接着是炒芝麻。早在几天前母亲就开始准备芝麻了,这等于告诉我们,我们盼望已久的节节高糖饼就要有了。母亲用簸箕簸,用手捡,不厌其烦地簸扬、捡拾,直到把所有的灰烬、石子儿、黑黄的空瘪全部剔除,这才放在清水中淘洗,再放到阳光下凉干。母亲说:用牙咬,有点儿脆生,又有点儿肉精,那才算凉晒好了呢!芝麻这么小的一个粒子,母亲竟然能把握到这种感觉!
芝麻用多少呢?母亲说,跟糖一样多,但不是把芝麻直接拌到红塘里,得放在稻草烧的锅里炒。母亲说:稻草火性弱,能烧出满火,锅热得匀,炒出来的芝麻全都黄亮亮的,糊不了。这样就分配给我一个我极不愿意干的任务,蹲在锅膛门口添草烧火,母亲则是站在锅前,用铲子不停的翻炒,还不时的指导我烧火。一会儿芝麻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从厨房里飘到院里,飘到大树下,飘向远处的田间,这时你就会听到老远的乡亲在喊:风和奶奶,你做节节高糖饼哪?整个村子都好像闻到了芝麻香!都知道我们家即将有节节高糖饼了!风和是我母亲的名字,因为我家的辈分高,母亲年纪轻轻,叫奶奶的人已有不少。
炒好的芝麻,盛到簸箕里,母亲边走边慢慢地簸着簸箕,让它凉下来,走到碓臼边,放到里面轻轻地舂,轻而有节奏,舂成粉末状时再盛上来,与擀细的糖拌均匀。这时,夕阳已经红红的照进了厨房。
等忙碌了一天的父亲下班回来,夜幕已经拉开。这时候面盆里的面已经涨满了盆,父亲搬过来,母亲掀开盖布,抓一把面皮一拉,一个个小孔显露出来,递给父亲一闻,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这个酵发得好啊”,夫妻俩同时用了一个“发”字,那兴奋的劲儿蕴含着对下半年乃至来年的美好希冀。
母亲关照我打好草把子,放在灶膛里烧,不要大火,要压着闷烧,但又不能起烟。父母则在灶堂前忙碌开来。母亲将面盆里发好的面揉成一团,试试劲道,然后切成一块块长条,将长条切成一个个小块,再一小块一小块轻轻地擀成厚实的圆片,像做包子一样捏成小团,团中开窝,把芝麻糖馅儿包在里面,封口捏紧搓圆,轻轻拍扁,拍压成饼状。这时大草锅已经烧热,父亲则把母亲包好的饼贴放在锅的正中间,那里热度最高,一会儿给它翻个身,挪挪位置,再把第二个贴到锅的正中心……
小孩子是极不愿意烧火的,但有好吃的节节高糖烧饼诱惑着,还有父亲即将开场的故事会,而且总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
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的英雄后羿,娶了个美丽善良的妻子,名叫嫦娥。一天,后羿在昆仑山巧遇到王母娘娘,王母娘娘赐给他一包长生不老之药,服下此药,能即刻升天成仙。可是后羿舍不得撇下妻子,就把长生不老之药交给嫦娥珍藏。嫦娥将药藏进梳妆台的百宝匣里,不料被小人蓬蒙看见了。这一天,后羿外出狩猎,心怀鬼胎的蓬蒙待后羿走后手持宝剑闯入后羿内宅,威逼嫦娥交出长生不老之药。危急之时嫦娥打开百宝匣,拿出长生不老之药一口吞了下去,身子立时飘离地面,冲出窗口,向天上飞去,飞落到清凉凉的月亮上成了仙。
我很为后羿和嫦娥惋惜,非常痛恨小人蓬蒙。而就在我愤愤不平时,第一锅饼出了锅。母亲说“宝宝,来拿一个尝尝。”我早已迫不及待,伸手就拿,烫,啪地掉地上了,引得母亲咯咯地笑。我捡起来,两只手轮换着晃晃,再拍拍,用嘴吹吹,上去就咬它一大口。外面的,好脆,好香;里面的又柔,又软。怎么没有糖?我用两手一压,芝麻糖糊冒出来了,再吹一吹,嘘——,嘘——,用舌头一舔,那种又香又甜的感觉,真的像醉了似的。这时母亲说,别光顾自个儿,拿几个给邻居王大妈、李大婶……还有小琴、小兰、狗娃子他们送去,于是我拿起几个大饼,一溜烟跑出去献宝去了……
于是灶膛边又多了不少喜欢听故事的孩子,广寒宫啊,吴刚啊,还有我们泰州的张士诚啊,让我们如痴如醉。
我记得父亲讲张士诚的故事的时候说过在烧饼里头夹了一张小纸条,约定起义的时间的事,我就问母亲,这烧饼里怎么夹纸条啊?母亲说,是可以夹的,并且说,现在街上卖的月饼里还有的。于是我吵着,要母亲买一个夹纸条的月饼,母亲拗不过终于答应,第二天就买来了两个月饼,我打开一看,饼皮下确有一张油油的小纸片,上面分别写着“五仁”“火腿”两个字,不是什么暗号有点让我失望,但月饼里面蕴藏的文化玄机还是让我长进不少。但后来当我知道,那可是母亲好几天的工分钱时,那时我还是有点hold不住了。然而现在街市上卖的各式月饼都不再有这样的文化密码了。
就这样又是烧饼又是故事,直到脸盆大的月亮升到半空,节节高糖饼终于炕好了,来找小孩子的大人们在院子里济济一堂,尝着糖饼,有说有笑,而我也吃饱了,欲睡了。
冷却了的节节高糖饼外硬里甜,通常能从中秋吃到之后十天,那是我们每天早上喝粥时最奢侈的食品。
后来,父母还做过两面黄的油煎芝麻糖饼,就是锅里倒入少许油,待锅里的油冒出几许青烟,便将糖饼几个几个的放在锅里煎,这样的饼更加松软可口,甜蜜沁心,父母总会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吃,并不时地嘱咐我们慢些吃、慢些吃……
中秋晚上,母亲照例要叫醒我用这糖饼供奉菩萨、供奉月亮的。
一轮圆月,清光如水,在庭院中摆好方桌,献上农家产品石榴、柿子、花生、芋头、老菱、莲藕,还有糖饼等食品,敬香、磕头、拜祭,祈求平安多福甜蜜圆满……
这时儿歌也在村头响起:亮月粑粑,照见他家。他家驴子,吃我家豆子,拿棒打它,还是××(孩子的小名)的舅子!
月光下孩子们的游戏又开始了……
现在做糖饼的家庭是越来越少了,时代发展了,苏式广式等各式月饼走进了寻常百姓家,成为替代节节高糖饼拜祭月亮神的家常食品。
但每逢中秋,我和妻还坚持在做节节高糖饼,妻是为在南宁工作的孩子,而我还在怀念那一舔的芝麻糖糖糊糊的感觉,那稻火烘烘的故事会的感觉。
妻赋诗一首《七律 柴墟芝麻糖烧饼》:柴墟石臼磨芝麻,糖蜜围炉伴醉霞。揉擀包胚亲爹面,烙烧胀饼美庐家。方桌遥祭南宁月,袅雾笙歌口岸茶。都说雕花楼酵好,能香万里藉牙娃。
我吟唱词一阕《水调歌头 中秋忆父》:那年高风急,望月过云羞。家厨红火,芝麻翻炒醉了秋。和面父亲劲道,糖蔗掺了节节,倍觉润甜喉。只等起酦酵,宫饼祭恩酬。岳家军,白娘子,美牵牛。家风宴语,诚实进步爱人讴。桑树栽培从小,默化潜移成栋,匠运造鸿舟。今忆父教诲,一念泪花流。
写于2020年中秋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