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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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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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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

每年冬天初雪纷飞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一个高中同学,她是个不畏严寒的女孩,总是独自一人在冰冷的空气中逆风而行。

高二文理分科时,我和小蕴成了同班同学。她学习成绩不错,这是我对她的唯一印象,因为高二整整一年我们的交流几乎为零。而事实上,我与班里一大半女生都没什么交流。那时的我沉闷而寂寞,常常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拒绝别人看清自己,也不愿意去主动触碰别人。

与小蕴说上话纯属偶然。高三上学期的一天,班主任把我和小蕴叫到办公室,说让我们参加市里的一次征文比赛。我很诧异老师为什么会看中我——平日里语文考试时我写作文总爱跑题,得分不高。班主任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希望你能发挥自己的潜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才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出办公室时,校园里的人已寥寥无几了。我和小蕴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一段较远的距离,远得都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

在路口拐弯处,小蕴追上我:“你走路怎么这么快啊?”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对于生性胆小、不善言辞、平平庸庸的我来说,与一位优秀的女生交谈是一件多么吃力的事啊。

小蕴跟我肩并肩,靠得很近,这让我极不自在,一不留神后脚尖踢到前脚跟。小蕴并没有礼貌性地憋住笑,反而毫不掩饰,笑得花枝乱颤。

正值十一月,天气已经开始变冷。倏倏的风刮过耳畔,寒若刀割。我竖起衣领,双手插进衣兜里,仍禁不住牙齿打颤。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小蕴,路灯下的她面庞柔和,鼻尖微红,整齐的刘海被风吹得上蹿下跳。她穿一件单薄的风衣,但全身上下寻不出半点寒意。

小蕴爽朗的笑让我稍稍放松,于是轻声探问:“冷吗?”

“我挺抗冻的。”她摇头说,“我不喜欢裹那种又厚又笨重的外套,看上去看一只迟钝的熊。”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鼓鼓胀胀的羽绒服。

“不是说你。”她连忙解释。

我们随意聊了几句关于征文比赛的话题,然后一直沉默着走到了路的尽头。即使有些好奇,但我也没再发问。前面说过,我不愿意去主动靠近一个人。

在我们把写好的稿子交给老师之前,小蕴建议我们先交换着修改一下。自己的拙作能得到高手指点,我没有理由拒绝。她是在课堂上看完我的征文初稿。正当我望着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的一长串的数列发呆,叠成方块的稿子像接力棒一样传到我的手中。在末页的空白处,小蕴用铅笔工整地写下了一大段文字。她提了很多中肯的意见,具体内容不大记得了,但是她写的字让我印象深刻,可谓铁画银钩,有形有体,不像出自一个柔弱女子之手。

相对小蕴的认真和郑重其事,我对她稿件的态度就显得敷衍得多,除了揪出了几个错别字,剩下的就是一味夸赞。这也不怪不得我,人家确实文采斐然,技高一筹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随后的一次座位调整,老师把她调到了我的前排。以征文比赛为契机,我们经常一起切磋文字,讨论喜欢的作家,分享最近看过的书。我开始关注起她,也对她有了深入的认识。

她没有想象中的清高傲慢,却是一个凡而不俗的女孩——她会在课堂上吃零食、讲闲话、打瞌睡……总是一副懒懒散散、嘻嘻哈哈的样子,可每次考试,她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用今天的话来说,她就是那个让所有人都羡慕嫉妒恨的存在。

小蕴还有一处与众不同的癖好——爱逃体育课,一到体育课就不见她的身影。每次我们在体育场上挥洒激情的汗水时,她都躲在教室里看厚厚的书或者溜出校外去买零食。

有一次,在她的怂恿下,我也逃了一节体育课。她是去超市买零食,我是去买安妮宝贝的一本新书。

上课铃响后,小蕴领着我,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隐蔽的围墙跟前。她为我做示范,率先登上一张靠墙的破板凳,屈膝往上一蹦,手掌用力一撑,就稳稳地骑上了墙头,跟上马似的。她伸出手要拉我,我脸上一烫:“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说着也轻松地爬上了围墙。

谁也没想到,一向宽仁的体育老师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在那堂体育课上点了名。于是我和小蕴又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你们俩说说,为啥不上体育课?”班主任靠着椅背,双手交叠抱在胸前,眯着眼审视着我们。

“老师我来大姨妈了,肚子疼。”小蕴豪不避讳,张口就来。

班主任一副不相信又不想再深究的表情,轻易放她回了教室。这就是优等生的特权吧。

然后他把目光瞄准我:“你呢。”

我远不如小蕴才思敏捷、机智过人,编不出一句蒙混过关的谎话,也不能实话实话把小蕴给卖了,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节课别上了,去操场罚跑十圈。”这是班主任对我最后的判罚。

刚跑了一圈,我身边的跑道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小蕴说她见我一人受罚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找班主任交代了实情。我停下来摇摇头:“你真傻。”小蕴特配合,故意扮出傻傻的笑。然后一阵风似地跑开了。她一如既往地衣着单薄,消瘦的身体在宽大的灰色卫衣里晃荡着,仿佛随时会被风剥离出来,飞上天去。

“小小的个子,蕴藏着大大的能量。”我心里默念着,对她的名字做出了全新的诠释。

不知跑了多少圈,天上开始飘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你追我赶,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小蕴兴奋得像个孩子,她跑着跳着,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一路轻盈飘落下来的天外来客。

我没有逃离,小蕴陪我跑步,那我就陪她看雪吧。

在宽广无人的操场中央,寒风肆虐,雪花狂舞,小蕴倔强地昂着头,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那一刻,她就是一位快乐的雪中的天使,风中的精灵。

“你见过雪山吗?”小蕴嘴里吐出一串长长的白雾。

“没有,你见过吗?”

“我频繁地在梦中见到。那里的天空是淡紫色的,山顶上堆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尖尖的屋顶上炊烟袅袅,孩子们在平缓的山坡上滑雪,美得如一幅灵动的水彩画。”

“很美的梦。”

“你相信吗?梦,其实是一种真实的实在。把它作为信仰去追寻,总有一天,你将与它温存相遇。”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用一种钦佩而迷惑的眼神。

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和小蕴经常混在一起。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拿着钢勺在饭盒上敲啊敲;一起在英语早自习时把薯片嚼得咯吱响;一起值日,把教室里清扫得一尘不染;一起在寒风中叼着冰棍招摇过市……她那活泼乐观的性格感染了我。曾几何时,我慢慢地从狭小的盒子里往外爬,尝试着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也向外面的世界展示自己。

和小蕴相熟后,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脚步匆匆,转眼间高三上学期就走到了尽头。

期末考试后,我整理课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张写满了文字的方格信纸——我常常在课堂上不听讲,自顾自地写一些虚虚实实、天马行空的故事——竟有厚厚一叠。

小蕴刚好回头瞧见,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一把夺过信纸,仿佛那是她在荒漠中发现的珍宝。

“看不出来,你还真的挺有才呢。”小蕴粗略地翻了几页。

我感到一种秘密被发现后的尴尬和害羞,慌乱地扯了扯她的卫衣帽子。她纹丝不动,没有还给我的打算,还理所当然地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小蕴头也不回地说,“刚好寒假有时间来拜读。”

寒假里的一天我跟爸爸狠狠吵了一架,然后心情郁闷地去网吧上网。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家里也没电脑,想临时联系一个人挺难的。

我登录了QQ,正巧小蕴QQ也在线。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信息就一条一条接踵而至,像除夕夜的鞭炮一样,一串一串亢奋地炸开。

她说:“知道吗我很喜欢读你写的故事。那些感情真挚、温柔细腻的文字,泉水般平缓地流过心灵的山谷,让人获得舒缓的满足。你真的很有潜质,继续加油哦。”

她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你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像一只受过伤害的蜗牛,长期躲在冰冷的外壳里。希望你能打开心扉,热烈而深沉地热爱拥抱这个世界。”

她说:“很高兴认识你!Ps:很少见你笑,但是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帅气。”

始终认为我的文字沉默而平凡,就像荒野中一株株不起眼的杂草,对它的生长和颓败,无人问津。

小蕴的话犹如一缕阳光穿透贫瘠的土壤,驱散了阴暗潮湿,让希望的种子开始发芽。我备受鼓舞,有了坚持写下去的动力,哪怕只有这么一个懂我的读者。

可惜我们相识太晚。

最后她说:“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雪后天晴,太阳都是冷冰冰的,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树枝上披着银亮的轻纱,屋檐下挂着透明的长剑,满世界闪着细碎而耀眼的光芒。

我戴着帽子、围巾、口罩、手套,可谓全副武装。小蕴依然衣衫单薄。我想表现绅士风度,她始终不给机会:“不冷,真的不冷。”

公交车往郊外驶去。小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悠闲地用手指在蒙着一层水雾的车窗上画画,她画的是一座山,山顶有积雪,山下有房子、孩子和羊群。这就是她梦中的那座唯美的雪山吧。

目的地是一座小山丘。经过一段崎岖的林间小路,面前豁然开阔。这片斜坡上的树木像是被巨人悉数拔掉一般,平平整整的,下雪之后,形成了一段长长的雪坡,俨然一处小小的天然滑雪场。

小蕴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带了两块长木板,当作简易的滑雪板。她用鞋带把木板绑在脚上,然后像模像样地站在坡顶上,双臂打开,作展翅飞翔的姿势。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生怕她会摔跤受伤。

事实证明我地担心是多余的,她来来回回玩得不亦乐乎,摔跤后也像没事人一样,立马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残雪继续滑。

我觉得幼稚,死活不肯试。

“什么,你说我幼稚?”小蕴丢下木板,追我,拿雪球砸我,最终演变为一场实力悬殊的雪仗。我满头满脸都是雪,只得举手投降。

我气喘吁吁,取下口罩。小蕴紧紧盯着我的脸:“你的脸怎么肿了?”

“期末考试我总分只有四百来分,被老爸打了一巴掌。”我犹豫片刻,还是和盘托出。

“身上其他地方没受伤吧?”她作势要掀开我的衣服。

我的脸一定很红,因为很烫。

眼前的那片雪花闪着光泽,白得无暇、白得肃穆。雪地里两人的脚印,大的大小的小,莫名温馨。

“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下学期我要转学了。”

原来小蕴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前不久她妈妈嫁给了一位在南方做生意的叔叔,年后,她就要跟她妈去南方。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很想流泪。一段发展势头良好的友谊眼看就要戛然而止了。我深吸一口气,扯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南方大城市考大学更容易。”

“只是,不会下雪。”

“这么喜欢雪,你上辈子一定是北极的一企鹅。”

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小蕴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也有没心思听课,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操场上,白雪皑皑,一个人也没有。

高三上学期多姿多彩的日子被小蕴的离开无情斩断。进入下学期后,学习变得紧张紊乱起来。我听了小蕴的话,没有在课堂上开小差写无人欣赏的文字,而是一心扑在学习上,成天痴痴地盯着黑板,辛苦地抄着笔记,费劲地做作业。

小蕴在QQ上给我留言:“当前首要任务是高考,等上了大学,生活丰富,闲暇时间多,有大把你发挥的空间。”

上了大学,像她说的那样,有大把自由的时间,看书、写字、喝酒、泡网吧。偶尔在QQ上碰到会简单聊几句,我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她问我最近有没写什么新的故事。

一开始,她没有交男朋友,我也定期给她发我写的故事。

再后来,她交了男朋友,我也交了女朋友。

不知道是时间的关系,还是我们都有了恋人的关系,抑或是我们的情谊本来就浅薄如烟,不到两年,我们就断了联系。她如同一朵脆弱的雪花,在我生命里短暂地绽放后,消失不见。

多年以后,一次闲来无事,我点开她的QQ空间,才知道她去了一个北欧小国,那里的冬天漫长阴冷,白天只有几个小时的微光,还会出现神奇的极夜现象。那些照片的上传时间是五年前。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只是她QQ好友,却不是微信好友,同时我也明白了感情真的有保质期。

有一张照片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一个消瘦的身影在冰冷的空气中逆风而行,长发和风衣高高扬起,背景是一座披云戴雪的山峰。

又是一年初雪,一只白色精灵飘落在衣袖上,我轻轻地说:“你好,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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