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去了那条大道,在大道踽踽独行。手里拎着一截小柳枝,它是我的玩具,也是大道唯一的树。这条东北黑土地的大道,能并排走三四辆马车呢,在我心里又宽又长,我从没走到过尽头。
我去大道的时候,多是下午快下班的时间。
慢吞吞,“吱扭,吱扭”着两个大铁轱辘的老牛车;“鼓鼓隆隆”跑的大马车;一边坐个小脚女人,另一边坐个得意的、嘴角使劲往上翘的小孩儿,或放着一块大石头的独轮车;下班的男人;背着补丁书包,从大道对过学校排着队,唱着歌走出来的学生,都集中出现在大道上。
家里上学的,上班的,干活的,都忙,没人理我,大道也一样。除了独轮车上的那个小孩儿,瞥过我,还把本来就两头翘的嘴角,差点扯到耳丫上,再也没有谁好好看过我,和我的柳枝一眼。我把小柳枝朝奔跑的马车使劲摇,希望它能慢下来,好让我多听一会儿马脖子上铜铃的清脆响声。可马,也不曾为我减慢过脚步。
韩奶奶却不一样。她在大道边看见我,一定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用刚好听见的声音,让我和她一起回家。我们家和她是邻居。
大人们说,韩奶奶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准确地说,是“破落”地主家的。我看过有大地主的小人书,知道地主不是好人,可破落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韩奶奶这样的大小姐有什么不好?大人们可真是,说就说呗,还那么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的。
我看韩奶奶挺好的。她干净,不像其他女人邋里邋遢地。头发整天梳得溜光,疙瘩鬏高高地盘在后脑勺顶上。穿着蓝士林布大襟便服,黑色宽腰裤,裤脚用带子绑在脚踝上,裤腿鼓胀得有点像灯笼。
大人们还说,从什么什么时候开始,韩奶奶就不怎么出门了。这倒是。
大道人少时,我常一心一意盼着走路一摇一摇的韩奶奶过来,韩奶奶有时去邮局取信。我一盯着邮局那个方向,就忘了摇动小柳枝,也忘了看大道上的风景。
盼不来韩奶奶,我就失望了,又开始“哗啦,哗啦”使劲摇着手里的小柳枝。有一次,在它变出各种形状,发出不一样的声响时,我忽然看见它拱出了芽苞,芽苞好像一点点伸展出绿叶,想着它忽地就能长成大道边一棵真正的树,我心里美滋滋的。
大道上被来来往往马车牛车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辙。深秋,一些落叶像没有棉衣穿的行人,佝偻着从远处匆匆而来,以为里面暖和,跳了进去,紧贴坑底。下雨了,辙里存了水,一场寒冷,落叶被冻在了水下,透明的冰,便有了琥珀的风韵。马路上没人的时候,我就弯着腰挨个看,挑几个不太喜欢的,突然用力一踩,碎掉的冰茬,发出“噼噼啪啪”小鞭炮般的响声,如美妙的音乐,听得小柳枝高兴得晃了起来。
那条大道上也有让我困窘的事。每当看到挎着筐,拿着劳动工具,棍子一样直挺挺往前杵的大肚子女人过来,我就发慌,赶紧把柳枝横在眼前,可又忍不住从缝里窥向女人的腰间。一旦看到什么,是闭眼,还是睁眼,心里就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我为在大道,能看到、想到一些在家不曾看到、想到的新奇事物,开心地咧着嘴。
时间就这样,在柳枝缝里划了过去。
天空变成了灰色,大道上的人也几乎没有了,我才踢踢踏踏往家跑。这时,玉米面大饼子的味道已从各家溜了出来,在院子里汇集。我把柳枝往棚子的木板缝里一插,就像一只饥饿的蝴蝶,扑着自家的饭食去了。
有天晚上,爸趁着还没停电,借着昏黄的电灯光,给我们读了一段报纸。我被爸念的故事吸引了,断定书报里,有好听的故事和不知道的事。认识字多好啊,看爸爸借回来的书,就不用玩柳枝,去大道了。
夜来得那么早,家里人都不忙的时候,天就大黑,就得睡觉了。怎么办呢?就靠偶尔认日历、对联上的字,看小人书上的人,我什么时候能看书报呢?
我忽然想起韩奶奶,对,她识字。过年,曾见她出来倒脏水时,左右看看,大概是觉得没人,就拎着盆,看邻居的对联,看着看着,就像沉入到美好的希望和想象里了,眼睛笑眯眯的了。
韩奶奶看我的时候很慈爱,我一点也不觉得紧张。我悄悄打定主意,去找韩奶奶学识字。
一进韩奶奶家院门,小柳枝就占了麻雀叽喳喳的地盘——木杖子。
第一天,我把韩奶奶屋里仔细地看了一遍,到处都干净。最爱在炕席缝里蹦跳的灰尘,打了痂的污垢,都看不见。箱盖上一点灰也没有,阳光照在上面,发着亮光。靠右摆着两只青花瓷瓶,白底发黄了。一只插着一个红公鸡毛掸子,一只空着。中间的座钟,很踏实的样子。鈡门表面的饰条,从缝隙里看到的是金黄色,凸起的已经成了古铜色。我站到唯一的木凳子上,用指甲抠,想让它露出缝隙里的颜色。我以为韩奶奶会生气,回头看她,她正朝我眯眯地笑呢,告诉我,那是时间的颜色。噢,时间是有颜色的。那浸润了时间的物体,颜色就深了呀,就抠不掉了。我好像明白了。可看着韩奶奶白净的脸,打了补丁发白的衣裤,又好像糊涂了,想了好多天,也想不明白。
韩奶奶每次教我认字,都让我和她一起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冬天冷,我俩坐炕头,炕头要是也不热,她就在灶膛烧起木柈子。不一会儿,一老一小的念字声,就在木头清香的缭绕中,开始了。
韩奶奶前面的牙没了,嘴有点瘪,念平声字时,薄嘴唇一动,一个音,就像春草发芽时带起的风,轻轻地、柔柔地飘出来了。我也想发出那样的音,可学不上来。我以为像韩奶奶那样的嘴,才能发出那么好听的音,有时盯着她的嘴,忘了念字。这时候,韩奶奶只是微笑着,碰碰我。
她教我字的读音,记住字形、字义的方法和组词。教“人”时,韩奶奶告诉我,“人”字上面加个“二”,就是两个人,两个人就头顶天,就念“天”。我问她“为什么加一”不是天?咱俩能顶起天吗?”她说,人多,力量就大,力量大就像天了,就不怕困难了。
至今,我还记得她教我组词“运动”时,嘴张了几张,什么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无神地盯着花瓶,想了一会儿,又张开,没等发音,嘴唇就哆嗦了,仍是什么也没说。我很疑惑,就问她,“运动,是什么?”她的嘴,张开,闭上;闭上,张开,嗓子眼像被东西卡住了,发出“哈,哈”的气流声。我干着急,紧盯着她的嘴,晃着她的胳膊一遍一遍地问。直到她脸突然抽搐起来,露出像哭不是哭,比哭还让人难受的样子,让我跟着难受,也有点害怕。
韩奶奶除了教我学字,还给我梳头,编小辫,挖耳屎。挖耳屎的时候,我枕着她的腿躺着。有次天热,韩奶奶没穿袜子,脚也没压在腿底下,我终于有机会仔细地看她的脚了。除大脚趾外,其它的都委屈地贴着脚心,我用手偷偷比量了一下,和我的手一样长。
她家里很少有人回来,每天靠这么小的脚支撑,干这干那。冬天,到溜冰场一样的井台挑水,滑下来,就屈着双腿,一只手拖着扁担和水桶,一只手拄着冰,一点点地往上挪。多吓人呐,妈妈告诉我,冬天不要上井台边玩,井口冻得只有一个水桶大小,人要滑到井里,就没法救了。我懂事后,知晓她嫁给了家庭成分好的人,却也没摆脱家庭出身的牵连。
韩奶奶家的那座老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早就觉得,钟摆不管你急不急,都像韩奶奶走路,慢条斯理的。这个走法,一定比时间慢多了。那天我把憋在心里的这个想法说了出来,韩奶奶听了笑出声。那是我看到韩奶奶最高兴的一次。
在老钟的摆动中,我认识的字一天比一天多。我偷着在爸爸的书上挑认识的字,可认识的字就像树林里的野兔,一遇到人,就找个僻静的地方藏着,半天也不出来一个。
我告诉韩奶奶了,她给我加了识字的量,还送了我一个本,和带橡皮的铅笔,让我回家练习读和写。
小学三年级,我要转学走了。韩奶奶摸了摸我的头问:“丫头,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说完我突然感到一种依恋的难舍。
我默默地把柳枝栽进韩奶奶家院子边的泥土里,往日和韩奶奶学认字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我放学了,去她家写作业;跟在她身边问这问那,碍手碍脚;韩奶奶望着我,满眼都是慈爱的微笑。想到再也不能和韩奶奶在一起了,悄悄淌出的眼泪,无声地滴在了柳枝上。
时光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家乡,韩奶奶、大道、小柳枝,像林间深处的溪流,日日夜夜在心底“哗啦,哗啦”不倦地流淌。仿佛我们,从未别过。
溯着源头,眼前林立的高楼、宽阔的街道、奔跑的汽车、喧闹的游乐场、漂亮的公园、超市、广场、欢乐的人群,是真似幻。
安享生活的老人,可有我的韩奶奶?大道边高大的绿化树,是我摇过的小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