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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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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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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能”的老胡

 

1

初次见到老胡的时候,项目部的同事们都有点瞧不起他。

那年初冬,我被公司“发配”到一个刚中标的输电线路工程项目部。项目部是一栋空置多时的民房,屋内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霉味,墙角布满随风晃动的蜘蛛网,地板灰尘厚重,一串串清晰的脚印点缀其中。

我正在打扫卫生,突然外面来了一辆黄色的皮卡车,停留片刻之后又闷声嘶吼着绝尘而去。紧接着门口出现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大叔,他左手拎着硕大的红桶,右肩挎着泛黑的编织袋,裹一身深色劳保服,俨然一副民工派头。

此人形象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我故意有些怠慢,没有主动开口,心里充满疑惑,这就是分包单位派来的管理人员?

来者迟疑着在敞开的铁门上敲了敲:“请问这里是大洲线路工程的项目部吧?”

项目经理将注意力从电脑上转移到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他眯着眼打量了一番,那紧锁的双眉中透露出跟我同样的不屑和担忧。

经理淡淡地反问:“你就是绿鑫公司的?”

“是的,我是绿鑫的老服。”他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答。他的普通话极不标准,夹杂着浓浓的乡音,应该是两湖一带的,h与f不分。

“应该是老胡吧,不是老服。”我嗤笑着纠正。作为一名湖北人,我时常听一些长辈也这样念错。

“是的是的。”老胡投来友好的笑意。说着他看了一眼干净的地板,使劲跺了两脚,才如履薄冰地走了进来。

老胡逆着光往屋内走,我这才看清他的脸,黝黑的面庞泛着高原红,钢丝般的胡髭爬满下颌,右脸眉梢处一块狭长的伤疤蔓延至头发深处,略显可怖。他经过我身边时,在空气中扬起一股钢筋混凝土的气息。

一阵抽水马桶的“咕咚咕咚”声后,总工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甩着手上的水珠问:“你们绿鑫的老总也姓胡,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公司与绿鑫公司不是第一次合作,项目经理、总工曾不止一次与其老总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打成一片。

这个问题有点跑偏,让老胡猝不及防,他愣了片刻:“我们是湖南老乡。”

也许是两人的关系没达到他想象中的亲密程度,总工不太满意这个结果,调笑道:“湖南人都姓胡?”

众人都笑了,老胡也跟着笑起来。这一笑,眼角的那块伤疤处印着深深的鱼尾纹,形成了一颗皱皱巴巴的核桃。

简单聊了几句,就各自回房收拾去了,直到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四个大男人才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外出觅食。项目经理和总工走在前面,交流着接下来要开展的工作,我和老胡亦步亦趋地跟着。期间,老胡拉着我的袖子小声问,小伙子怎么称呼?我这才把自己和两位领导介绍给他。项目经理姓张,总工姓刘,鄙人姓余。目前,工程尚未正式开工,总包公司就我们三人,后期,其他人员将根据施工进度陆续到位。

项目部位于本市西部村庄,不同于破败凋敝,只剩老人和小孩的北方乡村,这里厂房遍布,打工者甚多,嘈杂不堪却充满生气。从项目部出来,没走几步就来到一条街巷,街上杂乱的电线纵横交错,刺目的霓虹争奇斗艳,煎蛋的油烟味到处乱窜。傍晚时分,下班的工人们就像一条条饥饿的鱼从四面八方游到了投食点,把这条又短又窄的街挤得快要变了形。

我们找了家稍微像样点的餐馆。项目经理翻看着菜单,客套地问老胡想吃什么,老胡摆摆手说你们点,随便点。想了想又说,要不来份韭菜炒鸡蛋,再来份清炒小白菜。

我心想,真抠门,吃得这么素,难怪长得这么瘦。

趁上菜前的工夫,总工悠闲地点燃一支烟,问了一些老胡的基本情况。

从老胡断断续续的回答中得知,他到绿鑫才两个多月,在此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电力工程相关的工作。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公司的工地上学习,看着不难。”看到在座的各位脸色都变了,老胡又补充了一句,似乎是在安慰我们。

项目经理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当年刚毕业到工地上,跟老胡的想法一致,眼高手低,看什么都觉得简单。可一上手,各种问题蜂拥而至,让人难以招架。典型的“一看就会,一做就废”。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只顾埋头吃饭。不知是饭菜可口,还是大家太饿了,抑或是拒绝浪费,每盘菜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老胡主动去前台买单。不一会儿,就听到他跟收银员争论的声音。

“什么?没发票?”老胡拿着手机,扫码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要不给你抹掉零头吧。”收银员见多了类似的找茬行为,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抠门的老胡当然不干:“不行,没有发票,我怎么报销呢?”

收银员秉持“和气生财”的原则,仍是满脸堆笑,给他支招:“下次你去别的大饭店再多开点儿不就行了。”

老胡一个劲地摇头,只差没说出“虚开发票是违法的!”

项目经理的脸更黑了,他把擦嘴的纸巾狠狠地摔在餐桌上,快步走上前去,抢先一步把单买了。

望着项目经理离去的背影,老胡半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片刻,回过神的老胡指着收银员愤愤不平地说:“偷税漏税是违法的,我要找税务局举报你们……”

没等老胡说完,我拽着他出了餐馆。

回项目部的路上,项目经理对总工再三交代,抓紧找做饭阿姨!

当天晚些时候,我在去洗手间的走廊上隐约听到项目经理在房间打电话数落胡总:“为了便于管理和沟通,特地腾出两间房给你们,你可倒好,派来的什么人啊?一点也不靠谱……工程干不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2

第二天,项目经理安排我去给甲方送资料,又看了一眼无所事事的老胡,“把胡工带着吧,混个脸熟,以后这些事情就让他跑吧。”他的言外之意是,专业能力不行,跑腿总行吧。

总工补充道:“改天得跟你们胡总说下,给你配台车。”顿了顿又说,“对了,还得配个司机。”

老胡似乎没听出这话中的讽刺意味,认真地说:“刘总放心,我们公司都会安排好的。”

项目经理要回总公司开会,总工也有别的事情要办,我们只得打车前往。步行穿过狭窄的村中街巷,来到与村道驳接的宽阔大路。平坦的柏油路面上,私家车、客车、货车川流不息,就是不见一辆的士。

正当我急不可耐之际,老胡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我来叫车吧,滴滴打车。”

头一天,在餐馆买单时,老胡准备用手机扫码支付,现在又用上了刚上市不久的滴滴打车,这多少让我有些吃惊。我潜意识里觉得老胡的形象就配用老人机,就像销售员为不同的顾客匹配不同价位的商品那样自然而然。

我不禁侧目重新打量老胡一番,仍是昨天那身工作服,依旧胡子拉碴,阳光透过尘土落在他脸上,衬得皮肤更加黝黑油亮。他娴熟地操作着手机,我注意到那双手,黑瘦,绽着青筋,但并不粗糙,不是想象中干枯如树枝的样子。我不禁问:“胡工,以前是干哪一行的?”

他按手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然后抬头说:“运输业。”

“送快递的?”

老胡不点头也不摇头,对我耸耸肩,一副随便你猜的表情。

“难怪晒得这么黑。”我估摸着是猜中了。

说话间,一辆灰色宝来晃晃悠悠驶过来,老胡赶紧招手,年轻的车主摁下车窗问:“是你们叫的车?”语气中充满怀疑。

办完事后,我在项目部提起此事,项目经理和总工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没想到老胡年过半百,仍不甘落后,紧跟时代。

像老胡这般年纪的人,在工地上比比皆是,他们用的都是老人机,手机主要用途无非是打电话、发短信、听收音机,什么微信支付、滴滴打车,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切实际、可有可无的功能。文化水平低、安于现状的他们对新鲜事物并不感冒,自然不肯花心思去学习、去折腾。

老胡既骄傲又虚心地说:“这些都是我们公司年轻人教我的,别看我是个糟老头子,但是有一颗年轻、好学的心。”

惊诧之余,总工不忘奚落道:“滴滴没发票吧?”

“有啊,可以在App上开电子发票。”老胡郑重其事地向我们科普,说着打开App一步步演示起来。

总工本意是想借机取笑他,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与总工面面相觑,眼前这位黑瘦的老头有两把刷子,我们都小看了他。

“来来来,扫一下,加个微信,方便以后工作联系。”说着,老胡把手机里的二维码递到我面前。

随着“嘀、嘀、滴”的扫码声后,大家都与老胡成为“好友”,我注意到项目经理原本轻蔑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胡工,会用电脑吗?”

“会一点。”

“办公软件会吗?”

“会word和excel。”老胡普通话说得不咋地,这两个英文单词发音倒挺标准的,引得项目经理和总工纷纷侧目。

看来老胡虽然抠门,死板,在工程施工领域是一张白纸,但也绝非一无是处。

我心里窃喜,以后有人帮忙做资料了。

每个工程的施工过程中,都免不了要接受各项名目繁多的指导检查。为了应付检查,项目部往往忙得热火朝天,大伙都紧锣密鼓地查漏补缺,完善资料,尽量不给所谓的检查组专家留下话柄。

3

过了几天,项目部就来了一辆跟我们公司相似的黄色皮卡,车门上还印着醒目的绿鑫LOGO。我们喜出望外,终于来了一个有经验的正牌管理人员。

没高兴过三秒,一个比我还嫩的年轻人下了车,捋捋额前短短的刘海自我介绍:“我是刚大学毕业的小段,公司派我来给老胡打下手。”

“刚毕业的?那你是电力工程相关专业的吗?”项目经理不甘心地问。

“不是。”小伙子回答倒是挺干脆。

“那你会些啥?”我猜想项目经理心里已经翻起了白眼。

“会开车,会喝酒。”顿了顿,小伙子进一步解释,“给老胡开车,陪你们喝酒。”

小伙子挺耿直,让人啼笑皆非。

刚好这天,房东介绍的煮饭阿姨也正式到岗。第一餐相当丰盛,有鸡有鱼有虾,还有老火靓汤,看得我口水直流。但这明显不是我们日常用餐标准,毕竟公司的餐补标准是按照“管饱不管好”的原则计算出来的。

项目经理说:“项目部第一次开火,要庆祝一下,菜肴必须丰盛。”

由于我们公司对于出外勤的员工发放了统一的餐补,不再额外报销个人餐费,所以我们聘请阿姨的工资和买菜的费用由大家AA。当然,老胡和小段也纳入了AA的对象。

总工又逮着机会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怀好意地滴溜溜转动着:“胡工,这回真的开不了发票了。”

老胡意识到是针对他的,也不急眼,也不争辩,只是红着脸一笑而过。

小段从车里提出几瓶酒,说是在公司申领的接待用酒。我这才想起小段的职务——一个不懂技术的技术员,兼司机兼陪酒员。

喝酒之前,总工好奇地问小段到底能喝多少。

小段歪着头蹙着眉,一副努力思考难以回答的样子:“不知道,没醉过。”

当年面试时我也被问到过酒量如何,想起大学毕业散伙饭时喝得最多的那次,我一咬牙说,八两。这个答案赢得了主考官满意的点头和赞许的目光,似乎之前那些针对专业问题对答如流的表现都不如这句“八两”。

相对小段而言,我的回答还是略显保守。

老胡说他不会喝酒,死活不喝。但在总工看来,喝酒这件事没有会与不会,只有想与不想。

“干工程的不会喝酒怎么行呢?”总工不依不饶,劝老胡喝点,说着,去抢老胡护在手里的杯子。抢来抢去,一不小心杯子掉到地上,玻璃四处飞溅。

总工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幽幽叹了口气,咕隆咕隆把自己酒杯倒满,喝了一大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浇灭心头的怒火。

小段挺有眼力劲儿,解围道:“刘总,您别介意,胡工的酒我替他喝。”说完,一仰脖子干掉一整杯。

项目经理面无表情,默默地喝了一口。

老胡自觉尴尬,一个劲地道歉,然后找来扫把收拾残局。

小段说道做到,一人喝两份。最后一盘点,两瓶酒,小段一人干掉一瓶,我们总包公司三人瓜分一瓶。通过实战,证明了小段酒量果然好,对得起“陪酒员”这个称号。

这顿饭老胡吃得很拘谨,吃完了也没有立刻离席,而是百无聊赖地听着我们吹牛侃大山,不时附和着笑几声,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见大家都喝好了,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忙着给大伙端茶倒水。也许只有他还惦记着刚才不愉快的一幕,而其他人早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也不会因为这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扫了兴致。

次日早餐,我们离开餐桌时,总工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姗姗而来,于是我问:“怎么,昨晚喝多了?”

总工摇头:“昨天晚上楼下的机器噪声吵死人了,一晚上都没睡踏实。”

项目部东侧有一片平房,正对着总工房间的窗口,是个私人小作坊,拥挤的房间摆满各式各样的小机器,一天到晚“哐当哐当”地响着。

“白天响也就算了,晚上还争分夺秒,不眠不休。”总工苦着脸抱怨。

“换个房间呗。”我建议。

“我去楼上考察过,三楼的房间被老胡、小段各占一间,剩下一间刚好就在我楼上,也是东边,搬上去没意义。”

恰好老胡从从外面回来。他起得早,吃得也早,吃完就遛弯去了。项目经理偷偷挤着眼神指向老胡。

4

项目部一楼用于办公,二楼三楼每层三个房间,充当宿舍。第一天到项目部时,我们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选好了自己的房间,二楼的三个房间理所当然被我们总包公司三人瓜分了,老胡则心甘情愿地去了三楼。当时我心里还犹豫了一下,准备发扬“尊老爱幼”的中华美德,让出自己二楼的房间。可最终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胡“噔、噔、噔”,爬起楼梯来相当利索。

总工厚着脸皮,叫住老胡,堆起虚假的笑容说:“胡工,你爬楼梯累吗?换到二楼怎么样?”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老胡受宠若惊,以为是总工良心发现关心起老人家来,按捺不住的高兴。

“别跟我客气,我要减肥,正好多爬楼梯加强运动。”

如此牵强的理由,让我差点笑出声来。

老胡推辞了几句,还是接受了。也许在他看来,既能成人之美,自己又没任何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总工担心老胡反悔似的,迫不及待回房收拾东西。在他的指使下,我去给老胡帮忙。

老胡房间略显凌乱,一眼就能瞧见他带来的两大件——编织袋和塑料桶。塑料桶位于门口一侧,里面的物什被掏空,摆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编织袋开膛破肚地躺在房屋正中央,被翻乱的衣物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袋子周围。

由于房间里没有桌子,烧水壶,陶瓷水杯和茶叶盒都安放在一把椅子上,拥挤不堪。

小小的床头柜上堆了一摞厚厚的书,如同层层叠叠不规则的页岩。

由此可见,不爱收拾的老胡有两个体面的爱好——喝茶和看书。

老胡神态有些窘迫,轻轻把我推出房间:“不用你帮忙,我东西少,很快就收好了。”说完,提着塑料桶去卫生间收拾洗漱用品。

我站在门口,床头柜上一本摊开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平时也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不知老胡看的是什么,能否借两本来看看。于是不自觉地走过去翻看起来。那是一本《输电线路施工》,里面圈圈点点,划满疑点重点。

这让我感到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他果然没接触过施工,经验为零。欣慰的是老胡虽然一把年纪了,好在精神可嘉,肯花心思钻研学习。我开始暗暗憧憬他能理论结合实际,学以致用,为我们的工作分忧解难。

突然,书里一张过塑的照片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匆匆扫了一眼,没来得及细细端详,就被返回的老胡抢走,手上的书也瞬间转移他手上。他把照片夹进书里,迅速塞进编织袋的最底层,就像藏宝贝似的。

我本无意打探他的隐私,但他这一连串反常动作倒激起我的好奇。

我一惊:“这谁呀?”

“怎么随便翻人家东西?”老胡对我颇有微词,但还是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这是侵犯你隐私了?”虽然我不占理,仍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了,不就是一张照片吗,又不是裸照,至于那么紧张吗。

老胡只顾着收拾东西,没再理我,完了把编织袋往右肩上一挎,左手拎着桶走出了房间,跟来的那天一样。

“那是我儿子。”下楼前,老胡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答案。

照片中的人十七八岁,学生模样,清瘦的脸庞,眉目间跟老胡有些相似,无疑是他的儿子。但是儿子的相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干嘛藏着掖着,故作神秘。难道是私生子?或者是失散多年至今未有着落?

5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老胡形影不离。

我带领老胡和小段深入现场进行线路复测——利用GPS仪器对整条电力线路进行复核测量。

设计地形图显示,这一带是丘陵地带,冈峦起伏,四十多基杆塔散布其中。为了照顾老同志,我做出分工安排:老胡看守基站,小段给我打下手,并负责开车。

老胡直摇头,果断推翻了我的决定,他主动要求与小段对调。小段也表示正合他意,搬来两块平整的石头摆在三脚架旁,舒适地坐上去,摆出一副畅玩手机游戏的架势。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的就是此刻的老胡。

老胡不会开车,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我头上。由于我拿驾照时间不长,实践也不够,开起车来战战兢兢的。老胡虽说不会开车,但理论知识却非常精通,坐在副驾上充当教练,指导我进档、退档、打方向、注意行人。

在道路尽头,我停车熄火。车停在小斜坡上,我把手刹拉到底仍不放心,继续使劲拉了两下。老胡看出了我的担心,淡淡地说:“挂个倒挡,防止溜坡。”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开车,咋知道这么多?”

老胡愣了片刻,轻松地说:“我经常坐车啊,别的老司机都这么做,看多了自然就会啦。”

我也经常坐车啊,却没留意到这些细节。对比之下,老胡对生活观察入微,学以致用,是一个有心、用心之人。这让我对他的印象有所加分。

大部分塔位,汽车无法抵达,只能靠脚力漫山遍野地走。都是些崎岖小路,步履艰难。甚至有的地方压根没有路,硬生生地在茂密的荆棘中踩出一条路。

老胡走在我前面,随着地形变化,一会儿踉踉跄跄,步履蹒跚;一会儿低头猫腰,俯身前行;一会儿身手矫健,猴子般上蹿下跳。他那瘦瘦的身形,潜藏着巨大的能量。看来我对他体力的担心是多余的。

老胡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甚至有点兴奋,化身为勤学好问的学生,不断提一些在我看来十分幼稚的施工常识问题。

虽然问得我有点烦,但看着他真诚的眼光和冒着汗珠的额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毕竟他以后是要“为我所用”的。

事实证明,老胡自告奋勇来帮我是对的。他不但没有拖后腿,反而帮忙扛着花杆,孙悟空一样走在前面,为我开辟道路、踏平坎坷。我一边瞥着GPS手簿一边指挥着方向:“西南方向十米。”说话间,老胡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用右脚踩平地上的杂草,“这里!这里!”他把花杆往地上一杵,我再瞥一眼手簿,误差在一米以内。真神,每次都是八九不离十。最后,老胡拿出事先备好的削得尖尖的木桩,麻利地打好桩,做好标记。

就这样,一基又一基,沿着图纸中线路,遇山翻山,遇河过河,一路顺利地推进。老胡良好的方向感,距离感使得复测工作效率大幅提升。

老胡还随身携带笔记本,事无巨细地纪录我回答的问题,画出了塔位示意图、周边参照物,并规划了进场道路,可谓极具先见之明。

我之前的判断——他是个有心人——还是挺准的。

合上笔记本递给老胡时,我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一道道鲜红的血口子,衣服上脏兮兮的各色花粉树汁,脸上憨乎乎的微笑,内心缓缓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临睡前,楼下隐约传来“哐啷哐啷”的机器噪声,我才想起问问老胡这几天的睡眠状况。

也许是我语气里流露出做了坏事后的良心不安,老胡听了后咯咯直笑。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总工换房的用意,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揭穿,不动声色地讨好着大家。

“我没事时在周边闲逛,早就发现项目部旁有个小工厂,机器噪声在白天还不算明显,到了晚上格外清晰。刚开始两天我也半天睡不着,后来渐渐习惯了。那声音就像绿皮火车开动时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闭着眼,仿佛躺在车厢,慢慢就睡着了。”老胡毫不介意地说。

6

复测的最后一天,碰上了天气预报里说的十年一遇的“大降温”。老胡穿上了厚厚毛衣,还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叮嘱我多穿点。一直不太相信天气预报,也没把广东的寒冷放在眼里,于是我用广东话回应老胡:“洒洒水啦。”

可是天气预报也有准确的时候,尤其是在我们掉以轻心的时候。出门后没过多久,天空变得阴沉,妖风四起,气温骤降,让我见识到南方也是有冬天的。

一路上,老胡喋喋不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嘴硬:“还好啊,不冷!”

最后几基杆塔位于空旷辽阔的田野,风显得更加强劲,在耳边嗖嗖作响。老天仍不肯作罢,又将大大小小的雨点抛洒下来。雨丝裹了一层呼啸的寒风,像尖刀一样锐利,迎面刺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打完一根木桩后,老胡建议:“下雨了,要不今天先撤吧,等天气好转了再继续。”

他的脸和鼻子红通通的,嘴里呼出的雾气瞬间被风拉长、吹散、消失。

我缩着脖子,把外套拉链拉至最顶端,英勇无畏地说:“就剩下最后三基了,还好雨不大,坚持就是胜利。”我不是爱岗敬业的工作狂,只是想一鼓作气,早点完成任务好交差。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举步生风,突然脚下一滑,摔下高高的田埂。

伴随着脑袋里“嗡”的一声,我整个人栽进那片长满杂草的荒地里,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老胡闻声跳下田埂,来到我身边,急切地问:“没事吧?”

我故作坚强,咬着牙、忍着疼,双手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当我试着往前走时,脚踝处的疼让我颤颤巍巍、难以支撑。好在老胡眼疾手快,冲过来扶住了即将倾倒的我:“先别乱动,你这看着像是骨折了。”

老胡的话吓得我只冒冷汗,我真的一动不敢动了。紧接着,他像举重运动员那样稳住下盘,半蹲着身体说:“我来背你吧。”

说实话,此时的我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不愿与他扯上这种亲密的联系。那老土的装扮、黑瘦的身形、卑微的表情、小气的性格都让我对他有一丝丝嫌弃。

见我无动于衷,老胡扭头催促:“快上来呀。”

我左右为难,眼见雨势渐大,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接受老胡的好意。

在荒凉寂静的田野里,在迷濛的烟雨中,显得分外消瘦的老胡背着我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说实话,趴在老胡背上,体验感很差——夹杂着雨水和汗水头发散发出油腻的味道,凸出的肩胛骨硌得人胸口疼,更要命的是内心一直惶惶不安,怕把他压垮,再一次摔跤。

我整个人僵住了,大气不敢出。

老胡似乎洞悉了我心中的忧虑:“别担心,我力气大着呢。”

接着,他兀自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出生的地方是个小山村,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是长子,除了照顾弟弟妹妹,还要挑水、砍柴、喂猪……这些都是体力活,经常锻炼,力气从小就比同龄的小孩大。”

老胡停下喘了一口气,把我往上颠一颠。

老胡这些艰苦的经历是我们这代养尊处优的独生子女难以想象的,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我冰凉的身体缓缓变暖,老胡的体温透过厚厚的衣服一丝丝地向我传递。

最后一段距离,老胡有些吃力,不再说话了,集中精力一步步迈向终点。我回到车里时,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岁月不饶人啊。”老胡感叹了一句。

我准备打电话让项目经理来接我们,被老胡阻止了。他的肩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别打了,等不及了,我们得尽快去医院。”说完跳上驾驶位。踩离合、挂挡、松手刹,加油。动作熟练,一气呵成,起步平稳,颇有老司机的风范。

我惊呆了:“你会开车?”

“不会。”老胡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会,但是没驾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开的。”

“你这娴熟的技术,考驾照是分分钟的事情啊。”

老胡“嗯”了一声,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我仍然不识好歹地继续追问:“那你是怎么学会开车的呢?”。

老胡犹豫片刻才嗫嗫嚅嚅地说:“这个,以前在老家时,有个亲戚教过我几次。”说完,他握方向盘的手开始颤抖,刚刚稳步前进的汽车也变得左摇右晃,一颠一抖了,如同一艘遭遇了汹涌巨浪的船只。

看不到老胡的表情,不知他为何突然局促不安,出于安全考虑,我没再发问,而是嘱咐他别紧张,专心开车。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此刻他就是无证驾驶,万一出了事,一律都是我们责任。

不过仔细一想,老胡的回答漏洞百出。手机玩得溜虽在意料之外,但是有人教,自己也肯花心思,学起来难度并不大。但是开车就不一样了,除了驾校教练,谁会冒那么大风险私下教人开车,况且老胡看着也不像胆大冒进的人。

一路上,尽琢磨老胡的事,不知是想得太投入忽视了受伤的脚踝,还是神经末梢已经适应了疼痛的刺激,脚上的伤痛也在慢慢消退。

到医院后,掀开裤腿一看,脚踝肿得跟红馒头似的。老胡心情沉重,嘴里絮絮地念叨着:“千万别是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可是我们项目部的重大损失啊。”

最终的诊断结果是:脚踝扭伤。

老胡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谢谢你,胡工。”得知没有骨折,我心里也轻松了一大截,“对了,你该洗头了。”

他一愣,不自觉地摸摸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

7

回到项目部的时候,天都黑了。饭桌上,我跟项目经理汇报这两天的复测成果以及我摔下田埂的后果,并对接下来的复测工作不得不延后表示遗憾和懊恼。

“不应该啊,我看胡工都好好的,你这年轻小伙子倒不如老人家。”总工话是对我说的,眼睛却看向老胡。

“怪我,是我没照顾好余工。”老胡停下手中的筷子,讪讪地说。

项目经理宽慰我:“严格来说,你这个情况算工伤呢。正好这两天天冷降温,就在项目部好好休息几天。”

其实我知道,复测的事不急这一两天。已完成复测的塔位可以先进行下一步的苗木、菜地等征地补偿工作。这是一项耗时耗力,扯皮拉筋的工作,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

晚饭接近尾声时,老胡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本正经地说:“张经理,要不我来试试吧,这几天我跟余工复测,看着不难,晚上再向余工请教请教,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要请余工帮忙看守基站。”老胡看向我,补充了一句。

看着不难,又是这句话。第一次见他时,总工问他干过施工没,他也说,看着不难。这句话大约是老胡的口头禅,摆明了他自信无畏,什么都想尝试的态度。

项目经理一愣,先是惊奇,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总工对他竖起大拇指,不是赞叹而是怂恿:“真的不难,你可以的,我看好你哦。”

老胡勇气可嘉,值得敬佩,我却暗自担心他脑子笨,朽木不可雕。“家长辅导小孩做作业,气得心脏病发作”类似的新闻屡见不鲜。我虽不至于被气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自讨苦吃。

于是找了个理由搪塞:“下雨天GPS信号差,还是天气好了再说吧。”

当然,我也并非信口胡诌,浓厚的云层确实会削弱信号。

项目经理也说:“是的,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

老胡也没再坚持,默默把碗筷送去厨房。

项目部的夜间生活极其乏味,除了加班就是玩电脑。施工初期,工作进展不疾不徐,还没进入到需要加班的阶段,于是玩电脑就变成了唯一的消遣。

与女友在QQ上简单聊了几句,互道晚安后就下线了。其实我不是真的睡觉,而是打开了游戏界面。好在两人都心照不宣,我也并不自责。她也跟我一样,此时不会真的在睡觉,很可能还在兴致勃勃地玩手机,经常能看到在道了晚安后的数小时后,她的图像出现在我们共同好友朋友圈下的点赞区。

我正和小段联网打着游戏,老胡送过来一杯茶,说是老家带来的茶叶,很香,让我尝尝。我只顾着打游戏,看都没看他一眼:“谢谢,放桌上吧,我一会喝。”

此后,老胡一直没离开,在一旁带着耳机看电影。前些天他都是很早回房间的,难得今天优哉游哉地看起了电影。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他心思没花在电影上,他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电脑屏幕,一会儿又瞧瞧我的电脑屏幕,似乎在等游戏结束。

“余工,一会打完了,教我用GPS吧。”老胡等不及了,满脸堆笑地问。

我激战正酣,不耐烦地说:“刚才不是说好了,不急这一两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是想多学点东西,给自己充充电。”

“会的越多,干的就越多,工资却一分不多。”我懒洋洋地说。

“技多不压身,本领学会了,永远都是自己的。”老胡痛心疾首地说,“你年纪轻轻地,怎么这样悲观消极。”

前半句浅显的道理我表示认同,以前,家长和老师经常这样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但后半句话从老胡嘴里说出来,让人莫名有些恼火,我怎么消极悲观了?按部就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有错吗?他凭什么指摘我的人生态度?况且,我只是随口一说,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句幽默的抱怨。

我把视线从电脑里拔了出来,正准备发作,一转身看到他的头发,不禁由怒转笑。

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洗了头,几缕没完全吹干的头发顺贴地搭在额前。想到他背着我艰难地走在湿滑的小道上的画面,我心头一软,压下火气,不与他计较。

“等我这局打完。”

见我态度缓和了些,他捧起桌上的茶端到我面前。

8

GPS的使用,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但是面对毫无基础毫无经验的老胡,我做好了口干舌燥、心力交瘁的心理准备。

我变身成有声说明书,从摆放基站开始到最终定位为止,将操作步骤仔细地讲了一遍,边讲边在设备上演示。老胡像个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用心聆听,认真做笔记,还不时提出疑问。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大龄学生脑子灵活,极有天赋。教学任务出奇地顺利,我只讲了一遍,老胡就能复述个八九不离十了。

临“下课”时,老胡问:“GPS测量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要设一个基站一个移动站?他们之间如何相互转换数据的?”

进公司三年多,我复测了好几百基杆塔,只知道老老实实按步骤使用,遇到常见问题如何排查,从没思考过什么工作原理,典型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老胡让我自惭形秽,一方面是他肯钻研的心态,另一方面,这个提问确实难倒我了。

作为老师,我不能露怯失了威信,于是遮着嘴打了个哈欠:“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解释清楚的,先睡觉吧,下次再说。”

第二天是阴天,我拗不过老胡,最终同意继续未完成的复测工作。

我坐在小段堆好的石头上玩手机,动不动就跳出老胡的来电提醒。

“余工,怎么一直显示浮点解啊?”是老胡急切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基站:“我这边信号灯显示正常,你把花杆升高,或者重启移动站试一下,不行的话,只能听天由命等卫星了。”

老胡的几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这种小差错、小状况。在我的远程遥控下,这些问题都得以解决。

区区三基塔的复测,虽然花了一整天,但对于首次使用GPS的老胡来说,也算得上是旗开得胜。因此,一直不受待见的老胡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赏,连总工也不吝夸奖:“可以呀胡工,我以前真的小看你了。”

老胡不习惯被夸,虚心地说:“余工教得好,我就是现学现用。”

老胡走开后,项目经理不放心:“小余,等你脚伤恢复了,找个时间再去复核一下。”

周五晚上,项目经理、总工、小段都回家了。他们要么是本地人,要么在本地安家了。项目部就剩我和老胡。

工程人是没有周末的,只是现在处于开工前期,工作没那么忙,我们才可以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你怎么不回家呢?”老胡捧着茶杯,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做出一副与我促膝长谈的样子。

项目部另外三人经常用粤语交流,如果语速稍快,就难以听懂,好像我当年做英语听力题——答案全靠蒙。对于初来广东的老胡来说,更是“鸡同鸭讲眼碌碌”。不知是否这个原因,他总有意无意找我聊天。

“我没有家,只有宿舍。”我故意说得文艺而伤感。

老胡哈哈大笑:“原来你是单身狗!”

人们对话中的某些特定字眼、词句,一说出来,就能断定两人的亲疏关系。“单身狗”这个戏谑的网络用语从老胡嘴里冒出来,感觉怪怪的——他这是拿我开涮。虽然他在风雨之中背过我,我对他心存感激,但我们的关系好像没有熟络到这个程度。

正在游戏中自由翱翔的我稍有不悦,白了老胡一眼:“我不是,我有女朋友。”

“那她现在在哪?”老胡直接忽视我的情绪,好奇地问。

“在湖北老家。”忙着打boss的我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时候结婚?”

“没房子拿什么结婚?”因与boss的决斗中败北,我有些忿忿不平。

“那就买房啊。”老胡轻松地说,他喝了一口茶,用舌头吐出茶叶末嘴唇,拈在手中。

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哭笑不得:“房价那么高,你以为是买白菜呢。”

“你这几年也存了一些钱吧,再找家里帮帮忙,找朋友借点,凑个首付应该不成问题啊。以后每月的分期,两人一起挣钱还。”老胡竟然拿来计算器认真地算了起来,“再不行,先买个小点的。”

9

我不是没有动过买房的念头。

去年我过生日,女友从湖北赶来广东。在狭小的宿舍厨房里,厨艺精湛的她开玩笑说:“厨房太小了,没发挥好。”望着折叠小桌上的三菜一汤和被油烟熏红了眼睛的女友,我笑着哄她:“只要是媳妇做的,都好吃。”

吃完饭,我们到楼顶乘凉。夏末的傍晚,凉风习习,吹散了白天的燥热。身处密密麻麻的城中村,眺望着远方高楼里的万家灯火,面对短暂相聚后即将到来的分离,两人各怀心思,安静地坐了很久。下楼前,我酸溜溜地畅想:“等以后买了房子一定要有大大的厨房。”

女友挑挑眉,勉强地笑:“以后是多久?”

当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中,并暗暗计划,等买了房子就接她过来。只不过我低估了房价上涨的速度,计划一再被推后。

经老胡这么一点拨,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决定把买房的标准期望降低,量力而行。有两个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就在郊区买了房,虽然位置偏一点,面积小一点,好歹也算稳定下来,有了归属感。

最后,老胡又给出中肯的建议:“以后你得把玩游戏的时间用来看书学习,考建造师,评职称,提升专业能力,升职加薪,买房指日可待。”

平淡的一席话,听得我热血沸腾,仿佛梦想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我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友。电话打过去,却是正在通话中。我的热情就像一个飞得高昂的气球突然泄了气,转着圈儿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她打过来了。

“大半夜的跟谁打电话呢?”我把热情减退的责任归咎于她的那通不早不晚的电话,劈头盖脸地责问。

“高中同学。”女友愣了一下,没好气地答。

“男的女的?”

“女的。”

我从不安的心境中解脱出来,恢复了方才的热情,“我算了一下,两年内可以凑齐买房的首付。”

“关我什么事?”经过我这么一通审,女友郁闷不已,语气冷淡。

“到时候我们就结婚。”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温言细语地说。

“你说结婚就结婚?再说了,我从来没有逼你要买房子!”她的声音由低而高,气咻咻地呛了我一句。

有关未来和婚姻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很多次,有分歧,有摩擦,为“我什么时候回去”或者“什么时候接她过来”争论不休,都是无果而终。

我们是老乡,相识于大学校园。在分手旺季的大四,我鼓起勇气向她敞开心扉,表明心迹,终获芳心。原本计划着毕业后一同去广东,可美好的约定在她父母苦口婆心的劝阻下,在凡事都要权衡利弊的现实面前碎得一塌糊涂。相对于我家的清贫,女友算得上是家境优渥。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父母并不看好我俩的感情,隔三差五给她洗脑,希望自己女儿的工作舒适稳定,而不是离家千里外出打工,跟着我受苦。

而我不愿囿于家乡的小城,认为应该趁年轻去天南海北闯一闯、拼一拼。

最终,女友听从了父母的建议,考了一个老家的事业单位,而我签了一家广东的公司。

就这样,我们开启了一段长达三年的异地恋。

10

没几天,我的脚伤基本康复,就奉命去检查老胡的复测成果。老胡对复测过的杆塔位置过目不忘,轻车熟路地把我带到标志桩处,然后像交了试卷的学生一样怀着忐忑的心情等着老师评分。最终他的成绩是满分——每一基塔都分毫不差。虽然这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还是忍不住赞叹:“胡工,你可以出师了。”对方微红着脸,抿嘴一笑。

完成复测后,需要填写复测记录表。我想到老胡的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基杆塔的复测情况。这会儿笔记本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随手翻着笔记本,看到了老胡写的一段随笔:南方的冬天仍然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山间树茂林密,荆棘丛生。阳光静默地穿透叶缝,投下一道道银白的斜柱,我们轻踩着残枝败叶,伴随“咯吱咯吱”的声响,一阵厚厚的灰尘便在光柱中飞舞。我们在旺盛的芦苇林中钻进钻出,如同在游泳;我们手脚并用地翻越挡住去路的巨石,权当攀岩;我们身轻如燕地越过小沟小壑,练习跳远;我们孩子般顽皮地坐在一段长长的缓坡上,玩起了滑草……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这些丰富的运动项目令辛苦的工作变得轻松,充满乐趣。

透过这些文字,我发现老胡文笔挺好,当然,心态更好。我工作三年来,复测过上百基杆塔,向来都觉得这是一项又苦又累的野外作业——历经风霜雨露,跨过沟沟坎坎,遭遇蚊蛇鼠蚁……从没觉得像老胡描写的这么轻松有趣。

老胡把笔记本拿给我之后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他命令我把外套脱下来,说要帮我补扣子,说着亮出了手中刚买回的针线。我这才想起前几天复测的时候,衣服不小心挂到树枝,扯掉了一颗扣子。

记忆中,经常背我的是父亲,为我缝衣补扣的是母亲,现在父母远在家乡,这个角色换成了老胡。如果说摔跤的那个雨天,我内心还充斥着抵触情绪,但最近这些天的相处中,随着粗糙外表包裹的温柔内心逐渐呈现,我对他的好感一点点加深,两人的距离也越走越近,甚至开始觉得这个大叔挺可爱的。

老胡不知何时带了个老花镜,镜片把他那双充满求知与好奇的眼睛放大许多,堪比牛眼睛。他把线头放在嘴里添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毛躁的线头立即变得又细又尖。他的手微微有些哆嗦,穿了几次,又把线头添了几次,终于艰难地把线头从针孔另一头牵引出来。接下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针和线在衣襟上来回穿梭,手法熟练,三下两下就补好了。

“想不到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挺心灵手巧的。”

“小的时候跟母亲学的,那时经常给弟弟妹妹缝补衣裤。”老胡抬头说。由于一直低着头,他的眼镜从鼻梁滑到鼻尖,样子有些滑稽。

收好针线后,老胡继续坐在一旁,紧盯着我的电脑。我知道,他是在偷师了。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总工惊慌失措地说电脑黑屏了,怎么也开不了机,电脑里有重要的资料,让我帮忙看看。

可是我对电脑也是一知半解,出了故障就依仗万能法则——重启,但现在压根就开不了机,更谈不上重启了。我硬着头皮猜测是不是显示器出了故障,可换到我主机上一试,又推翻了我的判断——显示器正常运行。

看着我俩折腾半天,老胡终于开口了:“我来试试。”

我与总工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对方的惊异和怀疑。在我们看来,老胡会用电脑已经出乎我们的意料了,让他修电脑有点强人所难。总工虽然不作指望,还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将焦灼的目光聚集在老胡身上。

我们默契地保持安静。老胡毫不犹豫地钻到桌子底下,耳朵贴近主机——机箱内除了风扇转动外,没有其他响声。

老胡若有所思,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上楼去了。我与总工傻眼了,难道就这样撂挑子了?

很快老胡就拿着螺丝刀下楼了,证明了他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逃兵。只见他熟练地拆开主机,从主板上拔下一个什么元件,放在嘴边哈了口气,然后拿橡皮擦了擦。

“应该是内存条松动了或者接触不良。”老胡边说边插入内存条。

一开机,屏幕果然亮了!

接着老胡又疯狂地敲击着键盘,找回了丢失的文档,使得总工一晚的心血没有付诸东流。

从修好电脑到挽救文档,我对老胡的佩服之情不断攀升。而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总工除了惊愕,更多的是感激,他心潮澎湃,激动地握住了老胡的手,就差热泪盈眶了。

11

老胡告诉我们,他家有一台闲置的电脑,有段时间他心血来潮就开始自学打字、上网和简单的办公软件,没想到很快就学会了。有一次电脑出了故障,他直接买了本修电脑的书,天天看书琢磨,几天后,他把那台电脑拆得稀巴烂,然后重新组装,竟然修好了。后来街坊四邻,谁家电脑黑屏,谁家路由器联不上网,都来找老胡帮忙解决。

总工饶有兴致地听,最后他问老胡:“我很好奇,你以前干的到底是什么职业?”

我抢答:“他以前就是送快递的。”

老胡目光闪烁,一边挠头一边笑,同上次我问他一样,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送快递的会修电脑,你真是个人才啊。”

当晚,我把复测纪录整理好,打印出来交给项目经理时,他频频点头夸我有进步,特别是附图做得很详细,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我低着头羞愧地说:“是老胡做的,我只是把他的成果抄到电脑里。”

经理有点蒙,继续幽默地说:“不错不错,你果然教得很好。”

我头埋得更低了。

甲方根据我们复测时围出的施工范围,完成青苗及附属物补偿后,我们施工单位就可以正式进场分坑测量,组织施工了。

分坑就是运用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把铁塔基础的四个坑位测量出来,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高中数学题。我同样花了一个晚上,成功把小学学历的老胡提升到高中水平。第二天实战时,老胡主动请缨自己操作,于是我动嘴,他动手,配合默契,各得其乐。

完成分坑,就进入了正式的基础施工。项目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其中老胡更是表现得风风火火,干劲冲天。每天早餐还没吃后,老胡就着急地催促小段,然后拎着一个大水杯,夹着一本文件夹,匆匆出门了。晚上天黑了两人才姗姗归来。有时候赶不上饭点,就让我们留点饭菜,或者干脆在工地啃馒头。

老胡天天泡在工地,一边监督工人干活,一边看书学习,理论结合实际,把每一项工序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可苦了小段,他经常在我们面前控诉老胡是个废寝忘食的工作狂,吃得比猫少,干得比牛多。

总工也看不过去了:“小段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天天啃馒头怎么行呢?”

老胡认真地纠正:“没有天天啃,只是偶尔。”

我也时常一个人开着车在已开工的塔位间来回奔波,按项目经理的指示,巡查安全,督促进度。经常看到一身泥的老胡,拿着专业书本和施工方案在现场与工长、工人展开热烈的讨论。

有一次,老胡还指出基础施工方案中的一处错漏,总工信心满满,一口咬定他写的方案不会出错。

经过大家的一番探讨,总工最终默默低下了头,而被惊叹的目光包围的老胡也不自在地憨笑着。

从此,项目部的人都对老胡高看一眼。

12

元旦过后,小段发了第一份工资,请我吃宵夜。我俩年纪相仿,还算聊得来。前些日子,晚上游戏结束后,我们也曾一起吃过几次宵夜喝过几次酒,每次他都抢着买单,被我拦住了。“等你发了工资再请我喝酒。”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却真的放在心上了。

地点是常见的路边摊,蓝色的棚子一字排开,棚子顶上挂个白炽灯,无数虫子绕着灯打转。烧烤炉中炭火通红,烟雾缭绕,肉串在老板手中翻腾舞蹈,焦黄油亮,散发出阵阵肉香。

两杯酒下肚,不知怎么就说到老胡了。

小段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老胡工作死板,不考虑实际,把书里的知识点生搬硬套,动不动就把‘规范上是这么写的’挂在嘴边。有一次,基础模板的垂直度离规范要求差一点点,他坚持要求返工,这又不是什么大的原则问题,现场监理都没说啥,他反倒跟自己人较真。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对吧?”

我不置可否。

他继续吐槽:“他对人也相当严苛,别看在你们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工人们一旦犯点小错就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这人还特别抠门,从不请我们工人喝水、吃饭,还说‘他们工资比我都高,要请也是他们请我。’”

老胡的小气是有目共睹的:不抽烟不喝酒,节约用水用电,用洗衣粉不用洗衣液,护肤品只用大宝,理发不洗头直接剪,在工地啃馒头……凡事都精打细算。我想到老胡提起过的童年时砍柴、喂猪、照顾弟弟妹妹的经历,大概是因为从前穷怕了,一直很省。哪怕现在日子好了,吃的、穿的、用的也不讲究,秉持着一贯的勤俭节约。

“不光自己省还为他弟弟省。有一次,老胡突发善心请我们吃饭,点菜前,反复确认能否开发票。本以为可以开发票报销,能尽情吃顿大餐,结果老胡包揽了点菜大权,五个人就点了五个菜,还包括凉菜、鸡蛋汤在内。还故作大方地说,不要浪费,都吃完。”

“他弟弟?”我大惑不解地看着他。

小段这才为我揭开谜底:“你还不知道呀?我们公司胡总是他弟弟。”

其实这也不难推断,谁的公司会聘用一位五十多岁的“新人”呢。但我还是很难将他俩联系到一块。胡总肥头大耳,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与他哥哥老胡简直是云泥之别。

老胡第一天来项目部时,总工就怀疑他跟绿鑫的胡总关系不一般。“两人不单是说话的口音一样,面部轮廓也有些相似。”总工私下对我说。

当时老胡的回答是湖南老乡。

后来我问起老胡时,他才解释,本来他也没相关工作经验,如果我们知道他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进绿鑫,只怕会更加看不起他。

正说着,我忽然被人踢了一脚,肇事者是一黄毛。他走出两米远才意识到踢到什么,骂骂咧咧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像不是他踢到了我,而是我拌到了他。本来就是件小事,我也没打算计较,只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没想到对方竟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跟前,歪着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居高临下地挑衅:“看什么看?”

他满面通红,怒目而视,明显是喝多了。为避免惹是生非,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踢到我了,不知道道歉吗?”

“道你妈的歉。”他恶狠狠地把我面前的烧烤盘掀翻在地。

我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腾地站起来,一拳打在他脸上。

震惊和愤怒把他双眼撑得圆圆的,像一对电灯泡。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兄弟们,给我上。”

话音刚落,从屋内冲出四个人来,把我和小段紧紧围住。

难怪这么嚣张,原来有帮凶。

我壮着胆,学黑帮电影里被逼到墙角的小弟,抄起酒瓶往桌上一砸,将其作为武器对准敌人,尖锐的棱角在白炽灯下泛着寒光。他们有所忌惮,迟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如果硬来,肯定要吃大亏。我小声对小段说:“你先走,是我打的他,他们不会为难你的。”说完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去搬救兵。

小段挺机灵的,没有磨蹭,没有像苦情戏中哭丧着脸说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我利用手中的武器将包围圈冲开一个豁口,小段趁机逃跑了。

意料之中,黄毛他们没有追,而是嘲笑我:“看吧,你兄弟都跑了,这就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没有理会他们,时刻保持警惕,一旦有人靠近,便举起破碎的玻璃瓶,奋力地在空中挥舞。

就这样对峙了一阵子,我的手臂都有些累了。

这时,一个满脸茫然的人被黄毛推到我面前,那人来不及数落黄毛的不厚道,为了保命,他奋不顾身地伸开双手抱住我。瞬间,我就像被粗壮的绳子牢牢捆住,动弹不得。本来我也只是吓唬他们,没敢真捅,这会儿只能丢盔弃甲,束手就擒。

他们一哄而上,对我拳脚相向,顿时,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将我包裹。

13

没过多久,就传来老胡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他推开众人,拉起满身脚印的我,护在身后。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幅老鹰捉小鸡游戏中母鸡保护小鸡的画面,心中燃起火堆般的温暖。

现场除了老胡和小段,还有十来个我们工地的工人,他们撸起袖子,露出壮实的胳膊。

好在工人的宿舍也在这附近,老胡的一通电话,他们都匆匆赶来救场了。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黄毛那伙人不得不屈服,不停地给我作揖道歉。

老胡问:“没事吧?要不要报警?”

可能是刚刚鼻子上挨了一拳,此时鼻血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我仰天吸吸鼻子,然后动动胳膊、扭扭腰,没什么大问题。于是摆摆手:“这么点小事不麻烦人民警察了。”

老胡替我擦了擦鼻子,摊开纸巾上的鼻血:“八百块医药费,一分不能少。”

正当对方哆嗦着手把钱递过来的时候,一阵警笛声由远及近传过来——原来是烧烤摊老板报警了。

老胡眼疾手快抢过钱,喊了一声:“跑!”。

众人作鸟兽散。

小段边跑边喘气:“好像忘了买单。”

项目经理得知此事后,狠狠地批评了我们一顿:“村子也就这么大,万一哪天又碰上了怎么办,毕竟我们是外来户,人家可是地头蛇。”

平时挨了批评也笑呵呵的老胡,这次却忍不住顶嘴:“是他们喝多了找我们的茬,我们有理怕什么?”

“哪个流氓地痞跟你讲道理?”经理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反问。

老胡还想说什么,一见形势不对,便怏怏地吞了回去。

第二天忙完工作上的事儿,我跟女友照例在QQ上聊天,说到了吃烧烤打架的事儿。

“你没受伤吧?”

没等我回答。

“这么大的人还打架?还像小孩一样。”

面对她一带而过的关心和无足轻重的责备,我居然接不上话,只好打了个哭泣的表情。

每个人都有矫情的潜质,一旦生了点小病,受了点轻伤,遭了点小委屈,这种潜质就会被激发出来,从而使整个人变得神经敏感,矫揉造作,再也受不了一丁点冷落和忽视。

我承认此刻的我已被矫情俘获。

这种失落的心态下,我忽然接到一个明知故问的“考题”:“大姨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老妈非得让我去见一面,你说我去不去?”为避免话题过于严肃,她有意在后面追加了两个笑脸。

明知故问都是别有用意,而她此时的用意是什么,是出于信任对我坦白?还是提醒我让我保持危机感?

神游良久,我大脑抽风:“那你去啊,碰到喜欢的就别拒绝,不要被我耽误了。”而我没有附加任何表情图片。

我们就跟大多数异地恋的情侣一样,依次经历了激情期、平淡期、倦怠期。

刚分别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是固定的两小时视频聊天,互诉思念,缠缠绵绵。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捧在手心,就像捧着她的脸。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作忙了,有了新的圈子,多了些无谓的应酬,两人交流的频次和时间逐渐减少。再后来,可聊的话题越来越少,手指在键盘上半天敲不出一句话,像小学生写日记那样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都说距离产生美,殊不知,这种美和思念都是暂时的,如果时间够长,双方都习惯了一个人,距离便会产生疏远。

女友可能也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随意,不在乎,无视我们的感情也不考虑我们的未来。

“哦。”只有一个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字,发了一会呆。

以前跟她聊QQ时,表示赞同或者无奈时她习惯用这个字。当时我提出抗议:“最讨厌的两个字,一个是‘滚’,另一个是‘哦’。”我偏执地认为这两个字是对他人最大的不敬,一个粗暴无礼,一个敷衍塞责。她发了一个卖乖的表情:“那我以后不对你说了。”

今夜的“晚安”被这个“哦”字代替了。

14

我听信了老胡的建议,把玩游戏的时间用来学习看书,积极备考建造师,为升职加薪添砖加瓦。也有不自觉的时候,心里痒痒,丢开书本打起了游戏。

每当这时,老胡都会皱起眉头,批评小段带坏我,影响我学习,责令他退出游戏。

老胡这招“隔山打牛”令我羞愧难当,于是先行一步退出了游戏。

电脑任务栏里QQ图标闪烁不停,打开一看,是同学群里的消息,满屏都是“新婚快乐”的祝福语,原来是班长要结婚了,邀请大家参加婚礼。

回复了群里的消息后,我不自觉地点击了女友的QQ图标,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聊天了,聊天纪录停留在一周前。

有时候,爱情中的人喜欢相互折磨,明明知道对方在生气,也不会主动去哄,还委屈巴巴地想,我也在生气呢,怎么没人来哄我呢?

作为男人,应该大度些。这么想着,我忍不住发了个消息,内容是:“相亲结果如何?”这句话并不大度,不仅达不到安抚她的效果,反而会刺伤她。

“挺好的。”她很快回复。

“你真的去了?”发出这句我又后悔了,不是自己叫人家去的吗,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

这次,她的回复没那么果断。

我焦急地等待,等来了她的电话。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兆,她的来电铃声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为什么不直接在QQ里说。

“我们分手吧。”她语速轻快,声音飘忽,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真希望她能收回那句话。

一阵沉默,随后话筒里传来微弱的哽咽声。

我确认了,她说的是——分手。

那一刻,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绪涌上胸口,悲伤又轻松,不甘又坦然,懊恼又无悔,想要挽回又放任自流。

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毕竟是失恋了,毕竟相互陪伴了三年,说不难过是假的。

同事们都睡了,我蹑手蹑脚地去一楼餐厅找了瓶二锅头,然后上了楼顶。

皓月高悬,柔柔的月光如甘露一般洒下一片清晖,水泥屋面愈发雪白。周遭一片寂静,远方田野飘来的风里隐约夹杂着一股泥腥味。

我一边看月亮,一边喝酒,一边回忆着我和女友之间的点点滴滴。

“这些年,我们的感情一点点淡,我的心一点点凉。”女友在电话里说的话回荡在耳畔,带着深冬空气般的寒意。

最近一次女友来广东时,我带她去看海。那是她第一次看海,她噘着嘴发出疑问:“怎么大海不是蓝色的?海滩上的沙子也没那么细那么白?”我摩挲着她的长发说:“这就是现实与想象中的差距吧。”返程时,原本牵着手的两人被潮水般涌上地铁的人群冲开,看着地铁玻璃上我俩的影子,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被各种无形的外力拉开。

“怎么了,遇着烦心事了?”不知何时,老胡站在身后问,吓了我一跳。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睡不着。”失恋这事跟老胡也说不上。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老胡抬头看向夜空,文绉绉地吟了一句苏东坡的词。

“酒斟时,须满十分。”我接了一句,晃了晃手中的酒,“很应景。”

“我很崇拜苏东坡,他不只是千古才子,更是生活的智者,一生经历大起大落,却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实在难能可贵。”

“你怎么还没睡?”我现在实在没有兴致跟他谈文学、论人生。

“晚上你接了个电话后,看你沉沉闷闷的有点不对劲,就一直留意你。刚在房间看书,听到厨房的动静,又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就跟上来看看。”

总以为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亲人,在快节奏的大城市里,没有人会有那个闲心关注你的行为,照顾你的情绪。听了老胡的话,我鼻子一阵酸涩,别过头去,喝了一口酒。

“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支支吾吾本想搪塞,被老胡一眼看穿。

关于个人感情的事,我一直藏在心里,有时候想宣泄一下,也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看着老胡真诚的目光,我猛灌了一口酒,决定卸下所有防备,畅所欲言。

从大学相识、相恋到冷战、分手,我把所有的事痛痛快快地说了,把肚中的纠结与不快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工作三年多,她也等了三年多,我仍旧没混出什么名堂,给不了她任何承诺。像她父母说的那样,如果跟着我,免不了四处漂泊,受苦受累。这次闹矛盾,我也突然对这几年的坚持产生了怀疑,自己能力不够,配不上她,那就不要拖累人家了……”我嗓子有些沙哑,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悲观与懦弱。

15

老胡自始至终都没有打断我,一直静静听着,若有所悟的样子。最后他问:“那你还喜欢她吗?”

我沉思片刻,缓缓点头。

“实在放不下她,就去追回她。”老胡扬着眉毛说,他向来把什么事都想得很简单。

当初在学校刚认识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喜欢她就跟她在一起啊,哪有那么多顾虑。那时的恋爱很简单,只是单纯地喜欢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受到家庭、三观、未来的羁绊。我像大多数校园男友那样,冬天给她买红薯,感冒时给她买药,帮她打开水,陪她上课,带她看电影,陪她吃饭……举手之劳的小事,却让她感动不已。

现在看来,学校里的爱情,那些成本最低的,看起来最能打动人心的,所谓的小温暖、小体贴、小浪漫都迈不过有房有车有彩礼的门槛。

“拿什么去追呢,又没房子又没车子?”

“没想到你也这么俗。男孩子总是想,等我有了资本,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就娶她。女孩子想的却是,我嫁给了他,我就拥有了一切。所以说,你怎么知道她喜欢的是钱是物质生活,也许人家偏偏喜欢一穷二白但风度翩翩、上进有抱负的你呢。”老胡向我传递着他的自信。

我苦笑:“还是要面对现实,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我还是不要耽误人家的幸福了。”

“不耽误她的幸福,让她找更好的都是自欺欺人,放任自我的安慰。你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个更好的人呢?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能拱手相让呢?你以为这样的爱很伟大?其实很幼稚。你以后会后悔的。”老胡像连珠炮一样,说得慷慨激昂。

我无言以对,内心矛盾不已。

沉默了片刻,我软了下来:“以前吵架,大不了冷战几天,从没说过分手,这次估计是铁了心。”

“如果试都不试一下,怎么知道结果呢,不下水,怎么学得会游泳呢。”

老胡下楼前,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外面冷,早点下去休息吧。”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恍恍惚惚置身于一金碧辉煌、高朋满座的宴会厅,伴随着优美的结婚进行曲,一对新人登场——新娘正是我的女友,新郎却不是我。新娘在台上光彩夺目,笑靥如花。我在台下沮丧万分,泣不成声,有一种错过了她,像是错过了全世界的强烈感受。

清晨醒来,枕边湿了一片。反复咀嚼老胡说的话,回顾梦中的画面,我决定听从内心深处的声音,找经理请假,买了当天中午回湖北的高铁票。

临别前,老胡偷偷对我说:“争取这次把她带过来。对了,首付还差多少?不够的我借给你。”

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小气鬼老胡嘴里说出来的。我知道,他这只是为了“稳定军心”,让我不要有后顾之忧。

出站时,正值傍晚时分,晚霞绚烂,晚风吹拂,每个人都是浅笑盈盈的,对即将来到的相聚充满期待。

我提着一提酒,抱着一大束玫瑰花,迫不及待地来到女友家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抖擞抖擞精神,伸手敲门。来开门的正是女友,她的表情跟我的预期截然相反——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闪烁。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吧。

她挡在门口,手足无措,反正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

透过半人宽的门缝,我往屋内张望,瞥见一西装男跟她爸妈其乐融融地围在餐桌边。她妈伸着脖子问:“谁啊?”

那一刻,我想马上消失。胡乱按了几下电梯键,却来不及等待,立马转头,走楼梯下了四楼。

我将玫瑰花扔进转角的垃圾桶,提着酒,没有目的走着。整个人轻得像踩在一朵云上,轻飘飘的,不知飘向何方。刚看到的那一幕深深刻入脑中,那个西装男正举起酒杯说,叔叔我敬你一杯。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真是讽刺!

16

不知不觉到了长江边。曾经,在长长的江堤上,我牵着她的手散步,并趁四下无人,偷偷亲吻她脸颊。如今,一帧帧美好的画面浮在江面,随流水飘向远方。

夕阳在云层边缘挣扎,还是无法摆脱被吞没的命运。风停了,樟树耷拉着脑袋,跟我一样颓靡不振。坐在江堤内侧的草坡上,我打开了原本要送给未来岳父的酒,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忧伤并没有那么强烈,而是潜伏在皮肤上,隐隐地,缓缓地向体内渗透。

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此时的大脑跟在梦里一模一样,朦朦胧胧,不那么真实,感觉此时的遭遇也像一场梦,我拍拍脑袋,希望尽快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胡给我发微信,问我进展是否顺利。

我仍抱有幻想,问老胡:“她家的那个男人会不会是表哥、堂哥之类的?”

老胡一下子明白了,他避开我的问题,让我在家多休息几天,工作上的事交给他。还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去之后给我介绍一个更好的姑娘。

一晚没睡,我强打着精神回了趟自己家。父母正在吃早餐,见了我,立即放下碗筷,围在我身边东瞧瞧西看看:“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怎么又瘦了?怎么一身酒气……”

而我一直盯着餐桌,桌上有两碗面,清汤寡水,一个鸡蛋也没舍得加。

“儿子呀,你怎么给我买这么好的酒啊?这得好几百块一瓶吧。”父亲抱着我喝剩的那瓶酒受宠若惊地嚷。

我的眼前蒙了一层雾水,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母亲慌了:“这是怎么了?”她以为是父亲的话害我难过,伸手拍了他一巴掌。

我抹干眼泪:“我也想吃面。”

母亲转身去厨房给我下面。父亲看着她的背影说:“你妈最近身体不舒服,让她去医院检查,她说老毛病,只去药店买了两盒药。正好你回来了,劝劝她。”

我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母亲的背有些驼曲了,往年合身的衣服似乎也变大了一号,随时会从肩膀上滑落。父母和孩子团聚时老是心疼地说我们瘦了,可在我们好好端详过他们之后才发觉,他们才是真的瘦了,真的老了。

父亲说完又接着大口吃面。他坐在我旁边的矮板凳上,手肘抵住膝盖,手掌向上托着碗底,嘴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仿佛吃的是世间珍馐美味。

每次回家都有这种踏实感、亲近感,浓烈的生活气息,弥漫着远离大城市的宁静和质朴。

回广东前,我带母亲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医生趁母亲去洗手间,把我一个人叫到诊室,平淡地说:“样本需送上级医院检测,具体情况要等一周后才能明确。但从初步检查结果来看,情况不容乐观。”

医生的话让我猝不及防,长长的走道里,阴冷的风灌入我的领口,冻得我只打哆嗦。

17

爱情没了,工作和生活还得继续。

为了不让悲伤有机可乘,我将精力倾注到忙碌工作中,白天马不停蹄地巡查工地,晚上就“重操旧业”——跟小段一起打游戏。有时候,还会习惯性地点开女友的QQ,然后回过神来,默默地关闭。

老胡对我的“堕落”视而不见,不再唠叨小段。他说相信我能很快走出来。

在工地碰到小段,他见四下无人,便拉住我:“你还记得上次吃宵夜时打架的那个黄毛吗?”

我点头:“当然记得,又碰上他了?”

小段贼眉鼠眼地张望四周,好像在提防着谁。

“老胡不让我们跟你讲。”他小声说。

原来,我不在的那几天,工地上出了点事。

我们32号杆塔基础浇筑混凝土时,泵车不小心压了一小块菜地,在施工中碰到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一般给农户补偿几百块钱就能解决。可事不凑巧,那块菜地正好是那黄毛家的。本来跟他父亲谈好的,给两百块钱赔偿。可他看到工人们穿的工作服,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抢过他父亲攥在手里两百块钱扔地上:“打发要饭的呢。”

后来回想,那天晚上老胡找来的帮手里,有人穿的就是同款的工作服。黄毛上次吃了亏,一直怀恨在心,这下被他逮着机会反击了。

黄毛劝走了他父亲,自己守在工地,倚靠在泵车前,阻碍施工。

老胡赶到后,黄毛更是飞扬跋扈,指着他的鼻子:“果然是你,这事不赔八千块没完!”

老胡也认出了他,也不跟这地痞纠缠,直接报了警,说有人敲诈。

民警到场认定为民事纠纷,调解了几句。黄毛油盐不进,说不要钱也可以,能让压死的菜复活也行。警察也无计可施,摇摇头,扔下一句“双方协商解决”就走了。

项目经理找到村委,村主任从中斡旋,才谈妥摆平这事的方法——请客吃饭,赔礼道歉。

老胡一开始说什么也不道歉,他气鼓鼓地说:“是他们打了我们的人,余工鼻子都流血了,脸都打肿了,凭什么我们给他道歉?”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施工进度,在项目经理和总工的轮番教育下,老胡还是低声下气地给黄毛敬酒道歉,最后还归还了八百块医药费。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老胡也被灌醉了。

想象着他因醉酒而吐得稀里哗啦的糗态,除了感激,还有心疼。他违背了不喝酒的原则,替我收拾了烂摊子,我总得表示表示。

“啊?为什么要请吃饭?”他在电话里问。

“就当庆祝我恢复单身吧。”我不能出卖小段,随便编了个理由。

“好吧,那位置我来定。”听得出来老胡很高兴。

我叫上小段,并给经理打了个电话,告知晚上不回项目部吃饭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胡定的地方竟然是一家兰州拉面。

“我还以为有大餐吃,早知道,还不如回项目部,今天阿姨买了排骨。”小段瞪了老胡一眼,拍着桌子哭喊。

“我喜欢吃面食,好久都没吃了。”老胡高傲的回敬了一句。

我朝老板招招手正准备喊来瓶酒,被老胡阻止了,他指指墙角的告示:“本店清真,严禁饮酒。”

我一拍大腿:“我的疏忽,一心想着既然是庆祝单身,那多少得喝点。”

“但是,你怎么知道余工是要酒?”小段满脸疑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还没来得及发声呢。

“自从回家一趟之后,他每天晚上都喝。”回答完小段的问题,老胡又把视线转向我,“酒多伤身啊,你再怎么难过,再怎么颓废消沉,人家都看不到,也不会心疼你,只有你身边的人才会。人生宝贵,不值得已经过去的事、离开的人浪费太多时间。”

我身边的人?老胡指的就是他吧。这话说得有些煽情了。不过他说得对,已经失去的要学会放弃,要珍惜当下,珍惜身边的人和事,让过去的事过去吧,不要让过去的痛苦磨灭未来的希望。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当即表态:“你们说的对,都已是不相干的人,该忘就忘了吧。”

“这就对了,要学会往前看,你一表人才,不愁找不到媳妇。”老胡说完就自行取来三瓶汽水,撬开盖子,插入吸管,送到我们面前。

我突然想到老胡那晚在电话里安慰我的话,随口问他:“你不是答应给我介绍一个?”

老胡真的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推送了一个微信名片给我。看来他也懂,治愈失恋的方法有两个:时间和新欢。

小段翻了个白眼:“咋不给我介绍,我也单身。”

他的诉求直接被忽视。

“单身快乐!”三瓶汽水撞到一起。

“胡工除外。”小段喝了一口汽水,又说,“对了,胡工,怎么从没听你说起家里的事?你老婆、小孩呢?”

老胡忽然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

18

越来越多的杆塔进入了基础施工阶段,安装施工队伍也陆续进场,项目部人手明显不够用了。在项目经理的再三要求下,公司又给我们项目部派了三名同事。

两张床摆在仅剩的一间空房间,另一张床计划加在我的房间。

老胡客套地说:“我的房间可以让出来,我跟小段睡一间就行了。”

总工意味深长地笑了:“只有你不怕吵。”

老胡得意洋洋地说:“现在不吵了,我去找了工厂老板,警告他晚上十点必须关机,否则去城管举报他噪声扰民。”

总工一拍脑袋:“我当初咋没想到呢。”

项目经理刚好经过,听了他俩的对话,拍了拍老胡肩膀:“对不起胡工,当时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

此话一出,不好意思的反而是老胡。他摸着后脑勺,习惯性地嘿嘿一笑。

做完一基杆塔基础后,其他的几十基是重复的复制粘贴。此后的工作,对于老胡来说,可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白天守在工地,晚上就在项目部学习或者整理施工资料。让我们总包项目部省了不少心。监理也赞扬老胡工作负责,有他在工地,不会出现违规施工,更不会有偷工减料的行为发生。

有时候小段有别的工作去不了工地,老胡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项目部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后来,他竟然买了辆二手自行车,骑车去工地。最远的塔位来回要一个多小时,他不辞辛苦不畏严寒,脚下生风地蹬着踏板,车子吭哧吭哧地响,寒风把他的脸割划出一道道皴裂的伤痕。

老胡就像一个网络游戏人物,潜心打怪、做任务,在刀光剑影中奋勇厮杀,身经百战,武器装备不断更新,技能属性越来越强,终于百炼成钢,在游戏的世界里傲视群雄、自由驰骋。

春节前,绿鑫公司胡总请我们项目部吃饭。

老胡坐在胡总对面,我偷偷观察,两人的鼻子、眼睛确实长得有几分相似。

总工坐在我旁边,他洋洋得意地对我说:“就知道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酒过三巡,经理和总工夸胡总用兵如神,给我们派了个得力干将,堪称“万能的老胡”。然后项目部的同事们像开会一样展开了议论,纷纷细数他掌握的技能:用智能手机、工程测量、做资料、换灯泡、修水龙头、修电脑、缝衣服、打架、“审”方案、做媒……

老胡憨笑着,像个腼腆的大男孩。

我在心里盘算着,漏了一项,他还会开车。

胡总认同地点头:“是的,我这个哥哥从小就聪明、能干,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对于老胡是胡总哥哥这件事,大家心领神会。

“小时候,家里贫穷,父亲瘫痪在床,母亲靠打零工养活全家。我入学那一年,姐姐读三年级,老哥刚好小学毕业,为了减少开支,母亲就劝说哥哥,家里无法负担三个人的学费……哥哥一听就明白了,纵使千般不舍,万般难过,还是流着泪遵循了母亲的意见……”意气风发的胡总变得眼神迷离,声音渐渐低沉。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个,谢谢大家的关照。”老胡站起来,打断胡总。

大家都默默干完杯中的酒。

胡总的一番话让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大家都对相貌不扬但有担当、有责任感的老胡肃然起敬。

饭局结束后,我去了趟洗手间,碰到胡总,他主动叫住我:“我哥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特别感谢你!他生病时,你还给他买药。”

老胡能力强,工作拼,但也不是铁打的。有一次,基础浇筑混凝土,老胡一直在现场盯着,忙到半夜才回来,第二天就发烧了。我想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依,最后就给他买了一盒退烧药。

“胡总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

胡总喝的有点多,握着我的手:“我哥这一辈子,历经坎坷。他早年在县城做搬运工,后来开起了长途货车,讨了老婆,日子也算有了盼头。侄儿三岁时,嫂子跟有钱人跑了,再也没回来。他一直未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结果出了交通意外……”说到这里,胡总忍不住抹了一把泪。

联想到老胡说他以前的职业是“运输业”,他说开车是“亲戚教的”,他在书中藏着儿子的照片,他对家里的事讳莫如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这一切奇怪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仿佛目睹了一场地震,地动山摇,落石乱飞,空中扬起的灰尘将老胡的身影掩埋。一阵静默后,他从废墟中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霾,露出轻松的笑脸。

听着老胡的遭遇,我感受到他的悲痛,更感受到他的坚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深夜昏暗的灯光下,老胡一边看书,一边看着儿子的照片,相思难抑,悲痛难耐,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胡总接着说:“儿子没了,也没心继续工作,他从此陷入难以自拔的悲伤中,一蹶不振。那段时间,他总是关在家里看书、玩电脑。他看的书是儿子曾看过的书,玩的电脑是他送儿子的生日礼物,也是儿子的遗物。我劝他出来工作,换个环境,开始新生活,他一直不为所动。今年他突然想通了,主动找我。他聪明好学,工作的事我不担心,就怕他继续沉浸在痛苦中。”

原来如此,很多人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已被命运的刀剑伤得千疮百孔。谁不是,在伤口结疤了之后,依旧咬牙支撑?

说完这些,胡总恍若一下子酒醒了,“对了,你们刚才说他会做媒是怎么回事?”

“老胡给我介绍女朋友。”

我打开微信给胡总看,胡总抓狂:“这不是我女儿吗?”

19

春节假期一晃而过。

收假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公司总部递交辞职申请。

工作三年,我跟所有工程人一样,被项目牵着走,在这座城市周边游荡,做相同的工作,看不同的风景,接触各异的人。也许正是一直处于这种游离的状态,适应了这种漂泊,对这份工作、这座城市没有太多的留恋。

离开项目部的头天晚上,项目经理又吩咐煮饭阿姨做了一大桌子丰富的菜肴,为我饯行。

大家都好奇为什么干的好好的我突然要辞职回老家,而且是没有找到下家的裸辞,他们都纷纷劝我:“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小段灵光乍现般地问:“是不是跟嫂子和好了,准备回家结婚?”

正愁怎么搪塞过去,小段就替我想了个理由。于是我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笑,心想这样也不算刻意骗他们。

他们把我的表情当成默认,一个个都端起酒杯给我敬酒,说着恭喜祝福的话。

我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内心却苦涩不堪。

一向不喝酒的老胡,也主动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跟着他们起哄:“到时记得请我们喝喜酒。”说着,跟我碰了一下杯,一口干完。

看着他被酒辣的龇牙咧嘴,我想了想还是说:“上次黄毛的事,还害你喝醉,实在抱歉。”

老胡笑着摆手:“还是让你知道了。”继而瞪了小段一眼。

那天,我喝了很多,头有些晕,但意识清醒。

深夜,老胡还没睡,房间门缝下透出一道亮光。我敲门而入,他正坐在床上看书。我晃晃手中的二锅头:“再去喝一杯吧。”

在楼顶,我与老胡席地而坐。深浅不一的乌云覆盖着大地,远方的田野一片黑黢黢的,犹如我迷茫的未来,辨不出方向。

老胡问我为什么辞职。显然我在饭桌上蒙混过关的小把戏骗不了他。我找他也并非单纯是为了喝酒,而是想告诉他实情,好好跟他告个别。

不知从何时起,在老胡面前,我可以毫无顾虑地畅所欲言,甚至把他当成倾诉的对象,对他推心置腹。我如实禀告:“上次带母亲去医院检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正如医生说的那样,情况不容乐观,母亲所剩的时日不多了。”

老胡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表示安慰。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说着,他撩起头发,露出眉梢长长的伤疤,“两年前,我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这就是那次事故留下的。”

那是一个夏天,老胡去外地送货,一去一回开了十多个小时,晚上只在高速眯了两三个小时,第二天还坚持借了亲戚的车去长沙接放暑假的儿子。两人很早就约好的,他不能食言。正是那次疲劳驾驶,导致了交通事故,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此与儿子阴阳两隔。

那之后,老胡对开车产生了阴影,再也不愿意摸一下方向盘。

说到这段令人唏嘘的过往,老胡神色渐渐变得黯淡,话语中流淌着哀伤、悲痛和悔恨。

上次,从胡总嘴里得知老胡妻子离家、儿子离世的真相后,跟老胡相处时便处处小心,避免提及关于家人的话题,没承想,他会主动对我和盘托出。他这是以事实来证明他安慰我的那句话——“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短暂的沉默后,老胡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那年他读大三,如果现在还活着,也该毕业参加工作了。”这一刻,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任眼泪溢出,滴落在地。

我的心也被这句话揪的生疼生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胡低着头,双手掩面,我看到他头顶黑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白发,黑发和白发宛如两支对抗的军队,白发一根根地攻陷黑发,地盘不断扩充。

“对逝去的亲人最大的慰藉,莫过于我们好好地活着。”我故作轻松,“来,喝酒。”我碰了一下老胡的茶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胡平息了情绪,喃喃地说,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我。

临行那天,老胡送了我一本书——《苏东坡传》,书的边角有些泛黄,但一个褶皱都没有。

回老家后,我依然在建筑行业摸爬滚打。

通过勤学不辍,刻苦钻研,我评上了职称,取得了建造师证书;事情没做好被甲方骂的时候,我也受得起委屈,咯咯赔笑;也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位朴素的姑娘,我把她带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开怀地笑了,干瘦的脸宛如枯涸的花得到滋养,重放光彩。

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是升职加薪还是心酸疲惫,我都一样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

偶尔会想起老胡,想起那个被命运锤得心灰意冷但没有软弱妥协的可爱大叔。身边有很多像老胡这样的人,他们认真地活着,点着一丝光,温暖自己,也照亮他人。

2020年初疫情期间,老胡发了一条朋友圈,在一群志愿者的合影中我看到他黑瘦的脸,依然带着标志性的笑容。

《苏东坡传》一直摆在我床头,每次翻开时,都能看见扉页上老胡的字迹:“不能毁灭你的,都将使你强大。”

                                                                                               余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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