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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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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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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归来

嘉靖十六年,夏,连续四十天没下雨。

“哇,哇……”我声嘶力竭的啼哭只算作阵阵闷响,父亲没有半丝惊喜,反而给了我一巴掌,更大的哭声增添了他的烦躁。出门蹲在那棵老槐树下,没有一丝风的晌午显得更为沉寂,唯有蝉像吃了春药一样兴奋不已。他耷拉着头,自言自语道:“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大旱必有大荒,怎么养得活你这报应?”直到接生婆荷包里鼓起两碗米欣然离开,父亲才握紧拳头进屋嚷嚷道:“你这死丫头片子,家里粮食多了么?一碗就够了,一碗!” 姐姐见势不对,拿着木桶借口找水就飞一般地溜走了。

即便父亲十分生气,但我毕竟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的高贵,一种源自于老百姓骨子里的高贵,我是一个男丁,前面两个都是丫头。他半带欢喜半带焦虑地找到了村里唯一识字的老秀才陈高举,还有两个馍馍。陈老秀才正在摇头晃脑地吟咏“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更多地是在向往水泽江南吧?听到 “江水”二字,父亲有无限的后悔,早知道北方如此干旱,祖上就不要迁到这里,哪怕再穷再苦,至少也有一抔水喝。他一边拿出馍馍,一边恳请老秀才给我取个名字。

陈秀才正准备翻开老得掉牙的黄历,看子丑寅卯、甲乙丙丁时,父亲冒犯地阻止了他,说只要沾水就是了。老秀才颇有知识没卖弄完的遗憾,从牙缝里冒出一个字“洲”。父亲一听,颇为满意,放下馍馍这一酬劳就跑回家,“孩子,为你求了一个名字,加上辈分,你就叫管方舟,就叫小舟吧,有出息了就划着小舟到江南去,那里不缺水。倘若祖上有德,能够管上一些船那就更好。也犯不着读书,陈高举,高中举人,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捞着,读什么书?中什么举?有吃有穿就是福分了。”

长大后,父亲给我讲述出生取名的事儿,明显老化的脸上露出些笑容,大抵是为这个沾水的名字感到自豪吧?总觉得父亲没听明白老秀才的意思,怎么会是舟呢?还是方舟,不过小伙伴都没见过船,不知是什么样子,也不曾笑话我。不过我挺喜欢这名字的,大人小孩提到舟,他们都有一种遐想,有水吃喝,有水种庄稼,和泥巴打交道的乡亲自然不会有在碧波上徜徉的诗意。而父亲的憧憬则是回到江南去,那里有水,那里应该比北方富有。十年九旱的光景,总会让家人多叫我几声名字,总给人一种逃亡此地的暗示。

贫穷不仅让人饿着肚子,还让人丢掉本已微弱的志气。父亲认为有这个名字就足够,自然没让我去学堂,只要有人谈到江南,他就会眼睛一亮,讨好地让人多说几句,以便能得到去江南的消息。隆庆元年,我终于见到了大江大河,见到了父亲经常唠叨的故乡。这是我光着脚北方丈量到南方的收获,这是挑着上百斤杂货换来的安逸,因为我的身份是生意人乔老板的仆人,而父亲则是用了半袋小米才让他勉为其难地收留了我。

虽然生意人被人瞧不起,酒后的乔老板常得意地告诉我:“士农工商,老爷我虽没啥地位,但我还是有两个小钱,钱这个东西是万能的,只要有足够的钱,你就真能管上十条百条船,卖力的干吧!不过,你这名字够土的,不方便见有头有脸的人,干脆改成洲字吧?”“洲?有水吗?”“你真是墨瞎子?洲就是水上面的土地,还有……”老板一时语塞,又端起酒杯来。我似乎更喜欢这个名字了,有钱了就在洲上建一座茅草棚,把父母姐姐接过来。

躺在板凳上,望着一闪一闪的星星,心想父亲不会反对这洲字吧,或许这才是陈秀才取名的字。方就是不怎么好,方的是方方正正,不过老板说了,要有钱,钱中间就是方的。如果我有了钱就天天煮粥喝,让北方的乡亲羡慕羡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仿佛就美美地浸泡到水中,那梦似乎又如星星一般缥缈。“听街坊说最近官府在找几个北方逃来的人,因为偷知县家的粮食被发现,就把县太爷一家给杀了。你带的这个人是哪里来的?”“你这个蠢婆娘,我是人精,怎么会带凶犯回来呢?闹饥荒,命比什么都不值钱。”朦胧中听到老板的话,觉得能逃出来真是幸运。

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个地方叫苏州,还叫啥人间天堂。渐渐明白苏州尽管不是一个海港,却是以长江三角洲为中心的整个陆海贸易的大码头。这些都无关我鸟事,有水的地方就是天堂,在石阶上洗脚,让小鱼来戳是最开心不过的事,好想把这里的幸福告诉给父母亲人,也找不到熟人捎信回去。次年秋分,我扛着杂货沿弯曲的河岸回家,累了就躺在石栏上,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越看越觉得漂亮,虽然故乡也有这蓝天,但满眼黄土让人反不自在。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溅满全身,一个女人在河里翻腾着。然后就是“救命”“救命”,好似深谷里传来,让人心生寒意。但就是没有一人去救,都说江南人都会凫水,难道是假的?

我立马摆弄一下杂货,打算去救人,心想肯定要淹死,长这么大还没有下过河。看着那女人痛苦的样子,我在一旁猴急着,希望水乡的人去救救。一个好心人都没有,看热闹的倒是不少。母亲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淹死了,也是死在水里的,足以让家乡人羡慕。我脑子一懵就跳了下去,一沉就灌了一大口水,拼命地靠近那女人,胡乱抓住了她那饱满的乳房,如同母亲新年做的面膜那么酥松,但一下子又滑开了,待我继续去抓时,一口水咽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已躺在木板床上,生平第一次睡了有垫子的床。原来我和那女人最终被人救起,一道送回了她家,搭救者得了二两银子走了。早知道有二两银子,我来水乡第一件事就是学游泳,这可是几辈子也存不下来的钱。偷偷地环顾四周,窗上门上都挡着金黄的帘儿,这家人还挺有钱,精致的家具,就是旁边的尿桶也比我家最好的家什漂亮。丫鬟送来的是细米白饭,还有味美的鱼肉,我沉浸在过丰收年的享乐中。得知我不会游泳,也去救人,他家就认定我是一个厚道的人,要我在他家做仆人。原来主人是个管事的银工,我羡慕不已,平时自己见着的不过是铜钱,哪里见过银子,辞了刘老板我就在他家安居下来。

打心里知道,马家留下我不是我面相善,只是我能拼死救他家小姐,抑或是彰显富长仁心罢了。管家说了,老老实实干活,少说多做,在富饶的苏州混个饭吃还是没问题的,倘若不听使唤,偷拿东西,定当打折腿送去衙门。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虽说在这里是个大家都瞧不起的仆人,比我北方的家好多了,偷?我敢么?家乡一个人偷了人家的几株萝卜,被打得半死,还被捆在祠堂老树上一宿,第二天人样都没有了。挑水、劈柴、担菜,剩下的时间还是有那么多?呆呆地坐在回廊上,就想多存点工钱,风风光光地回去挖一口大井,倘若能把家人接过来住是更好,那只不过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妄想。

多事的丫鬟兴春问我怎么有胆量救小姐,记住管家的话不敢多说一句,确实也记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景,只是摸到她那酥胸的感觉,还记忆犹新,脸不由得红了起来,恐怕蔓延到了耳根。“哈哈,想英雄救美,一定是这样的!”我的无语反成了她的证据,她把嘴角一翘,颇具经验地说:“穷人千万别东想西想,自古以来就有个门当户对,我们老爷家还是有钱吧,可富不跟官斗,小姐的相公就是县太爷的公子罗德彰,嫁去就成了关在笼中的鸟儿,稍不如意就挨打受气,也不知咋地惹恼了婆家,就一纸休书给还了回来,如此归来,只有一死了之才无忧无虑。”

后来还知道老爷也多次送钱送礼给罗家赔礼道歉,可人家就是不理不饶,后来还放话出来说是小姐自己逃回来的。马老爷常说自己是以德服人,看来他是服不了这个人,索性也就再去登门谢罪了,热脸还碰不上冷屁股。打自来那一天就都没见着小姐,也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现出一个坠水的女子和她让人想入非非的身段。给自己两嘴瓜子,难道不想在这里呆了,还胡思乱想。不过,我倒觉得有钱有势的人反倒没我们穷人懂得珍惜,这么有钱嫁什么当官的,我们无钱无势的才选择逃亡。

见到小姐,是寒食节。这是我们北方人看重的节日,介子推忠于故国被烧死的故事总会在这天被人提起。或许是马老爷觉得次日的扫墓祭祖让被休了的后人参与,愧对祖先。他们又担心小姐在这样悲伤的时节再寻短见,就叫丫鬟陪小姐出去散散心,而我跟随在后,唯恐再出什么乱子。小姐的心情似乎没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语气中隐隐让人感到她是逃亡的胜者。她在一小石凳上坐着,桃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正气,粉红的衣饰让小姐更为靓丽,在我眼中就是高贵无比的仙子,灿若春花。假如我的妻子有十之一二就是祖坟开裂了。

路旁有两个村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虽没有一句言语,但小姐却似乎突生忧虑和羞辱,急匆匆地远离了她们。那处新坟,一老一小在焚香烧纸,见着小姐,老人好不客气地说“小姐,恳请您站远点!“小姐被刺激了,竟有无立足之地的尴尬,眼泪一滚就出来了,毕竟被休回家是晦气的。她知趣地向一池塘移去,丫鬟担心又发生先前的事,暗示我紧跟在小姐后面。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跳水,上次跳水让我有个栖息之所,这次跳水估计会让我失去现在的一切。

见着亦步亦趋的我,小姐说:“你叫甚名?”

“小的管方洲。”

“你就是救我那个人?为何要救我?让我一了百了多好。”她极不愿意又不得不好奇地问道。

“小姐可别那样想,都说好死不如赖活,您的生活与我家乡人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是哪里人氏?“

”山西,运城人,祖上也是江南的,在我们那里媳妇都娶不上,你的相公太不知道珍惜了。”

此话一说,小姐像被雷击一样,像小船的小脚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懊悔不已,不知道这事儿该有多好。总想找机会解释自己的无心之失,都没有机会。我担心会不会因此丢掉了家仆行当,回到那干旱的故里。

小姐与老爷太太的矛盾越来越大,老爷高声道:“你成天哭丧着脸,真是晦气,老子可是做生意的!哪个愿意娶你,趁早离开这个家,我就烧柱高香。”太太说:“找了几个媒人,都没人答应,说是被休回来的,做妾都没人愿意。想当日风光出门,唉……”接着又是高低应和的哭泣声。

能在马家稳住全靠再一次舍命之举。几个强盗破门而入,大抵找老爷索要银两,我和管家正在偷偷喝酒,听着老爷的叫声,顾不得私自饮酒的过错,急忙赶去。趁着酒劲,居然三拳两拳把强盗给吓跑了,全赖以前在家下苦力积累下的蛮力。缓过神来的老爷颇为满意,让我好好干,绝对不会亏待我。

一日,马太太叫我到房里去,问我是否成家。我哪里能成家,能混口饭吃就足够。如实回答后,万没想到问我是否愿意娶小姐为妻,我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一直为这回答感到后悔,过于贪婪是不是会失去一切呢?万一这事儿让其他仆人知道了,那是多难堪的事儿啊?自那以后,我总是逃避着马太太,免得她笑话我、奚落我。

出奇的是马老爷居然同意这桩婚事,他一边摸着那硕大的黄金戒指,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给我家瑞丽说了,她愿意嫁给你。不过婚事一切从简,马家的财富也与你没半毛钱的关系,眼目前让你能吃能住。你看中不中?”我哪能有意见,还不知道是哪辈子积的德,就一个劲地说:“中、中、中”。本想告之父母的,婚姻大事应让它们定夺,可想到这条件,也就忽略了一切规矩。

没有打鼓吹锣,没有红妆批头,就马家亲戚吃了顿饭,我便和马瑞丽结婚了。娘子问我娶个过婚嫂后悔不?我告诉她自己很幸福,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比以前更勤快了,老爷和太太对我更加喜欢。老爷经常带我到一些生意场合,虽然身份还是仆人的身份,太太不时给我送上布匹,让娘子为我缝制衣裳。

婚后的她开朗了许多,时不时撒娇地坐在我的怀中,脸色荡漾着红润,还有少妇与生俱来的的妩媚。有一天,娘子对我说:“相公,老在家里住也不是办法,闲言碎语会淹死人的。我们还是去买一处房屋,这样也不被人说长道短。”虽然说得有道理,但哪里来的金银细软。原来娘子存了一些私房钱,足以买得简单住处。给老爷一说,他们也觉得早该这样,还送了我们一些银两。

没过多久,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屋,也有了自己的丫头管静,静静地活一辈子就好了。那个重阳节,我们一起到沧浪亭游玩,看到美丽的景致兴奋不已。一个人坐在那里傻笑,娘子问我笑啥,笑啥呢?开心啊,时隔数百年,我又回到了祖辈曾经居住的江南,远离了那缺水少吃的北方。娘子唇贴着我的耳边,说:“生活过得去,就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倘若专门子心思贪财好色,我就招来蜂蝶,像出墙的花枝。”

成家立业后,也不能没有个规矩,还做丈人家仆人已十分不妥。老丈人就介绍我去当银工,这倒让我焦急得不得了,如何做得来银子。他告诉我,大明的银工是犯不着去采矿提炼,就是做银子方面的生意,负责收存,做好账目。内阁首辅张居正大人推进财政改革后,赋役就折成银子,这对银工一行来说,简直就是生逢其时。嫌弃读书的我在娘子的教导下,慢慢学会了算账和写字。

隆庆年间,实行40年之久的禁海令被废了,生意往来就像潮水一样澎湃。丈人的银工行当不仅做得大,而且还是和海外的商人做生意。银子从哪里来,就是从哪一艘艘来自环南海各大转口港的海船上来,用丝绸和瓷器就能交换回来。难怪江南如此富饶,海上来的银子已经超过了云南官银和南方私银的总量,不费一枪一炮就坐收渔利,如同一股银水咕咕地从地里冒出来。

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家里富足后也有了几个丫鬟。娘子怀孕到娘家住上时日,独自在家喝着小酒别有番乐趣,摸惯铜钱的手再摸着白花花的银子,心里乐滋滋的,即便上面还有令人生厌的齿印。也可以理解,世人不惜用性命、人格乃至家庭换来的银子不咬咬怎么放心。这倒让我想起了每月给知县大人送银的卑微,不但送银,还要赔笑,有了足够的钱,我也捐个官当当,那时钱会更多。

丫鬟琼花在旁边伺候着,小酒一杯又一杯地斟着,越喝越来劲。想着自己曾经也是那么穷苦低贱,干脆让琼花也喝上几口,吃上点海鲜。酒是色的引子,几杯下肚,越看琼花越来越漂亮,倘若打扮一下比娘子姿色更胜几分。忍不住按住她的大腿,她也不知所措,推让中紧紧闭上了眼睛,任由我疯狂地抚摸,不由得就把她拉到床上云雨一番,和一个未婚的女子喜乐似乎给了我几分尊严。

天明一醒,全身直冒冷汗,这事儿让娘子和老丈人知道,岂不失去了家,失去了白花花的银子,又回到那穷地方,过那牛马不如的日子。左思右想,纸是包不住火的,干脆给了琼花几锭银子,打发她走得越远越好,同时也说了些威胁她的话,料定她也不敢胡言乱语,关键是这点银子是她几辈子也挣不到的,在金钱面前甘当懦夫、委曲求全的何止我一个。

万丈高楼平地起,无立锥之地的我全赖马家,即便另立门户,钱财一向是娘子掌管,打发琼花的亏空怎么填?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去找几个女子偷偷腥呢。话说回来,混了几年,我对银工有了很熟悉的了解,嘿嘿!当然,一个狡猾的银工少不了上百种揩油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将官府的白银变成自己的财富。从碎银到银锭,我的侵吞之路开始了,比方说,给上运输的伙计几串铜钱,就会任由我胡来。

《大明律~刑律》:监守自盗仓库钱粮,40贯者斩首(287条);常人盗仓库钱粮,80贯者绞刑(288条)

抬头可见的银库训诫我从不理会,但它最终等待着我,就像那疯长的绿藤,慢慢向我延伸,变成一张大网把我困住。花天酒地、嫖妓赌博,我的出手越来越阔绰,在同行眼里我就是做银工做得最出色的,官员大人是我利益均享的死党,他们的阿谀奉承和全力遮护让我欲望不断的膨胀,好似那孔明灯一样热得可以直上云霄。

当然也有提醒我不要太张扬的,那就是我的干亲家王百户,一个管理监狱的人,他也收了我不少好处。吃喝中,经常让我小心谨慎,知足常乐,弄得我一点都不开心,不过能和我说真话的人真不多,一会儿就忘了他的过失。有一天,他约我在酒馆喝酒,告诉我说朝廷最近库银亏空大,安排了巡抚到江南收纳银两访,叫我小心一点。怕啥呢?我觉得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能独善其身。

人在做,天在看。缘于那越来越大的胃口,缘于那酒后对妓女泄露出的秘密,我被官府查办并抄了家,侵占的官帑高达上千两,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是这么大一笔数字,足以让成百上千户的家乡人过上温饱的生活。身着囚衣的我没有纠结是留下全尸还是身首异处,因为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就有人就有关系,它能解决一切看似困难的大问题。

事实上,曾经的富有的确可以让得过我好处的人让我幸运的逃亡,这也是让他得以保全的必然选择。其中一个人就是王百户,厚道松懈的他告诉狱卒我罪责不大,上面还有很多人保护我,因而让我自由出入,只是晚上必须收监。那日,我照旧和衙役打个招呼就出去了。然后就跑到典当行取回我私存的银两。日落也不曾回去,不过连累了王百户,无奈之下出重金捉我归案。

逃亡何处?我不能回到那干旱的北方,我已不再眷恋那黄土地,哪怕就是变成肥得冒油的黑土地,我要的是钱,大把大把的钱。风声越来越紧,已不是我想象地那样避避风头就能解决的了。唯一的能逃的就是海外了,沿运河而下,与曾经有往来的洋商疏通。登船,出海。我到了葡萄牙,看到了与天朝帝国不一样的太阳,而我已是一根飘摇不定的野草。

不懂洋人的话,身上的带的银子,没到三个月就用得干干净净,最后两锭银子同样是被一个女人骗去。床上之欢后,她拿走了我的银子,当我试图抢回来时,两个黄发的大个子洋人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扔在了街上。顿时觉得,故乡故土才是最安全的,才是最可靠的,我似乎到了一个真空的世界,好比一个动物误闯进了另一群不同类的动物世界。

受尽凌辱的我觉着自己今生是由自杀来结束生命的,往河边寻去,走娘子瑞丽投水那条路,或许是上天冥冥之中注定的。正当我想我一切,举身投河时,居然听到了中国人的劝阻声,眼泪不禁掉了下来。一搭讪,才知道他是做官东窗事发逃亡出来的罗德彰,原本以为洋人的世界是天堂,没想到比地狱更恐怖。听罗德彰倾诉,我才知道娘子被休的原因是她不折不挠地劝阻他不要沉迷权钱,屋檐下容不了同床异梦的夫妻,可笑的是逃出官宦的她又眼睁睁看一个穷丈夫身陷贪渊。为了生存,我们主动去做了苦工,或许这样还能活着回到大明朝,即便是死,也有故乡的黄土掩埋,不会那么孤单。

全然记不清是万历多少年了,得知有船要发货到大明朝去。拿出我们所有的积蓄与船员沟通,我们争取到了上船送货的机会。先前听说追捕名册上都会有犯人的名字,对不上号就不会收押进监。我改回方舟的名字,希望这只大舟能把我捎回故土。或许我只能用这个名字,只能在黄土地上生存,哪怕是干旱相伴,也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不管是睡在床铺上,还是睡在地板上。

在船上,我想到了无辜的王百户,更想到了苦苦寻我的衙役。当然还有那可怜的妻儿,穷怕了的我认为爱情是个奢侈品,没钱的人没资格享受,在为钱打拼的人更没资格享受,殊不知真正的爱情不是金钱,而是竭力顾及着对方的安危。上岸后,我得想法脱身北上,远离那个灯火迷离的地方,远离那个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地方。我一直在期待船一直北上,到泉州、扬州,或者更北,至少那里没人认识我,从今以后重新选择一切,接来妻儿老小,开始新的生活。

一声巨响,船撞上了暗礁,桅杆倒落,葡萄牙人留下了几个水手就乘另一船离去,他们不会让奴隶般的人逃生。不久,大明的官兵上了船,发现了我们,问我们的名字,罗德彰刚一报出名字,就被认定是通缉犯。问我的名字,虽有临时取的英文名,但发音让他们认定就是“方舟”,或者是“方洲”,总之都是他们苦苦找寻的人。而我则是卖力地呼喊:“吾非方洲、吾非方洲”,喉咙冒烟也没人理睬。

官兵凶横地拖拉我们,剽悍的葡萄牙人自然是不允许带走他们的船工。是时,大明王朝与葡萄牙有着频繁的经济往来,不会轻易与葡萄牙国发生冲突。我们深知回去就是一个字:“死”,略懂点葡萄牙语的罗德彰恳请不要让官兵把我们带走,衙役和洋人开始了一番激烈的争辩,最终和颜悦色地达成协议,由我们自己选择是去是留。

一个官兵说,“两位爷,逃亡生活让你们受苦了,赶快回家吧!皇帝大赦天下,你们的罪责都一笔勾销了。借一步说话,洋人不狠狠收拾你们,不是你们能耐有多大,全看在大明王朝啊!”分明从那眼神中看到他们如获至宝的亢奋,我将信将疑地问罗德彰,忍受不了流离之苦的他恨不得马上回到大陆,宁可信其有的他点了点头。最终我们自愿下了葡萄牙人的弃船,数年漂泊后,逃亡者回到了大明的土地。

一位官员给了葡萄牙水手一些瓷器和茶叶后,我们被带下了船,终于呼吸到祖国的空气了。幻想着可以幸运地平安到家,谁知刚一离开葡萄牙人的视线,我们就被戴上了重重的枷锁。我们真的是被骗了,后悔已经晚了,还没来得急喊救命,嘴上就被塞上了厚厚的帕子。几经转折,被带回苏州。

一辆囚车擦肩而过,是人非人的罪犯背后插着一个红红的“斩”字,那正是可怜的王百户。“王百户真是死得冤枉,管方洲刚一抓住,就被问斩了。赶快禀报上司,可能还会救人一命,减少一个冤孽吧。”我真想给王百户说声道歉,是我害了他。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顺着流下,沾湿了塞嘴的破布。

所有的归来都是一种残缺,正如那渐渐淡下来的夕阳。倘若我的归来来真的能换回王百户的性命,我倒觉得是值得的,至少不会有终生的愧疚。倘若我的命运会如此曲折,只能怨颇具神力的全球贸易吧,银两贸易,出海回归。无奈的一笑,更是激发了民众的怨恨,或许在他们的世界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万历十二年秋,苏州城南,亡者终亡。(原发于《大楚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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