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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合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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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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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禾烧

柴 禾 烧

◆ 康合兴

自古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禾烧,炊烟起,人世百味生,皆以柴为序,唯柴是瞻。这无疑是天下至理。在村庄里,柴禾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千家万户繁衍生息、居家过日子的头等大事……

1

在村庄里,柴禾是蛰伏在院子里不说话的门楣。各家各户的柴禾往往参差不齐,千门万户,井水不犯河水,隐藏着各家子的那一本经,有的正着念,有的倒着念,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章法。在一个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日子里,柴禾会慢条斯理地捧出各个灶台的香,揭开各家各户苦与甜、勤与懒的密。谁家的柴禾心急火燎,在清晨最早燃起,冒出了第一缕炊烟,唤醒了村庄;谁家的锅灶吞下了湿柴,抽噎着过日子;谁家冷冰冰的,在烧着揭不开的尴尬锅;谁家在煎着苦药,拯救凉寒的身体和心灵;谁家在半夜里起身吃过饭,去远乡奔赴一个前程;谁家睡到日上三竿,柴禾才懒洋洋地扑哧着火苗、脸红地向日头报到……

柴禾是“家力”的象征,是“家风”的外象。有的柴禾在院里子堆成小山,码成一大垛一大垛,刀斩斧齐,这样的一家子,背后必定会圈养几头壮实的牲畜,当然,肯定还有一个或几个能干勤快的人,即使世道再不济,这个家也会步步为营、扎稳阵脚,长久下来会成大事、出大景象。有的柴禾在院子里像疾行客,干脆利落,在日出之前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当日头刚擦亮村庄,这一家子人就柴门落锁,农具上肩,直奔地里,他们信奉人勤地不懒,肯下力气活,这样的人家,把日子抓在手里,老天不会亏待他们。有的柴禾在院子里捆成捆、堆成堆,捆捆成型,堆堆成垛,鸡犬相闻、花香鸟语,弄得青砖黛瓦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像是在修行一般,这样的人家,家风家德、财力物力显然差不到哪里去。有的柴禾在众多炊烟散尽之后,才有气无力、形单影只地烧着锅底,那大多属于遗梦的可怜人……

当然,每一堆柴禾背后大多都有一个忙活的女人,她系着围裙,也许没系,挽着袖子,一缕头发贴着她的脸颊。那双手或正握着火钳,或正剁着猪草,或正搓着盆里的衣物,或正在菜板上切碎白菜、萝卜、腊肉,准备往那口焦渴冒烟的菜锅里投放。柴禾在这样的灶台上冒烟的每一个日子,都饱含着这个女人的辛劳和智慧,每一缕火红的柴禾之上都氤氲着诱人的饭香。在地里挥锄抡铲的男人只要直起身来,穿过那层层叠叠作物的遮挡,瞅到自家柴房那些轻飘的炊烟,就知道这是女人传递的信号。柴禾边有这么一个不怨尤的女人,是一家子心头上最温暖的慰藉,哪怕再寒碜的日子,只要在吱呀一声之后,柴禾上明明灭灭的火焰,就会把一家子所有的疲劳、辛苦、漆黑与寒冷都统统关在门外……

2

柴禾品性不同,寿命也各不相同。禾草、秸杆轻飘飘的,捻一把丢进灶膛很不经烧,一着火就灰飞烟灭,锅底都烧不烫。葵杆、芦箕杆、松针、杉针塞满灶膛往往能红上两三分钟,一把棍子柴可以烧一锅水,洗个热水澡。劈块子、树蔸子则不同,架满一灶膛,做一顿八个人的饭也不用操心。另外,柴禾的火性不同,火候的分寸的掌握也各不相同,煎炒必须用旺火,几个上下翻滚,一气呵成,端上桌子还哧哧地冒着白气,吃进嘴里绝对的原汁原味;油炸只能用中火,跌进锅的食材在漏勺或筷子的拨弄下泛着白花,承受着油温的煎熬,“嗞嗞”地把自己煎得焦黄;煨汤熬汁则适合用文火,那些钻进“骨”子里浓稠的、珍贵的、勾心的元素,需要工夫抽丝剥茧、土崩瓦解,只有时间到了,火候到了,它们才肯溜到汤汁里来。

在村庄里,枫树杨树梧桐树,看起来长得柳柳直直、高高大大,劈起来却皱皱扭扭、结结巴巴,一斧抡下去,像是砸在铁板上,震得虎口发麻,即使抡进去了,斧头拗都拗不出来,费劲得很。烧起来火也阴沉喑哑,憋在灶堂里半天没个透亮,煮出来的饭食要熟不熟,糙里糙外的,炒出来的菜走油失味,暗淡疲软,吃到嘴里如同嚼腊。松干、松枝、松蔸子油脂好,一点着就锋芒毕露、火涛澎湃,用来煎炒最为过瘾,做出来的饭食有一种吃不见闻不着的香味,长肉也壮筋骨。栗树、木梓烧起来不急不躁,很有缠劲,灶膛烧热后,火舌肥而粗长,云朵般卷起,把柴房映得通亮,火势平稳而绵久,能安人五脏六腑。芦杆、竹杆烧起来急噪暴性,哧哧一亮,闷闷地来几声炸响,火星四溅,柴灰乱窜,放炮仗似的,火味的清香能勾住人的鼻子,捂都捂不住。柏蔸子、樟根儿,像百年老窖,火力来得慢,烧起来软中带硬,劈一根烧半天,火力持久而沉稳,满屋子的沉香味,让人神清气爽,浑身舒坦,这样烧出来的饭食,绵润清香,给人食欲,给人以温和安稳。秋收脱粒的玉米棒子,被碾压得碎碎渣渣的豆苗豆杆豆壳,堆在阳光下暴晒,干得恰到好处,随意丢一把到灶膛里,明明亮亮的火苗窜出灶膛外,就像无数只鸽子扑腾开来,下到锅里的新米味道夹着火舌,蘸着秋风白露,村庄秋收的烟火味就顺理成章地从这个舌头传到了那个舌头,慢慢地泅渡到心肝里,钻进血脉里。

村庄里的人都知道,柴禾是有营养的,一日三餐进食,其实就是在进食柴禾火花之上开出的味蕾。柴禾上稍稍跳起火焰,油锅里便花一层云一层地沸腾起来,番薯片、红薯片炸到酥脆,糯米粑、荞麦粑烧到酥软,玉米饼子、南瓜饼子煎到酥黄,什么五谷杂粮,投进柴禾上的油锅里总要发出快乐的尖叫,勾引出灵魂里的口水。这些土灶、铁锅、水、米、蔬菜、油盐……柴禾上演义的日子,其实就是一场天底下人世间金木水火土共和共溶共生的给予和馈赠,里面什么元素都有,构筑的是村庄里瓷实的骨子、强劲的筋脉。即便是柴禾之上喂养出来的牲畜,人畜共处多,互相得安生,骨子里都散发着草木清香、柴禾火性,这样养出来的畜生都有人情味儿,溶入了村庄的魂脉。

3

在村庄里,夜晚是柴禾的天堂。那些点着后跳跃在夜色里的柴禾,就像眼睛,更像星星,照亮了村庄的黑夜,让村庄从不打瞌睡。松明的火光是嘹亮的,枝干被松脂喂得又红又亮,吸足了饱满的阳光。清明之后,田埂上新糊了泥巴,稻田犁得一片白镜。点着后明明亮亮的松明火,把村庄清爽的夜色戳出一个又一个窟窿,划出一圈又一圈流动的光线,搅得水田边的蛤蟆一对一对地啵啵跳,草丛里的蟋蟀们直愣愣地全都止了声,那些泥鳅养了一冬肥溜溜的,趴在水底,用夹子一夹活蹦乱跳地就进了篓。

柴禾是村庄冬天里的温床。寒冬腊月,冰凌掉在屋檐下,一尺多长,山风从老屋的门缝、墙缝里倒灌进来,又在窗棂和瓦缝之间呼啸。这个时候,大多不出门、不下地,不修渠,不铺路,不开会……日子就变得从容了,每个或精致或粗陋的灶台上,融着雪的柴禾,在灶膛里燃烧得更加热烈、欢快。饭食也就多出些花样,包包子,擀面条,炖腊肉,熬苞米碴子粥,炸油泡豆腐,煎糯米粑,烙面粉饼……一顿饭食可以把柴禾的阵线拉得很长。一日三餐后,一个囫囵的树蔸子燃烧于灶塘之中,煨一壶老米酒,烧几盅新浓茶,天南海北中,乾坤大小事,柴门一吱嘎,除了神仙就是我。一堆小山般的柴禾安放在眼前,焰火逼去严寒,寒流不再漫长,会让人从头暖到脚,从前胸暖到后背,踏实整个冬天。

柴禾,是一支神奇的画笔,描绘出一幅淡雅的村庄水墨画,书写了村庄里千年的生活史。离乡日久的游子,在喧闹的城市楼林中想念村庄。异乡横七竖八的枝桠落满地,勾起了满地的乡愁。这些无人拾捡的柴禾,在缺少一场华丽火焰的失落中悻悻而去,如同一场奢侈的浪费。于是,寂落就成了镜头里那些枝桠惆怅的风景,只能在某个突然惊醒的梦里翻腾着村庄里那些丝丝缕缕的柴禾,绘出的都是遥远而又清晰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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