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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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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8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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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萝卜还是乳房,以及被唤醒的黑孩

 

在一个潮气很重的秋天的早晨,镜头对准了队长。他“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这是小说家莫言的富于特色的人物描写。接着,镜头对准了小石匠。他“长得很潇洒,眉毛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衬托得满面英姿”。然后,镜头对准了小说的主人公——黑孩。“墙角上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干结的鼻血。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孩子的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通过作者的描写,读者可以推断出这是一个极其缺少关爱与呵护的孩子。身为成年人的队长披着夹袄,而身为小孩的黑孩却光着脊梁。这样的对比令读者同情和困惑不已:黑孩有着怎样的家庭状况?以后又将遭遇怎样的事情?

小说在刘副主任和小石匠的对话中交代了黑孩的家境:黑孩家是三代贫农。亲爹鬼迷心窍下了关东,一去三年没个影。他只跟着后娘讨生活。这是一个男孩版的“灰姑娘”原型叙事。黑孩的后娘还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他的弟弟。在这样的家庭里,黑孩经常挨打挨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那么除了这个狠心的后娘外,其他女性对黑孩又有着怎样的态度?小说里写了一些女人对黑孩的议论:“瞧瞧,这个可怜样儿!都什么节气了还让孩子光着。”“不是自己腚里养出来的就是不行。”“听说他后娘在家里干那行呢……”显然,黑孩的遭遇只是得到了这些女人的闲言碎语。在这时,小说里最有光彩的女性形象出现了,那就是菊子姑娘。
菊子姑娘给黑孩冰凉的世界里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她关心地问黑孩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弄的。她还表扬黑孩的耳朵会动像小兔子一样。黑孩虽然不说话,但一股股暖流已经涌入他的心中。“黑孩齐着姑娘的胸口”,“黑孩感动地仰起脸来”,这些描写告诉了我们黑孩后妈与菊子姑娘的对比使黑孩发生了精神上的变化。黑孩齐到菊子姑娘胸口。这个高度给人的感觉像是黑孩仰望着母亲或姐姐。因为菊子姑娘比黑孩大不了许多,所以黑孩感受到的菊子姑娘的关爱便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爱。菊子姑娘让黑孩叫他“菊子姐”,那么菊子姑娘便是把他当弟弟看。那么在黑孩隐秘的精神世界里,他又是怎么看待菊子姑娘的爱呢?

弗洛伊德提出了五个阶段的性发展理论,分别是口唇期、肛门期、性器期、潜伏期和生殖期。黑孩处于潜伏期,这一阶段儿童的力比多受到压抑,没有明显表现。所以,以黑孩所能意识到的部分来看,黑孩后来的微笑表明他被唤醒的是被关爱着的温暖。

如果故事到黑孩脸色红润、爱微笑就结束,那么这就是一篇温暖感人的小说,让人看到了女性关爱的力量。但是,莫言高明就高明在他把故事的发展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或者说又往下深挖了一下。莫言曾说:“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听老师讲过很多课,构思时挺省劲的,写作时没有什么顾忌。我跟几个同学讲过,有一天凌晨,我梦见一块红萝卜地,阳光灿烂,照着萝卜地里一个弯腰劳动的老头;又来了一个手持鱼叉的姑娘,她叉出一个红萝卜,举起来,迎着阳光走去。红萝卜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觉得这个场面特别美,很像一段电影。那种色彩、那种神秘的情调,使我感到很振奋。其他的人物、情节都是由此生酵出来的。当然,这是调动了我的生活积累,不足的部分,可以用想象来补足。”

“红萝卜”是一个很美的意象,推动了故事情节的继续发展。“红萝卜”在小说中出现在老头子、小石匠、小铁匠、菊子姑娘和黑孩烤萝卜的夜晚。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象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象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在未见过菊子姑娘之前,黑孩虽然也很有想象力,但从未想象过“透明的红萝卜”,而菊子姑娘出现后,他看见了“红萝卜”。“红萝卜”是什么?笔者揣测,是一个小男孩对“乳房”的隐喻性想象。从外形上看,“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而阳梨的形状是像乳房的。“黑孩齐着姑娘的胸口。他不抬头,眼睛平视着,看见的是一些由红线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条梢儿发黄的辫子躺在方格布上。”作者为什么会写上这一笔?这与“红萝卜”的出现有什么关系?恐怕与精神现象学有关。一个沉默不语的孩子的内心活动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无意识活动只能由读者去挖掘去阐释这些“空白点”。可以说,黑孩虽未见到菊子姑娘的乳房,但因距离很近,所以对之进行了无意识想象,而这一切,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弗洛伊德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就是“梦是人的愿望的达成”。莫言把其梦里的“红萝卜”放进了小说里,我们就将“红萝卜”理解为是黑孩愿望的达成。什么愿望?对于母亲和女人的渴望。黑孩没有了母亲,所以在菊子姑娘那里感受到了母爱;黑孩“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朦胧中,黑孩对菊子姑娘还有一种男女之爱萌发的渴望。

在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里,黑孩看见“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在小说《丰乳肥臀》里,莫言写道上官金童“把母亲乳房里的汁液全部吸光”。红萝卜和乳房一样,充满了液体。莫言还写了上官金童的心理活动:“我不关心萝卜来自何处,只关心萝卜的形状,它们的尖尖的头顶和猛然膨胀起的根部,使我想起了乳房。从此,除了油光闪烁的宝葫芦、除了洁白光滑的小白鸽,又添上了通红的大萝卜,它们各有各的色彩、神态、温度,都与乳房有相似之处,都成为不同季节、不同心情下的乳房的象征物。”小说家写的小说往往在结构、语言或形象上有重叠或相似之处。上官金童觉得通红的大萝卜像乳房,黑孩觉得红萝卜像阳梨,描写何其相似!

如果是“红萝卜”象征“乳房”,那么“光滑的铁砧子”有无象征之意?若有的话,象征什么呢?再回顾一下这段描写:“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这段描写与苏童小说《舒家兄弟》里的一段描写类似:“在微弱的台灯下,丘玉美赤裸丰满的身体是蓝色的,舒农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间身体所散出的蓝色。她为什么发蓝呢?舒农看见矮小粗状的父亲一次次撞击丘玉美的身体,那种蓝色迅疾地迸裂迅疾地凝固,仿佛永恒的光晕刺激他的眼睛。”这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舒农的所思所想。舒农看见一个女人的身体在夜里发出蓝色的光,黑孩看见一个铁砧子在夜里发出青蓝的光,这上面还有乳房一样的红萝卜。《舒家兄弟》和《透明的红萝卜》又都是男性作家所写。由此不妨推测,黑孩对铁砧和红萝卜进行了整体性的无意识想象。“铁砧”即女人,“红萝卜”即乳房。不过,也许只是小说语言的暗示性给人以相同的联想。

在一个秋天,身体寒冷的黑孩感受到了内心的炽热。菊子姑娘成了他心里母亲与女人两种形象的合一。对母爱和女人的爱被同时唤醒了。

如果故事到黑孩看见了“透明的红萝卜”就结束,那这就是一篇有关母爱与性的隐秘小说。小说以此结尾也会非常出彩,但莫言的小说一波三折,继续往前延伸下去——“红萝卜”被小铁匠扔进了河里。黑孩下到水里去找,结果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后来,“一连十几天,姑娘和小石匠好象把黑孩忘记了,再也不结伴到桥洞里来看望他。”黑孩又孤独一人了。又是一个夜晚,“黑孩把萝卜放在铁砧子上,手颤抖着拨亮炉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蓝一黄升腾到空中的火苗,他变换着角度,瞅那个放在铁砧子上的萝卜,萝卜象蒙着一层暗红色的破布,难看极了,孩子沮丧地垂下头。”黑孩的孤单已经到了极致,夜晚的桥洞十分寒冷。“他把所有的麦秸草都收拢起来,堆成一个小草岭,然后钻进去,风还是能从草缝里钻进来,他使劲蜷缩着,不敢动了。他想让自己睡觉,可总是睡不着。”他一直想着红萝卜。后来,小石匠与小铁匠打架,黑孩竟然帮着小铁匠。很明显,他讨厌小石匠了,因为小石匠和菊子姑娘在一起了,小石匠使菊子姑娘忽略了黑孩。在黑孩的帮助下,小铁匠占了上风,并且在无意中打瞎了菊子姑娘的一只眼睛。黑孩呢?“趁着人们慌乱的时候,他悄悄地跑回桥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齿‘的的’地打着战,偷眼望着工地上乱纷纷的人群。”“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的话言犹在耳。黑孩不是有意的,但他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他不帮忙,菊子姑娘的一只眼睛也不会瞎。他什么也不在乎了,跑到老头子的萝卜地里去拔萝卜,一个一个地拔,一个一个地对着阳光看,再也没有那种透明的红萝卜出现。看菜园的老头子把这事告诉了队长,队长踢了黑孩又给了他一个耳光,黑孩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等队长把黑孩的衣服全部剥去,黑孩终于哭了出来。没有人理解黑孩的内心世界。故事的结尾,黑孩钻进了黄麻地,更像是钻进了他原来的孤独世界,一种巨大而深刻的孤独。

《透明的红萝卜》这个无限伤感、悲凉的故事是按照“低————低”的轨迹运行的。起初,黑孩的世界是暗淡无光的,接着菊子姑娘的出现使他的世界有了一抹亮色,后来透明的红萝卜没有了,菊子姑娘眼睛瞎了,人也消失了,这个极其陡峭的坡度是下降的坡度。黑孩的心理状态由高处一直下跌,直跌到深深的深深的孤独里。伴随着红萝卜的消失和菊子姑娘的离去,黑孩的本我也就消失了。像一个无限漆黑的黑夜,突然冒出了一个月牙,月牙渐渐圆了,只一刹那,又缺了,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红萝卜的消失不是一件玩具的消失,而是一种美好的消失,一种童话般的梦境的消失。从此,黑孩的身上是各种疤痕,精神上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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