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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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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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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名单

失踪者名单

林舍

1

在阴雨的天气里,心就像一张滴着水滴的蛛网,粘重而又潮湿。一种与过去相通的气息,透过时间的纸背洇湿了过来,过去和现在被勾画在了一起,那是一个真实而又有些模糊不清的世界,那是一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三月的雨是阴冷的。房门半开,她站在那里,一幅骨头架子,干枯的手,干瘪的面颊,全白的头发,时间已经带走了一切,也许她不愿承认,也不愿意相信,现在她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是属于她的,用来凭吊那些曾有过的美好和伤痛。像一场大火,已经烧过了,像一场洪水,已经退了下去。一切都隐藏在了时间的幕布后面,一切都隐藏在了这扇斑驳的木门后面。这就是她的命运,她曾苦苦抗争过的命运。

天地交融,万物生长,世界浸淫在雨的世界里。雨滴打在窗前那只倒扣的缸上,水滴打在碎成了几半的瓷碗上、雨滴打在屋脊上、雨滴打在石头上、雨滴打在泥土里、雨滴打在草叶上、雨滴打在花朵上,雨滴打在栅栏上,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那是由无数个高低不同,长短不一的音符,演奏出的一曲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乐章。

她的眼睛穿过雨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似乎想看清雨雾中的那个世界,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只看到了一个水淋淋的世界。她已经想不起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它们离她有些远,就像是一个跟她没有任何交接的时空。这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但她的大脑中却是满满的,那是她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属于她,但她却拥有这个世界。

起风了,雨水变得狂野了起来。风夹着雨,雨夹着风,从那扇半开的房门横扫了进来,她的半个身子湿了,破烂的衣裳贴在他的躯体上,她感到了冷,她下意识地往门后躲了躲。她在发抖,但她还站在那里,还在望着眼前的雨雾发呆,像一座雕像,像一幅被摄影师定格的黑白照片。

房屋因年久失修,地基已经下陷,房子也矮了不少,门框开始变形,房门无法正常关上,雨水灌进了屋子里,地面上早已经湿了一大片。她试图把房门关上,但没有成功。这间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也许在某一个瞬间就会轰然倒塌,就像她的生命一样,在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她在等待着这一天。

她扶着墙摸索着回到里屋,人老了腿脚也不灵光。里屋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只有那台老式挂钟,在有力地走着,每走一分钟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这种声音陪伴着她走过了很多年,但她常常听不见,她的神经常常游走于另一个世界。

夜色就在这滴滴哒哒的雨声中降临了。她的身影显得愈发的矮小,最后是完全地融入了黑暗,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雨夜就像是一个藏着巨大秘密的存在,太多的幸福、快乐、痛苦和绝望混杂在一起,在低泣,在诉说。

她终于摸到了炕沿,她有些冷,爬上了炕,又扯过来被褥盖在身上,被褥有些潮。她又摸到了枕头,

这只同样年头久远的枕头,布丝已经烂了,用手指轻轻地一戳,就是一个洞儿,张着嘴儿,想要吞掉些什么,又像要述说些什么。枕头上的喜鹊蹬枝是她亲手绣的,早已经褪了色,蒙了尘,但图案还辨认得出来。那些图案,好像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针脚儿,雀儿就会扇动着翅膀飞起来,枝条就会重新发出嫩芽儿,花儿就会重新开出美丽的花儿来,一切都是生机勃勃,一切都会变得鲜活而又生动起来。那是一个梦,一个彩色的梦,在她黑白的记忆里是如此的绚烂,她闭上了眼睛。

落生……她喃喃自语道,这个名字会在她任何一个无意识的时间里跳出来,就像他就站在她的身边,她在喊他去拿某样东西。

陈落生,这么多年,她最应该忘记的一个人,但这个人却以一种强悍的无可抗拒的力量渗透到她生命的某一秒钟里来,她生命里的点点滴滴都浸淫了他的影子。

这是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世界,这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心向往的地方会开满鲜花,在心抵达的地方,会有一扇大门徐徐的为她打开。

2

她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夜坐着小船和母亲飘到这里来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好像是刚刚发生在昨天,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恶浪滔天的雨夜,那个小小的女孩和她生病的母亲,惊恐万状地盯着黑漆漆的河面……

人生已经接近尾声,很多的过往,悲喜、屈辱、负重、绝望和忍忍都已成为过去,不愿去想,也想不起来。时间早已经把它们撕扯成了碎片,无数的碎片在空中游荡,当你想把这些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景时,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它们随时会逃走,你也无法把它们抓在手里。但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却穿过了层层的雨雾,此时如此清晰地走到她面前,她再次看到了当年那个战栗的自己。

兵荒马乱的年月,能够活下来有多难,那完全是老天爷的一种恩赐,但老天爷也不知道她们的下一口饭会在哪里吃,哪里容得下她们的一张嘴。连年的战乱,家没了,父亲病饿而死,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跟着逃荒的大军走上了逃荒之路,走到哪要到哪,有口饭吃活,没有口饭只能死。能活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吧,既然她们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凭天由命。但老天爷不开眼,无数的人倒在了逃荒的路上,无数的人成了孤魂野鬼,生命如野草般卑贱。饥饿在驱赶着她们不停地走下去,那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在支撑着她们不停地走下去。

那个夜晚,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小船像一片落叶,在湍急的河水里飘荡。在多年以后,那个夜晚还会时不时的出现在她的梦里,那是她无数噩梦中最绝望最痛苦的噩梦之一。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发现自己又死了一次。

一天,她和母亲挤上了一条不知道终点是哪里的小船,她们不需要终点,她们需要的是不停地走在逃荒的路上。只有不停地走下去,她们就会逃离饥饿的驱赶,就会有生的希望,就会有口饭吃。船行到半路时下起了大雨,如柱的大雨似乎要把这只小船拍下去,狠狠地拍下去。雨太大了,小船必须马上靠岸。船老大奋力划桨,但风浪太大,小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撒欢似的在河道里上蹿下跳了起来。人们的脸都白了,一种预知灾难马上就要发生的烦躁、不安和恐惧,罩住了船上的所有人。虽然这是一群一直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人,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他们想活下去,不管活着有多么艰难,他们要活下去。

小船在浪尖上舞动着,河水里似乎隐藏着一只怪兽,随时准备跳出来,把这一船人都掀下去。

这时一道闪电把黑暗的河道劈出一道亮光,一个巨浪打了过来,在闪电的光亮下,她看见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站在浪尖上向小船扑了过来,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手似乎擦过了她的面颊,她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存在,他正在试图抓住她的胳膊,她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闪电照亮了那一只手,她怕极了,她紧紧地拽住母亲的胳膊不放。

母亲病得很重,淋了这场大雨,病得更重。那时她只有一个信念,她不能死,她要活下来照顾母亲,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手,突然间没有了恐惧。在这短短的几秒钟的对视里,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时天空中一声惊雷响过,那只手不见了,只见小船仍然在风雨中踉踉跄跄地前行,她不由地抱住母亲哭了起来。

“哭什么丧,俺们还没有死呢。”黑暗中不知谁呵斥道。

那种悲伤和绝望会传染给船上的每一个人并杀死他们,她止住了悲声。

俺就是从河道里爬上来的女鬼。多年后她这样想到。

船老大终于带着全船的人在一个风浪稍微小些的地方奋力冲向了河岸,船翻了,还好离河岸很近,她们挣扎着从河里爬上岸,筋疲力尽,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吸进呼出。四周都是山,看不见人家,找不到吃的,她们照样会饿死。雨还在下,四周漆黑一片,远处不时地传来山洪的咆哮声。这个夜晚真让人绝望。她们摸索着相互搀扶着向前走去,在一处山坳里,她看到一大片麦地围着的一个小村子。逃荒一年多,她第一次闻到了麦子的香气,她笑了,心里生出了一丝的希望。她喜欢这个被麦田包围起来的小村庄。

气味也是有记忆的,关于麦子气息的记忆一直陪伴她到老年。

黑暗中老人吧嗒吧嗒嘴,麦子的香气又钻进了她的鼻孔,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又变得充盈了起来。她和落生躺在麦田里数星星……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3

她和母亲相互搀扶着摸进了村子,找到一处有门楼的宅院,躲在下边避雨。她们又冷又饿,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但她们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只能用自己的体温把衣服一点点地烘干。她们饥肠辘辘,饿得先胸贴后背,但也只能等天亮后,看主人是否可以赏口吃的。同时她们又感到很幸运,在这个雨夜,她们终于从那条可怕的河流里逃了出来,现在她们正在被一大片的麦田包围着,她们相信她们再也不会挨饿了,总会讨到一口饭吃的,她们要好好地睡一觉。

天刚麻麻亮,院门吱扭一响,走出一个中年汉子,她们忙跪下,哀求他给她们点吃的,她们快饿死了。

这户人家姓陈,丈夫去世后,白氏带着一个10岁的儿子守着十几亩的土地过活。面前这个男人是陈家长期雇佣的长工陈叔。陈叔看她们母女俩实在可怜,但也有些为难,他是长工,做不了主人主的,于是他就从马房里摸出两块豆饼扔给她们。说,“等屋子里的奶奶起床了,你们在哀求哀求,看她是否可以给你们口饭吃。”

他说完就走了,一会他又回来了。原来村子外边的桥被河水冲断了,他出不了村。

原来白氏让他到5里地外的村子里去找扎纸活的人,过几天就是她丈夫3年祭。夜里她梦见丈夫跑来找她要房子要车要马,说房子被水淹了,马跑了,车也坏了。

母亲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说,她会扎纸活,只要能留她们母女俩吃口饭,可以不要工钱。白氏狐疑地看着她。母亲接着说道,家里以前也是做这个的,但去年家乡闹饥荒,乡亲们都出来讨饭了,村子都空了,他们一家人也只能出来讨口饭吃。

白氏想了想说,“那你们今天就扎匹马出来,俺看看,如果手艺好就留下来,如果只是混饭的,那就不要怪俺心恨,到时你们该去哪就去哪。”

她说着端出2大碗稀饭,“不是不舍得给你们吃干饭,只是你们娘俩饿了几天了,猛的吃一顿干饭,怕胃受不了。你们好好干,干得好有好吃的给你们。”她们扎完了纸活,也在陈家吃了几天饱饭,白氏说,“过几天就要割麦了,不然你们就留下来帮我割割麦,管吃管住有工钱。”母亲很开心地答应了。这个村子很富有,她们娘俩准备在这个村子安顿下来,帮人做些灵活也能维持下来。

但母亲麦子没有割完就去世了,临终前母亲把她托付给陈家。白氏看她人虽小,但很机灵,又很勤快,就把她留了下来。她为母亲换来了一副棺材板,白氏帮她安葬了母亲,她作为童养媳留在了陈家,这一年她7岁。

“落生已经一抓一把啦,都可以找媳妇啦。”前街的张婶看到落生走过来说道。落生红涨着脸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说话。张婶又对身边的人说道,“我看那小丫头狐骚脸,不象有福气的人,不信你们看,哪天就应到俺的话上头来。”

“那寡妇精着呢,白捡一个使唤人,不过年纪小了点,还得再长几年。”旁边有人应和到。

张婶一心想把她4个女儿中的一个嫁入陈家,但白氏嫌她家拖累重,张家4个女儿,3个儿子,只有几亩地。今天一把米,明天一勺盐,哪搭得起。看她们一个个猪肚子脸,一脸的吃相,一年不知该浪费多少粮食。

落生怒冲冲地走进来,不说话,他用眼睛瞪了她一眼,就走开了。白氏笑呵呵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在这里可以吃饱饭,不会饿肚子。她露出了牙齿,笑了。这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她不讨厌他。

陈落生在邻村的学校里读书,学校离家里有5里地的样子。临近中午时白氏做好了饭,让她给落生送过去。

她喜欢给落生送饭,来回需要一个时辰,她可以在路上多玩会儿,那是一种不受管束的自由和快乐。更重要的是她可以不用去看白氏那张冷脸,她有些怕白氏,在她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她很想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的影子似乎被白氏一点点地挤压掉了。她有些想不起母亲的样子,她努力的去想,甚至都急出了眼泪,但她还是想不起母亲的样子,母亲变成了一个影子,看不清脸,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梦。后来她对母亲的全部记忆都来自那个雨夜。

但陈落生不喜欢她送饭,因为同学们总会嘲笑他。

在家里他也不跟她说话,看见她时也装作没看见,就像她不存在似的。必须说话时,也是“你把那个给我拿过来……你把这个拿走……你那啥……”。他从不用正眼看她,就好像看她一眼是一种侮辱似的。在这个家庭里她是外人,是佣人,以后她是他的工具,是生孩子的工具,她知道,这也是他们允许她存在的理由。

看见她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就没好气,怒冲冲地奔出来,吼道,“谁让你来的?”

“娘让俺来的,俺不来,你中午吃什么?”

“我不吃你送的饭,下次你不要来了。”

她也有些生气,拿着饭盆想走,但也担心回去挨白氏的骂。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又看看自己脚尖。

这时一群孩子嬉闹着涌出教室,陈落生大窘,一跺脚说,“你还不快走。”她把饭盆往他怀里一塞,扯着小碎步抹着眼泪跑了出去。背后传来同学们的嬉笑声,“陈落生,你的小媳妇儿,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

“我告诉你……”落生的话也跟了过来,但她没有听清。

他从来不说“俺”,他只说“我”怎样,因为他是读书人,他知道“俺”是低贱的自称,毫无自信感,这也是他和她之间的差距。

“落生都吃了吗?”回来白氏问道。

“都吃了。”

“饭盆呢?”

“落生说放学后他自己拿回来。”

放学后落生还是把饭盆落在了学校。

她又被白氏一阵地数落。

她不想给他送饭了,但她不敢。

校门外拐弯处有一土坡,土坡下边是她最应该呆的地方,不被人看见,也不被落生看见。

她不时地跑上土坡,不时地跑到通往学校的那条石子路上,不时地跑到学校的院子外面探头探脑,看落生中午放学了没。她怕被人看见,又希望被人看见。她终于被人发现了,有同学喊,“陈落生,你媳妇来给你送饭了。”她吓得又跑回到土坡下面。

一会儿陈落生就站在了土坡上面。

他拿过饭盆,看也不看她,闷声吃完饭就走了。

晚上她听见落生对白氏说,“我不想要这个媳妇了,要她有什么用啊,她怎么总呆在咱家呢,你让她走吧。”

“你小孩子懂什么,长大你就知道要了,你还是快去念书吧。”

她吓得一夜没睡好,担心第二天会被白氏撵出家门。

早上落生看见她鄙夷地说,“你连牙都没有,真丑。”

她赶紧闭紧了嘴唇,再也不敢让人看见她的豁牙子,那段时间她很担心,担心自己的牙齿再也找不出来。

一天中午她又等在那里,左等不见陈落生,右等不见陈落生,她偷偷地跑到学校门口,看见他和几名同学正站在院子里被老师罚站呢。陈落生也看见了她,她吓得吐了下舌头,赶快跑开了。

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匆匆地跑过来吃了两口饭,“今天的事情不要跟娘说。”她点头。“剩下的饭菜你都吃了吧,我来不及了”他说完又跑回了学校。

回家后她被白氏一顿骂,“这么大了,只知道玩,送个饭也要这么长时间。”又问,“中午落生为什么吃得那么少?”

她没敢说落生被罚站的事情,站在那里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回答。白氏又恼怒地骂了她几句。

晚上落生回来,白氏又问个不停,中午为什么吃得那么少,是不是饭送晚了,没来得及吃啊。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敷衍母亲几句,话头就岔开了。

第二天中午,他一边吃饭一边问她,“你几岁了?”

她说,“7岁了。”

“看你的样子只有5、6岁的样子,在家里你是不是吃不饱呀。”她忙摇头。

“昨天的饭菜你为什么没有吃?”

“那是娘做给你吃的。”

平时她和白氏吃的都是掺和着苞米面的馍,舍不得吃白面馍,这些细粮都是留给他吃的。

他掰了半个馍递给她说,“你吃吧,挺好吃的,比二和面馍好吃多了。”

但她不敢吃。“你吃完吧,剩下娘又要问了。”

“你要怕娘问,那你就吃吧。”

她只得吃了,真好吃。

晚上回家他就喊饿,白氏埋怨道,两个大白馍吃了还喊饿。她就心慌起来,担心白氏知道她吃了那半个馍,一定会被骂死的。

“现在2个馍都不够我吃了。”

白氏笑了起来,儿子长大了,饭量也大了。

第二天他又掰半个馍给她吃。

她说,“你爱饿,你吃吧。”

他说,“还是你吃吧,在家里看你吃得很少。”

“俺吃一点就饱了,真的,不骗你。”

他说,“你吃吧。”

她说,“你吃吧。”

她笑。

他也笑。

雨还在下着,不紧不慢地下着,看这光景,这雨会下一夜的。她摸索着找到电灯的拉绳,打开了电灯。她扶着墙来到灶间,掀开灶坑上的盖板,看里面进水了没有。只要雨下得大点,这灶炕里都是水,做饭时点不着火。小牛活着时,他们娘俩相互帮衬着把灶炕里的水掏出去。现在一下雨她就犯愁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做这些了。她又找了一块木板把屋门挡上,这样可以挡挡外面的雨水。这一动作花费了她好长时间,她的双脚一寸寸地蹭过潮湿的地面,双脚离地的高度似乎同年龄成反比。

她关上了灯,重新躺回到那一堆烂棉絮里,曾有过的青春年少、丰满肌肤被时间一寸寸地掠夺了,现在她在等待着生命也被一起带走。人老了,身边没有个照应的人,活得艰难。但这种难同年轻时的艰难不一样,年轻时再苦再累,自己的两条腿可以走动,两只手可以干活,心中总有一丝希望,但现在她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种等待,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那个她几乎等待了多半生的人回来。他根本不会回来了,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他早已经死了,也许……,不管他的生命中存在多少个也许,但对她来说,她只剩下了等待,这唯一的一种姿态。

“落生,”她喃喃地说道,有眼泪从她浑浊的眼角流了出来。

4

因为总打仗,学校停课了,落生回到家里。落生很文弱,不是很强壮的样子,但他还是跟着她们一起下地干活。长工已经辞退了,现在陈家有两个劳动力正在长大。

一次他们俩下地拔草,突降大雨,地里没有避雨的地方,他们只能拿着锄头往家里跑,跑到河边的时候雨停了。小河里流满了水,早上他们踩着过河的石头已经没有了影,现在只能趟水过去。

他说,“我背你过河吧。”

她看了看他瘦弱的样子说,“落生哥,还是俺背你吧。”

他说,“你背不动我。”

她不信,她就真的把他背了起来。

他说,“你跟我妈似的,不过比她好看。”

她笑。

河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肚,混浊的河水从她细巧的双腿间流了过去。河水里映着他们的倒影,他长长的两腿已经碰到水面了,他不时的用脚拍打着水花儿,水花溅到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的头发上。她说,“落生哥,你再闹,俺就把你扔到河里啦。”他笑,“你敢!”他说着又嬉闹着踢起了更大的水花。

这时她又看到了那只手,那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手,关于那个夜晚的噩梦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怕极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只有一睁开眼睛,那只手就会出现在她眼前。她的双腿在发抖,她有些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河水里,他也摔在了河里。河水漫过了她的嘴巴,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头发,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她看见了母亲的那张脸,她触摸到了母亲冰冷的肌肤。她哭了,伤心地哭了起来。

落生笑着把她从河水里拉了起来,“我说你背不动我,你不信,偏逞强,你看看。你怎么啦,你在发抖。”

他把她背到了岸边。

“你好像病了,是不是刚才的那场雨把你淋坏了,我们快些回去,让娘找些药给你吃吧。”

她坚持道,“等衣服干了,俺们再回去吧,不然娘会骂的。”

他说,“怕什么,娘要骂也是骂我呀,就说是我把你摔下水的。”但她还是不肯,坚持要等衣服干了再回去。她说,“俺想多呆会儿,刚才俺看见自己的娘了。”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她只好把刚才看到的和在逃荒路上经历的那场暴风雨说了一遍。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幻觉,以后你不用怕,有我呢。”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感到很温暖。

落生不太爱说话,平时对她还是不太理睬,但她能够感觉到他目光的注视和追逐。有时在她不经意间的回眸中会与他的目光相遇,她能感受到一种很温软的东西,在撞击着她的心,有种心灵相通的默契感,她少女的情怀被一股涓涓的溪流撞开了。在他目光地注视下,她一点点地长大,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少女。时间变成了一种很绵软的物质,慢悠悠地向前流淌。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看日出日落,看花开花谢,看斗转星移,看她笑靥如花。

又到了割麦的季节,金黄色的麦浪不断的向她涌过来,涌到她的怀里,涌到她的心里,她喜欢被麦子包围的感觉。麦子散发出的香气,让人陶醉,更让人看到希望,一种来自于胃部的慰贴感让她感到踏实和满足。几只蚂蚱在麦穗间快活地跳跃着,它们在快活地唱着歌,那歌声就停歇在她的胃里,那是她的胃在唱歌。割麦也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候,他们要赶在雨水来临前把麦子运回到场院里,不然麦子会烂在地里,一年的收成也就毁了。早晨天刚亮他们就爬起来割麦,晚上收工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了。为了让他们一进门就能吃上晚饭,白氏已经回家准备晚饭了。这时他们都变得很快乐,很享受单独在一起的这段时光。

割完山坡上这一分地,他们就可以回家吃晚饭了,但这一分地就像一亩地似的,怎么割也割不到头,怎么割也割不完,他们早已经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腰来。等终于割到了地头,他们坐在那些休息一小会儿。淑眉居然躺在麦草上睡着了,这几天她一定是累坏了。落生没有叫醒她,把剩下的麦子都割完了。

她醒来时看到落生正躺在她的身边,她有些心慌,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马上坐了起来。

“躺在这里数星星有多好,就我们两个人了。”他说。

“你不走,俺可要走了。”她看了看已经割完的麦地说。

他说,“你急什么,你不是怕娘吗?那就在这里多陪我待会儿。”

她说,“俺宁愿呆在家里。”她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眉眉。”他轻轻地叫道。

她问,“干啥?”

他说,“不干啥,只是叫着玩,这样叫着叫着就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她有些脸红,捡起地上的镰刀要走。

他说,“眉眉,你别走呀,我还有话要说呢。”

她只得凑过来,听他说些什么。

趁她不备,他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她的半边脸就像着了火一般火辣辣的烫。

他说,“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你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搅得我心神不安,夜里也睡不踏实。”

她的脸又像着了火。

这时老人的脸上又泛起一阵潮红。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他,他却在寻找任何可能跟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这让她即紧张又兴奋,还掺杂着一点点的怕。他们的目光时常会在不经意间相遇并纠缠在一起,闪出电火花。她感到有一股很神秘的力量正在一点点的把她推向他,不可抗拒又情不自禁。她明明是一个童养媳,从小受到白氏严格的管教,像只胆小的老鼠,他们却认真地谈起了恋爱,感情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一天她在下屋收拾东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她吓了一跳。他的目光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把她的心一点点地点燃了,他一点点地走近她,她有些害羞,有些慌乱,身体不由得一点点地往后移动,直到无处可躲。他抚摸着她的脸说,“你怕什么?难道你怕我?”她摇头说,“不是,只是看见你时我总是很紧张。”他抱住了她,亲吻着她的脸,她想推开他,但身体却绵软无力,就像是一滴水遇到了海绵,被毫无保留地吸了过去。他用力的把她往麻袋上推,他是一只不可理喻的野兽,想疯狂的从她这里掠夺些什么。她是祭坛上的贡品,在等待着这个人把她完全地带走。在一种狂乱和恍惚中,她看见他和她在一起飞,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这时白氏的咳嗽声突然传了过来,她用力挣扎着推开他,他笑说,“你力气真大。”

她瞪了他一眼小声说,“俺是你家苦力,力气不大这些活都谁干呀。”

白氏在喊她的名字,她慌忙整理好衣服就想出去。他拉住她,把她头发上沾的苞米绒儿取下来,又帮她整理好衣领说,“你怕什么,今晚我就对娘说。”她说,“说什么?”他说,“你知道。”她甩开他的手跑了出来。

白氏看到随后走出来的儿子,“问道,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半天。”

“我们能干什么。”他说完,满不在乎地走了。

白氏上上下下把她看个遍,她脸上的红润还没有褪去,她低头站在那里,白氏什么都明白了。“男人怕嘴松,女人怕裤腰带松,贞洁对女人有多么重要,比生命都重要,你要时刻记住,不然会被人看不起的。你虽是俺家童养媳,但还没有给你们圆房,你们要保持距离。你们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每天都挺个大奶在落生眼皮子底下晃,男人都是馋嘴的猫,他那里禁得起这个。从明天开始,你要束胸了。”

她站在那里不敢说话,她只看到白氏的两片薄嘴唇在飞快地动着,眼角的余光扫到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坏笑的落生,她心里又是气又是恨。

晚上白氏对她说,“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你和落生都已经长大了。前一阵子还想着该给您们圆房了,好早点给陈家生个胖孙子,但这一忙就给忙忘了。今晚你就别陪俺睡了,你到落生房间睡吧,以后你就睡他那里。等来年开春儿,就把你们的事给办了。”

白氏说着把一个枕头扔给她,白氏又咳嗽了起来。

她说,“娘,俺还是睡在这里吧,晚上好给你捶捶背。”

“俺这是老毛病,又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好的。”

白氏看她还站在那里不动,就把她推到门外边,插上门。骂道,“平时总想方设法的往一块堆凑,今真让你们在一起了,又扭捏了,真是骚货。”她听得牙根痒痒的,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当妈的永远不会认为是儿子不好,都是坏女人在勾引他们。

深秋的寒意让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她抱紧了枕头,她感动自己好可怜,无处安身,也没有选择,她是童养媳,是做不了主的。

陈落生的房间没有点灯,但房门开着,他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他正看着她,在等着她,他此时一定很得意。她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就这样走进他的房间,虽然她是童养媳,虽然她爱他。

在这个夜晚,她想起了9年前那个夜晚,想起了她和娘相互依靠相互依偎在一起的那个雨夜,如果娘还活着,该有多好。她会像所有的母亲一样高高兴兴地把她嫁出去,而不是像现在……

秋意浓重,天上一轮弯月,娘一定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她呢,她站在那里抱着枕头哭了。

落生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说,“眉眉,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那个晚上她梦见了娘,梦见她们站在麦地里在快活地说着什么……

5

她叫孙淑眉。村子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也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喊她的名字了。她最后一次想起自己的名字是在第五次人口普查。

人口普查员一只脚踩在门坎上,半个身子探进来,房子地基下陷,院子比屋内还高。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才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到了她的那张脸。她的头发很整齐地梳在脑后,那双曾经很是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她窄条脸,毛孔像一个个针孔,看得很清楚,但皮肤依然白皙,能想象出她年轻时清隽的模样。

问道,“你是孙淑眉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想起来,她叫孙淑眉。小伙子说,“你的房子该修修了,不然下雨时屋子会进水。”

“哪里有钱修房子,再说俺还能活几年,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她说着摸又摸身后的大衣柜,这是她改嫁时婆婆白氏送给她的嫁妆,她想死后就用这个大衣柜做自己的棺材吧。大衣柜板子很厚实,这么多年了,依然很结实的样子。她已经躺在里面试过了,很舒服,大小也合适,她最后在这里安息,还是很不错的。

普查员摇摇头,“人老了。活着真让人难过。”

小伙子又问道,“陈小牛是你亲生的吗?他不姓你的姓,也不姓葛二爷葛瘸子的姓,他怎么姓陈?”

村子里人都说,陈小牛是在葛瘸子死后出生的,他又看了看老人的脸,他有些想象不出,面前这个干瘦的老太太,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风花雪月,因为她太老了。

“您听得见我说话吗?您耳朵不聋吧。”

“他爹姓陈。”老人很坚决地说道。

小伙子有些惊讶,葛二爷死后她又改嫁了吗?小伙子有些疑惑。

“青云沟的陈落生,是陈小牛的亲爹。”

他看了一眼正坐在墙根下对着他傻笑的傻三牛,几颗黄板牙毫无城府地支了出来,也许傻子的世界是最快乐的。破烂的草绿色衣裤包裹着他那有些臃肿的身体,在他的记忆中傻三牛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他们都说这个老太太精神不好,看来是真的,他摇摇头,不想再问下去。

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小伙子已经走出去了很远,他吹着小曲,晃着膀子,很悠闲地转过了那片坡地,不见了。她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多年轻啊,像极了当年的陈落生。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因为她是疯子,也没有人相信陈落生还活着。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也许早已经死了。他死于某场战役,死于某年的饥荒,死于任何一次可能造成人死亡的事件中。某个小水沟,某个小山包或某块石头下面都有可能成为他最后的葬身地。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对于一个生于战乱年代的普通士兵的命运的一种普遍推测,因为战争结束了,他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他和那些在战乱中数以百万计下落不明的人一样成为失踪者。没有人告诉我们,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最后的生命轨迹怎样。历史的风尘早已经将他们淹埋,他们也已经被遗忘。在他们亲人的心中,他们只剩下了一个名字,随着他们亲人的离去,他们将彻底地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成为没有存在过的存在。

没有人看见过陈落生,但葛瘸子死后,村民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她把头发抹得光光的,用烧过的火柴秆把眉毛画得细又弯,用红纸抹红了嘴唇,用凤仙花的花瓣染红了指甲,她披着同葛瘸子结婚时置的那床花被面,红地的被面上盛开着金色的花朵和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她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妖里妖气,想怎么美丽就怎么美丽。她是从那黑白两色的世界里冲出来,成为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她带着一身麦子的香气,高傲的从村民的身边走过去。她是女王,她是黑夜里的公主,她从黑暗出发,向黎明走去,她像风一样地卷过了人们的视线。因为她是疯子。

在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他们拥有自己的城堡,他们拥有自己的幸福和快乐,他们在唱歌,他们在跳舞,他们不受世人干扰的相亲相爱。她变成了花被面上的那些花儿在尽情地开放,他们乘着金凤凰在暗夜里自由地飞翔。美丽的星空,承载了他们不被世人所知的爱情和欲望。

早晨天刚麻麻亮,她带着一身的露水和少女的娇羞回来了。

“你去哪了?”有村民在路上遇见她问道。

她兴奋地说,“俺去见俺家落生了。”

“落生?”

她笑说,“是落生回来了,是俺家落生回来了。”

“他从哪里回来了?”

“不知道,反正每天晚上他都来看俺,给俺带来好吃的。”

“那你整晚上都跟他在一起吗?”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说,“对呀。”

村民看着她摇摇头走开了。这个人不但疯,连脑子也有问题。

葛瘸子死后的第三年,一个孩子降生了,他就是陈小牛。孩子出生后她的疯病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人们看见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在悉心照顾自己的孩子,一心盼着孩子快些长大。

孩子两岁时才发现他傻,但她需要一个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是个傻子。

“落生,吃过饭,你到镇上去买几尺红布吧。”白氏对儿子说道。

落生嘴里答应着,接过了妻子递过来的米饭。他望了望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嘴角歪了一下,笑了。孩子要出生了,需要扯几尺红包,给孩子做尿布,红布辟邪,可以保孩子平安。

他伸手摸了摸妻子的腹部,她的杏核眼好看地弯了一下,害羞地把他的手推开,她用眼睛瞟了一眼在屋外忙碌的婆婆,嗔怪道,“看你,总这样……”

他握住妻子的手说,“怕什么。”

两个人都抿嘴笑了。

“眉眉,你想吃啥,我去给你买点什么回来。”

她努努嘴说,“让娘听见,又该说俺嘴馋了。”

他笑,说,“嘴馋也是给她孙子吃呀。这段时间你可以“作威作福”的发号施令。娘也得让你三分。”

“俺发号施令,你会听俺的吗?”

“听呀,当然听呀。你想让我干啥,你就说吧。”

“俺现在还没有想好呢,等俺想好了再告诉你吧。到时俺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呀。”

“好啊,一言为定。”

“那俺们拉钩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个人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家里离镇上也就二三里地的样子,半个时辰他就能跑一个来回,为了不耽误地里的活,他三口两口就扒完了手里的饭,抹把嘴儿就往外边走。

白氏追出来说,“别忘了到庙里抓把观音土,淑眉生孩子的时候用得着。”

他说,“嗯,我知道。”

落生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看见他被抓了壮丁,他跟着一个部队走了。

孩子出生后不久也死了。

这对她们娘俩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落生,现在俺想好了,俺想让你一辈子都不离开俺和孩子。”老人躺在土炕上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她干涩的眼角有些湿润。

人生的很多过往变成了一团烟雾,散开,又会在某一瞬间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清晰而又有些模糊的图像。某段时光,某段时光里的幸福和哀愁,又会涌现在脑海里,当你想再细细地想一回,再细细地品咂一番其中的滋味时,它们又会像雾一样地散开,寻不到踪迹,麻木的心扉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的痛。在老人的心里,只剩下这些了。但这些已经足够了,代表着她曾活过,她曾恨过,她曾爱过,她曾无望地等待过。

那个下午,在人口普查员走后的那个下午,树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磷光,象女孩子衣服上的亮片。老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村前有一条小河,好像昨天她还在那里洗过衣服,河水映出她圆润的脸,明亮的眼睛,强壮的腰身,但那确实是发生在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曾经的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

傻三牛他妈,人们说出她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去年芒种的时候傻三牛掉河里淹死了。

陈小牛就埋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这让他们娘俩会离得近一些。每天她都会在小牛的坟前站站,同他说会儿话。

“小牛,该吃饭了。”她喃喃地说道。

“今年春天来得早,树儿早早地发了芽。晚上妈妈煮了白米饭,还挖了你爱吃的野蒜。野蒜已经有一扎长了,蒜头有些小,但有些辣。”

野蒜的辛辣气息似乎飘了过来,在空气中氤氲开来,那是春天的味道。

“妈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了。”

她眯着眼睛望了一眼西坠的太阳,太阳正藏在一片树林的后面,正看着她呢。它迟迟疑疑,恋恋不舍的把半个脸更深地藏了藏,最后是完全地看不见。她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心似乎也跟着静止了下来,变成了黑暗里的一棵树,一棵小草,春风在摇荡。

6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有一位老兵带着他的儿子从台湾回来探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这个镇上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老兵。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无数的无辜百姓在战乱和饥荒中死去,而那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战斗的战士和士兵死伤更是惨烈。他们的青春和梦想止步于战火,他们用生命之躯趟开了现世和平之路,他们的热血撒在了这片土地上,开出最美的花朵,但是他们当中很多人甚至没有留下姓名,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家乡何处,他们只是一群人,一群没有留下名字的人,他们的亲人在日夜等啊盼啊,等他们回家,他们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回来了。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又去了台湾,现在他回来了,离家几十年的孩子终于回家了。

当年的少年郎早已经是满头的白发,岁月的沟壑布满了面颊,时间已经无情的从他的身边溜走了,但关于家乡的记忆却日渐清晰了起来,那是一团挥之不去的乡愁,在每一个睁开眼睛的清晨,在每一个在林间散步的黄昏,家乡—一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名字,都会来到他的面前。

家乡的一草一木,少小离家前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是多么令人梦魂牵绕。那个隐藏在小树林后面的村庄,青灰色的天空,低矮的屋脊上升起的炊烟,房间里冒着的水蒸气,饭已经烧开了锅,娘在耐心地等着他回家吃饭呢……他的眼睛又湿了。

在有生之年,他一定要回家乡看看,闻一闻家乡泥土的味道,在家乡的街道上走走,看看小时摸过虾的池塘……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但他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个家了,父母亲早已经离世,他们曾生活过的小院子已经换了主人,老屋被重新翻建,他放过鸭子捡过鸭蛋的小池塘已经被填平,修起了柏油马路。

现在,故乡变成了一个梦,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梦。面前的老兵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给父母上坟,这也是他当儿子的现在惟一能尽点孝心的事情。他和父亲都是一代单传,现在村子里几乎没有直系亲属,只有几个远房的子侄。但他们都太年轻了,几乎对他的母亲没有任何的记忆,更不知道他的父母埋在了那里。

村子里一个老人指着一片耕地说,“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姓孙的人家死了人都埋在这里。”

地里的禾苗青青,绿油油的一片,连着天际,这片曾埋葬过他父母的土地正在抽穗拔节,他跪在这片土地上痛哭失声,长跪不起。

太阳跌进了山的那一头,记忆被装进了一只口袋里,孤零零的在另一个世界游荡,明明知道家在那里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就是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命运。

村民们围坐在他们父子两个身边,儿子高高大大的,眼睛很像他的父亲,他一直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听他们说话,只有当有人问起有关台湾的事情时,他才会礼貌地说上几句。

年轻人则兴奋地盯着他们的脸,对他们生活的那个岛屿充满了好奇,对他们一个月一万元的工资更是羡慕不已,那时大陆的物质生活还相对贫乏,对于他们来说,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村子里的老人谈论最多的还是他离开时的那个村庄和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那是他们共同的记忆,不管那个时代是怎样的惨痛和不愉快。时间是一把尘沙,从指缝间漏掉了,再次拾起来,除了感叹还有些许的美好。

他想更多地了解母亲生命里最后几年的时光,哪怕他们只是提到母亲的某句话,某个场景,某件往事,他希望把这些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场景,他愿意在那个场景里细细地回想,就像跟母亲共度了那段时光一样。村子不大,他拜访了村子里一些年纪大些的老人。村子里相识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

“六顺,是俺家的六顺回来了吗?”当他刚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时,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带着惊喜和慌张从屋子里传了出来,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也跟着跌跌撞撞的奔了出来,他忙上前扶住了她。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说,“六顺,你就是六顺,你就是俺家的六顺,你回来啦,你不认识娘啦,你不要娘啦。六顺,你媳妇拿着那一块银元,一天也没有守就回了娘家,娘等你等了47年啊,六顺……”

眼泪从老人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邸家奶奶,这不是你家六顺,你家六顺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的。”旁边有人说道。

“六顺还活着,六顺没有死,六顺一定会回来的,看见他你一定要告诉他,娘在等他回家,他一定要回来啊,娘等他等了47年,娘眼睛都哭瞎啦,六顺啊……”

六顺,他想起来了,个子不高,大大的眼睛,大大的嘴,笑时露出两颗兔牙。

八九岁时六顺随母亲改嫁到邸家。邸家还有一个大他2岁的儿子,两个人合不来总干架。

六顺成亲那年被抓了壮丁,但他想娘和媳妇就偷偷地逃了出来。但家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不但穷,还要受邸家哥哥的气。这时邸家老爷子已经去世了,他母亲又没有为邸家留下一儿半女,邸家哥哥撵他们出门。家里实在是太穷了,过不下去,他就到兵站报名当了兵,换回了两块大洋。娘和媳妇每人一块大洋,没有那一块银元,他娘也许早就饿死了,但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次在行军途中,在某地驻营,与另一连队相遇,一个小战士跑过来喊他的名字,他扭头看时,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他歪着头说,你“不认识俺啦,俺是村西头的六顺啊。”

后来听说那个连队在一次战斗中全部阵亡,那次战斗异常惨烈,很多战士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来。

他愧疚地站在那里,真希望当年牺牲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六顺,六顺应该活着,活到这一天,他的娘在等他回家啊。

他抓住老人的手说,“娘,我就是六顺,你就当我是六顺吧,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老人笑了,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她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老人就这样走了。

一抔黄土隔绝了所有的相思。

“你是孙三宝吧,你认识我们家落生吗?青云沟的陈落生,他是1943年5月17日在镇上被抓的壮丁。”

一个女人走过来问道,看着她那满怀期待的眼睛,他很无奈地摇摇头。

孙淑眉一听说有老兵从台湾回来了,她马上就赶过来,打听落生的消息。她多么希望落生还活着,就像面前的老兵,从那个岛屿回来。哪怕他已经结婚生子,她绝对不会埋怨她,只要他活着,她只希望他还活着,但她仍然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任何零星消息。

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孙三宝?”孙三宝是他离家前的名字,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小名。

她拿出几张纸,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一长串的名字从几张泛黄的纸上跳了出来,那是一张张年轻的脸,从历史的幕布后面走了出来。

当年那些失踪的战士、士兵像尘土一样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的音信,没有人知道他们生命的最后轨迹,他们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张化成,鄂川人,1943年10月被抓壮丁,至今未归;

赵连成,云西人,1945年7月参军,下落不明;

曾天予,小岗子人,1944年被抓壮丁,至今没有音信;

孙三宝,青川乡人,1941年被抓壮丁,至今未归,生死不明;

陈落生,青云沟人,1943年被抓壮丁,下落不明;

吴二狗,川沟子人,1943年6月失踪,至今未归;

高文启,伊家屯人,1946年5月,失踪,至今未归;

六顺,青川乡人,1942年被参军,至今未归;

……

他数了数,名单上共有29个人的名字。

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孙三宝”时,不由得老泪纵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有人还记得他们,有人一直在找他们,他们没有被遗忘,亲人们一直在盼着他们回家。他们一直活在亲人的期盼里,亲人们一直渴望着奇迹出现的那一天,他们会笑吟吟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但他们没有等到这一天,直到他们闭上眼睛,也没有再次见到他们日思夜想的孩子。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他们的亲人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知他们是死还是活,反正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所有的望眼欲穿,变成了最无望的等待,最终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坟。随着这些失踪战士亲人的相继离世,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还会回来。

他抚摸着上面的字迹,那是一张张有血有肉的脸,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这些名字承载着一代人的记忆和哀愁,还有他们心中永远也打不开的结。

时间把一切都归为了零,除了感叹不可逆转的命运,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共同的命运。历史在等待着这一代人地离去,这一页马上就要翻过去了。一代被忽视被遗忘的人,但他们却是这个时代最不该被遗忘的人。

“这份名单你是从哪搞来的?”他声音颤声地问道。

“是俺和娘一点点地打听出来的。刚解放那几年,很多当兵的都回来了,就是不见俺家落生,俺和娘一边要饭一边打听。俺娘说,不管落生是死是活,俺们都要把他找回来,如果他已经死了,俺们要把他的尸骨背回来,同他爹埋在一起。俺们几乎走遍了所有的乡镇,每一户有当兵的人家都要进去问问,知不知道落生,有没有他的消息。那些和落生一样没有回来的人,俺们就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想着等将来一旦有了消息,一定要通报他们一声。他们也同俺们一样,楸着心,在等呢。”

“那你看见我娘了吗?”他急切地问道,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她用力地点点头。

“俺在来的路上还在想,如果你娘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开心啊。”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是94岁了。94岁,不敢想象,是我回来太晚了,让她失望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天俺和娘走进你家的院子,看见你爹正站在窗前喂两只小母鸡,你爹腿脚不好,拄着个棍子。你娘正坐在灶台前烧火做饭,她不停地在咳嗽,提起你时,你娘不停地哭。她说,‘三宝走了这些年,音信皆无,估计是没了,不然他不可能不要他的娘了。’你爹叹气道,‘俺老两口命不好,就这么一个孩子,哎呦,孩子没了,也就断了俺们活下去的念星。苦挨日月。日月苦渡。’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爹娘,我也想回来啊,但我回不来。现在我回来了,却再也看不见你们了。”她也哭了。

落生,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娘喊你回家吃饭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俺等你等得头发都白了,还是没有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有眼泪从老人的眼角流了下来。

7

那一幕似乎在某个场景里无数次地出现过,它曾被无数次的放大和重现,就好像那个年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但它确实是这个样子的,它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又超乎于人们的想象之外。在人类的想象力繁衍出的一次次事件中,她看到自己婆婆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屈服于某种“事实”。

白氏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她要强、能干,更多的时候她更像是一个男人,她带着年幼的孩子守着一份薄地,也守着她和孩子共同的希望。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她像所有的农民一样质朴而又狡黠,她运用所有的生存智慧活了下来。

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乱,永远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一个干瘦的老太太,从院子里走进来。

她7岁那年来到陈家,对这个女人一直心存畏惧。即使在同婆婆相依为命的最后几年,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改变过。哪怕是现在,她看见婆婆走进来,她猛的从黑暗中坐了起来,她想叫一声娘,但嘴巴翕动了半天,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婆婆的身影又融进了黑夜。她从黑暗中来,又在黑暗中消失,像以前无数次梦中出现过的一样。

她疲惫的靠在墙壁上,“娘”,这时她的嘴巴里终于发出了声音。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让人倍感惆怅。在这个孤寂的雨夜,她坐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在等待着一只野兽地撕咬。这只野兽就俯卧在她的窗前,它在喘息着,它随时准备扑过来,把她像一块破布一样地撕扯。她不由得缩紧了肩膀,又瑟瑟地发起了抖。活到今天这把年纪,心中早已经没有了生死,没有了恐惧,一个在等待着死亡来临的人还会惧怕什么的,但这种恐惧来自于她曾经历过的岁月,她曾受到过的伤害。苦难和不幸可以随着云烟散去,但心灵被摧残后留下的烙印会随着岁月地流逝而日渐清晰。

8

“这几年你们都去哪啦?还不老实交代。”

男人的吼叫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要饭。”白氏淡定从容地答道。

“你糊弄鬼呢。”

男人细长的脸上有一双大米粒样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来。站在一旁的孙淑眉不由得心惊肉跳了起来。墙壁正中央挂着5大伟人像,在5个伟人地注视下,她感到自己卑微、渺小而且充满了罪恶感,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罪恶是什么。

“到哪里要饭呢?”男人审视地看着她,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走到哪要到哪,哪里有饭吃就到哪里去要。”

“要饭?好一个借口。有人看见你们借着要饭的名义搞阴谋活动,证据都掌握在人民的手里,你还不老实交代?”桌子被拍得啪啪的响,茶盖被震落在地上碎了,他弯腰捡起碎了两半的茶盖,看了看,有些心痛,他狠狠心把它从窗户扔了出去。

桌子每响一下,孙淑眉脆弱的神经就跟着跳一下。她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老鼠,蜷缩在墙角,手指在机械地抠着土墙上的草杆。她多么希望此时能变成一只小蚂蚁,被埋在这些土下面,听不到这些可怕的声音,也看不见这可怕的一切。

“你们除了要饭还做了些什么?还不交代?”

“找陈落生。”

“陈落生是什么人?”

“是俺儿子。”

“俺知道他是你儿子,俺是问他是干什么的?”

“跟俺一样是种地的,后来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现在战争结束了,全国解放了,他该回家了,俺想让他回家。俺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没有他的消息,俺的心里堵得慌,俺快活不下去了,俺要找到他,让他回家。他为什么不回来,难道他忘记了他可怜的娘吗。”

白氏说着放声大哭。

方队长被哭得不耐烦,他拍着桌子大声喊道,“别哭了。”

“方队长,你见多识广,认识的人多,快帮俺这个老婆子找找落生吧”她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你这个老妖婆,永远说一套做一套,你找儿子想干什么?难道你想把国名党的残余力量集合起来,阴谋造反吗?”

“方队长,你这可是在冤枉俺这个老婆子,国民党在哪里,俺不认识啊,俺看你却像个认识的人。”

“老妖婆,你这是在血口喷人,你不但不想交代,还想嫁祸于人。”

“什么嫁祸于人,俺脑子简单,想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俺看你是想诬陷俺啊。俺知道小时你偷吃过俺家的麦子,被俺打了几下,你这是记仇呢。麦子还没有熟,刚上浆,就被你祸祸了一大片,现在俺看见了还照样打你,你不爱惜粮食,就该打。”

“哈哈,你这个老妖婆终于知道自己的罪孽了,凭什么你家有麦吃,俺穷苦人家没有麦吃。一个小孩子马上就要饿死了,他壮着胆子去你家麦地里偷吃了一把青麦就被你打个半死,你这个老妖婆还有点人性吗。他为了活下去,他为了看到你也有今天,他去偷麦了。

今天谁也救不了你,你去找当国民党的儿子,你想联合国民党残余力量反攻大陆。”

方队长抡起皮鞭抽了几下,不解恨,又用脚踹了几脚,白氏倒在地上撒泼似地大哭了起来。

这时有人看不下去了,说道,“抽几下算了,妈找儿子也说得过去。让人看见了,说俺们欺负她寡妇失业的,不值当的。”

“这可是原则问题,老袁,你可不能没有立场啊。”

“什么立场啊,陈落生当年是被抓的壮丁,又不是他自愿去的。再说了,你不能总跟两个寡妇过不去,让村里子人笑话。”

大队长也走过来说,“让她们走,方队长。不是俺瞧不起她们,就她们俩,能兴风作浪?那真是笑话。”

9

一天方队长在山道上拦住了背着一捆柴准备回家的孙淑眉。

“歇会儿,快歇会儿,这柴少说也有100多斤,没有男人的日子就是苦,俺看着都心痛。”

淑眉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

“站住,俺跟你说话呢。”她只得停下来听他说什么。

他笑眯眯地说,“淑眉啊,俺们都知道你是童养媳,是苦出身,童养媳在旧社会所受的苦,所遭的罪俺们知道,俺们对你的遭遇很是同情,童养媳同俺们劳苦大众是同一个阶级。

淑眉啊,你出身好,男人又没了,又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俊,干啥还跟着这个老妖婆。你年纪轻轻,再往前走一步,天地就宽了。以前穷人没法活命,现在是新社会了,穷人可以当家做主了。只要你能主动站出来揭发这个老妖婆的罪行,同老妖婆断绝关系,划清界限,你就是俺们中间的一份子。”

淑眉瞪了他一眼,问道“知道俺俩寡妇过日子难,还处处跟俺们过不去。真的是你小时偷麦,被俺娘打了几下,一直记恨着俺们呢?”

方队长急了,“都是这个老妖婆给俺造的谣,现在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嗡嗡,俺是这种人吗?她这是不安好心,搞破坏。淑眉啊,你是个单纯的人,不要受这个老妖婆的蛊惑。”

“她是俺娘,你不要总说她坏话,跟俺们过不去。俺要回去做饭了。”

淑眉说完背着柴继续往回走。

方队长恼了,在村子里还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跟上去,轻轻地把柴往后一拉,淑眉就摔倒了坐在了地上。

“让你歇会儿,你不信,看看,背不动了吧。”

淑眉恼怒地看着她,她试着站起来,但没有成功,此时的柴真有千斤重。背柴要一鼓作气,中途歇了一次,这柴反而是越发的沉了。看来她真得歇会了。

方队长又说道,“淑眉啊,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还是被这个老妖婆灌了迷魂汤。俺知道你是从小被她打怕了,这个老妖婆狠着呢,你不要怕,有俺给你撑腰呢。让俺看看她都打你哪了,打坏了没有。”

他说着就把手伸向了她的胸,她忙用手拦住,惊恐地睁大眼睛问道,“方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俺能干什么,俺这是在教你怎么同这个老妖婆划清界限。你男人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一定也想了,让俺来解救你。”他说着就扑了上来,在他看来,她就是一只肥美的小羊,可以任他扑杀。

“你这个畜生,快放开俺。”她挣扎着大声地喊道,但她的声音在这座空空的山林里就像一片落叶落地的声音,渺小而又无助。

“淑眉,相信俺吧,俺不会害你的,俺这里在帮你啊,你还不明白吗。淑眉,你人长得水灵,下边也一定水灵。”

“滚开,你这个畜生。”她的愤怒最后变成了低低的呜咽,最后被狂风吞没了……

凄厉的寒风卷过这片阴冷的土地,她无助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着山道上。

现在陈家只剩下两间茅草房,其它的房子都被分了出去。这两间茅草房成了她们婆媳两个最后的栖身地。茅草在茅草房的屋顶上,一会儿被风吹过来,一会儿又被风吹过去,但始终是瘦瘦高高,很坚挺的样子。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不管这泥土有多贫瘠,总会有茅草疯一样生长着的生命。屋顶上的茅草枯了又绿,绿了又枯,一年又一年,落生也走了一年又一年,但他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音信。

方队长狞笑着一点点地向她走过来,她紧握了手里的菜刀,高喊道,“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你。”方队长伸着他那两只罪恶的手,向她扑了过来,她举起了手里的刀。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血从他的脖腔里喷了出来,血从他的眼睛里喷了出来,血从他的嘴巴里喷了出来,他的全身都是血,他张着那两只满是鲜血的手向她扑了过来,她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刀,她的身上也沾满了鲜血。她愤怒地大喊道,俺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的,俺一定要杀了他……

她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了,大哭。

她一心等着落生回来,她只希望在落生回来前,她们婆媳两个可以安静地活下来,不被人注意地活下来,最好可以被人遗忘地活下来,但现在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

白氏爬起来安慰她道,“有娘在呢,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俺娘俩要好好地活着,等落生回来。”

她说,“落生回来俺也没有脸见他了。”

白氏说,“落生不会怪你的,恶人当道,好人活命难呀。”

她说,“娘,落生什么时候回来呀?”

白氏说,“落生早晚会回来的,俺们就安心等他回来吧。”

10

10个月后孙淑眉生下了一名女婴。

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带着某种屈辱的印记,一个小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白氏用棉被把门窗捂严实了,生怕婴儿的哭声让左右邻居听到了,有损陈家的颜面。在那个年代,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哪怕她们是受害者。为了陈家和淑眉的名声,她忍了。这个家已经是四面漏风漏雨,再也禁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她面带厌恶地剪断了脐带,灯影下她直抽自己的脸,为没有保护好淑眉而难过,为她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了而气愤,但她又怕被淑眉看见了心里难过。

这是一个很健康的女婴,柔软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她伸着小舌头,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母爱具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在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她感到她的心被融化了,她满腹的愁肠和怨恨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这十个月来她所受到的所有屈辱和伤害,都随着这个小生命地到来而烟消云散。她相信她所遭遇到的这些不幸都是为了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她亲吻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眼泪幸福地流了下来。

白氏有些不安,忙接过孩子,她担心淑眉和孩子建立起感情后很难割舍。她给淑眉端来了一碗热粥和两个鸡蛋,看她吃下去,这才放了心。淑眉有些累,她睡着了,她带着对未来某种幸福的憧憬和向往睡着了。夜色恬静而又美好,她又闻到了空气中散发着的麦子的香气,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子在开花儿,她和孩子在开心地笑着走着,天空中有白云在飘荡,天空中有自由的鸟在飞翔。

白氏有些犹豫,怀里熟睡中的婴儿很可爱,她也很喜欢,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是无法生活在陈家的,这个社会也不欢迎她,将来她也没有办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她又看了看婴儿秀气的小脸,嘴里嘟囔道,“可惜了了,你投错了胎。”她用小被把孩子包好放在小筐里拎着走出了家门,这时她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为了阻止这个孩子的降生,她们想尽了各种办法,用尽了各种手段,但这个小生命以她顽强的生命力在与她们的各种药物和各种激烈运动做着抗争,并成功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但这还是改变不了她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命运。

随着淑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白氏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难看,当淑眉的肚子大到无法掩盖的时候,她只能一直“病”在家里。白氏是不会允许一个跟陈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出生在陈家的,她的存在就是一种侮辱,她会一再地提醒她,她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的事实,那是一块疤,必须隐藏起来,无法展示给人看,因为她们还要活着,还要做人。她要强了一辈子,年轻岁月里忍受了多少个孤寂的夜晚换来的好名声,不能被一个孩子给毁了。儿子一直没有回来,儿媳被人强奸了,并且生下了野孩子,想一想,她就很难过,为淑眉难过,为儿子难过,为自己难过,她把那个方队长狠得牙根痒痒的。

夜色中她步履匆匆地去了又回来,看淑眉睡得很安静,她就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更多的时候她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

淑眉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白氏正在拆洗被血污过的被褥,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孩子呢?俺的孩子呢?”她发现自己的孩子没有了。

白氏头也不抬地说,“扔了。”

“扔了?为什么要扔,扔哪了?”

“山砬子下面了。”

她的脸都白了,她愤怒地盯着白氏,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白氏看也不看她,继续洗着床单,说,“这种野孩子要她干什么,她会让俺们下半辈子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的,人们的吐沫会淹死俺们俩的。俺家是富农,落生参加了国民党,俺们被批斗,这些都不丢人,俺们又没偷又没抢,怕什么。再说落生是被抓走的,又不是自愿参加的,他还打鬼子呢,俺们不怕。

但跟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怀上野孩子却是件很丢人,给祖宗抹黑的事情,不管这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俺们都不能要。俺们陈家在青云沟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俺们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她哭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但她是俺的孩子呀,她是俺的骨肉,俺要把她养大。”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是怎样的恶毒让她痛恨,但她是她的娘,她要把她抚养成人。

白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这年月连大人都活得艰难,更何况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即使她能活下来,也注定比别人活得艰难,你看着不揪心?有些事大人能承受得了的,孩子不见得也能承受得了。”

但现在她管不了这些了,她要找到她的孩子,她要把她抱回家,她要把她抚养长大,孩子是无辜的,跟上一代的仇恨没有关系。她从土炕上跳下来,赤着脚往外跑,被白氏一把抱住。“淑眉,听娘的话,这个孩子不能要啊。”

“娘,我想要这个孩子,不管受多少的苦,遭多大的罪,我都认了,如果你觉得俺们娘俩在村子里住丢人,那俺们可以搬走,搬到山上去。”白氏哭了,看到白氏哭了她也哭了,她们两个抱在一起都哭了,她心里很难过。她7岁逃荒来到陈家,也多亏白氏的收留,她才能活到今天。

她怀孕后,白氏也吃了很多的苦,她一直“病”在家里不能出门,两个人总需要有一个人到生产队出工,年近60岁的白氏只能跟着队里的男劳动力一起下地干活,因家里成分不好,所做的活都是队里最脏最累的。有时看到白氏一个人在偷偷地抹眼泪,她的心就像针扎的一般,死的心都有。她对白氏是有感情的,更多的时候她把白氏当作是自己的亲娘。

“淑眉啊,听娘的话,到炕上多躺会儿。昨天晚上你流了不少的血,伤了元气,不能乱动。女人坐月子最少要一个月,不然会落下病根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娘,但我想要我的孩子,我想看着她长大。”

“等落生回来,你们再生孩子也不迟,再忍几年吧,落生会回来的。”

对白氏的话,她向来是言听计从,从不敢违拗,虽然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但一想到孩子在将来的日子里,会受到别人的奚落、白眼和冷遇,她的后背就感到发凉。

孩子出生了,现在又没了,但她的心一直被那个小女孩牵绊着放不下,她感到那团因为孩子的出生而燃起的那把火,现在又熄灭了,这次她是真的病了。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孩子的那双黑眼睛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在喊她娘呢。

一天夜里,在似睡非睡中,她听见一个小女孩在喊她娘,她马上从炕上爬起来,四处寻找孩子的声音,听到那声音就在屋外不远的地方。她走出了房间,那个声音就一直响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于是她跟着那个声音走进了黑漆漆的夜里……

第二天早上起来,白氏发现淑眉不在,她有些奇怪,但想着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也许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做好了饭等她回来吃,但她还是没有回来,她些急了,马上出去找,但没有找到她的人影。临近傍晚的时候白氏才在山砬子下面找到了她,她赤着脚,披头散发,目光呆滞,怀里抱着个死孩子,走来走去,在哄孩子睡觉。

白氏不由得又哭了,她想着把孩子埋了。但淑眉死死地抱着孩子不放,眼睛仇恨地盯着她,她只得从她怀里把孩子抢过来,她抓住她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两个鲜红的牙齿印。

“淑眉,你还认识我吗?”她看了白氏一眼,叫了一声“娘”就昏倒在她的怀里。

从山砬子回来后孙淑眉就疯了。

于是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疯疯傻傻的女人,抱着枕头,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枕头被奶水打湿了一片。

白氏病倒了,儿子生死不明,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辈子她恐怕再也看不见他了。她知道自己的阳寿到了,在死之前她回了一趟娘家,动用所有的关系和相熟的人,给孙淑眉张罗对象。她要走了,淑眉需要一个人照顾,最后她把孙淑眉嫁给了一个大她17岁的男人。

“娘现在就去送你去过正常人的日子,去过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你在陈家这些年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但这些年,娘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地看待。看你跟落生合得来,看你们在一起很开心地过日子,你不知道我这当娘的心里有多高兴,一心盼着你们早点生个胖孙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谁能想到,最后落一个这样的结局。”

孙淑眉的眼角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白氏抱着她不由得大哭,“娘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到那边你就跟葛瘸子好好地过日子吧。”

孙淑眉抱着她的“孩子”出嫁了。有人嘲笑她,现在有了男人还愁没有孩子。于是把她怀里的枕头拿过来扔掉了。孙淑眉急了,她忙跑去捡她的孩子。葛瘸子看见了忙帮她把枕头捡起来说,“俺家正愁没有枕头呢,就让她抱着吧。”

白氏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现在她可以安心地走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一头小毛驴的四蹄轻快地敲打着路面,葛瘸子一颠一颠地牵着小毛驴走在前面,嘴里哼着小调,驴背上是他的新娘和她的“孩子”。

11

有形的和无形的、有限的和无限的、真实的和虚妄的、过去和现在被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存在,哪些是幻想中的世界,过去和现在已经找不到界限,梦幻和现实没有了边沿。唯一的不同,是时光的流逝,但在她心里从没有真正改变什么。

这一切对她来说早已经不是等待,她愿意在一种混沌不清中有希望地活着,即使知道这终将是一场最荒凉、最无望的梦,但她愿意在这种梦中活着。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早上天终于放晴了,雨后的天空变得很纯净。有微风,有飞过院子的小鸟,有山林,有树木,在这个早晨,都在静静地陪伴着老人。春天已经悄然来临,不远处的田野里开着几朵黄色的小花,老人走过来,摘了一朵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她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落生……这花儿有香气哩。

她相信,落生一定听得到,不管他在哪里,他都听得到。

曾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这个梦里,只有落生,没有她自己。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她也找不到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被藏在了什么地方,她把自己藏在了一个找不到的地方。

一切都该结束了,但俺真的不甘心这一切就这样真的结束了。她不由得长叹一声,这长叹里面包含着太多的心酸、无奈和不甘心,但她累了,她闭上了眼睛。

她靠在门框上睡着了,在这个早晨她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那几张发黄的纸片从她的手里滑落了下来,被一阵风带走了,最后不知所踪。一个生命就这样离开了,连同一代人的记忆一起离开了。

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她和那些失踪者名单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世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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