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为青年作家黎锦明的中篇小说《尘影》题辞中说: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这重压除去的时候,不是死,就是生。这才是大时代。
春江水暖鸭先知,革故鼎新的改革开放大时代,在作家杨明的长篇小说《月上高桥》中最生动的展现,就是小人物的“大事件”,一群在上海浦东推动时代变迁的打拼史、奋斗史、成长史和心灵史,时代宏大叙事中的无数个体可见、可触、可感的获得感、幸福感。
小说有二十四万字,五十三章,我们不妨聚焦其中的第四十二章《自摔铁饭碗》,来看看作家笔下小人物的“大事件”是如何体现这个大时代的跫音的。
时间是1993年元旦这一天。
1993年1月1日,经国务院批复,上海市整建制撤销川沙县,正式成立浦东新区。小说写道:“浦东开发、开放的步伐,越来越疾越来越近了。各大报纸、电视、电台都在报道这一喜讯,生活在高桥的人们,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像过节一样精神焕发、喜气洋洋。因为浦东大开发,高桥是前沿,是重中之重。”
生活在高桥镇的三个小人物王浩明、任桂香、李磊是如何度过这一天的呢?
在皮鞋厂流水线上的打工仔王浩明来到了熟人熟事的任桂香的“温州发廊”,他要烫发,烫一个像李磊当年的“飞机头”,以焕发的精神来迎接这一历史时刻。
王浩明烫“飞机头”是有说法的,他是要像李磊一样跟上时代的步伐,小说没有让王浩明把这一句话说出来,但意味深长地写了这么一段:“温州发廊”的红字,已变得浅白。若干年后,浩明怎么也没有想到,“温州发廊”“洗头房”“洗足房”“洗浴中心”以燎原之势席卷全国。……浩明要做一下头,做成“飞机头”,要打扮成上海人。他要回去相亲,因为26岁了,他的人生伴侣还在天上飞,丘比特之箭还在绕着月球匀速地圆周运动。
王浩明当然不知道“飞机头”这个时候已经不时尚了,他始终慢李磊一步,最后他做了任桂香推荐给他的“简约、时尚、潮流、前卫的”郭富城的头型。
“温州发廊”老板任桂香是与时代拥抱得非常紧密的一个小人物,第四十二章中写了她“眉飞色舞”的邀请,她“水蛇腰、削肩膀的披肩波浪发”的打扮,以及她店内的墙上的画报、音响里高胜美柔和甜美的《青青河边草》的歌音,处处散发着时代的气息。她是个体工商户,元旦这一天,她依然在店里为客人理发、做头,王浩明就是她客户中的一个。当然,她也是在迎接爱情。
因为爱情这条主线,李磊是这一章节中的第三个小人物。
前面桂香对浩明的欢迎词是:“这有什么,李磊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要看得起,没事也可以来坐坐,白相白相!”王浩明没听出来,其实这是任桂香在向他介绍两人之间的恋爱关系。
王浩明与任桂香的关系仅仅是“熟人熟事”,因为“浩明不是皮鞋厂的正式工,又是配底钳帮的,流水作业工,不是全套的皮鞋手艺人。户口又不是农转非……”所以对任桂香虽有好感,但自己的自卑意识很强,不可能谈对象。
李磊不同,他是接父亲班的,是皮鞋厂的技术员,正式工,所以他说,“我心里有数,只要我肯过来,桂香肯定接受我的。因为她喜欢我、追求我。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元旦这一天,李磊却带来的是一个振聋欲聩的消息:“我辞职了!自己手上的铁饭碗被自己摔碎了。父母为了我气得跳脚,特别是我妈,被气得吐血。”自摔铁饭碗成为他迎接开发开放红旗招展浦东新区正式成立的壮士断腕之举。原因竟然是李磊羡慕王浩明流水线上临时工多劳多得的工资,他说:“我是死工资,还不像你们,多劳多得,哪有那么多砌房钱哟!”多劳多得、个体工商户,这是改革开放初期市场经济的活力所在,李磊先知先觉,与王浩明相比,他就站到了时代的前沿,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与任桂香有共同语言,于是走到了一起。
三个小人物,王浩明,流水线上的临时工,打工者,多劳多得;任桂香,个体工商户,美丽漂亮紧跟时代步伐的发廊老板;李磊,接班的技术员,正式工,死工资,自摔铁饭碗。特别浓厚的时代元素,“温州发廊”,老板,高胜美的歌声,郭富城的发型,流水线,多劳多得,铁饭碗,辞职,市场经济,改革开放初期,首届东亚运动会,等等,都自然而然地生活化地融汇在只有短短的两千多字的第四十二章中。
写实的手法、生活化的语言,竭尽生活逻辑的细节,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三个小人物以各自的“大事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迎接1993年元旦,迎接浦东新区正式成立。
李鸿章在《妥议铁路事宜折》中放言:“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自应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作为一个有着时代责任感的当代小说家,杨明正是以他的鸿鹄之志创造具有时代意义的文学奇业。试想,如果不是作家的心里装下了高桥的天空、浦东的海洋、上海的使命、风起云涌的国内改革、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两千多字中能容得下这么多内容?二十四万字中能够展现一百多位浦东建设者十年的青春之歌?正因为如此,《月上高桥》才能够成为改革开放这个大时代的文学旁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