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岁末,华西派出所警察阳晨遇到难决的事。
大家都说,有事找警察。有了警察,就有安全的环境,有安逸的闲时光。而此时,作为警察的阳晨却遇到他解决不了的事。
“很抱歉,阳晨,今年春节你得替李恒志值班了。”华西派出所汤所长对他说。
“没事,头,保证值好班,管辖区零事故。”阳晨双腿“啪”地一声,立正、敬礼,然后咧嘴笑了。同事李恒志的母亲生病,本来值班的他不得不回去。阳晨主动要求留下来替班。
“等过了春节,你回去再好好陪陪你父母亲。如果我没记错,你都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是的,头。”阳晨把对父母亲的歉意打个包,藏进心里。他走进警棚,发动摩托车出警。
阳晨有三高,一米八五的身材,算高吧;不拿到硕士学位,不罢休,硕士学位已经拿下,这眼界也可以算高吧;至于人生境界,他一直以更高的目标与方向来要求他自己。所以,阳晨遇事很少摇摆不定。
令阳晨解决不了的事于别人也许是小事一桩,可是,到了他这里,却是极其为难。本来,他答应了父母亲,今年一定回江城去陪他们过年。特别是他母亲想给他介绍一个对象。看着别人家活泼可爱的孙子,眼里火热。而今年,阳晨又主动留下来值班。怎么与母亲说明白呢?阳晨没想好说辞。
江城是阳晨的故乡。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和大学生涯,都在江城度过。警校毕业那年,他对父母亲说,男儿就得出去闯闯。母亲答非所问,社会上大学生很多。阳晨知道母亲的意思,就报读研究生。拿到硕士学位那年,阳晨兴致勃勃地说,妈妈,我想去南方去闯闯。阳晨看得出母亲一万个不愿意,可是,作为医院内科主任的父亲却很赞同。父亲说,晨儿说得对,男儿当志在四方。母亲心疼阳晨,看到丈夫支持,虽然不舍,到底还是依了阳晨。
阳晨自从被分配到南方大都市花城从警。作为片警,他一直是力争做好每一项工作。
“做警察,小家得为大家让路。”阳晨在给母亲的电话里,总是笑着说这句话。不过,在他这三口之家,这句话的源头不是出自阳晨之口,是出自他的母亲。
那年,阳晨拉着旅行箱南下工作。母亲陪他在车站候车室等车。直到看着儿子进站,母亲的鼻子发酸。她嘱咐:“儿子,多爱惜自己,还有,做警察,小家得为大家让路。”
阳晨扭过头说:“记住了,您和爸爸要保重。”
阳晨揣着母亲这句话,一走三年不归家。这三年让母亲牵肠挂肚。所以,在腊月初八的那个晚上,阳晨将警帽端端正正挂好。他站在帽子前,郑重地在电话里向母亲承诺:“妈妈,今年的春节,阳晨一定家,陪您和爸爸过个团圆年。”
母亲听了阳晨的承诺,将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线,将嘴巴笑成一条缝。她乐了好一会,才问:“儿子,这次回家有没有给我和你爸惊喜?”
母亲口里的惊喜,阳晨知道,无外乎就是看到准儿媳妇。阳晨笑着说:“妈妈,有惊喜。”
“什么惊喜,快说,儿子。”
“给您带回一个儿媳妇,也许,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贫嘴,看妈妈怎么收拾你小子!”顿了一会,母亲继续说,“不过,儿子,你刘阿姨家的女儿舒玟很不错,也是硕士生,去年拿到的学位。你回来,可以去见见。”
“好啦,好啦,妈妈,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到时候,会有吃不完的牛奶和面包。”阳晨嘻嘻笑着说。
“你再说话不认真,妈妈要生气了。”
母子间的通话,最后的结语总是在阳晨的“嘻嘻”声结束,将母子俩搁在这无线电的两端。
这个腊月,好像身体不健康的孩子,步履蹒跚。警察的工作更忙,对于流动人员和街道、社区的治安巡逻,一样也不能拉下。保证让市民怎样安安稳稳、快快乐乐过个团圆年。
花城是常住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更是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春运期间,街头人影幢幢,车流如织,这是派出所警员们最为忙碌的时候。到了大年三十,该回去过年的人都回去了,该走的汽车都驶离了花城,这时的街道才显得宽阔了。放假的警员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春节过后,春运的潮水又会涌来。作为治安警察,不能有半点松懈。阳晨的心情像天上的云,浓度比平时密实了很多。
就在年二十九的傍晚,阳晨构思打给母亲电话的内容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划开屏幕,是他母亲发来微信。“晨儿,三年了,都没回家过年。你爸说你是警察,让我别老是对你唠叨,可是,警察也得陪陪妈妈过年,妈妈没说错吧”。
用微信发信息耽搁时间,阳晨忙。阳晨喜欢打电话,这样快捷、直接,更是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阳晨拨通母亲的电话。阳晨说:“妈妈,今年,我又得向您和爸请假……”阳晨的话没说完,他母亲说话声急促起来:“晨儿,你一定得回家。”阳晨握着手机愣了愣,然后说:“妈妈,很抱歉,我今年真的回不了,派出所要留人值班,本来我是可以回去的,可是,我们片区的……”母亲不等阳晨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晨儿,你毕业去了花城,三年没回家过年,我与你爸都没说啥?”阳晨说:“妈妈,我知道,您与爸,很对不起……”“晨儿,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着急,你实在不想回家,妈妈只得说了,你爸病了,发烧、胸闷,医生说暂时要住院隔离。你一定要回来。”母亲的话说得更急。阳晨明显地感受到母亲语音中有泪流下。母亲哭了。阳晨的心突然收紧,心跳加快。“妈妈,我爸怎么啦?”阳晨连忙问。他相信母亲母亲从不说谎的。
母亲不再隐瞒,将阳晨父亲的症状详细地说一遍。阳晨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这症状与非典相似,父亲虽然是消化内科的主治医生,但他的专业不是呼吸科。想到这,阳晨心里更加发紧。阳晨写好请假条,找到汤所长,将请假条递过去,将父亲的病情述说一遍。阳晨说:“头,我不回去不行的。”汤所长知道阳晨家里没有其他人。汤所长说:“好,你抓紧回去,所里虽然缺人,我再另想办法。”根据民警请销假制度,阳晨先让汤所长在请假条上签字,又让阳晨拿给所政委签名。政委也签名批了假。可是,已近大年三十了,网上订不到高铁票了。汤所长说:“快叫出租车司机老王,阳晨,这车费我给你想办法。”阳晨一拍头说:“谢谢头,不用,钱我有。”
几分钟后,老王开着出驻车到了。阳晨与老王早就认识,老王是住在他辖区的租住户。阳晨拿着一只装衣服的皮箱和所长送的一个大纸盒,跳上车。夜晚,小车风驰电掣,穿行于京广高速上,将睡眼惺忪的灯光一盏盏甩到车后。年三十的凌晨,京广高速畅通无阻,公路两边的植物纷纷让路,同行的车辆不多。小车不知不觉就行驶到京广高速公路韶关段。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阳晨一路都是心急如焚,不知道父亲到底怎样?阳晨想在车里眯一会眼,免得明天没精神,可是,眼睛怎么也合不拢。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发出抗议,他才意识到还没吃晚饭。阳晨连忙打开汤所长给他准备的纸盒,从里面拿出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可是,面包还没放到嘴里,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汤所长打来的。汤所长说:“阳晨,你快归队,所里有紧急任务,派出所里其他警员都在赶回来值班。”警令如军令,不能含糊。阳晨停下往嘴里送的面包,说:“收到,头。”阳晨即刻扭头对王司机说,“王师傅,不回去了,请掉头回花城。”
小车行驶到高速服务区调整方向,然后,风驰电掣般驶向花城。阳晨回到派出所,看见同事们在分配口罩、手套和防护衣等物品。阳晨的心即刻沉下来,知道有严重的事。汤所长环视一下警室,向警员们点点头,神情严肃地说:“江城发生了严重的疫情,病毒结果已经查出来了,是新冠肺炎病毒,极具传染性,大家出警,必须做好防护措施。但是,防护服不多,每组只有一件。提醒一下,若接触严重病人时才能穿防护服,这服装太贵了。大家打起精神,二十四小时值班,现在分片区,两人一组管一个片区,要准时了解各片区疫情,及时做好记录,及时上报。”
深夜赶赴江城的防疫专家提出全民防疫,实行染病者隔离措施,并提醒大家说这病毒的传染力比非典更厉害。咯噔一下,阳晨的心顿时像冰块断裂一样。他想起他父亲的症状:“父亲莫不是感染了这病?”
阳晨与同事李恒志分在一个片区。现在疫情紧急,容不得他们多想,立刻行动。阳晨戴好口罩、手套,与李恒志一起在网上搜查所在辖区的户数人口。辖区户籍和流动租住户,两个人很熟悉,但为了不出任何差错,还是再仔细核对一遍。两个人密锣紧鼓的行动起来,将街道、社区到户数人口门牌号码,一一归纳到一份表格上。待一切排查清楚,阳晨想起父亲的病,想起母亲在眼巴巴等他回去,他觉得一定要与母亲通话说明情况。阳晨走到门外,拿出手机,拨打父母亲的手机号码,可是,怎么也打不通。阳晨想,父亲是医学博士,懂得养生,一直坚持锻炼,江城公园的林荫小道上从不缺席父亲跑步的身影。父亲身体一直很棒,江城医院的医疗条件也不差,他应该没事的。阳晨悄悄进屋,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坐了一会。他体会到“忠孝不能两全”的无奈。时间宝贵,大家都在与死神赛跑,阳晨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一条信息“爸爸、妈妈,孩儿不孝,所里有任务,我必须执行所领导的安排,很抱歉,今年又不能回来”。 微信发出去后,阳晨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天微微放亮时,微信的提示音惊醒了阳晨,阳晨看到是母亲发来的一条信息“孩子,你放心工作,你爸爸没事,不用担心”。阳晨连忙回复母亲“妈妈,您与爸爸多保重,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阳晨走到水龙头前,用冷水擦了把脸,这样,才能令他更加清醒。阳晨与李恒志吃了早餐,一起驱车挨个到各街道社区,召集各街道社区的主任开会。路上,阳晨建立一个微信群,将各区域主任拉到微信群,再在群里教大家关注“‘穗康’助健康”二维码,也教会大家在“穗康”网填《健康自查上报》表和《疫情线索上报》表。然后,阳晨告诉各位主任,让他们建立各自街道社区的微信群,要一定教会居民们填自查表格,严格填写出入证明。
不久,各街道社区主任交来填好的自查表,在阳晨分包的街道社区共二十几万人,差不多都填了表格,只有几个未归人员无法自查。阳晨不放心,反复嘱咐之后,各街道社区主任及时把控核对,要做到回来一个自查一个,上报一个。阳晨和李恒志又分头去辖区与街道社区干部一起,挨家挨户测试体温,核实登记。
排检的结果终于出来,阳晨管辖的片区无一例新型冠状病毒病人,无疑似病例,无接触新型冠状病毒的人。他长长嘘了一口气,但知道还不能松懈。病毒是无形的,若稍微松懈,有可能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阳晨与各街道办社区主任保持严密的联系,春节三天,辖区内没有人员外出活动,大家拜年聚会都在视频里进行,一切正常。年初四这天,阳晨让李恒志在所里值班,他驾车去巡查。阳晨刚刚走到门口,看到戴着口罩的五环社区徐主任急匆匆走来。阳晨将他让到警室,徐主任说,五环村馨御花园B栋528房有个司机,专职开滴滴车的,刚刚回来,不接受测查。阳晨连忙说:“上车,我和你一起去。”
徐主任说:“阳警,你很憔悴,是没睡好觉吧,可把你们累坏了。”阳晨说:“没事,我年轻,扛得住。上车,徐主任。”
阳晨开着警用摩托车很快到了五环村馨御花园B栋楼下。停车的时候,阳晨顿觉晕眩,一头栽在地上,额头顿时划出一条伤口,血流了出来。徐主任连忙扶起他坐下,拿出纸巾给他擦干血迹。歇了一会,阳晨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巧克力,送到自己嘴里,说:“习惯吃巧克力,提神。”
吃完巧克力。两人来到528房门口。阳晨敲门,说:“我是华西派出所警察,请开门。”门里人问:“警察?我又没犯罪,找我干什么?”阳晨一听,声音熟悉,连忙问:“是王师傅吗?我是派出所的阳晨,前几天打你车回江城半路返回的阳晨。找你没其他事,是疫情例行检查登记。”王师傅说:“哦,是阳警,请等一下”。阳晨吩咐徐主任:“你在外面等,我进去。”
阳晨想,非常时期,对于未检测人员,尽量少些人接触。阳晨检查一下他戴着的口罩和手套,再拿着测温器走进房间。首先,阳晨按程序对王师傅进行一番问话。王师傅没有咳嗽、呕吐等异常症状。阳晨再测量王师傅体温,测温器显示37.3度。阳晨吃了一惊,连忙严肃地问王师傅的家人去了哪?还有他这几天到底去了哪些地方?王师傅说他老婆与孩子一个月前报了旅游团去了西藏,他自己哪里也没去。阳晨问他这几天怎么不在家?又给他讲了隐瞒疫情会带来严重的社会危害性。王师傅这才期期艾艾地说,他送阳晨回来那晚,又送了两个客人去了趟河南,今天刚刚回到家。
阳晨心如同被重锤击打了几下。他稳了稳情绪,对等在屋外的徐主任说:“徐主任,王师傅发烧,又去过疫区,不过暂时没有其他症状,我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感染了新冠病毒,请呼医务车,将我俩隔离。”徐主任着急起来,说:“阳警,你佩戴严实,怎么要隔离?”阳晨说:“别多说,为了安全起见,请按我说的做吧,我刚才忘记了我额头有伤口,很有可能被感染。”
阳晨被隔离在指定的酒店。阳晨的手机每天依旧会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孩子,放心工作,你爸爸很好,妈妈也很好,你不用担心,你好好工作,也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阳晨对着手机,泪流满面。几天后,阳晨出现了低烧、发热、咳嗽、流鼻涕等症状。他被送入指定的医院治疗。好在入院及时,阳晨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
阳晨后来才知道,在遥远的江城市,他的父亲因给病人看病接触到新冠状病毒肺炎患者,不幸染病,于阳晨隔离的一周后在被隔离的医院溘然长逝。去世前,父亲叮嘱玻璃窗外的母亲:“记得,每天给晨儿发微信,说,说我没事,让他做好,做好防疫工作……”
这一天,是2月4号,是庚子年新年第一个节气:立春。
两个月后,疫情管控解封,阳晨默默待在房间里,打开视频,点上三束烛光,与在江城的母亲遥遥相望,一起祭奠他的父亲。看着视频那端泪如雨下的母亲,阳晨心如刀绞。阳晨清楚,在灾难面前,必须有人挺身而出,为别人遮风挡雨。阳晨不能哭,他知道,以后的日子,他就是母亲的顶梁柱。
这时,汤所长来了。默哀了一会儿,他对阳晨说:“所里批你几天假,回去把母亲接来花城吧。”阳晨说:“谢谢头。”所长打量着面前这个有文化有追求的年轻警员,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警察,要比普通人多一些付出,这才不负这帽子上的警徽。”阳晨望着面前这个在基层干了三十几年的老警察,心里的潮汐翻涌。他敬礼说:“所长,我知道。”
汤所长伸手捋一下满头白发,再握住阳晨的手。一双年老的手与一双年轻的手有力地握在一起,让钢铁的灼热与钢铁的灼热交融。一个老警察与一个年轻警察的热泪同时在眼眶滚动着。
“阳晨,回江城的车票,我已经帮你订好,今晚的,还有4个小时,你先收拾一下。等会,我送你去火车站。”汤所长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阳晨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