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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沌州、田乙微这两名阶级敌人是考古所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动员大会上通过民主投票的方式评选出来的。
我知道在坐的各位对运动不感兴趣,对政治不感兴趣,你们只对古墓、只对文物、只对年代久远的死人感兴趣,但是,如果我们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不抓阶级斗争,那从古墓里跳出来的也是资产阶级的鬼,厉鬼也会吃人的。
钱所长用他特有的充满了正义感的慷慨激昂的嗓音说道,他那双小眼睛从厚厚的镜片后面射出锐利的光来,他扫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他就像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能看出隐藏在每个人心里的秘密似的。
我们原则上是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也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坏人逃脱。
世界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还有自己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那根不幸的大棒会砸在自己的头上。窗外有一两只家雀儿在不知好歹地叫着,那叫声真难听,洪北科真想站起来把它们轰走,但他不敢,他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独独你心神不安,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此时的洪北科只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蚂蚁,从他们的脚下偷偷地溜掉,只要他们没有注意到他,只要他们心里没有他,他就是安全的,但他们会吗?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不知该写谁的时候,田乙微居然第一个交卷了,王主任拿起卷子瞟了一眼走出会议室的田乙微,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居然有人交白卷,这是立场不分呢,还是有意在掩护阶级敌人?
有人在暗暗点头,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交卷,唱票,在黑板上画正字。人们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心几乎提到了嗓子哑,每一次唱票都会心惊肉跳地紧张,生怕下一个喊出的名字就是自己。洪北科把自己的屁股死死地钉在椅子上,他生怕自己会跳起来,别人一点点的猜忌和怀疑都会要了他的命。正字还没有划完,田乙微就昏了过去。大家提着的心似乎放了下来,洪北科有些同情她。把你的同情心收起来,有一天它会害死你的。哥哥的话又响在耳边,长兄如父,他从小就听哥哥的话。
我不知道谁是走资派,但我把在场的所有人都仔细地观察了一遍,看谁的呼吸急促,很紧张的样子就写谁,因为他心里一定有鬼。王林说,王林家三代以上都是贫民,所以他不紧张。
洪北科家里原来也是有钱的,但到解放时家里已经败落了,评成分时是贫农。他母亲去世的早,他是跟着继母长大的。大哥年长他十几岁,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弟弟接出来读书上了大学。他还有一个打死都不会说的秘密,他二哥解放前去了香港,在香港参加了国民党的空军培训班,他还没有正式参加战斗就在一场训练中机毁人亡。这是他们家最大的秘密,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文革一开始,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揪出来。
晚上临睡前洪北科翻来覆去地想,当时他紧张了吗?紧张是一定的,不然他也不会得到2票。所里二十几个人中有2个人选了他。这几天他一直在心里反复地排查、猜测是谁选了他,他一一对照成为阶级敌人的哪一条跟他比较靠,他不断地反省自己平日里的言行,哪些话落下了话柄得罪了人,跟什么人有过正面的或是间接的冲突,是否有让人记恨的地方。王林会选他吗?章新会选他吗?章新后来改名叫章要武,他是他大学同学小舅子的叔伯兄弟的侄女婿,对他有些了解,对他的家庭出身也知道些。他这样折腾了好几个晚上,也没有个头绪,头都大了,后来干脆不去想它,心也就坦然了。
孙沌州是右派,自然是打击对象,即使不搞这个评选,他也逃不了。至于田乙微吗,她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她父亲解放前开过典当行,她平时跟广大群众也没有打成一片,不太合群的样子。
她就是瞧不起人,她骨子里瞧不起那些泥腿子出身的,钟满山说,她全身上下都带有一股资本家大小姐的味,那是骨子里的味道,是改造不掉的,就像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在想尽一切办法要跟周围的劳苦大众区别开来,那是资产阶级的。
田乙微确实跟周围的人不一样,就是两件完全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和穿在别人身上,那就是两件完全不同的衣服。具体是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造反派们很快对钱所长的表现不满意,他对革命工作敷衍了事,他缺乏觉悟和行动,革命不坚决不彻底,他是老好人、老油条,哈哈先生,于是他被戴上了反革命权威的大牌子押上了台。他的身子弓成了一只虾,平时喜欢咪咪笑的小眼睛不见了,镜片只剩下了一只。造反派揣了他一脚,他滚圆的身子滚到了一边,趔趄了一下倒在了台上,木头做的大牌子卡住了脖子,他呲牙咧嘴地痛着。台下的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考古所虽是一个小单位,但也是一个小江湖,只有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矛盾、有纷争,有各种小算计小伎俩。
谁让你吃得那么多,谁让你吃得那么肥,快把剥削老百姓的东西都给我们吞出来。造反派把手里的皮带抡得生风,一下紧似一下地抽在他身上。
吐出来早成了屎。台下有人在哄笑。
他真地拉了,拉在了裤裆里,台上的人捂着鼻子,说好臭,你就是一坨屎啊。
钱所长在那个年代把自己变成了一坨屎,他态度好,心态也好,他成功地活到了1976年,于是人们又看到他咪咪笑的眼睛和肥硕的身子在所里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