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家与长安的家隔着两家院子。
女人嫁过来的那天,母亲抱着三岁的长安站在院门口看热闹。
男人推着二八自行车。
女人低着头坐在车子的后座上,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下车的一刹那,女人怀里的包袱一滑,掉到了地上。
围观的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女人红着脸捡起包袱,抬头的瞬间目光恰好落在了长安的小脸上。
那一刻,长安的心仿佛被啥东西抓了一把,惊得他张嘴就叫,娘---
母亲以为长安被吓着了,赶紧抱着他转身就往自家院门前走。
长安朝女人伸着小手叫道,我要--我要---
母亲对着长安的脸蛋亲了一口,笑着说道,你要看还瞎喊啥呀!
女人瞟了母亲一眼,对着长安微微一笑。
长安呵呵呵呵地乐了起来。
女人跟着男人进了他家院里。
长安哇--的一声就哭了。
母亲奇怪地边哄他边说道,你这是咋了?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那是人家的媳妇。等你长大了爹娘也给你娶一个漂亮媳妇。
旁边一位大婶也逗着长安,说道,这么小就想媳妇了。你爹娘呀,看来要受苦喽!
长安委屈地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就是哭个不停。
父亲从母亲怀里接过长安,往脖子上一架,说道,走,爹带你再去瞧瞧新媳妇。
长安这才破涕为笑。
父亲的个子高,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隔着院墙,长安一下子就看到了女人,兴奋地抓着父亲的头发撑起了身子。
女人被男人带进了屋里。
长安看不到女人就使劲揪父亲的头发。
母亲赶紧将长安从父亲脖子上抱下来,边往回走边说道,你是不是想挨揍了?你爹的头发原本就不多,再被你扯几下就要变成秃子了!
长安闷闷不乐地指了指女人家的方向,说道,我还要看。
母亲气得要命,抬起了手,装着生气的样子在空中晃了晃。
长安吓得赶紧把嘴闭上,求助地看向父亲。
父亲心疼长安,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说道,你小子以后只要好好学习,将来肯定能娶一个漂亮媳妇。
长安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撅着嘴指向女人家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父亲点着头说道,知道了,你不就是想看新媳妇嘛。爹带你再去看!不过咱们可说好喽,只看一会儿咱们就回来好不好?
长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父亲再次将长安架到了脖子上。
这时候,女人刚好端着糖果盘从屋里出来给围观的乡亲们发糖,抬眼间瞥到了墙外的长安,顺手拿起一颗糖往长安这边一丢。
糖打到了长安的脸上,掉到了地上。
长安以为女人不喜欢他,呆呆地瞪着两眼盯着女人,见女人去招呼别人不再理他,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眼眶。
父亲将长安从脖子上放下来,捡起糖递到他手里。
长安气哼哼地将糖甩落到地上,说道,我不吃。
母亲诧异地看了一眼长安,捡起糖说道,你咋又不高兴了?这糖甜得很,可好吃了。
长安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身朝他家院里走去。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同时笑着摇了摇头。
从那天起,只要一听到院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长安就会生气地转身跑进屋里。有时在巷子里突然遇到女人,他也会把小脸扭向一边,哪怕女人主动想跟他说话,或是想抱抱他,他也死活不理人家。
对于长安的奇怪表现,母亲和父亲只能把原因归结到娃太小不懂事这个理由上。
有一回,女人特意拿了两个苹果来送给长安。
长安一见女人进了屋,爬到炕上用被子把脑袋一罩,任由女人喊他,就是不吭声。
母亲教训长安,说道,人家阿姨说你长得可爱,想跟你说说话,还给你带了苹果,你咋能不理人家呢!
女人看长安一直捂着被子不露脸,尴尬地笑着说道,算了算了,看来我真不讨人喜欢呀!以后我不来了总行吧。
听了女人的话,长安扭了扭身子,躲在被子底下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女人离开后,母亲将长安从被子里扯出来,想打又舍不得,只能狠狠地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说道,你以后再这样,娘都不喜欢你了。
长安往母亲怀里一趴,小声说道,娘,除了她,我谁都喜欢。
母亲被长安的话惊呆了,良久才问道,你为啥不喜欢那个阿姨呀?
长安摇了摇头,爬起身溜下炕,低着头趿拉着鞋跑了出去。
母亲将这事说给父亲听。
父亲笑着调侃道,可能长安跟那个女人上辈子是仇人吧。
母亲相信了父亲的话,不再勉强长安,可一想起女人成亲时长安的奇怪表现,心里就变得不踏实起来,暗暗决定,以后少与那个女人来往。
时光托着长安的身子不断长高,眨眼间长安便要满六岁了。
三年间,女人再也没来看过长安,在外面遇上了也装着没瞧见,只与长安他娘点点头打个招呼。
而长安呢,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总会偷偷地观望着女人,或是奓起双耳听女人说话。
渐渐地,在长安幼小的心里,女人的容颜变成了最美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甚至超过了母亲。
当然,这个秘密只有长安一个人知道,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眼瞅着长安就要过六岁的生日了。
父亲早早就从镇上买了一只老母鸡回来,说是等长安过生日那天,杀了做给他吃。
看着鸡笼里的老母鸡,长安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女人的面容,怜悯之心顿生,悄悄揭开鸡笼,将老母鸡放了出来。
母亲看到在院子里到处乱跑的老母鸡,问长安,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长安撅着嘴答道,它被关在笼子里也太可怜了!
听长安这么一说,母亲哈哈大笑起来,佯装生气的样子问道,那你还吃不吃它了?
长安吞咽了一下口水,答道,我只吃鸡腿,不吃别的。
母亲甩给长安一个白眼,说道,你以为它少了两条腿还能活呀?
长安一下子被母亲的话打败了,拎起笼子将老母鸡扣在了下面。
夜里,长安刚爬上炕,就听到一串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外面传来。
母亲吃惊地走到屋门口听了听,赶紧把门关上。
长安跳起来问道,娘,那是谁在哭呀?
母亲摆了摆手,答道,你别问了,赶快睡觉。
长安定着身子再听了听,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没错,是那个女人在哭。
父亲劳累了一天,早就睡着了。
母亲担心父亲被吵醒,连窗户也关上了。
长安握着拳头走到母亲身边,小声问道,娘,阿姨为啥要哭呀?
母亲诧异地瞟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不喜欢人家嘛!这会儿咋又关心起人家来了?
长安小脸一红,答道,我就是好奇。
母亲轻叹了一声,说道,那个阿姨已经嫁过来三年了,还没生个娃出来。那家的叔叔心里着急,他一着急就会上火,一上火就会打那个阿姨。
长安有些奇怪,再问道,为啥没生娃就要打她呀?
母亲苦笑道,这生娃对于一个家来说那是最大的事。女人只有生了娃在家里才会有地位,男人才不敢轻看她。
长安完全听不明白母亲的话,问道,是不是因为娘生了我,我爹才不打娘的?
母亲瞅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父亲,说道,这人跟人不一样。你爹心善,不管娘生没生你,他也不会打娘的。
听了母亲的话,长安心里对那家的男人生出一股子的恨意,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见了他再也不喊他叔了。
从那晚起,隔三差五长安总能在夜里听到那个女人的哭声,时大时小,时而凄惨,时而悲凉。
每当女人的哭声响起,母亲立刻就会拿起两小团棉花,塞进长安的耳朵里。
女人的哭声在长安的耳朵里变小了,可是长安的小手却攥得更紧了。
女人会在哭过之后跑到村头的井边转悠,这个秘密是狗蛋告诉长安的。
狗蛋是长安在村里最要好的小伙伴,他从来没骗过长安。
不知为啥,听了狗蛋的话,长安的胸口猛地一阵刺痛,疼得他右边的手臂都麻了,站在原地缓了很久,那种感觉才慢慢消失。
从知道女人秘密的那天起,长安再也不早睡了,总是吃过晚饭就溜出家门,先是和小伙伴们一块在打麦场里玩一会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一个人溜到井边瞅瞅。
如果女人在井边,长安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女人,直到她离开才难过地回家。如果女人不在井边,他知道今晚女人没有挨打,就会高兴地又回到打麦场上继续跟小伙伴们玩耍。
农村娃的性子普遍都很野,玩到很晚才回家那是家常便饭。
所以,母亲对长安的举动并未放在心上,刚好,她也可以趁着他不在家的空当做点活。
娃毕竟是娃,稚嫩的举动咋可能瞒得过大人。
没几回,女人便发现了藏在角落里的长安。
女人长吸了一口气,用袖子蹭了蹭脸,对着长安招了招手,问道,长安,你躲在那儿干啥呀?
长安还是第一次跟女人单独面对面,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利害,咬着嘴唇就是不吭声。
女人走到长安跟前,蹲下身子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姨嘛,咋还躲在这儿偷看姨呢?
长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羞涩地低下了脑袋,小声问道,阿姨,是不是你男人总打你呀?
女人一呆,吸了吸鼻子,对着长安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听你娘说的?
长安点了点头,答道,我娘说了,不管她生没生我,我爹都不会打她。
女人眼中划过一抹诧异,看着长安说道,你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事。你记着,天黑以后别瞎跑了,省得你娘担心。
长安仰头说道,我娘才不管我呢!她说像我这么大的娃,现在就应该使劲玩,等上学了就得老老实实学习。
女人露出爱怜的神情,说道,你娘还真是心宽。要是你是我的娃,我才不会在晚上放你出来,绑也要把你绑在身边,让你只能在我眼皮底下玩。
长安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幸亏我不是姨的娃。做姨的娃也太惨了!
女人眼中一暗,轻叹了一声,说道,是啊,做我的娃太惨了!我就不适合当娘。
一看女人的表情,长安心里变得不安起来,猛摇着头说道,姨,我就是瞎说的。如果你生了娃,你肯定是个好娘!
女人牵着长安的手往巷子里走,边走边问道,长安呀,你喜欢你爹娘吗?
长安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女人,答道,当然喜欢了!我爹和我娘对我可好了!我爹会做枪给我玩。我娘会做好吃的饭给我吃。
女人笑了笑,叹道,你真幸福呀!
长安问道,姨,为啥你哭完要跑到井边去呀?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答道,那儿晚上人少,姨一个人想在那儿清静一会儿。
长安说道,我还以为姨想要跳井呢!所以才躲到那儿守着。
女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长安,问道,你为啥这么关心姨呢?
长安摸了摸脑袋,答道,他们说跳到井里会被水淹死的。我不想姨被淹死。
女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双眼定定地盯着长安,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一会儿像是欢喜,一会儿又似是难过,一会儿又露出一丝疑惑。
长安被女人看得心里一阵发慌,甩开她的手就跑,进了院门把门关上才猛喘了两口气。
母亲听到了动静,走出屋看着长安问道,你是不是碰到啥东西了?瞧把你吓的。
长安心虚地看了一眼母亲,低着头溜进了屋里。
连着几天晚上,长安也没敢出院门,只是站在院里奓起耳朵等待着女人的哭声响起。
可是,长安只听到了男人的咒骂声,却没听到一丝女人的哭声。
长安感到有些奇怪,难道是男人不打女人了?
又过了几天,当男人的咒骂声再次响起时,长安悄悄地溜出了家门,飞快地跑到井边的角落躲了起来。
果然,没过一会儿,女人出现了。
女人的腿像是受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看着女人的惨样,长安不由地咬紧了牙关,小手也握成了拳头。
女人走到井边,扶着井沿默默地抽泣了几声。
清亮的月色落在女人的身上将她映衬地越发可怜。
长安的眼角不觉地涌出泪来。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女人发现自己,连大气也不敢出。
女人颤抖着两手抓住了辘轳的把手,慢慢地将水桶从井里摇了上来,一只手扶着辘轳,另一只手扶着井沿,将头探向了井里。
不要跳!长安吓得大叫一声,飞奔到女人身边,两手紧紧地搂住了女人的腰身。
女人像是被长安的举动吓傻了,两眼瞪得溜圆,呆呆地看着他。
长安仰起头说道,姨,要不然你住到我家吧。我求求我爹娘,把我的饭让一点给你吃。
女人缓过了劲,苦笑了一下,摸着长安的脑袋说道,长安啊,姨不是想死,就是想看看姨的脸被打成了啥样。
长安盯着女人的脸说道,姨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看,就是肿了点。
女人点了点头,手一松辘轳,水桶飞快地落了下去。
长安想拽着女人离井口远点,结果没拽动,焦急地叫道,姨--如果你男人再打你,你就跟他离婚,不跟他过日子了。
女人被长安的口气逗笑了,掰开长安搂着她腰的小手,说道,你咋还知道离婚这种事呀!不会又是听你娘说的吧?
长安的小脸一红,答道,是狗蛋说的。他说离婚就是爹娘分开过日子,谁也不理谁。
女人装着挺感兴趣的模样问道,狗蛋还说啥了?
长安挠了挠脑袋,歪着头想了想,答道,狗蛋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城里的好多男女过不到一块都离婚了。
女人再问道,那狗蛋又是听谁说的呀?
长安一呆,摇了摇头,答道,我不清楚,可能是听他哥说的吧。
长安----母亲的声音从巷子里传了出来。
女人将长安往巷子口一推,说道,你娘喊你了,快回家去吧。
长安扭头看着女人,不舍地问道,姨,你真地不会跳井吧?
女人点着头答道,姨不会跳井的,你就放心吧。咱们村只有这一口井,姨跳到里头把水弄脏了,长安喝啥呀!
长安瞅着女人不像撒谎,这才跑进了巷子里。
母亲在巷子口拦住了长安,问道,刚才你在跟谁说话呢?
长安扭头看了一眼水井的方向,小声答道,没跟谁,我刚好在麦场边玩,听到你喊我就跑过来了。
母亲将头探出巷子口,看了一眼,转身抓着长安的胳膊就往家走,边走边训道,以后这么晚不许再跑出来了。这黑灯瞎火的,你也不害怕。
长安不满地嘟囔道,你不是说我现在就应该使劲玩吗,咋还不让我出来了。
母亲一噎,抬手对着长安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说道,你还敢顶嘴,回去让你爹收拾你。
这是母亲第一次打长安。
长安一下子被母亲的凶样给吓住了,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母亲察觉出自个的失态,摸着长安的脑袋说道,长安呀,爹和娘就你一个娃。你可是爹娘的命根子。如果你出点啥事,爹和娘也活不成了。
长安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问道,娘,是不是没娃的爹娘都活不成呀?
母亲被长安的话逗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道,你说的这叫啥傻话呀!没娃哪来的爹娘。
长安一下子糊涂了,看着母亲说道,如果你和爹没有我,不是一样还是爹娘嘛!
母亲呵呵呵呵乐了起来,抬手敲了一下长安的脑门,说道,没有你,谁喊我和你爹叫爹娘呀!
长安一呆,算是明白过来了,笑着说道,所以你和爹应该谢我,因为有我在,才有人喊你俩叫爹娘。
母亲撇着嘴答道,是啊是啊,我俩应该感谢你。要不是因为有你,我俩也不会这么累,啥好吃好喝的都留给你,还要受你的气。
长安赶紧搂紧母亲的胳膊,把小脸往母亲身上一贴,说道,娘,我以后啥都听你的,你就别生气了好吗?
听长安这么一说,母亲满意地挺了挺身子,回头瞟了一眼身后。
进了院门,母亲把长安往屋里一推,说道,你先上炕睡觉。你爹还在厨房里忙活。我去帮他的忙。
长安也想到厨房里瞅瞅,可一瞧母亲的眼神,只能把头一低,走进了屋里。
原来第二天就是长安的生日。
看着母亲端到桌上的一大碗鸡肉,长安兴奋地伸手就去抓鸡腿。
母亲打了长安的手一下,说道,等你爹从地里回来再吃。你爹昨晚为了收拾这只鸡,拔毛拔得把眼都看花了!
长安呵呵一笑,说道,娘,原来昨晚上你跟我爹在厨房收拾这只鸡呢!我还以为你俩在说我呢。
母亲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色,问道,昨晚上你是不是溜到厨房门口去偷听我和你爹说话了?
长安一愣,答道,你不是不让我去厨房嘛。我上炕睡觉了呀。
母亲松了一口气,端起笑脸说道,今天是你狗上墙的日子,娘再给你煮两个鸡蛋去。
长安说道,有鸡肉吃就不用煮鸡蛋了。鸡蛋还是留着以后再吃吧。
母亲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家长安也知道省着过日子了!
长安挺着胸脯说道,我已经六岁了,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女人生不了娃,所以她男人才打她,这件事也是狗蛋告诉长安的。
狗蛋说他是偷听他娘对他爹说的。他娘说那个女人是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听了狗蛋的话长安是即生气又难过,理也没理狗蛋转身就跑回了家,往炕上一趴,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母亲看到了,奇怪问道,你这是咋了?是不是被谁欺负了?
长安翻身坐了起来,抹了抹两眼,看着母亲问道,娘,如果女人生不了娃,是不是就活不下去了?
母亲面露惊色,紧紧抓着长安的双手问道,你又听谁瞎说啥了?
长安摇了摇头,答道,没啥,我就是这么一问。
母亲狐疑地看了长安一眼,说道,你一个小娃关心这种事干啥?这大人的事你别瞎操心。
长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气哼哼地说道,不就是个娃嘛,有啥了不起的!我看你们这些大人还不如我们呢,离了娃就活不下去了。
母亲抬手打了长安一下,说道,我不许你胡说。娘不是说过了嘛,你是爹娘的命根子。如果你出点事,爹娘真活不下去了!
长安往母亲怀里一靠,小声说道,可是阿姨也太可怜了!
唉---母亲长叹了一声,轻轻摸着长安的脑袋说道,长安呀,这每个人都有她的命。你姨的命不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事呀,不只你管不了,怕是她爹和她娘也没办法管。
长安看着母亲问道,如果将来我媳妇生不了娃,那她是不是也得死呀?
呸呸呸,母亲连啐了几口,边打长安边训道,你再胡说我就把你的嘴缝上!这种话可千万不许乱说。
父亲刚好从地里回到家,一瞅长安的模样,奇怪地问道,这是咋了?咋还哭上了呢!
母亲冲着父亲猛眨了几下眼,对长安说道,行了,你再不许瞎想,也不许再关心大人的事,去,找狗蛋玩去。
长安看了父亲一眼,跑出了屋门。
连着十几天长安也没看到女人,就悄悄地问狗蛋,女人上哪儿去了?你看到她了没有?
狗蛋答道,这挨了打还能上哪儿呀,肯定是回娘家了呗。
长安再问道,你咋知道她回娘家了?
狗蛋气哼哼地答道,每回我娘被我爹揍了都会跑回娘家。以前她还带着我和我哥去,现在干脆也不带我俩了,还说我俩跟我爹一样,都不是东西。
长安呵呵笑了两声,说道,你爹打你娘的时候为啥你和你哥不帮着你娘呀?
狗蛋答道,我俩哪儿敢帮呀!你是没看到我爹生气的样子。我和我哥要是帮了我娘,肯定得跟着一块挨揍。再说了,每回我娘挨揍,我觉得都是她自找的。你说她没事干咋总喜欢惹我爹生气呢!
长安望着田野的深处,说道,将来如果我娶了媳妇,肯定不打她。哪怕她再气我我也忍着。
狗蛋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长安说道,你还真是没羞没臊,这么小就想着娶媳妇的事。难怪我娘说你是个小大人,从小就跟别的娃不一样。
长安撇着嘴说道,我终于知道你娘为啥挨你爹的揍了!你可千万别跟你娘学,说不定将来会被你媳妇揍。
狗蛋抓起一把泥土甩向长安,叫道,你个小大人,不止损我,还敢损我娘!
长安也不甘落后,回敬了狗蛋一把泥土,笑道,谁让你娘说我是小大人的!
两个娃在地里疯跑起来,越跑越远,边跑边互相扔着东西,跑着跑着就来到了临山的一片洼地边。
狗蛋指着洼地里的一个深坑说道,长安,你知道那个地方叫啥吗?
长安摇了摇头,反问道,叫啥?
狗蛋答道,那儿叫死娃娃坑。我是听我娘说的。
长安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娘咋啥都知道呀!
狗蛋说道,有一回我娘带着我和我哥回娘家,我哥嫌我娘让他穿的裤子屁股上破了一个大洞,说是丢人,走到这儿就不想去了,结果被我娘打了一顿,还说要把他丢到那个死娃娃坑里,让他跟那些死了的小娃娃们作伴。
长安吃惊地看着狗蛋问道,难道说那个坑里真埋了死娃娃?
狗蛋答道,我娘说了,好多刚生下来就死了的娃娃只能埋在那儿,不让埋到坟地里去,而且还不许立碑,所以表面上看不出来那儿埋了死人。
长安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转身就往回走,边走边说道,咱俩还是回家吧。这儿有啥好玩的呀!
狗蛋跟在长安后面嘲笑道,你的胆子咋这么小呀!我跟你说,后来我和我哥还下去过呢!不过我俩没敢挖,只是到处瞅了瞅,看到几件小破衣裳就把我俩吓得赶紧爬上来了。
长安扭头瞪了狗蛋一眼,说道,你俩也不怕被鬼缠上。
狗蛋呵呵笑了起来,说道,我才不怕呢!死娃娃还能把我咋样?我跟你说,我连坟地里都去过好几回,还偷吃过别人坟前的东西呢!
长安感到一阵恶心,摇着头说道,行了你再别说了。你咋啥事都敢做呀!那死人吃的东西你也敢往嘴里塞!
两人正往回走,狗蛋突然指着远处叫道,长安快看,那不就是那个不会生娃的女人吗!她朝这边走过来了。
长安踮起脚隔着路边的野草望向狗蛋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女人手里拎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吓得赶紧拉着狗蛋跳进了路边的浅坑里躲了起来。
女人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衣裳,边走边摸着篮子里的东西,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啥。
长安看着女人走向了死娃娃坑的方向,心里瞬间变得极度不安起来。
狗蛋扯了扯长安的衣袖,指着女人的背影小声问道,你说她这是干啥去了?
长安摇了摇头,见女人快走到死娃娃坑边上了,拽着狗蛋就往路上爬,边爬边说道,咱们别让她看见,跑回去吧。
狗蛋将长安又拉回到坑里,说道,你都不好奇吗?咱们再等等,看她到底会去哪儿,想干啥。
长安甩开狗蛋的手,爬到路上就往村子的方向跑,一口气冲到村口的水井边才停了下来,扶着井沿望着井里不由一阵心慌。
此时日头已快落山,井里漆黑一片,透着一股子阴森的气息。
长安看着水面上隐隐约约晃来晃去的影子,身子不由颤了两颤,赶紧把头收了回来。
原来看着井里的感觉是这样呀!长安的心里生出一股子难以言状的恐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狗蛋就来找长安玩了。
母亲把长安从被窝里拽出来,边给他穿衣裳边说道,这狗蛋咋起得这么早呀!你先跟他去玩,娘还得再睡一会儿。
长安极不情愿地下了炕,撅着嘴拉开院门,看着狗蛋埋怨道,你咋这么早就来找我玩呀!
狗蛋瞄了一眼长安身后,见只有他一个人,拉着他就往外走,边走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知道我昨天看到啥了吗?原本我昨晚上就想来找你的,可是被我哥缠住了,他非得拉着我去打猪草。我娘买了一只小猪仔。以后我和我哥可有活干了!
长安不满地瞥了狗蛋一眼,说道,你娘也真是的,养猪干啥呀!又脏又臭的。以后我不去你家了。
狗蛋咧了咧嘴,说道,你还真是个讲究人。我娘说的还真准!
长安奇怪地问道,你娘又说我啥了?
狗蛋答道,我娘说,你跟那个女人还挺像的,说话文绉绉的,像城里的人。
长安厌烦地给了狗蛋一个白眼,说道,你娘果然是欠揍!
狗蛋呵呵笑了起来,说道,你也挺准的!我娘因为这事已经被我爹揍过了。
长安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爹还算讲道理。
狗蛋拽着长安来到打麦场上,俩人靠着麦草堆往地上一坐,望着远处灰暗的山峦。
长安瞥了一眼正在路边埋头吃草的一头老黄牛,说道,这么早你喊我出来,不会就是叫我来闻牛糞味的吧!
狗蛋一呆,猛拍了一下脑袋,叫道,我咋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对了,你猜昨天那个不会生娃的女人干啥去了?
一听狗蛋提起女人,长安的心里一颤,装着不在意的样子答道,她干啥去了关我啥事。
狗蛋呵呵一笑,边起身边说道,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长安悻悻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瞪了狗蛋一眼,问道,啥好东西?
狗蛋拽着长安就走,边走边说道,到了那儿你就知道是啥好东西了。
俩人一直朝着山峦的方向走。
长安一瞧狗蛋带他走的路是那条直通死娃娃坑的路,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想不去又怕狗蛋笑话他,只能把头一低,默不作声地跟在狗蛋后头。
瞧,这就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东西。狗蛋指着死娃娃坑边上的一堆灰烬说道。
长安瞥了一眼,说道,这些灰能看出个啥呀!
狗蛋拿起一根枯枝,在灰里搅了搅,抬起枯枝说道,瞧,这是没烧干净的小衣裳的一角。你说那个女人为啥跑到这儿来烧小衣裳呀?
看着枯枝头上挂着的一小片碎布,长安仿佛看到了女人边哭边烧小衣裳的场景,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尖刺,泪水不觉地涌出了眼眶。
狗蛋盯着枯枝继续说道,我娘说那个女人应该是听谁瞎说了些啥,想用这个法子引一个死娃娃的魂到她家,好让她怀上娃。
长安担心狗蛋看到他的眼泪,赶紧用袖子蹭了蹭两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咱们回去吧。这儿看着还真有点吓人。
狗蛋呵呵笑了起来,说道,我就说你胆小吧,你还不承认。现在天都亮了,就是有鬼他们也不敢出来。
长安不再理会狗蛋,转身往回走。
狗蛋追上长安,边走边说道,也不知为啥,昨天我看到那些东西以后特别想哭。那个女人还真是可怜呀!
长安没想到狗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瞥了他一眼,说道,这老天就是不公平,为啥不给那个女人一个娃呢!
狗蛋说道,我娘说那个女人上辈子可能做了啥孽。
一听狗蛋这句话,长安对他刚生出来的一点好感立刻烟消云散,气哼哼地说道,看样子你娘还没挨够揍。
狗蛋耸了耸肩,说道,我爹说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啥好话到了她嘴里就变味了。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人人都夸你娘脾气好,而且还长得好看。你娘都快成咱们村的模范娘了!
狗蛋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对着长安当头浇下,令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长安有些迷糊了,母亲的影子和女人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飘来荡去,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又分开。他也弄不清楚这是咋回事,想把女人的影子从脑海中甩出去,却发现女人的影子变得更加清晰,急得他捂着脑袋蹲下身子使劲摇起了头。
狗蛋看着长安奇怪的模样吃惊地问道,长安,你这是咋了?是不是头疼了?
娘----长安大叫了一声,跳起来就往村口跑。
狗蛋像是被吓着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长安的背影,良久之后才猛地哆嗦了一下,扭头瞅了一眼身后,一脸疑惑地跟在长安身后跑进了村里。
长安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许多小娃娃围着他不停地笑。
他听到母亲喊他的声音,却怎么也看不见母亲在哪儿,只能伸着两只小手到处乱抓,边抓边哭喊着娘。
一片黑雾散开,女人坐在井沿上对着长安招了招手,笑着叫道,长安呀,娘在这儿呢。你快过来呀!
长安一阵发蒙,吸了吸鼻子,稀里糊涂地走到女人身边,问道,姨,你在喊谁呢?
女人撅着嘴一把将长安搂进了怀里,摸着他的脸说道,你这个傻娃,咋连娘都不认得了!
长安急地大喊道,你不是我娘!你是姨。你快放开我!
女人像是没听到长安的喊叫声,指着井里说道,长安呀,跟娘一块到井里待着好不好?
长安吓得手脚并用,想从女人怀里挣脱出来。
母亲从巷子里跑了出来,对着长安叫道,长安呀,你跑到井边去干啥呀?娘不是说了嘛,不许到井边玩!
长安冲着母亲伸着一只手哭喊道,娘!我不想跳井!我要回家!
女人沉下了脸,轻叹了一声,说道,长安啊,你爹不要咱俩了。娘带着你真地活不下去呀!咱俩还是一块到井里待着吧。
长安的手刚碰到母亲的手,女人身子往前一挺,带着他跳进了井里。
砰-砰-砰-,井里的水桶不断地碰撞着井壁。
长安一把抓住了连着水桶的井绳,仰着头大喊道,娘---快救救我呀----
母亲的脸出现在井口处,拽着井绳使劲往上拉。
女人抱住长安的双腿说道,长安呀,难道你不要娘了吗?你真忍心让娘一个人待在这井里吗?
长安低头叫道,我不是你的娃!你快放开我呀!
女人一脸的失望,缓缓松开了抱着长安的手。
长安被母亲拽出了井口,猛扑进母亲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一片黑雾从井里涌了出来,将整个井口罩得严严实实。
……
长安呀---你快醒醒吧---母亲边哭边将长安紧紧搂进了怀里。
咚-咚-咚-长安的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心跳声,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醒了醒了,长安醒过来了!父亲兴奋地叫了起来。
母亲将脸贴到长安的脸上,喊道,长安呀---你要吓死娘啊!
长安看着父亲问道,爹,我这是咋了?
父亲抬手抹了抹两眼,答道,你小子也不知咋回事,从外面一回到家就晕倒了。爹抱着你去看村里的医生,人家医生让爹带你去县城看。爹刚套好牛车准备带你去呢。
母亲把长安扶了起来,看着他的脸问道,长安,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上有哪儿不舒服的?
长安摸了摸脑袋,摇了摇头,答道,我就是有点头疼,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母亲赶紧给长安换了一身衣裳,抱着他溜下炕,对父亲摆着手说道,不行,咱们还是带长安到县城看看吧,不看一下我这心放不下来。
父亲点了点头。
长安在县城的医院里待了三天,做了各种检查,打了三天的吊针。
医生说长安天生体质较弱,心律有一点点的问题,不过问题不大,可能受了啥惊吓才会晕过去,让母亲和父亲以后多给他吃点好东西,把身子养强壮了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母亲奇怪地说道,有啥好东西都先紧着他吃,咋还会弱呢?
医生笑了笑,答道,这每个娃的吸收功能都不同。可能你家娃吸收能力差,等他慢慢长大了多锻炼锻炼,身子骨就结实了。没事!
父亲赶着牛车,母亲抱着长安坐在车里。
长安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想说那个梦,又怕母亲生气,只能望着路边的风景,眼前不由浮现出女人的面容。
牛车刚拐到通往村子的土路上,一阵唢呐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母亲吃惊地问道,他爹呀,这是哪个村死人了?
父亲扭头看了一眼母亲怀里的长安,对她使了个眼色。
母亲脸色一暗,把长安往怀里再压了压,两只手一捂他的耳朵。
唢呐声越来越响,那悲凉的调子令长安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感觉自个像是飘到了天上。
长安呀,姨不会跳井的,你就放心吧。咱们村只有这一口井,姨跳到里头把水弄脏了,长安喝啥呀!长安的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姨—你真地不会跳井吧?长安轻声地嘀咕道。
……
长安在家里又躺了半个月,母亲才放他出门。
狗蛋一见长安出现,立刻跑到他跟前,小声问道,长安,你没事了吧?
长安给了狗蛋一个白眼,答道,有事我娘能放我出来吗!
狗蛋呵呵笑了起来。
关于女人的事,狗蛋没有说,长安也没有问。
长安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乐呵呵地跟着小伙伴们疯玩。
母亲和父亲看着长安的模样总算是放下心来。
第二年清明的前一天,长安正与狗蛋躺在打麦场的麦草堆里歇息,看到一辆黑亮的小轿车从大路上开了过来,停在了打麦场的边上。
村里很少来轿车,更别提这么新的轿车了!
打麦场上的娃们立刻蜂拥上去,将轿车团团围住。
狗蛋一拉长安,兴奋地跳出草堆,边往轿车前跑边叹道,长安,这辆车咋这么新呀!
长安撇着嘴答道,不就是轿车嘛!我爹给我买的书上有各种各样轿车的图画。
俩人刚到车前,车又开动了,围着车的娃们往旁边一让,跟在车后头边跑边叫。
狗蛋问旁边一位小伙伴,车上的人来干啥呀?
小伙伴答道,上坟,问我们坟地在哪儿。铁锁被带上车去给他们指路去了。
狗蛋遗憾地说道,早知道我就跑快点了,没想到让铁锁那家伙占了便宜!
不知为啥,长安一听那些人去坟地,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寒意,停下脚步说道,狗蛋,我回家去了。
狗蛋奇怪地看着长安说道,离吃饭还早着呢,你这么早回去干啥呀?
长安撇着嘴答道,我有点困了,想回去睡觉。
狗蛋摆着手说道,那好吧,你回去吧,我还得去瞅瞅那辆车。
眼看着一群小伙伴跟着小轿车跑远了,长安低着头往家走,脑子里想着刚才从眼前一闪而过坐在轿车后座的那个男人。
由于车窗开着,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不过长安还是看清楚了那个男人的长相。那个男人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人。
走着走着长安突然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那个男人。
对了!那个男人长得像电影《烈火中永生》里的叛徒甫志高。
长安一下子想起了在哪儿见过那个男人,心里立刻认定那个男人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母亲和狗蛋娘一块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看见长安问道,你咋一个人在这儿逛荡呀?狗蛋他们呢?
长安答道,他跟着大伙一块去看轿车了。
狗蛋娘奇怪地问道,你咋不去看呀?
长安撇着嘴不屑地答道,有啥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狗蛋娘咂着嘴对母亲说道,瞧瞧瞧瞧,你家长安还真不是普通人,一副城里人的口气。这娃将来准有出息!
母亲笑着说道,啥出息呀!这都赖他爹,总是给他买闲书看。
长安不想听狗蛋他娘瞎扯,匆匆走进了巷子里。
巷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
长安走到女人嫁过的男人家门口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大门,呸—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口水。
当晚,长安又梦见了女人。
女人坐在井边上,对着长安不停地招着手。
长安站在巷子口静静地看着她。
女人说道,长安呀,姨真没跳井。姨答应过长安的事说到做到。
良久之后,长安才说道,你骗人。你没跳井却跳了崖,还不是一样。
女人轻叹了一声,说道,要是你是姨的娃该有多好呀!那样的话,姨就不会死了。
长安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才不是你的娃呢!你的娃早就死了,就埋在山跟前的死娃娃坑里。
女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出了门,回来时已到了傍晚。
长安吃过晚饭就被狗蛋叫出了院门。
狗蛋神秘地对长安说道,你知道昨天那个坐在轿车里的男人去给谁上坟了吗?就是那个不会生娃的女人。听我娘说,那个男人以前下放到那个女人的村里,跟那个女人有一腿。后来他回城里了,把那个女人给甩了,那个女人才嫁到咱们村来。
长安不耐烦地说道,你娘的嘴咋这么长呀!啥事都喜欢打听。
狗蛋不满地嘟囔道,这能怪我娘吗?昨个咱们村全村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长安看了一眼狗蛋,问道,那你娘还说啥了?
狗蛋摇了摇头,答道,我娘发现我和我哥在偷听,就把我俩赶到院子外头,让我俩去打猪草了。后面的话我就没听见。
长安瞪了一眼狗蛋,说道,以后你听全了再告诉我,别总是说一半的话。
狗蛋呵呵一笑,指着长安说道,你还说我娘,你还不是一样想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事。
长安给了狗蛋一个白眼,说道,我就是不想成为全村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人,才故意那么说的。
与狗蛋和其他小伙伴玩了一会儿,长安便没了兴致,连招呼也没打,悄悄一个人往家走。
一进院门,长安就感到不对劲。
父亲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浇着院墙边的小树,看见长安回来了,奇怪地问道,长安呀,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也不多玩一会儿。
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走了出来,对长安招了招手,叫道,快过来!你爹明个要进城一趟。娘给你爹烙了几张饼,你先尝一张。
长安走进厨房,看到灶台上的盘子里放着几张金黄的烙饼,锅里还在冒着香气。
母亲抓起一张饼,扯下一块就往长安嘴里塞。
长安一边吃一边问道,我爹进城干啥呀?
母亲笑着答道,好事!
长安再问道,啥好事?
母亲摇着头答道,现在还不能说,等你爹把事办成喽,娘再告诉你。
长安从母亲手里抢过剩下的半张饼,边往外走边说道,你跟狗蛋一样,就会吊人的胃口。
母亲诧异地问道,狗蛋咋吊你的胃口了?
长安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答道,我也要吊一下你的胃口,现在偏不告诉你。
父亲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长安说道,你小子现在变得跟狗蛋一个德性,也会拿你娘开玩笑了!
母亲气哼哼地瞪了一眼父亲,说道,他还不是随了你,跟你一个样,只会欺负我!
长安没想到的是,父亲进了一趟城,他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六月中旬的一天,长安跟着母亲拎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客车。
此时,父亲正在城里的新家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从母亲说他们一家要搬到城里的那一刻起,两个月以来,长安一直就像做梦一样,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自己仿佛置身于书中描写的童话世界里。
不过,这个童话世界不像是《青蛙王子》,倒让他觉得有点像是《丑小鸭》。
狗蛋羡慕地说道,长安呀,你真地要变成城里人了!
一听狗蛋这么说,长安的心里涌起一股子莫名的厌烦,把自己埋进麦草堆里久久不愿出来。
闻着麦草的清香,长安的心渐渐变得踏实起来。
对于长安而言,无论是老旧的村舍,还是宽广的田野,就连这光秃秃的打麦场,只要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觉得像是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是那么的温暖熟悉。让他离开这儿,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母亲的怀里硬生生抢走了似的,那种无助的绝望令他难以呼吸。
可是,看着母亲和父亲欣喜的表情,长安一句抱怨的话也不敢说,只能呆呆地盯着他俩不停地收拾着家里的东西。
乡亲们个个带着妒忌的目光来恭喜长安一家。
听了乡亲们的话长安才知道,原来父亲以前就是城里人,也是下放到农村的。难怪他跟别人的爹不一样,会给他买那么多有趣的图画书看!
长安悄悄地问母亲,为啥以前我不知道我爹是城里人?
母亲笑着答道,你爹呀,原本下放到离咱们这儿几十里远的一个农场,后来因为出了点事就来了咱们村。大家伙都以为他是从别的苦地方逃难逃到咱们村的庄稼汉。连我都被你爹给骗了,何况是你!
也不知咋回事,听了母亲的话,长安突然之间对父亲生出了一股子陌生感,觉得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让他骑在脖子上肆意撒欢的爹了,倒像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电影里的地下党员,认得是认得,可真实身份还真是个谜呀!
父亲抱起长安问道,长安呀,高兴不高兴呀?咱们马上就可以到城里去了。你也能进城里的学校读书了。
长安一脸惊恐地看着父亲,嚅嚅地答道,爹,我怕。
哈哈哈哈,屋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这些笑声没能让长安感到安全,反而令他更害怕了。他害怕,到了城里,城里的人也会这样笑话他。
进城的前一天晚上,长安和狗蛋一块躲在打麦场的麦草堆里,说着离别的话语。
狗蛋像叮嘱离队的战友一般对长安说道,兄弟,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咱们村还有我呀!
长安害羞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你胡说啥呢!我咋可能忘了咱们村和你。
狗蛋呵呵一笑,拍了拍长安的肩膀,说道,长安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肯定会到城里去看你,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蜂糖红薯。
长安眼泪汪汪地瞥了狗蛋一眼,说道,你去了我请你吃咱们这儿没有的东西。不过,我也不知道城里有些啥。
狗蛋点着头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以后在城里见。
长安不安地点了点头,猛地抓住了狗蛋的手,像是怕狗蛋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似的。
狗蛋低下了头,吸起了鼻子,眼泪涌出了眼眶,说道,长安,你说咱俩以后真地还能再见面吗?如果见不着了可咋办呀!
长安被狗蛋一带,也流起了眼泪,抹着两眼说道,你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咱俩肯定能再见的。我爹以前就对我说过,只要将来我好好学习,肯定能进城当上城里人。你也一样。
狗蛋点着头答道,好,我听你的,以后使劲学习,一定到城里去看你。
两个小伙伴就这样说着说着并排躺在了麦草堆里。等到家里的大人打着手电筒找到麦草堆时,两个娃已经相拥着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长安便与母亲坐着村里给安排的拖拉机去了县上,再搭客车到了父亲所在的城市。
长安原本还想去找狗蛋,可临出门时脚却怎么也跨不出门槛。
母亲看着他的熊样笑着说道,行了行了别去了。我怕你一看到狗蛋就会哭鼻子。这最后再让人家笑话一通,以后你怕是都不敢回来了。
就这样,长安跟着母亲离开了生活了六年的村子。
长安不知道的是,狗蛋早早就躲在村口的麦草堆里,扒开一道缝,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
父亲进了城里一家工厂作技术员。
厂里分给长安家一间屋子,在一栋二层楼房的一楼。
一走进楼道,长安吓了一跳。眼前黑乎乎的,让他以为进了一个山洞。
父亲推开新家的门,长安总算是见到了亮光。
屋子不大,只有二十来平米。
父亲说长安要上学了,也应该有自个的空间了,就用几块薄木板将屋子隔成两半,一半放了一张大床,另一半放了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
如此一来,逼仄的空间没剩下多少。
父亲又弄来一张小圆桌和几把小凳子往空地上一放,整个屋里塞得是满满当当。
母亲皱着眉头说道,这城里有啥好的呀!住的地方也太挤了!
父亲笑着说道,你以为城里跟村里一样,还给你一家院子呀!能有这间屋已经不错啦!你去瞅瞅别人家,老老小小住在一块,比咱家的地方还小。
母亲为难地说道,可我在哪儿做饭呀?
父亲说道,这做饭大家都到走廊顶头的厨房去。我把做饭的家伙都放到那儿了。以后你做好饭端到咱们屋里,咱们围着小桌吃就行了。
长安突然尿急,看着父亲说道,爹,我要尿尿。
父亲领着长安来到走廊另一头,指着左边一间黑乎乎的屋子说道,这是男厕所。以后你记着,要拉屎撒尿就到这儿来,可别跑错了!旁边那间是女厕所,给女人用的。
长安吃惊地问道,这厕所还分男女呀?
父亲呵呵笑了起来,拍着长安的脑袋说道,你以为还在咱们村呢!这城里人讲究着呢!如果你跑错地方,会被别人骂的。
长安吐了吐舌头,撒完尿跑到他们屋里立刻向母亲汇报情况。
母亲笑着答道,我早就知道了。上回送你去县城看病,人家医院里跟这儿一样。虽说咱们县城小点,规矩也是城里的规矩。
在城里待了几天,长安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原来,他们周围许多邻居都是从村里出来的,大家说起话来三句不离农村。
有几个男娃,比狗蛋还皮。跟他们比起来,长安反而更像是城里长大的娃。
于是乎,长安刚到城里时窝着的背一下子就挺了起来。
炎炎的夏日一过,已经满了七岁的长安走进了城里的校园。
整洁的校舍和宽敞的操场令长安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儿。
老师安排好座位,让大家都坐好,便出去了。
老师一离开,小家伙们都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起来。
一年级的新同学没几个互相认识的。
有几个胆大的开始悄悄跟同桌说起了话。
长安有些拘谨,偷偷用眼角瞄了一眼他的同桌。
长安的同桌是一位身穿花裙子的小女孩。长安看她的时候她也刚好在看长安。
一见长安瞅她,女孩对着长安咧嘴一笑,少了两颗门牙的嘴里看着有些滑稽。
长安臊得脸通红,赶紧把头扭向另一边,用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松动的门牙。
女孩倒是挺大方的,小声叫道,喂,我叫方子玉,你叫啥呀?
长安听到女孩的问话一愣,赶紧转过头来低声答道,我叫赵长安。
方子玉再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长安答道,七岁了。
方子玉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我才六岁。你比我大一岁。
长安奇怪地问道,你才六岁咋就来上学了呀!不是满七岁才能上学的吗?
方子玉答道,我爸和我妈说女孩子要早点上学,就把我弄进来了。
长安说道,我爹说来报到还得带着户口本。学校的老师会看学生满没满七岁。难道他们没查你家的户口本?
方子玉耸了耸肩,答道,我妈认识这儿的老师。他们应该没查我家的户口本。
长安咬了咬嘴唇,问道,你是不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
方子玉点了点头,看着长安说道,你肯定是才来城里没多久。我听你把爸叫爹。城里人才不会那样叫呢!
长安羞得把头一低,小声说道,我觉得爹跟爸一样。电影里也经常有人管爸叫爹。
方子玉笑着说道,那种管爸叫爹的电影肯定是演农村的电影。
听方子玉这么一说,一股莫名的自卑感令长安不想再跟她说话,就把头转向另一边。
长安的另一边坐着一个胖男孩。此刻,他正偷偷地从书包里拿出半个烧饼小心翼翼地啃着。
胖男孩的同桌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女孩一脸嫌弃地盯着胖男孩手里的烧饼。
胖男孩一瞧长安看他,呵呵傻笑了两声,说道,我早上起晚了,没吃早饭,有点饿。
长安学着同桌方子玉的口吻说道,我叫赵长安,你叫啥名?
胖男孩把烧饼往书包里一塞,咽下了嘴里的东西,答道,我叫王红星,小名叫铁蛋。
一听胖男孩的小名叫铁蛋,长安一下子想起了狗蛋,立刻对胖男孩产生了好感,笑着说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狗蛋。
那位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孩撇着嘴说道,啥铁蛋狗蛋的,难听死了!
王红星转身对着女孩坐的凳子就是一脚。
咣当一下,女孩和凳子一块倒在了地上。
长安被王红星的火爆脾气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
女孩竟然没哭,从地上爬起来,抬手对着王红星的脸就抓。
王红星没女孩灵活,脸上立刻被抓了一把。一道血红的印子看着分外吓人。
打架了打架了!有人叫了起来。
王红星抡起拳头还想打女孩,被清醒过来的长安抱住了身子。
老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嘴吼道,都给我安静!不许叫!都给我坐下!
女孩和王红星互相敌视地瞪着对方。
老师抬手一指两人,问道,你们咋回事?为啥要打架?
方子玉猛地站起身指着王红星说道,老师,是他先动的手!
长安一听方子玉这么说,心里气得不行,也站起身来指着扎小辫的女孩说道,她说铁蛋的名字难听,还说我朋友狗蛋的名字也难听。
哈哈哈哈,班里的同学们全都笑了起来。
老师瞪了一眼长安,叫道,不许笑!你们四个等会儿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
长安的学生时代就以这种别具一格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因为开学的这一闹,长安和铁蛋成了好朋友,方子玉与那位扎着小辫的张小芬成了好朋友。
当然,这两对好朋友成了死敌,在小学时期基本上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明争暗斗之下,反而让他们四人成了班里的学习尖子。四人更是一块考进了城里的同一所重点中学。
好巧不巧,长安再次与方子玉分到了一个班上。而王红星也是冤家路窄,与张小芬进了一个班的大门。
因为四人的家都在小学的附近,而中学离小学有些远,得坐公交车,所以一放学,四个人依旧是成双成对,经常会同时出现在一辆公交车上。
女孩的青春期来得比男孩要早。
一上初中,方子玉和张小芬立刻变得害羞起来,再也不像小学那样爱跟人叫板嚷嚷了,见了男同学只会把头一低,瞥也不瞥一眼,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长安和王红星反而还是跟以前一样,一个负责出谋划策,一个负责冲锋陷阵,经常在公交车上对方子玉和张小芬搞一些小动作,惹得两个女孩不厌其烦。
四人关系的转折点出现在初二的暑假。
马上就要上初三了,父亲的计划是让母亲盯着长安,趁着暑假把课好好补补,争取中考能留到他们学校的高中部。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家最后一位亲戚---母亲的舅舅却病危了。
这母亲一走,不说盯着长安了,连做饭的人都没了。
没办法,父亲只能让母亲带着长安一块回故乡了,他自个随便凑合几天还是没问题的。
长安跟着母亲在老舅家待了十几天,送走了老舅。
因为老舅家离他们村太远,所以长安和母亲连他们村都没回去瞅一眼,就又匆匆地赶回到城里。
当长安拎着从村里带来的新鲜水果来到王红星家门口时,开门的王红星一瞧是长安,脸上划过一抹惊讶,推着长安不让他进屋。
长安奇怪地问道,你这是咋了?我又不是没来过你家,咋连门也不让我进了?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呢!你瞧,我还给你带了我老家的水果呢!
王红星脸一红,边用眼角瞄他家的大门边对长安说道,“今个我家来客人了,不方便让你进去。要不水果我先收下了,你明个再来。”
长安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水果递给了王红星,转身刚想离开,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扭头看着王红星问道,你家来客人为啥我就不能进去了?我跟你一块到你的屋里待着不就行了嘛。咱俩在你屋里聊天,又不会打扰他们。
王红星还没答话,张小芬和方子玉从屋里走了出来,俩人看着长安捂着嘴就笑,尤其是方子玉,还对着长安抬了抬下巴,像是在挑衅他一样。
王红星霎时变得极不自然起来,脸胀得通红,低着头看也不敢看长安一眼。
一瞧两位女生,长安觉得心像是被千年寒冰一下子给冻住了,瞬间便停止了跳动,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早已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影子,身子微微颤了颤,瞪了王红星一眼,转身就走。
王红星一看长安的样子怪吓人的,对两位女生摆了摆手,让她俩先进屋,紧跑几步追上长安,搂着他的脖子说道,兄弟你听我解释,是张小芬那丫头主动来找我的,不是我去找她的。她没记住暑假作业,就到我家来问。我妈非让我跟她一块学习。方子玉跟着也就到我家来了。你说人家来都来了,我也不能把人家轰走吧!再说了,还有我妈在那儿看着呢!
长安对王红星的解释没有半点感觉,木然地将王红星的手从脖子上拽开,冷冷地说道,既然是你妈让你跟他们一块学习,那你就听你妈的话,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王红星一瞅长安的态度也来气了,叫道,赵长安,你咋就这么不讲理呢!
长安呵呵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就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你快别再纠缠我了,去找那两位讲理的吧。
王红星两眼通红,瞪着长安问道,赵长安,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原谅不原谅我?
长安轻蔑地瞟了王红星一眼,连头也没回一下就离开了。
王红星望着长安的背影愣了许久,最后把长安送给他的水果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气哼哼地一甩袖子进了家门,将门咣地一下关上了。
从此,长安便成了孤家寡人,即使与其他三位上了一辆公交车,也是互不理睬。
张小芬和方子玉私下里曾悄悄找过长安,可长安根本不给人家两位开口的机会,连正眼也没瞧她俩一眼,完全把人家俩当成了空气。
填报高中志愿时,长安毫不犹豫地将另一所重点高中放在了第一位。
班主任找他谈话,他给出的答案是这儿我待腻歪了。
父亲接到班主任的电话,鼻子差点气歪,让他把志愿改过来,他死活不改,还威胁说,如果改了,他就不上高中了。
母亲心疼长安,只能劝导父亲。
父亲一瞧长安的倔样,长叹了一声,说道,好吧,只要你努力,我就不拦着你了。
就这样,长安成功地与另外三人成了陌路,也拉开了与父母之间的距离。
由于王红星的背叛,长安在高中时期不再相信任何人,总是独来独往,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以至于从高一开始就一直雄霸排名榜的第一位。
同学们送他一个外号—独行学霸。
中学时代,哪个人不羡慕妒忌学霸呀!
自然,长安也成了女生眼中的红人。
许多女生对长安都是芳心暗许,可一瞧他的眼神,又只能黯然退避。
高三下半学期刚开始,母亲将一封狗蛋的来信放到了长安的书桌上。
长安有些诧异,虽说狗蛋小学毕业后跟他父母进过一次城,与长安一家吃过一顿饭,可满打满算两人相聚的时间也就两个来钟头,当时他俩分开五年了,都长成了大孩子,再次相见难免有些拘束,还没来得及拾回旧日的友情就又分开了,更何况往后的六年他们一家没回过一次村里,还搬了几次家,狗蛋咋可能知道他家现在的地址?,
母亲说刚好有一位同乡来城里,狗蛋就写了这封信让他带来,送到了父亲的厂里。
看着狗蛋的来信,长安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一松,眼泪止不住地滑了下来,一丝暖意涌上心头,紧皱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
狗蛋在信上说,他一直都没忘与长安的约定,学习成绩在农村来说还算不错,想报考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期盼着与长安再聚的时刻。
狗蛋的来信犹如大海中的航标灯,为正对未来不知所措的长安指明了方向。
长安在回信中激动地写道,兄弟呀,我是多么地想你啊!一想到能与你重逢,我的血都沸腾了,只盼着高考赶紧到来。你放心,我一定在**大学的校门口等着你。
一想到将来能跟狗蛋在同一个校园内出入,长安就不再觉得孤单,学习的斗志更加旺盛,几次模拟考的成绩是一次比一次好。
学校的领导一看长安的成绩,觉得他是他们学校创办以来最有希望考入国内顶尖大学的人选。如果真能如愿,他们学校不止在市里乃至全省的地位一定会大大提升,那样的话,各种好处肯定是接踵而至。
于是,校领导特意叮嘱各科老师要对长安多加关照,连吃饭都让长安到教师食堂去用餐。
紧张的高考结束后,当长安把填报的志愿表放到班主任的面前时,班主任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赶紧与长安的父亲联系,希望长安能把第一志愿换成学校希望的那所国家王牌院校。
父亲和母亲是轮番上阵劝说长安,可长安的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任父亲被气得七窍生烟也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校领导有主见,拉着长安的父亲悄悄说了一通,瞒着长安将他的第一志愿改为了全国最有名的学府。
高考一放榜,长安一下子傻了眼,知道肯定是父亲偷偷改了他的志愿,气得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嚷嚷着要复读,不去上大学了。
父亲弄不明白为啥长安放着全国最好的学府不去,非要上省城的那所大学,又气又急之下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长安一看父亲病倒了,心里开始慌了起来,可一想到跟狗蛋的约定,又觉得做人不能够背信弃义,真是左右为难,吃饭饭不香,睡觉也睡不着,没几天也躺在床上动不了了。
唉哟--这可把长安母亲给急坏了!
一家人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知该如何收场之时,幸好狗蛋来了。
狗蛋往长安的床前一坐,拉起长安的手说道,长安呀,你咋这么糊涂呢!咋能这么跟你爹较劲呢!咱俩的关系是学校能分割开的吗?即便你跟我不同校,难道咱俩就不是兄弟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俩都分开这么多年了,是不是你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长安看着略显陌生的狗蛋是泪流满面,一边抽泣一边摇着头,良久之后才说道,狗蛋呀,我真地特别想跟你待在一个学校里。我怕咱俩再这么一分开,以后真地就生分了。
狗蛋点着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咱俩是谁呀,那可是光着屁股一块在麦草堆里长大的,咋可能忘了咱们身上的麦草香呢!快起来,我给你带了蜂糖红薯,你吃了病肯定就好了。
听狗蛋这么一说,虽然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是一瞅满面愁容的母亲,再一想被他气病的父亲,长安只能接受现实,没两天,身子骨就恢复过来了。
长安父亲的病原本就是半真半假,他不过是想用这招来威胁一下长安,一瞧长安答应去上学了,高兴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把老腰闪了。
母亲和父亲对狗蛋是千恩万谢,硬是留他在家里住了一周。
这一周,狗蛋与长安是同吃同睡,挤在一张床上分享着他们的经历,原本还有些生分的两个人一下子就找回了童年的感觉,分离时又跟当初一样,真是男儿有泪不轻淌,只因未到伤心时啊!
进了国内的顶级学府,长安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为了不被大城市的人轻视,只能拼了命地学习,闲暇时唯一的爱好便是给远在省城的父母和狗蛋写信。
同寝室的室友看见长安接到狗蛋的来信后是那么的欢心雀跃,都以为狗蛋是长安的女朋友,直到狗蛋给长安寄了一张他在大学校门口的相片被大家看到后,所有人才明白原来是个天大的误会。
此事一传开,原本对长安有心的姑娘们开始找机会接触他。
可是,不知为何,长安就是没法跟这些穿着时髦智商超群的姑娘们相处,跟她们待在一块,就像站在枣树林里,得时刻提防着被扎一样,令他浑身不舒服。
姑娘们也渐渐被长安的不解风情打败,不再与他纠缠。
时光一晃而过,转眼间就到了大三。
过完年回到学校,连着两个月长安都没收到狗蛋的回信,写信问母亲,母亲回信说她也不清楚,急得他是坐卧不宁,上课也没心思听讲,
当残冬的痕迹在春日的暖阳下彻底消失的时候,狗蛋终于回信了。
长安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结果连里面的信纸也一块扯成了两半。
原来狗蛋真地出事了!
他在路上见一女的被抢了包,就帮着去追抢劫犯,结果被人家刺伤,住了两个多月的院,还做了手术。
看着来信长安忍不住就想痛骂狗蛋一顿,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敬佩狗蛋。如果是自己遇上那种事,肯定没有狗蛋那么勇敢,顶多帮着喊上两嗓子。这做英雄的代价也太大了!
平复心情之后,长安给狗蛋写了回信,信里除了表扬了他一番外,剩余的部分都是对他不顾自个安危的痛斥,还说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个就坐到他的坟头上去骂他,让他在那边也不得安生。
这回狗蛋的回信非常及时,开头一段直接让长安笑出了声。
狗蛋是这么写的,亲爱的长安啊,你骂得非常对啊!当我被歹徒刺了一刀时,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如果我死了,会不会被我娘埋到死娃娃坑里去?真那样的话,你怕是都没胆来看我了。唉,经此一事,我算是有了深刻的领悟,决定下回再遇上这种事,得先找个像样的家伙拿在手上,可不能再耍空手夺白刃的绝技了……
长安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那个女人的影子再次飘浮在长安的眼前,还像小时候一样,不停地对他招着手,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可是长安却完全听不到她在说啥,就像是看无声电影似的。
不过,长安知道那个女人在说啥,那句话从小到大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多年,他咋可能不知道呢!
随着阅历的增长,那句话成了长安心头的一根刺,可他却不敢轻易去触碰它,只怕将它拔出来后,他会受不了,变得疯狂,彻底失去理性。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都开始为了考研做准备,留在学校不回家,天天泡在图书馆里。
长安原本没有考研的计划,可被父亲逼着也只能放弃了回家的念头,硬着头皮学习考研的资料。
八月中旬,长安突然接到父亲发来的电报,让他赶紧回家。
父亲在电报里也没说啥事,这令长安不由焦虑起来。他知道,如果不是啥大事,父亲绝对不会让他回家的。
火车到站是早上六点半。
一出站,长安一眼就看到了接站人群中父亲清瘦的身影。
那身影不再像从前那般挺拔,好似枯竭的大树无力地伏下了脑袋,露出一种垂暮的疲态。
父亲刻意躲避着长安的目光,伸手就来接长安手中的背包。
爹,到底发生啥事了?长安盯着父亲的脸问道。
父亲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答道,你先别问了,等会儿到了医院我再跟你细说。
一听医院二字,长安胸口一阵刺痛,右手跟着麻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是不是我娘病了?
父亲知道迟早得让长安知道,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摆着手说道,等会儿见了你娘可别露出现在这副表情。你娘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长安的眼泪忍不住涌满了眼眶,硬憋着点了点头。
来到医院,一看病床上的人,长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面前这个紧闭双眼脸色黑黄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女人哪儿是过年时那个一脸红光的母亲呀!
长安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立刻像小河似地流淌下来。
父亲轻轻拍了拍长安的后背。
长安赶紧抬手抹了抹脸,吸了吸鼻子,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他娘,长安回来了。父亲对着母亲的耳边小声地叫道。
母亲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双眼缓缓地睁开了,茫然地看着长安,像是不认得他了,良久之后才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长安---
长安赶紧趴到母亲的身前,小声应道,娘,是我。
母亲努力地瞪大双眼,想抬手却有些力不从心。
长安哆嗦着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母亲抚摸着长安的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长安呀,别害怕,娘没事,就是有点累。
长安点着头答道,娘,你别说话了,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等你好了咱们再聊。
母亲点了点头,双眼慢慢地合上了。
父亲说母亲得的是胃癌,一发现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可能就是这几天了。
听了父亲的话之后,长安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到母亲的病床前,紧紧地握着母亲的一只手,静静地看着母亲的脸,连眼也不眨一下。他生怕一眨眼,母亲就不见了,离开他了。
一天不吃不喝,父亲担心长安再病倒,就劝他吃点东西。
长安摇了摇头,啥话也不说,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母亲的脸。
半夜,母亲突然醒了过来,瞪着双眼看着长安问道,长安呀,你咋在这儿呢?你不是在学校吗?难道你们学校放假了?
长安的身子颤了一下,张开干裂的嘴唇,小声答道,娘,我们放暑假了。
母亲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你爹呢?
长安答道,我爹在走廊里坐着。要不要我去喊他?
母亲微微摇了摇头,抚摸着长安的手说道,长安,娘求你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娘。
长安点着头答道,好,我一定答应娘。
母亲看了一眼病房门口,小声说道,娘知道这回娘得走了。长安呀,娘走了以后,留下你爹一个人太可怜了!你得答应娘,一定得让你爹再找一个伴。娘求求你了。
一听母亲这么说,长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呜咽着答道,娘,你说啥傻话呢!你咋可能丢下我跟爹一个人走呢!
母亲抬手擦了擦长安脸上的泪水,说道,长安呀,这人总有一天都得离开。娘就是走得早了点。如果你不答应娘这件事,娘就是走了,这心也放不下啊!
看着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柔光,长安猛闭了一下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指了指病房门口。
长安站起身来,不舍地松开母亲的手,走到病房外,看到父亲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捂着脸,心里一疼,慢慢走到父亲身边,小声叫道,爹,我娘醒了。
父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红着两眼看着长安问道,你娘真醒了?
长安点了点头。
父亲快步冲进了病房里。
长安走进楼梯间,缩着身子蹲在一个拐角处,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晚,母亲便离开了。
在母亲弥留之即,微睁的双眼一直盯着长安,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像是想跟他再说些啥。
可是,当长安将耳朵凑到母亲的嘴边时,她的嘴却闭上了。
长安只听到母亲嘴里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声。
母亲离开后,长安不敢问父亲为啥不早点叫他回来,只是天天陪着父亲在城里到处游走。
父亲不说话,长安也不吭声。
父子俩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像是参观这座待了十几年却依然有些陌生的城市一样。
长安知道,这是父亲用他独有的方式来缅怀母亲。他要走过母亲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在每条路上,父亲肯定能感受到母亲留下的独特气息。
后来父亲上班了,长安也回了学校。
返校之后,长安再次将自己封进了书本里,拼命地学习,很久都没给父亲和狗蛋写过信。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父亲讲出母亲的临终嘱托。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狗蛋提母亲过世的事。
或许,再过上一阵子我就能说出口了吧。长安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父亲在长安离开一周后给长安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短短几句话,让长安不要难过,好好学习,珍惜在大学的时光,不用担心他,保重自己的身体。
狗蛋的来信长安一封也没拆,全都压在了书桌的抽屉里。
他怕一拆开,自己就会失控,会向狗蛋倾诉内心的所有悲伤和苦闷。
暂时,他还不想让狗蛋跟着他难过。
毕竟,母亲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母亲。
寒假一到,大家立刻都收拾行囊订购车票,因为要过年了。
经历了一个学期,长安渐渐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很快坐上了返家的火车。
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消失于眼前的景物,长安觉得,它们像极了人的一生,时而明媚,时而阴暗,时而温暖,时而冷酷,温暖里流露着不为人知的寒流,冷酷里也散发着倔强坚持的气息。
不觉中,长安落泪了。
他想起了母亲的一生。
母亲应该是幸福的吧!?她不只嫁给了关心爱护她的父亲,还跟着父亲进了城,这些对于大多数农村女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呀!
可是---
一想到自己身上,长安开始不安起来。他不清楚母亲到底是咋看他的,会不会认为他这个儿子太过自私,总想着自个的事,不去关心她和父亲呢?
还有---
轰—的一声,火车钻进了山洞里,像是驶进了阿鼻地狱。
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黑影代替了赏心悦目的风景。
那个女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车窗外,像幽灵一样贴在玻璃上,对着长安凄惨地嚎叫痛哭起来。
长安把眼一闭,紧紧地捂住了双耳。
……
一阵轻快的音乐声响起,列车员开始播报到站信息。
长安将头抬了起来,瞟了一眼窗外恢复正常的风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有人开始拿着行李往车门口移动。
一男一女两位老人站起身撑着懒腰,互相笑着对着车窗外指指点点说着话。
看着两位老人的身影,长安突然之间就明白过来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的确,一个人的旅途太过孤单了,只有相依相伴的人生才会充满着欢笑。
长安不想让父亲变得跟自己现在一样,暗暗决定,到家后就向父亲说明母亲的遗愿。
到了出站口长安四下张望了一番,没看到父亲的影子,感到有些奇怪,觉得父亲不可能不来接自己,除非是他遇到了啥急事。
一股不祥的感觉从长安的心底里涌了出来。
果然,长安下了公交车还没走到他家的楼下,一位面熟的大叔看见他就跑了过来,边跑边叫道,长安---你快到市医院去!你爸被车撞了。
一听大叔的话,长安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子不由地颤抖起来,手一松,背包掉到了地上。
大叔跑到长安跟前,捡起地上的包塞到长安手里,焦急地喊道,你这孩子,还发啥愣呀!赶紧去医院呀!
长安抱着背包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迎接他的却是父亲被白布遮掩住的躯体。
爹----长安一下子跪在了父亲的身前,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位中年男子哆哆嗦嗦走到长安身边,看着他说道,你爸真不是我有意撞的!也不知咋回事,他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车前。孩子,真不是我有意撞的!
旁边的医生和两位护士将长安扶了起来。
医生对男子说道,等会儿交警来了你跟交警说。这孩子正伤心着呢!你跟他说这些有啥用呀!
长安泪眼模糊地看了一眼中年男子,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父亲的后事是单位同事帮着办的。
整个过程中长安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父亲的遗相看。
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觉得他是在做梦,只有在梦境中他才会变得这么孤单无助。
悲伤落尽,长安一个人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原本并不宽敞的家此刻在他眼里却变得空旷无比。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多么希望这时候能听到父亲和母亲喊他的声音!
可是,不会再有谁喊他了!父亲追随着母亲离开了。
以后,这个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爹---娘---你俩咋就这么狠心呀---长安把头埋进怀里,深深地埋怨道。
短短半年间,长安失去了双亲,变成了孤儿。
得知消息的狗蛋在小年这一天来到了长安家,一见不成人形的长安立刻将他搂进了怀里,拍着他的背边哭边说道,长安呀,你咋不回我的信呢!你这家伙,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兄弟呀!
泪已流干的长安看着狗蛋笑了笑,说道,你看你,我都没哭你倒哭上了。行了,你也别可怜我了。你会不会做饭?会的话咱俩去买菜,你给我做顿好吃的。街上的饭馆都关门了。这几天我一直吃方便面。
狗蛋被长安的话气笑了,狠狠甩了长安一巴掌,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咋能不联系我呢!
有生头一回,长安买了一瓶烈酒,与狗蛋边吃边喝,喝到最后,趴在桌上酣畅淋漓地哭了起来。
长安哭,狗蛋也陪着他一块哭,一如当初长安离开村里的时候。俩人哭累了,一块往长安的床上一躺,相拥着睡着了。
狗蛋一直待到年三十这天才离开。
狗蛋让长安跟他到他家去过年。
长安摇着头笑了笑,说道,我可不想被你娘笑话。我爹娘今年一块过世,今年我家不过年。你还是赶紧走吧。记着,以后一定得好好孝敬你爹娘。我算是深刻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含义了。你可别步我的后尘。
狗蛋担心地看着长安问道,你真没事了?
长安将狗蛋推出了大门,摆着手说道,别费话了,赶紧走吧。再晚点你怕是赶不上最后一班回咱们县的车了。
狗蛋一离开,长安就开始收拾家里。他知道,他爹娘不愿看到他颓废,所以他要让家里变得跟他爹娘在时一样干净。
最后只剩下父母的那间卧室了。
那间屋,自从父亲去世,长安从未踏进过一次。
他怕他一看到父母留下的东西就受不了。
父母屋里看着一如往常。
长安将父母的被褥摊开,将被罩拆下来,连同枕套和床单一块丢进了洗衣机里。
在左边的床头柜里,长安看到了几封父亲写给他的信。可能是因为长安没有回信的缘故,这几封信父亲一直就没有寄出。
长安展开一封信,坐在床头看了起来。
整封信里,除了父亲的担心,剩下的全是对长安的劝导和对他未来的建议。
读着信,父亲的音容笑貌不由地浮现在长安的眼前。长安的心里更加愧疚了。
要是他早早地将母亲的遗愿告诉父亲,可能结局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最起码他们父子二人也有了交流的机会。
失去了母亲,父亲原本就形单影孤,可作为儿子的他却只想着自己,根本没站在父亲的立场去考虑过,令父亲变得更加伶仃。
一想到父亲一个人恍恍惚惚走在大街上被车撞了的场景,长安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大四临毕业的时候,长安看到有支教的宣传画,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走入深山,看着穿着城里人捐献的衣裳的山里娃,长安仿佛看到了他和狗蛋的童年。那时候的他们也比现在的这些山里娃强,因为他们从来没饿过肚子,还有香甜的蜂糖红薯吃。
山里娃除了课本基本没看过啥课外书。
长安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便从微薄的工资里抠出一部分到县城买了一捆童话书分发给了孩子们。
孩子高兴的样子令长安激动不已。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帮助别人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多的快乐!
从那以后,除了吃饭,长安把所有剩下的钱都用在了山里娃的身上。这家的娃没钱买书他给垫上,那家的娃没钱交餐费他也给垫上……
山里人纯朴,家家都记着长安的好。
孩子们经常在返校的时候会带一些山货送给长安。有一位小姑娘每回还会采一把野花插到长安宿舍的玻璃瓶里。
长安觉得,他的人生一下子亮了起来。
长安支教的第三年,狗蛋给长安寄来的一封信里夹着一张喜帖。
原来狗蛋要成亲了。
狗蛋在信里写道,我知道你小子平时没空,所以才把婚事定在了春节。我就不相信,你在春节还待在山里头,除非你想成仙。记着,我在咱们村办婚礼,你可别跑错了地方!
看着狗蛋的来信,长安是由衷替他高兴,在回信中写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个不着调的家伙。等我回去后非把你的真面目告诉那位姑娘,让她提防着你,省得被你骗喽!
寒假一到,长安就匆匆赶回了将近二十年未回过的农村老家。
在县城的车站一下车,长安就看到狗蛋笑呵呵地站在站台上冲他招着手。
长安疑惑地问道,你咋知道我搭的是这班车?
狗蛋一搂长安的脖子,边走边答道,你是谁呀?你可是神仙!这神仙的兄弟最少也是个半仙吧。我这么掐着指头一算,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坐这班车。
后来长安才知道,狗蛋一收到他的回信就开始计算他来的日子,从长安所在的山区到最近的城市坐车需要多久,再从那边城市到这边的城市坐火车要多久,最后再来县城里一问,这才得出结论。
看来狗蛋的大学没白上,算得还真是准呀!
一到村口,长安就发现他们村完全变了样。
村口的打麦场变成了水泥地,还安装了一些运动器材。家家都盖起了新房,看着还真是气派呀!
长安在村里的家早就被他爹转让给了别人。
狗蛋带着长安来到以前他家的位置,指着一扇红光四射的大门说道,这就是你以前的家,是不是变得你都不认得了!
门里的人可能听到了狗蛋说话的声音,嘎吱一声,拉开了大门。
狗蛋对着门的人说道,我就是带着长安来认认门,省得他忘了这儿以前是他家。
门里人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长安叫道,长安,进来坐一会儿吧。
恍惚间长安像是看到母亲和父亲从门里走了出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赶紧把头一低,拉着狗蛋转身就走,边走边摆着手答道,下回吧。我想先去瞧瞧狗蛋的新媳妇长得啥样。
狗蛋抬手抹了一下双眼,笑着说道,快把眼泪收回去吧。你这毛病还真是永远也改不了。
长安看了一眼狗蛋的脸,说道,你跟我还不是一样。每回是谁先掉眼泪的?还不是你!
狗蛋呵呵地乐了起来。
一进狗蛋家的院门,狗蛋的爹和娘一块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狗蛋娘拉住长安的手,一边抹着两眼一边说道,可怜的长安呀,你爹和你娘咋就走了呢!他们跟我差不多大呀!这城里有啥好的,人一进城咋就那么倒霉呢!
长安刚收起的伤心被狗蛋娘这么一说又涌了上来,泪水一下子就滑出了眼眶。
狗蛋爹赶紧一拽狗蛋娘的胳膊,训道,你这嘴咋就把不住门呢!还提旧事干啥呀!
狗蛋赶紧冲着他爹使眼色。
狗蛋爹拖着狗蛋娘进了屋里。
狗蛋拍了拍长安的肩膀,指了指旁边挂着红绸的新房。
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长安捂着嘴就笑。
长安一瞅眼前的女人立刻傻了眼。
狗蛋脸一红,拉着长安来到女人面前,指着女人说道,长安,快来见见你嫂子。
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长安对狗蛋说道,你瞧把他吓的。我俩认识!赵长安同学,我真地没想到是你。我还以为狗蛋说的是跟你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呢!
狗蛋一愣,看了看长安,又瞅了瞅他媳妇。
长安的脸色变了又变,鼓起勇气对着女人说道,方子玉同学,真地是你?
方子玉点了点头,扭头对狗蛋说道,你说你俩咋也没照一张合影,害得我都没作好思想准备。
狗蛋摸着脑袋看着长安,长叹了一声,摇着头说道,长安呀,咱俩真没一块照过相!不只没照过合影,我这儿连你一张相片都没有。你说你这个老抠门,咋就不知道照张相送给我呢!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还给你寄过一张相片呢!
长安面对着方子玉脑子有些发懵,急忙把头转向狗蛋答道,我从小就不爱照相,除了证件照没别的相片,所以就没给你寄。
方子玉看着长安问道,老同学,你还记得王红星和张小芬吗?他俩成了一对。我还给张小芬当伴娘了呢!
长安不敢看方子玉,低着头尴尬地答道,初中的同学我记不清楚了。
方子玉眼里划过一抹诧异,点了点头,对狗蛋摆着手说道,你还愣着干啥呢?快带长安进屋呀。他坐了几天的车,肯定是累坏了!
狗蛋带着长安进了紧挨厨房的一间屋,指着炕上的东西说道,长安,我知道你小子从小就爱干净。这些东西都是新换的。
长安瞪了一眼狗蛋,瞅了瞅屋门口,小声问道,你说,你是咋认识她的?
狗蛋呵呵一笑,拉着长安往炕头一坐,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受伤那件事?
长安脸一黑,指着门外头说道,莫非当时被抢的人就是她!
狗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答道,这就叫缘分。
长安气哼哼地说道,你也不跟我早说,早知道你媳妇是她,我就---
狗蛋把眼一瞪,抢着问道,你就咋了?难道你就不来了?我告诉你长安,如果你不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长安把头一低,郁闷地说道,你知道我跟她之间发生过啥事吗?
狗蛋撇着嘴答道,咋会不知道呢!她一听我说你叫长安,立刻就问我你是不是姓赵。你俩是同一个市里的,再加上我记得你上的中学也是五中,心里就清楚你俩肯定认识。我听她说了你俩还有王红星和张小芬之间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当时没说穿,就是想等你来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长安哼了一声,嫌弃地瞥了狗蛋一眼,说道,她现在成了你媳妇,你肯定是向着她了。我看呀,咱俩的关系也不会长久,没准---
狗蛋不等长安把话说完,抬手对着长安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指着长安的鼻子训道,你再说这样的话信不信我把你扇死!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咋还会因为初中的事跟人记仇呢!初中呀!那时候你才长了几根毛!就算是别人背叛了你,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你咋还能为了那种事耿耿于怀呢!我告诉你,今个我就把话撂到这儿了,你给我老老实实把那件事从脑子里抹去,否则我天天扇你,一直把你扇到精神病院去。
狗蛋的连打带骂就像是老师教训学生一样,令长安浑身的不自在渐渐烟消云散。
长安撅着嘴说道,那你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因为你媳妇跟我断了联系。
啪---,狗蛋又给了长安一巴掌,骂道,你咋还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过,有一根筯被夹断了?
长安揉着脑袋答道,我最痛恨背叛了!谁让她俩把铁蛋给拉拢腐蚀了!
狗蛋哭笑不得地看着长安说道,兄弟呀,我已经把敌人拉拢到咱们队伍里来了。你说,现在咱们是不是应该放下成见,给敌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长安一下子被狗蛋的话给逗笑了,扭捏地说道,其实那件事是我不够大气。现在想来还真是可笑,当时我咋会因为铁蛋跟她俩好了就生气呢!
这就对了嘛!走走走,跟你嫂子说说,让她打电话把王红星和张小芬从县里喊过来,他俩在县里帮我们采购东西。咱们五个人一块聚聚。狗蛋把长安的包往炕上一甩,拽着长安就往屋外走。
长安边走边问道,刚才你是不是跟方子玉合起伙来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戏?
狗蛋给了长安一个白眼,答道,你是不是还想挨揍?如果想就直说,别再找理由下台阶了。
长安还是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方子玉这还没过门,咋就跟你住到一个屋里了?
狗蛋笑着说道,兄弟呀,现在都啥年代了!再说我俩已经领了证,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只不过回咱们村补个仪式罢了。
长安羞愧地低下了头。
虽说旧事算是翻篇了,可面对王红星三人,长安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王红星热情地拥抱住长安,拍打着长安的背说道,长安呀,你咋就这么可恨呢!你这人做事咋就那么绝情呢!
张小芬笑着说道,长安同学,你不知道,后来红星把你送给他的摔烂的水果连洗都没洗,硬是吃完了。我和子玉还笑话他了呢!
长安尴尬地看了一眼王红星,低着头说道,怪只怪当时我岁数太小,太较真。
狗蛋了解长安,摆着手说道,行了行了,大家不要再提旧事了。以后咱们五个人算是凑齐了一只手,剩下一只手就由咱们的下一代来凑。大家还是为了咱们的重逢干杯吧!
狗蛋的成亲宴直接摆在他家门口的巷子里。
村里的老老小小全都加入进来,看着是好不热闹。
眼瞅着仪式马上就要开始,狗蛋拽着长安就往村口走,边走边说道,长安,快,跟我去接一下我岳父岳母。
长安诧异地问道,你岳父岳母还特意从市里赶过来?
狗蛋笑着答道,那当然了!他们唯一的闺女出嫁,咋可能不来嘛。
长安跟着狗蛋来到村口,看到方子玉和王红星夫妻俩站在路边正在翘首张望。
狗蛋喊道,还没到吗?
方子玉答道,来了来了,我已经看到车了!
一辆深红色轿车从大路上开了过来,停在了打麦场的边上。
几个人赶紧上前迎接。
车门一开,一位看着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对着几人招着手说道,你们等急了吧?
一看中年男人,长安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瞬间砰然炸裂,变成无数的星星飞上了天际。
长安,你咋了?没事吧?王红星拍了拍长安的肩头问道。
长安赶紧平复了一下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小声答道,没事。
中年男子与狗蛋寒暄了几句,抬头间瞥到了长安,不由一呆,像是有些吃惊,又像是有些不敢相信,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狗蛋一瞧他岳父看着长安,赶紧说道,爸,他是长安,是我最好的兄弟。
中年男子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听子玉说起过你。你像是考进了**大学,真是够利害的。
长安低头答道,叔叔快别夸我了。我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狗蛋一搂长安的脖子,对着他岳父说道,爸,长安可是我们村的骄傲!我在我们村都不敢瞎吹。
中年男子像是回过了神,笑了起来,指着狗蛋说道,谁有你的脸皮厚呀!要不是你帮过子玉,我咋可能让你进我家的门。我以前给子玉定的目标就是要找像长安这样的孩子,没想到被你小子占了便宜。
方子玉羞得脸通红,拉着他爸就走,边走边训道,爸,你咋能当着长安和狗蛋的面说那种话呢!
一群人一块进了巷子。
长安走在最后头,扭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填平变成水泥地的水井位置,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女人的面容,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悲伤。
长安怎么也没想到,方子玉的父亲会是那个人!
虽说当初只是匆匆一瞥,可他咋可能忘了那个人的长相!那个电影《烈火中永生》里的叛徒在他的前半生也当了一回叛徒。这种人为什么偏偏就成了狗蛋的岳父呢!
更可怕的是,长安还发现了一个别人轻易不会注意到的细节---那个人的耳朵竟然跟他的耳朵长得一模一样,从耳廓到耳垂,连耳廓上隆起的小肉包都似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可他的耳朵跟他爹和他娘的耳朵却一点也不像。
这个发现令长安的心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以前他还只是猜测,现在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却是他最不想要的答案。
好吧,我就把这回当作我人生里的一场戏来演,要让所有人相信,我只是狗蛋的好兄弟。长安在心里默默地安抚着自己。
酒席一散场中年男人和他妻子就匆匆地离开了。
长安躲在角落地看着他,发现他回头张望了几眼,像是在找人。
长安赶紧隐到了墙角,将自己的半边脸藏了起来。
离开的时候,长安握着狗蛋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方子玉看着他俩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是一对呢!瞧瞧你俩的德性,就跟生离死别似的,看得我心里直窝火。
长安瞪了方子玉一眼,说道,你以后要对狗蛋好点,别总是欺负他。我知道我兄弟嘴笨,不会吵架。我可告诉你,你公公以前经常揍你婆婆。你把狗蛋惹急了说不定他就会变得跟他爹一样。
方子玉没想到长安会说出这种话来,咧了咧嘴,缩了缩脖子,惊骇地看了一眼狗蛋。
看着方子玉的表情,不知为啥,长安的心里竟然划过一丝快感。
狗蛋呵呵笑着说道,你别听长安瞎说。你放心,咱是文化人,只动嘴,不动手。
松开狗蛋的手的那一刻,长安的身子颤了一下,手往前伸了伸,想再抓住狗蛋的手,可狗蛋的手却已经握住了方子玉的手。
客车开动了。
长安盯着车窗外狗蛋的双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狗蛋摆了摆手,抹起了两眼。
看着狗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车后的尘烟里,长安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他知道,他跟狗蛋手里的那根线最终还是断了。
怀着对人生的绝望长安回到了市里空无一人的家中,犹豫了几天之后,将父母留给他的唯一遗产—房子给卖了,拿着到手的钱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开往山区的列车。
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让我牵挂的人了,以后不管在哪儿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长安这样想着。
学校在半山坡上。
长安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走到山下时只能看到山上校舍里闪着影影绰绰的几点亮光。
哼---哼----,山道边的一个浅沟里传出两声奇怪的哼声。
长安走到山道边上,探着头往沟里瞧,看到一团东西动了动,吓得他赶紧往后就退。
哼---哼---,又是两声。
长安总算听出了这是小孩子发现的声音。
难道说沟里的东西是一个小孩?这么一想长安立刻跳进了沟里。
还真是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
长安抱着婴儿爬到山道上,望了望四周,喊道,喂—这是谁家的娃呀?咋掉到沟里了呀!
长安—是不是你呀---,半山坡上传来校长的喊声。
校长---我在山下的沟里捡到一个婴儿。长安答道。
校长拿着手电筒从山上走了下来,照了照长安的脸,惊奇地问道,长安呀,你咋现在就回来了?这寒假还有十几天呢!
长安顾不上说别的,举着手里的襁褓说道,校长,我在路边的沟里捡到一个婴儿,该咋办呀?
校长摇着头叹道,这还真是造孽呀!你先抱着她跟我走吧。这外头冷,咱们进屋再说。
襁褓里的是个女婴。
校长的妻子赶紧倒了一点温水来喂女婴。
孩子像是哭哑了嗓子,猛咂着嘴喝勺子里的水。
长安奇怪地问道,校长,难道你们先前没听到婴儿的哭声?
校长瞟了长安一眼,答道,刚才我跟你师娘在里屋看电视呢,根本就没听到娃哭。
校长的妻子苦笑道,长安呀,你是不了解咱们这个地方。咱们这儿的人家都穷,而且重男轻女的利害。有些人家为了逃避罚款,生了女娃就会悄悄丢到山道边上,希望有能力的人家能拾回去养。这个娃肯定是从山道边滚到了沟里,嘴张不开,哭声才传得不远。
长安气愤地说道,这养不起为啥还要生呀!这些当娘的也太没人性了!
校长撇着嘴说道,你倒是会过嘴瘾!这谁家有钱会把自己的娃扔了呀!再说了,家家都想生个男娃,这不生出来咋知道是男是女?
一听校长的话,长安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婴问道,那咱们现在该咋办?
校长摆着手答道,还能咋办?明个把她抱到镇上去,看看有没有去县上的车,如果有,咱们就把她送到县里的福利院去呗。
女婴喝够了水慢慢闭上了两眼。
长安紧张地问校长的妻子,师娘,她不会是被冻出毛病了吧?
校长的妻子笑着答道,没事。她娘应该丢下她没多久,好像还喂饱了她才丢的,所以她不饿。她这是哭累了,睡着了。
长安心里一疼,凑近女婴盯着她的小脸看,边看边说道,这个娃长得这么好看,她娘咋就舍得丢了她呢!
校长摆着手气哼哼地说道,你赶紧去收拾你的宿舍吧,得把炉子生起来,否则不冻死你才怪!就会给人寻事!
长安耸了耸肩,指着女婴说道,那就有劳你跟师娘了。
校长翻着白眼答道,难不成你会带娃?
第二天一早,长安推开屋门,发现昨晚上竟然下了一场大雪,校园里白茫茫一片。
望着漫山遍野的白雪,长安扯开嗓子像狼一样嗷地吼了一声,多日以来积压在心里的难受一下子就清空了,瞬间觉得心里敞亮多了。
你瞎吼啥呀!把娃都惊醒了!你洗了脸赶紧过来!校长拉开屋门叫了起来。
长安一缩脖子,退回到屋里,赶紧洗脸刷牙。
大雪封路,别说县里,镇上都去不了了。
长安反正没事,就跟着校长的妻子学着带起了娃。
说来也怪,明明白天看着天气挺好的,可一到晚上就飘起了雪花,连着几天都是这样。
校长皱着眉头说道,长安呀,这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说,你弄个娃到学校,这可咋办嘛!
长安也有些郁闷,答道,那你说该咋办?
校长一噎,看了一眼长安怀里的孩子,长叹了一声。
雪停的还真是时候,开学的前一天,通往县城的路总算是通了。
校长带着长安,长安抱着孩子,两大一小三个人一块来到了县福利院。
一瞧福利院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长安的心里一阵犯愁,这儿的孩子也太多了!福利院的人能照顾过来吗?
与福利院的领导寒暄了几句,校长就准备办理手续。
长安不舍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声问道,院长,你们这儿谁负责带这么小的娃?
院长抬手一指正在院里训斥几个孩子的一位大婶,答道,就是她。
长安一看那位大婶,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拽住了校长准备签字的手,说道,校长,要不咱们把这个娃抱回去吧。她也太小了,等长大点再送来。
校长抬头瞪着长安,说道,带回去谁带?你带?
长安把牙一咬,点了点头。
福利院的领导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你们能带回去那可最好了。我们这儿还真是顾不过来呀!
校长气得浑身直哆嗦,甩开长安的手就要签字。
长安抱着孩子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车站等着校长。
就这样,孩子又回到了学校。
连着几天,校长见了长安都不搭理他。
于是,长安背着娃上课成了这所小学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幸亏这是在贫穷的山里,要是在城里,不知有多少家长会跑到学校来闹。
孩子像是也知道不能在课堂上哭闹,上课铃声一响,立刻往长安的背上一趴,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学生们被长安的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上课的时候也自觉地不再吵闹,都安静地听讲。如果有谁不小心发出大点的声音,别的同学都会恶狠狠地瞪向他。
一下课,学生们总是争先恐后地跑到长安的身边去抢着抱孩子。
长安被质朴的山里娃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狗蛋的信一封接一封地被送到了长安的手里。
长安一封也没拆开过,当然也没回过信。
这回,他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向狗蛋吐苦水,而是觉得他与狗蛋已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不能再联系了。
在山里,长安觉得自个真地活得挺开心的。他打算将来就留在这儿。
狗蛋连着三个月没收到长安的回信不由着急起来,给长安再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如果长安再不回信,他就请假来山里,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长安给挖出来。
这回狗蛋学精了,他可能猜出来以前的信长安连拆都没拆,就在信封的背面写了一行字---你不拆试试!
长安看着信封背面的几个大字不由苦笑起来,只好将信拆开。
看着字里行间满是狗蛋的担心,长安的胸口再次疼了起来,右手麻得抬也抬不起来。
长安在回信中写道,狗蛋呀,不是我不想给你写信,是我不能写。人生中有些坎可以跨过去,有些坎却永远也跨不过去。我是一个小气的人,对某些事情特别较真。你就别怪我了,也别埋怨谁了,要怪,只能怪命运让你我相识。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来就不认识你,这样的话,我也不会如此难过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就把咱俩的这份情谊放下吧。我也会慢慢地忘了你,寻找属于我的归宿。我最后再喊你一声兄弟,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了。
一看长安的回信,狗蛋气得差点晕过去,将信撕得稀巴烂。
方子玉劝着他,说道,狗蛋,你就别再为难自己了。赵长安那个人的确是有点怪。我不是说他的坏话。他可能真地对任何事都特别较真。
狗蛋摇着头说道,我不信长安会把我忘了。我不相信!我要去找他,问问他,难道我俩二十几年的交情是儿戏吗?
方子玉的脸色一变,说道,现在正是你们单位选拔年青干部的关键时刻,你离开的话肯定就没戏了。
狗蛋瞪着两眼叫道,可我也不能丢下长安不管呀!他肯定是出了啥事,所以才故意那样写的。我一定要去找他。
方子玉气得一哆嗦,张嘴说道,我怀孕了。如果你去找赵长安,这个孩子我就不要了。
方子玉的话像千斤巨石般硬生生将狗蛋压在了椅子上。
长安知道,狗蛋看了他的信迟早会跑来找他,心里渐渐萌生出离开山区的念头。
眼瞅着快放暑假了,一天夜里,长安背着孩子来到了校长的屋里,往地上一跪,说道,校长,我求你一件事。
校长一瞧长安的脸色不对头,赶紧将他拽了起来,问道,啥事呀?是不是这个娃真是你的娃,先前你一直在骗我们?没事没事,你慢慢跟我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娃她娘是谁?
长安把心一横,又往地上一跪。
校长气得对着长安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骂道,这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你再别跪啦!
哇—的一声,长安背后的娃被校长的骂声吓哭了。
校长的妻子从里屋走了出来,边解绑着孩子的布条边说道,你俩有事说事,另吓着娃喽。说罢,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校长瞪着长安问道,你说,你到底想求我干啥?
长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厚信封,双手递给校长,说道,校长,这里面是一万块钱。我想求你帮我和那个娃弄个假户口。
你说啥?校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问道,长安,你是不是犯了啥事呀?
长安摇了摇头,说道,校长你放心,我绝对没做啥坏事。我就是为了那个娃着想,觉得她再大点,如果懂事了,听到别人说闲话肯定会受不了。我不想看着她难受,才想出了这招。
校长一呆,握着信封的手抖了起来,盯着长安的脸看了好久,才摇着头坐到了椅子上,把信封往桌上一放,看着长安说道,长安呀,你可想好喽,迈出这一步对你而言意味着啥。
长安点着头答道,校长你放心,我早就想清楚了。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个亲人,这个娃以后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校长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既然你想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好人,我也不能只看着,就帮你这一回。
长安赶紧点着头说道,那我就先谢谢校长了。
校长拿起信封站了起来,走到长安身前,把信封往长安手里一塞,说道,这钱你先拿回去吧。等事办成了花了多少钱我再跟你要。
长安摇着头说道,不行校长,咋能让你垫钱呢!你就拿着吧,花剩下的你再给我也行。
校长把眼一瞪,说道,听话!我找的人都是老熟人,花不了啥钱。咱们这儿偏僻,但偏僻有偏僻的好处。你先回去等我的信。
长安只能接过信封,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校长,说道,这是我为孩子和我编写的信息。你可以让他们按这上面的信息来办理。
校长看了看纸上的内容,赞叹道,吴世金,吴忧,好,这两个名字好。这世上哪儿来的一世的金贵呀!只愿那个娃能一世无忧。
长安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道,校长,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校长摆了摆手,说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就是要带着那个娃离开了呗,明白明白,唉—这世上的好人都多磨难,希望你能少点吧!
上完最后一节课后,看着班上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孩子们,长安说道,同学们,老师要离开咱们这儿了。不管你们学习成绩好不好,老师都希望你们以后能做个正直的人,不要做啥坏事。这人啊,只要没做坏事,心里就安生,只要做了一件坏事,它的心就会被那件坏事缠着,一辈子也不得安生。
一听长安的话,同学们全都惊呆了,许多人开始抹起了眼泪。
长安从讲台下拿出一摞笔记本,这是他抽空到镇上买的,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学生们留个纪念,让他们以后能努力学习。
每本笔记本的首页,长安都写着学生的名字和自己对他的寄语。
学生们拿着长安发的笔记本更加伤心了,有几位女同学呜呜地哭了起来。
长安对着大家摆着手说道,同学们,老师希望以后能在外面的世界遇到你们。你们可要加油啊!
一天清晨,天边刚透出一丝亮光,长安背着小吴忧,拎着一个大包,告别了校长,走出了校门。
校长站在山坡上,望着长安的背影对他妻子说道,长安是我遇到的最懂情义的人。
校长的妻子点着头说道,是啊,像他这样的人不知以后咱们还会不会再遇上一个。
从此,世上再无赵长安。
站台上,吴世金背着背包,抱着正呀呀学语的小吴忧登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回头的一刹那,一抹淡淡的影子飘浮到了他的眼前,对着他微微笑着,点着头。
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动了起来,渐渐隐没于尘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