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花繁烂漫
——匡列辉散文精选
(作者简介:匡列辉,湖南益阳人,中国社科院博士,全国优秀教师 15607370721 )
一墙花繁烂漫
走出社科院大学招待所,往左,是一条平坦的浅灰麻石铺成的人行路,路的尽头连着校园的林荫大道。
林荫大道两旁种上了高大的梧桐与挺拔的杨柳。春天过去才几天,梧桐宽大的掌形叶儿正绿着,杨柳将它们的万千绿里带点浅黄的枝条从高处垂了下来,随着风儿轻轻的摇晃。北京的轻晨有点凉,空气中还余有夜里留着的一点点湿气,所以,中午那些在阳光下肆意飞舞着的杨毛柳絮们现在也安静多了。抬头也偶尔可见有一些,丝丝线线地在漂浮着,既轻柔又随意,像是在动,又像是悬在了半空中。可是,当你的视线离开一会儿,却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在道旁的柳树下,我看见了张耀灿先生散着步。先生一头银发,精神十分矍铄。他慈祥地对我笑着,又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很有力气的。他说,看着你们成长着,心里十分的高兴啊。先生说,先休息会儿,等会就回湖北去。和先生道别,穿过长长的图书馆侧两边尽是葱郁矮松的小路,再依着球场网状的铁丝护栏笔直前走,就来到了昨天晚上已走了一遍的月季花墙。
昨夜的饭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从车上走下来,外面全是一片朦胧的黑色。除了那各处静静的昏黄的灯火在寂寞地发出睡眼般慵懒的眸光,便只有那黑而高的天空里,一轮镰样的黄月,弯弯的,嵌在了无垠的黑的天幕里,显得是那样的温润与晶莹。我想取下眼镜看个仔细,却只看见了金黄的一片,放出无数的光芒,在眼前游离着、跃动着。而此时的校园围墙边,在这黑色的夜里,在远的月儿与近处黄晕的灯光所交织着的静谧而朦朦的夜色下,满墙的月季花正在使劲的开放着。
白天里很少看见几个熟的同学,这个时候应该是大家都到了这个地方啊,都在忙着些什么呢。在夜月的清辉下,在满是怒放着的花墙边,却不期而遇着了好几个同学,乡长和长水也在。于是,我们便相邀,走进了这夜晚里花的海洋中。说是花海,我想了想,就这初夏里月季花开所洋溢着的奔腾的力量,与那大海无穷无尽的汹涌之势特别的契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开得这么旺的月季。在这夜色里,看不到了半点叶的绿色,全给这大朵大朵挤挤挨挨着的红的、黄的、淡紫色的花儿给遮盖了它们可怜的娇小的身躯了。夜色里的月和灯的光就好像是给这些花们披上了一层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夜睡的薄纱,似乎在这轻轻的夜雾般的光的轻纱下面,有着无边的诱惑与好奇。花儿们带着夜的空灵,显出了各种娇媚和妖艳的姿态来了。我以前对妖艳一词是有点反感的,总觉得那是一种带着脂粉的尘俗,有着天然的作贱与轻挑。可是,在这里,夜的月季是那样的热烈奔放、没有半点顾忌、没有半点迟疑,肆意地放纵着自己最美的青春,是那样的妖娆、是那样的艳丽。似青春舞台上那踩着明快的舞曲的姑娘,随着歌儿,快活的抖擞着、绽放着这一生最美好的青春风姿。对于月季,古人似乎于我一般样,是有点偏爱的味道,就像是偏爱着邻里的小家碧玉一般,无数的赞美也是毫不吝惜。那宋代的史弥宁,看了月季花开以后,半晌无语,最后喃喃而叹,“闯户蔫红绝可人”,一个“绝”字,道尽了古今看花人的最深情的赞美啊。张耒有言,“月季只应天上物,四时荣谢色常同”,天上物,人间难得几回相见啊。确实,小院三年里,过往的日子,就只知在春歇春来里浑浑的度着单调和乏味。是因自己的心情而忽略了身边的美景?还是在它们盛开的时候,我却已飘然远处,与它们擦肩而过呢。
我得意起来,千百年来人们给妖艳的种种不公的看法,今天我得以给它正名了,不,不是我,而是这万千朵盛开着的月季啊。突然,我又想起了另一个词,妖冶。是不是更合适?只有经过无数的风霜,在冷酷的冰雪中冶练后才有得这动人心魄的妖艳啊。之前,来小院见到月季,多是在冬季吧。很少看见花开,只有在冬天各种树的叶子被寒风吹黄吹干又吹下,又被风吹在着马路上堆积着沙沙地边跑边歇时,我才留意着这墙边的月季。冷风中,穿着厚的衣服的花匠们,提起一把长长的铁剪,无情地将月季那修长的还带着绿叶的枝干剪断,只露出两三寸的老枝。我心痛起来了,拾起了那乱卧于地上的断枝,翠绿的叶还在颤抖,叶里,我居然还发现了像小心脏一样的翡翠般的小花骨朵儿。我生气起来,嗔怒般地对花匠叫起来,还开着花呢,怎么这样狠心把这小小的生命给折断啊。剪花的人看了我一眼手也不停,只是说了句,外面冷死了,它还会开花吗。我默默地看着一枝枝的月季的枝儿在一阵咔嚓的脆响中像支支断剪箭般无力的萎然于地,然后又被剪花的人盖上了一层灰色的土。
我疑心着那些土下的月季是不是过了一冬以后,还会活了过来。
可是,现在,这月的夜色里,各种花色、各种大小的月季在枝头怒放着。这些月季的枝啊,经过一冬的蜇伏、经过一春的生长,竟然比过去的旧年长得更加修长了。枝条们竞赛般地向长努力,有好多枝已超过了我的个头了,有的还调皮的穿过那镂空的铁栏杆的围墙,悄悄地将绿叶与繁花送到了那边的马路。我迷恋在这夜色里的月季的花海来。有夜的风悄然而至,驻步留连在这夜的繁花之中,闭目,无边的花香又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清新的又是馥郁的花香,像是一汪清泉似乎还带着点淡淡的甜味,直叫你无法逃避地酥软在、沉浸在这袭人的花香里了。无论是你铁骨无情、还是坚如寒冷,在这花香的温软的怀抱里,也会一点一点的蚀骨消魂了啊。
我们在沿着围墙边的花海,走得很慢。起初的时候,都不太作声。像是心底里惊叹着花开之盛大,在尽情地享受着这夏的花海醉人的夜的味道。走过了一段,话终于多起来了。好几个月没有见面,大家都相互打趣起来。乡长是河南人,长水是河北大学。但是他们一开腔,我便知道他们都是一个地方的了。说得尽兴起来,语速快得多了,我听不太懂,好几次插话进去,又被他们一番齐心协力地笑声给顶了回来。是啊,今晚,他们是世界上最高兴的人,读了几年的学位终于通过了答辩。他们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语音里是那样的得意,那样的向往,一如多年前的我在长沙的那个夜晚,和相同经历的同学酒后走在了夏天夜里的岳麓山头,对着群峰在吼。可是如今,同样的我,心里却很平静,没有一点喜悦的波纹,对着隐生的华发,只有一丝丝隐隐的酸楚与轻轻的叹息。幸好,有这月夜下无边的黑夜之中,以墙做岸的月季的花海以它无邪地妖艳的姿与它恣睢而来的香在无声的抚慰着我,让我在月季的海的怀抱中沉浮着、一起随香的波飘漾着吧。
白天下的墙边,而今,我又轻轻地走近。
花还是那些花,可是,这阳光下的月季更让我惊呼起来。月色朦胧下,我曾以为是花的海洋,因为当时眼前的花融入无边的夜之中。可是,今天的我,远远地就被这灼灼而开的花所震撼着了。那不是夜的海洋,而是一条流动着的、激荡着的花的大溪流。阳光下,红的、黄的、粉的各色的月季沿着高高而又镂空着起伏的墙,密密匝匝地将那墙的栏杆墙的磁砖、连同那墙下丛生着的绿的灌木全都给封存起、隐藏起来,只有起伏着的花在一路向前奔腾着、无声的欢唱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花上,花们显得更激动起来。我悄然靠近,低下头来,仔细地看着阳光映照在那重重叠叠的片片花瓣上。红的黄的白的花瓣们也突然变得薄了一些,有点害起羞来,花瓣的边沿便起着了小小的曲褶,微微透明的光又将他们的影儿交织着印在了一起,像是一幅幅绘不完的浓彩淡墨的长卷。繁花之间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小的心样的花骨朵儿探出头来,有白的柳絮附在上边,毛茸茸的,给青青绿绿的外衣又套上了一层软软的细绒。那一点点绿衣下的红与黄,像是在努力地攒着劲儿向外膨胀着,似乎马上就要冲破了那一层绿的包围。花树下,还开着小小的紫色花的蒲公英。一些不知名的野草也伸出了它们那柔弱的细茎,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黄花。
白天里,我才知道了月季原来有如许的形状、如许的姿色、如许的香味。缤纷的月季的花的溪流中,我看到了一树粉白的小月季花,小小的花瓣们,白里带着点红,也有点点的浅黄。重重的花瓣密织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金黄的丝丝花蕊。可是怎么守护得住啊,那阵阵花香,引得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闹着。刚从一朵花里钻出来,它们又带着一身花香,扑进了另一朵花的深处。我无边地羡慕起这小小的蜂儿来,心里想着,如有可能,我也要化着它们队伍里的一员,在这月季的花香中深深地唱着歌儿醉上一回。可以吗。
(匡列辉 湖南城市学院、中国社科院大学 15607370721)
北之夏初
三千里外,乘着火车,一路颠簸。躺在床上,听着那黑夜中的轰轰隆隆,辨不清那是车轮与铁轨的摩擦、还是机车动力发出的时而高亢时而低徊的声响。当穿过山洞的隧道时,这种声音突然像是来了一阵飓风,排山倒海般袭了过来,感觉这火车会马上被这铺天盖地的巨响淹没,人也不由得有点点心惊。可是这点加快的心跳还没有提上速呢,火车便钻出了洞外,于是那一阵继着一阵的卡嗒卡嗒声便随黑夜的风飘向了空旷的茫茫四野。睡在上铺,坐着便直不起腰来,只得辗转反侧从左边翻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在车的回环单调的响声与临床下铺咯咯吱吱的不停磨牙声中,头一偏,就沉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就到了湖南。
车的外面,是无穷的绿。远处是墨绿的起伏群山,当然,山都不高,带着一层层的灰白色的水雾,使得那墨绿看起来朦朦胧胧,十分的模糊,像是隔着蒙尘的玻璃。近处的树几乎看不出它们的干来,那成排的樟树,新绿的叶子重重叠叠的压着挤着,像是一堆堆绿色相牵相连,随着车儿在跑。看着这堆堆的见不着枝干的绿色,我便想起了北方的树来。北方的树出现在眼中都是高大挺拔,笔直的干与枝都朝上耸立。冬天的时候,树叶都落光了,只有黑色的粗糙的干与凛冽的北风对抗着。在树交错着的密密的分枝上,安然地搭着一个个硕大的鸦的窝,黑黑的,一动也不动,格外的醒目。春天来了,慢慢地,这黑而大的鸟窝便隐在一天比一天旺盛着的绿叶之中了。但是北方的树到了春天,哪怕是绿叶最多最密,却总是在离地一丈两丈来远的树干处才开始长起来。像是站岗的卫士,有着他的魁梧与挺直的腰身。那些粗壮的树干,在春风里,在北方的和暖的阳光下,将经冬的旧装给脱下,换上了一身光滑的泛着淡青的新衣。到了初夏,这层淡淡的青色又开始加浓了许多。我曾经好几次在这树的下面流连着,吹着微微地风,缓步,又用手抚摸着那一层淡淡的青绿,虽是光滑但一点也不冰凉,倒是有一阵阵的柔和从手心里像是带着一种生物的电,极酥极软地传到了你的心房,你的心也有了一种种莫名的颤栗。可是,南方的树,只是静静地在雨中默默地,任半空而下的千万雨丝肆意的淋着,发不出半点声音。哪怕是斜着来一点风吧,风里那裹挟着的冷意,也激不起半点树叶的动静。
从火车上下来,又转到了高速的汽车上。离家还有百来里路。我侧身转头看见了邻座,是一个白头的老人。他正微信着和家人在聊天。手机屏上,家人转来了一行字,益阳正下大雨,猛得很呢。长沙的雨还不是很大,树底下似乎可以看到带着潮湿的一片灰白。车过了宁乡,雨便大起来了,车顶上,细密的雨珠打下来,耳畔到处是节奏十分快的尖细的沙沙声。车的速度也慢起来,前挡风玻璃上雨点击落下来,开成了一朵朵闪亮的水花。雨刮器伸出它细而长的臂在不停左右来回,发出吃力的响声。高速路到处都是水在横流,像是一条闪着亮的河。路上的车少了很多,透过前车窗,只看见远处一辆黑色的小车模模糊糊像是急流中的一艘小艇,闪着红黄色的灯冒着腾腾的白汽,在汹涌的浊浪里艰难的挣扎着往前游。到处都是水的世界,车厢侧的玻璃终于挡不住外边水的冲击,汩汩的水也寻着玻璃间的缝隙钻了进来,形成了一条条细而任意伸张着的细流。过道上也湿漉漉的,封闭着的车厢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浓浓的湿的潮闷。
这时,我便想起,昨天才离开的北方的初夏,心底里是多么的留恋起来。除了那阳光下挺拔的白杨,那轻风里婀娜的垂柳,还有很多很多,哎,我能说得完么,说些什么才能写出我对北方夏之初的深深思念来呢。
有熟知的老师在朋友圈里发社科院大学首届中华文明文化节的电子邀请函。打开,舒缓的钢琴声送出活动丰富多彩的内容。北京各处的博物馆将要在校区向学生们展示着他们的珍藏,同时还有博物馆的专家们呈上一场场精神的盛宴,故宫的前院长也来了。伴着音乐,还有学校里各种的花、同学们活动的热闹场景。于是,我便更是无边的羡慕起他们来了。老师问我还在良乡么。我怔怔了半晌,只回了一句话,我爱这里我爱良乡。除了爱,我又能用什么才能描绘出这北方初夏的温情么。
北方的初夏,在阳光下,一切都是,暖暖的,但是一点儿也不燥动,似乎还有一点点的羞色,极像是初婚的新娘。着着明艳的嫁妆,温柔的,带着款款的深情。也许,有时听到一句善意的玩笑,俏模样的脸上就起了一阵害羞的飞红。
在北京呆久了,就会忘记南方的雨,南方的潮。我不习惯晚上睡觉时拉上厚厚的窗帘。早晨不到五点的时候,窗外就大亮了。躺在靠窗的床上,再也睡不着,又不想起来,只得拿上两个枕头塞在后背,半卧着,却将头扭向窗外。所住的楼有很多功能,一层是教工在餐厅,二三层是本科教室,上边的却是教工休息室和招待所了。透过五楼宽大的玻璃幕窗,我看到的是那无边无垠的高远的蓝天。南方,就是晴了好多天吧,那天蓝着,但总不是那么蓝得透彻和明快,似乎是空气中水汽的缘故,我常想起了水彩里的湖兰,兰里还带着一丝丝不觉察的青色。而这北国的天空,蓝得纯粹而深邃,永远是那样湛蓝湛蓝的,不掺杂着一丁点儿的沉滓。哪怕是天边有一朵白云飘动着吧。过不多久,再看时,那白云也不知到了那里去了,只觉得天空是蓝汪汪的,感觉是无边的蔚蓝的大海倒映在天上。若是走在蓝天底下呢,一抬头,又不觉得那是天空,就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人在海下走,就是这海底里的游动着的小小的生物呢。
当清晨第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我便起床走来楼来。走出大门,穿着短袖,突然感觉一阵阵清凉。北方的初夏,昼夜的温差有十七度来着。清晨很是凉快,如果还有一点风微微地吹来,又得更加上一层凉了。楼的前方是一个长方的水池。走来几级阶梯,就来到了池旁。池子里盛满了水,水清可见底,里边的游鱼细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无论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我发现所有的单位都有一汪水在那里。哪怕是原来没有,也得开挖出一个人工的池子或是湖来。哪怕是北方的水显得十分的贵气。人们也不在意多出这点水来,似乎是有了水,整个地方才显得有了生命的灵气。池子里多是长尾的金鱼,有黑色的有黄色的,更多的是背上呈深红或是桔红色的。阳光透过轻泠泠的水将它的金色映在了鱼们的身上,也闪闪地发起耀眼的光来。这些鱼一点也不怕人,似乎还要给人亲近一般,看见我踩着池中修筑的小道来了,本来是静静地沉在水底的有几条却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摆着尾儿动起身来,将头一摇,便冒出了水面。我想起,可能是它们误会了我,以为来了送餐的人吧。小金鱼们的嘴从水中伸了出来,一张一翕的,十分可爱。我轻轻一跺脚,池边的水便漾起了一圈圈的波纹。鱼儿也像受到了惊吓,倏然地将抬起的头缩进了水中,极不情愿地游进了水的深处。
天空中传来了隐隐的轰鸣,那是飞机的声音。这里的上空是一条飞机的航道。每天定时都有飞机经过。我望着那映着晨曦的飞机,小巧的机身发出银色的光,在蔚蓝的天空中慢慢地像是一条细长的鱼儿在十分惬意地游弋。我伸出手掌,那小小的飞机便是在我的掌心中了。阳光从那高柳垂枝的空隙中射了进来,似是有万道光芒,将路边的建筑的外墙打上了斑驳的光影,形成了一幅幅色调简单但怎么也看不透的抽象画面。
在食堂里碰到了好几个同学,有男有女的,见了面以后,大家都十分惊喜地叫起了对方的名字。女同学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男同学们都相互紧紧地将手握在了一起。好难得见上一面,用过早餐,大家便走在了一两年熟悉的那条环校的用灰色砖块铺成的小道上,一如那时经常餐后走在那个上面一样,说说笑笑的。看着那树影里露出来的阳光,看着那一墙如飞瀑般正盛开着的月季,看着几处头顶紫藤萝搭起的绿的拱桥,看着远处在绿草地上施水的戴着草帽的工人,看着四周曾经进进出出熟悉的建筑们,一切熟悉着,又似乎又有些陌生。有风吹来,摇动着路边的浅紫淡黄的花草们,吹响了高树上的绿叶们,路也走得晃晃惚惚起来。
而今,没有了北方的太阳。我走在南方的雨中,撑着伞,雨打湿了我的衣裳……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9年5月16日晚)
观成人礼
女儿收假回校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爸爸,明天的成人礼要来参加啊。我从桌旁抬起身子连忙点点头,说,一定的,一定会到的。
第二天就是今天,五月四日。今年的五四搞得格外的隆重,因为是纪念一百周年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一百年前北平的青年大学生,听到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失败,走上街头,以一腔激情为国抗争。一六年的秋冬时节,我应邀与会夜宿赵家楼。当天的晚上,走出庭院,看看那三层的小楼,如火的灯下黑瓦红墙静静矗立,依稀可以想像出当时火烧时热烈的情景与激奋的人群。没想,三年,一转眼又过去了。
天气说是晴天,早晨起来却没有一丝阳光,空中有一层淡薄不匀的云。到箴言的校门前有一条一里多长的直道,家长们下得车来,飞快地往前走着,校园里已远远地传来了大喇叭里的音乐声。走在长长的人行道上,不时有红色的叶子掉下来,一片接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红色的叶子很厚实,脚底下仿佛给铺上了红色的地毯,显得很喜庆。长这种叶子的树以前我曾记得过它的名字,但一晃就忘记了。好长一段时间就是拼命闭眼锁眉地想着也记不起来。这里的樟树也在春天里飘落红叶,只不过只几天十天不到的时间,就完成了一次新老交替。这种树绝对不是樟树,樟树的皮是青黑着的十分粗糙。而它的干也有一层薄的暗青色的皮,只不过到了春天,这层皮就开始撕裂着,成块状的蜷屈着不声不响地掉了下来。新的枝干却是光滑的淡淡的青色,摸上去有一种温润的感觉。后来,有一次和朋友闲聊,突然他说起,这杜英的叶子真红啊。我便猛然脑海里闪电似地记起了这名字,杜英。然后,便不会再忘记了。抬头,满树杜英经过了一冬的叶子全都红了,跟晚会舞台上丝线中牵扯着的红色的小飘带一样,吊在新鲜的嫩叶下面,随着微风,有的还轻轻地转动起来,像是热烈地在这个不寻常的节日里欢迎着家长们前来观礼。
三年里来箴言多次,多是有闲时来送饭看看读住学的女儿。但是开集体的大会还是第一次。脑海里,三年前的秋天孩子穿着军服在操场里的太阳下搞军训小脸晒得通红,额头的汗珠沿着打湿的一绺长发在闪动的印象特别的深。而三年后的今天,孩子已经长大,爸爸来参加孩子的成人礼了。
走进校门,就可以看到孩子们已经在操场上有序地排好了队。她们都站着,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有红的康乃馨、黄的向日葵、也有捧着一大束各种深浅不同红色的玫瑰。身边,有一条小椅子。孩子在人群里焦急地张望着,一眼看见了也在转着脖子寻找着她的爸爸,脸上一下子涌上了喜悦的神色,眼睛也笑了起来,大声喊着,然后伸出手来,紧紧地牵住了爸爸的手,攥得牢牢地,就像小时候跟在爸爸身后边紧紧牵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地逛商场一样。孩子将康乃馨毕恭毕敬地递给我说,爸爸辛苦了。您拿着,等会儿还要到田径场上去正式举行成人礼呢。然后,她又将身边的小椅子摆正,说,爸爸您坐吧。我说,你坐。她说,不呢,是搬来给爸爸坐的。我转过身朝后朝前看了看,大人们都坐在小椅子上,愉快地和自己的孩子们交流着什么呢。每个人的脸上都笑意融融的。操场是平时孩子们做操时的地方,粉红与浅白相间的小方形磁砖连了起来,中间却又留出个中字形的小泥坑,里边种上了绿茵茵的小草。孩子说,做操时人在磁砖上伸展着、跳跃着,动作很整齐,场面很壮观呢。
过了一会,随着班牌来到了田径场指定的位置。大人仍然是坐在小椅子上。孩子们席地紧挨着大人的边坐着。天真是作美,没有骄阳的炙烤,也没有突来的滂沱大雨。雨一直到了午后才哗啦啦下起来,江南雨多,一下就不停歇的下一个下午。天气很凉爽,偌大的田径场一下子小了很多似的,到处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与他们的家长们。上空有无人机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地盘旋着,一会到人群的上头时,这一堆人都惊呼起来,纷纷地扬着手儿,不少的人在用手机东南西北地拍着。我和我的祖国的音乐响起,首先只有领唱在激昂地歌唱,慢慢儿,这声音像是有着极强的感染力,大家都跟着唱起来,歌声像阵阵风吹过松林、又像是叠叠浪涌上滩头。我的胸中突然一凛,和孩子一起站了起来,手牵着手,也随着歌声大声地尽情地唱着。成人礼上除了领导和家长学生代表的讲话,有一个环节是大人给孩子佩戴上一个澄黄色的圆形徽章,然后孩子又把鲜花正式地十分恭敬地双手递给了爸爸。还特意地嘱咐我,回去,也给妈妈拿着。然后,操场上,父母与孩子们紧紧地抱着。再一松手,孩子们便从懵懂的少年变成了青春洋溢着的青年了。随着主持人的口令声,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欢快地像潮水一般地跑过田径场后方那个高大的红色的写着成人礼的喜庆大拱门。几百只和平鸽从操场的角唿地飞起,成群地在田径场上的上空回旋着,然后,向上,飞向了那辽远的高空。
走进孩子的教室,一股暖的浪扑面而来。教室的后边贴着孩子们最近几次模考的成绩,两边是装帧精致的名人名言的条幅,教室的前头黑板的上方与两边贴满了这两年来的各种纪录着老师与同学们点点滴滴的用汗水赢回来的大小奖状。而教室里六十多张桌子的桌面上都摆满了各色的复习资料,大大小小的、高高低低地挤占了桌子的大半空间。看着这些,心里难免就有了一种上战场的紧张。确实,只有三十四天,孩子们就迎来了他们成人礼以后的第一次人生的大考,想想,不有点点小激动?孩子引着我坐在她读书的座位上。然后,轻轻地对我说,爸爸,我们就站在教室后面啊,等会有我们日常生活照片放映,里边有几张是我的照片,照得不好,您不要笑哟。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肯定不会,相信你啊。孩子笑了笑,扮了个调皮的笑脸一转身就挤在了教室里他们的同学堆里去了。
平常,每次到学校看孩子或是孩子放假回家,只知道,反复地叮嘱,好好学习啊,注意身体啊。没有想到,六十多个同学们,都是聪明好学、都是积极向上、都是多才多艺。在辛勤的老师指导培育下,同学们匠心巧运,将他们学习的、生活的、活动的每一个快乐的场面生动地呈现在自己的、深爱着他们的家长面前。这里有他们团结着夺得阳光运动集体活动第一的激动人心一刻、这里有他们课外随着老师长途跋涉去胡林翼故居不惧艰辛与劳累的坚毅一瞬、这里有他们与班主任在食堂火锅大聚会的欢乐时光以及在英语老师组织下全班一起包饺子的温馨画面……我看到了孩子开心的笑脸、看到她们的用功学习、看到了他们的健康成长。一阵温暖着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每换一张画面,孩子们的人群里总是爆发出一阵阵开怀的大笑,仿佛此时,高考前的紧张都已烟消云散。我深深地感到,在这里,全身心投入的孩子们的班主任、孩子们的各科老师,是那样的博学、是那样的关爱又是那样的严格,孩子们又是那样的认真学习、快乐成长。生活在这样的集体,真好。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久久地沉浸在此次活动的感动的情绪里。再抬头,只见那春天的杜英树上,叶儿,像是片片飞撒着的礼花,更红、更艳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9年5月4日下午)
夜 泡
若去灰汤,无非就是去泡泡温泉。其他的目的诸如山林踏青赏景、品尝地方风味小吃都是其次了。
然而春夏之时,泡温泉是淡季。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有谁还会在大热天里一身大汗淋漓再跃入热乎乎的池子里呢。最妙的当属冬季了。去年工会组织了两批。第一批去的时候,下着小雪。室外天冷,当空有飘飘扬扬的雪花不紧不慢地飞舞,一点一点地将温泉池边那四季常青的矮松、山茶绿的树冠耐心地层层染上了一层白色。落叶的乔木光秃直指的黑的树干也一边儿披上了一件白的浴袍。当时,朋友们抖抖瑟瑟地从房里出来,光着常年难得见光的白的脚丫踏进那雾气浓浓的泉池时,满脸的对寒的紧张一下便化着了温泉水里的笑面如花。在朋友圈里,漂亮的同事们还滚入到了温热的黑色的泥浆里,将黑褐的颜色涂满白晰的脸庞,只露出扑闪着的大眼睛与开心一笑而现出来的珠玉般的皓齿。于是,我们便更加盼望着,第二批的日子早点到来。可是天公不作美,偏偏定好去的那一天天气预报里说有大降温大冰冻。去灰汤有近两百里路,有大寒时,高速公路是被封闭着的。只得临时又改期了,引得想去的人心里难免又生出许许多多的愁怨来了。
时间久了,倒是将这件事早已忘却。然而,这时却来了通知,要我们备好必要的行装,周末就出发。江南的暮春,脾气最难捉摸得定。前天还冷着呢,一夜过后,却又大热上了三十多度。很像少年读书时遇上的年青的女老师。在教室里早自习时,前一秒还笑盈盈地望着你在读着什么。等你一分神眼睛离开书本,桌子便会猛然啪嗒一声重重的脆响,惊得桌面的文具盒啊字典啊什么的都向上一跳。等我惊魂未定抬头,女教师站在了我面前,之前那盈盈笑脸没有了,看到的是一对凶神恶煞的竖起来的柳叶眉儿。这天是谷雨,一扫前几天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暑天已经来临的担心。天色有点阴,很凉快。同行的人都说,这日子选得好。
天气适宜又加上是周末双休,白天里下午泡温泉的人很多,时不时,有陌生的男女,穿着各色的泳装挤进水池惊扰着你刚想闭目在水中休憩的闲思。只有到了晚上,才时泡温泉的好时候。
夜幕降临,天气由凉而冷。我多披了一件衣出门和朋友看了会儿当地准备的一场晚会。我们对晚会的演员稍有些吃惊了。尽管她们化着了妆,但仔细一瞅,还是认得出来。不就是晚餐时给我们端菜,开着电瓶车送我们去景点游玩的女服务员、女司机们吗。尽管是的,尽管是化着了妆的颜容也不显特别的漂亮,舞姿也不是特别的优美,但她们敬业的精神却是让场内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地感动着,特别的响。因着舞蹈的内容不同,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又一丝不苟地换起了各种不同的装扮。中间还是穿插着几个与观众与动的节目,大家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几圈下来,全身热起来,小腿也起了一阵阵酸酸的感觉。
吃了一些东西,又喝上了几口小酒。回房间,才晚上十点。有人在微信里喊,睡不着呢,泡温泉去。可是回应者寥寥,有人还发出善意的讥笑,已经泡了一下午,还没有泡个够啊。躺在床上,微微还有些酒意,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来,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又来到了白天来过的地方。
夜色里灰汤的温泉,显得格外的迷人起来。
温泉所在处是一座有着高高低低、起伏有致的各种形状的石头的小山。在山的底下、山腰中间、山的顶部都有依着山石的大小与形状而修筑着的温泉的小池。白天,在日光之下,这些池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就一个几平方不规则的人工用水泥与瓷砖围着的一汪温的水。水里是一片白花花的人群。只有到了晚上,在夜的光映下,突然,这些小池都似乎焕发出了各种神秘朦胧的颜色与味儿来了。曲曲折折的水泥小路穿梭在道旁矮的冬青丛中,将夜游的人送到温泉的各处。有高高的路灯将昏黄或桔红的光投下,与幽深的夜空、与黑色笼罩着的那远处近处的肃峻山峰们静静地掺和着、交织着,使静的夜充满了一片梦的呓语般彩色的朦胧。然而,这里的静中,又回旋着一遍又一遍的轻轻的乐音,似山间欢乐的溪流,时而缓缓的流淌,时而与石相激,水花四溅,节奏又明快了很多。我想知道,这在山间缭绕着、萦回着的如天籁般的声音来自哪里。可是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每一个小池的边上,环绕着一圈修剪得很整齐的小灌木,刚好可供游人放置衣物。每一个小池的灌木的下面,各有一盏灯。各色的小灯从灯箱里射出了玫瑰的、淡绿的、橙黄的光来,整个灌木的底部的枝与叶与它们影子也显得格外的清晰起来。光从灯箱里照出来,灯箱也变成了透明的各色的小灯笼。你看,那桔黄色的一只,好像就是好半夜里升上了高空的孔明灯呢。我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那找了千百回既极近又极远的回环复沓着的音乐原来就是从这些小小的灯箱里发出来的。白天里,这些小小的只有在夜中散发着美的光影与乐音的小箱,却被我们当作了池边视而不见的一个小小的水泥沙石垒成的小石头了。
小心地将脚伸进池里探了探,水温比白天的要高出了许多。三五朋友共入池子,平静的池水陡然如潮涨了一般,一下子水面上升了不少。将整个身子泡进水里,只留下一个闭着眼睛的头随着水的轻漾而微微的动着,任由温润的泉水在耳边、在脖颈边温柔地厮磨着、轻撩着,似是宁馨儿湿湿的唇在梦中的轻吻、又似是她那吐着柔柔的热气的嗓儿在耳边不住的呢喃。朋友说,白天里人太多了,太嘈杂了,人来人往的,泡也泡不安心。只有到了晚上,才可好好地独享着这大自然赐与的温情的馈赠啊。我们一边用手轻拍水面,一边聊着各种不着边际的话儿。似乎在这空阔的夜空之下,在这无边的黑的背景下各种色儿交织着的夜色里,白天里的那些工作中各种各样的烦与忙、生活中的形形色色的恼与忧,都随着夜的如水的音乐,流到了不知何处去的他乡。只有无边的轻懒与放松,在这温温的微微动荡着的池水里漂浮着、发散着。我们嘲笑起了那嘲笑着我们来泡澡的同行们来了。他们只知道挤在白天的人群里,行色匆匆地在洗过了无数人的池中将自己泡湿一下。见人实在太多了,又湿淋淋地起身,赶着去寻找下一个人稍少的小池,可是哪里找得到啊。哪里会真正地享受到泡澡的乐趣呢。只有在夜色里,万籁俱静之时,才会体会得到啊。
水面的热气不断地升了上来,袅袅娜娜的,极像是冬天清晨的湖面,起着的一层层如轻纱般的雾。然而,在五彩的各色光的映照下,这缓缓涌动着的雾气,也显出了夜般暧昧的神色,带着了许多的暗的红,又闪着一点点的白而亮的光,像是初春时纷纷而下的半夜里灯下的牛毛般的雨丝一样的晶莹;看看远处的小池,又像是起着的一层薄薄的紫烟,贴着水面在低低地徘徊。轻轻地一挥手,眼前的水气又随着微微转动着的气流上下的飘散开来。慢慢将手探入水中,揉揉傍晚时跳得有点酸痛的小腿。才感觉到,那时的酸痛不知到了哪里去了。只是一片温软,有着说不出的舒坦……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9年4月24日)
桃花谷记
灰汤四处都是山。
从下榻宾馆出门,左转前行约一里路,再向右沿着马路走,跨过一座桥,就能清楚地看到了东鹜山的全貌了。天阴阴的,有山风习习吹来,很是凉爽。听说中午时会下雨,山尖已时隐时现在一层缭绕着的灰白色的雾气里。雾气下边是连绵起伏着的青黛色的山峰,山峰重重叠叠紧紧相依相偎着,将那青黛又深深浅浅地分出浓淡相宜的层次来。使得四月春末的东鹜山看上去既显得苍翠欲滴,又时时露出了几分害了羞的朦胧。
来到山脚下,看见几幅巨型的广告彩画,上面写着三生三世桃花开,桃花谷桃花节热情欢迎的字样。画面上,满铺着的桃花在枝头热烈地盛开,有蝴蝶蜜蜂翻飞在灿烂的花丛中。桃花树下,落英缤纷,花已成蹊,花枝花影映照在如织的看花人幸福的笑脸上,情形非常让人神往。原来,我们所到的就是东鹜山有名的桃花谷,在三月的时候,刚刚举办过盛大的桃花节。可是现在是四月,桃花早过了开花的季节。看着眼前的青青的桃花谷,没有灼灼其华的夭夭桃花,没有出没在花丛之中辛勤的蜂和蝶们,同行的伙伴们就有些失望了,看桃花谷,没见到桃花。说完,还拖着长长的一声叹音。于是,就有人安慰她起来,今年先来探探路,留着些念想,明年再及时来看不是更有趣吗。
如同看牡丹要到洛阳、赏樱花可去武汉,如果想真真品味着桃花的美,到湖南来可能是没有错的。在古秦时,就有人避害入桃花源内,里面有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让人留连忘返。于是湖南的桃花源就成了世人羡慕的美好家园。而桃花,则自然就是美好的象征物了。说人运气好,就称走了桃花运。虽然,带着一点点小小的善意的嘲笑,听的人也是满心的欢喜。夸人漂亮,莫过于说她面容灿若桃花。因为桃花的粉红,透露着的是青春的蓬勃生机,又红得是那样的与青春的肤色相宜。若是说,像月季、像牡丹,则红得有点过了头,再不像是在夸人了。但是,桃花的花期太短了一些。必须得是三月的晴天,趁着天气好,赶上桃花开的时期,呼朋引伴,才可饱尝这桃的花色之繁、花色之茂了。可美好的东西,却又是那样的娇贵,须得人精心呵护才得以保全。桃花的花期太短了,满树的桃花昨天还开得是好好的呢,可是一夜风雨,第二天清晨推门,看到的却是满地含着雨痕的花瓣在湿的泥里重重叠叠的抖瑟着、蜷伏着了。那点点花瓣雨似是红楼里那葬花姑娘流下的伤心的泪。
进入桃花谷,人就马上融进了一片浓浓的绿海里。特别是阴天,这一层绿又得更加深了一重。沿着山势向上攀,脚下是山间已修好的曲曲折折的一条精致木梯路。桃花谷桃花早已息了一个月。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上,以及山谷间的低洼处,都种满了桃树,桃树普遍都长得不是很高,但它的大大小小的枝却像是撑起了一把大的绿伞,努力向四处延伸着。将它的树底下,盖成了一片密密的浓荫。有桃树的枝远远地将它深黑色枝上嫩绿的叶子,以及叶子中间已然成形的小桃送到了游人的眼前。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这热情招手的桃树的枝,粗糙的深黑色的树皮满布着大大小小黑褐的斑纹。皴裂处有晶莹透亮的桃油在不停的渗了出来,形成一个个圆的油球,有的桃油越积越大,似乎只要再轻轻一吹,那一个亮的闪着琥珀色的球儿就要从枝上掉了下来。此时的桃叶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它们那带着一点点暗红的嫩绿的叶子了。可能是这山间地的营养太丰富了吧。这些叶子们长得十分的茂盛,枝头那开阔的空间也容不下它们那日盛一日里更肥更阔大的叶了,只得叶与叶紧紧的挨着、挤着。它们像是在互相间嘻闹着推搡着,又像是在相互之间暗暗地鼓劲加油。将耳朵悄悄凑近,似乎有风声送来了它们沙沙的窃窃低语,加油吧,莫负了这暮春的宝贵时光。可是,不管这绿的桃叶是怎么厚厚的重叠着,却怎么也遮挡不住那桃花息以后的颗颗小小的桃儿来。像心一样的小桃儿从繁密的枝叶间俏皮地露出了它们的一个或是半个身子来。有的毛茸茸的,整个身子似是从灰汤的浴池里刚刚出水,怕冷般地赶紧披着了一件白色的温暖的浴袍,毛茸茸的身子的最前端处,还顶着一根发了黑的细长的芯儿。而更多的小桃儿白色的那一层细毛随着青绿色身子的膨胀在春风里越来越稀疏了,终于白色也不见了,像是一个个绿色的火炬,在叶间闪烁着,闪烁着,久久地牵住了游人们的那离合着的眼光。看得久了,眼睛也开始迷离起来。眨眨眼,再望过去,那千百颗绿的小精灵们都一忽儿都躲藏起来,叫你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是叶,哪里是桃了,只觉眼前就是一片桃花谷绿绿的海洋了。
沿着铺得十分厚实的木的阶梯向上,走得十分的轻松。每一级的木条都铺得十分的平整,木条的中间和两端都用不锈的钢钉紧紧的钉在了一起,脚踩上去感觉十分的踏实。可能是木梯建得比较早、上山的人又很多吧。有几处的木条坏了,却又及时地用新的木条给修葺一新。木条之间窄窄的缝隙之间,不时有野竹的小笋将它们那尖尖的小脑袋钻了出来,像是偷眼望一下这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不。走着走着,突然眼前暗了下来,抬头一望,头顶却是几株高大的老松虬枝横逸,相交错着,搭成了一个拱形的天然的绿的隧道。使人无由地想起了千年前那个吴均,是不是也来过相似的地方,写下了横柯蔽日、在昼犹昏的语句。背后起了一点点微微的汗意,扶着木梯的栏杆,稍驻足休息。浓阴之下,山风从谷中升,慢慢地而来,消逝在山间,吹不响一片叶的声音。而人的热意全消,只觉清凉一片。木梯之下,有各种形状的上十上百吨的巨石裸露着它们那斑驳的灰白的肌肤,静静的躺在山间。这一躺,就是千百万年,或是上亿年了吧。也许,山形成的当初,就是这个模样;也许,也可能是那遥遥远古的某次山体的巨变之后,它们就一直躺在了这里。任日光曝晒、任微风轻拂,它们就这样自然而安静在这里还要呆下去不知是多少年啊。山涧间有溪水潺潺而下,从高处下坠,形成一道细而长的雪白的小小飞瀑。当它们急急下流在巨石的底部行进时,又显得安静了起来,缓缓的,轻轻的,也怕是打扰着了这些大的石头们千年来沉睡着的梦了吧。我和同伴小心从木梯一侧稍平的开口处,蹲下身子,一手攀着扶梯慢慢往下,又将脚伸下,落到下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才松开手,放心地走向前边的石与石相交相叠的一处,溪水在这里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潭,潭不是很深,像镜子一样的显出了我们的倒影。水十分的清冽,掬上一捧,往脸上轻轻一浇,额前顿感无边的清爽。我想看看这小小的潭里是不是有与石相伴着的游鱼,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一条了。倒是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只长脚的蜉游,警惕地瞧上我们几眼,又转眼飞快地跑了,只留下了潭影里几圈淡淡的涟漪。
越是往上,才发现山间的色彩原来除了远看的那一片片青黛,里面还有很多的野生的花儿开得热闹呢。山间有当地的人砌成的供游人休憩的农家小屋。站在小屋前的开阔处,往对面望去,有素白的蔷薇花攀上那高高的松树正在随性怒放着,顺着松树的张开着的枝条,编成了一个个自然的大大小小的纯白的花环;金银花也一点儿也不示弱,将它们那无数的柔柔的细茎不断向上、向上,紧紧地扣住它们能够得着的哪怕是枝的最高远的地方。然后再把它们金灿灿的细长的花儿像串串风铃一样开满了枝头,形成了奔涌而下的花的瀑布,形成了星空下吐着丝儿绽放着的金色的礼花。花儿们尽情的盛开着,这是自然里的花啊,没有人工的修饰,是那样的奔放热烈、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是那样的野性十足,多么可爱的自然之花啊。白的黄的花的织锦下,那苍苍的严肃的松树林也显得生动起来,活泼起来了……
下得山来,同伴们为了赶时间,走得有点急。人群里一个搞笑的同伴跑到前头,自告奋勇地喊起一二一的口令来,大家都随着节奏小跑起来。突然,有女伙伴说了句,咱是不是在搞军训,大家都笑起来。笑声穿透松林,穿过桃花谷,应和着山林里那婉转的小鸟的歌声,在山间,飘荡、飘荡。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9年4月21日黄昏)
南湖夜独游
同伙伴们从南湖的岸边回宾馆,看看时间,刚过晚上九点。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了一小会儿,觉得有些无聊,披衣起床,又来到了南湖的边上。
今夜无月,高远的天幕像一件巨大的敞开着的黑的棉袍,厚厚实实在盖在了无边的空中。我抬头仰望,想看见一颗、两颗星星在头上眨呀眨的,可是看了半天,却哪怕是半点星星的幻觉都不曾产生。云太厚了,来岳阳之前,我特意查了一下这两天的天气,阴有阵雨。所以,站在南湖的边上,那千年前的静影沉璧、浮光跃金的景色,今夜是不会在重现了的。可是啊,南湖阴天的夜晚,也是别有风味,是那般美妙,是那般的引人,勾起我一个晚上,第二次又来到了它的身边。
这一段的时间太宝贵了,收到开会的通知时,本想找个理由拒绝,可一听说是来岳阳,到南湖的边上,心就猛地一跳,想找理由的念头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打点行李,坐上长途的客车,寻车后的座位打个盹儿,睁眼就来到了这烟波浩渺的南湖边上。
这是阳春四月,九点以后的南湖的夜晚,安静而温馨。我喜欢和同伴们一起散步,但是不喜欢说太多的话,就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静静地随着同伴们的时而激昂时而开心的谈话而感染着,自己也觉得放松起来快乐起来。可是这南湖的夜啊,我感觉,如果只是简简单单地说着话儿走上一遭,难免太草率了一些。南湖的夜的韵味啊,就像那新春的君山毛尖茶,得慢慢地冲上一壶,闭着眼睛,轻轻地悠长地闻一闻。再把心思收拢来,又全部忘却掉,只留下一片纯的心境,细细的品一品,在唇齿香依间,才能一点一点地体会得到。体会得到春天夜晚里她的宁静,她的温情。
夜的马路只有带着黄晕的路灯寂寞地洒一地朦胧的光,晚九点的南湖边的公路上车流很少了。过了马路,穿行过高高低低浓密的道旁树中间的一条小石子路走下几级石阶就到了南湖的湖边。绕湖是用磨光的大块麻石平整铺成的宽阔的人行道。刚走下石阶,耳边突然就显得清净了很多。整个的人像是沉浸在了一片安静之中。马路上偶有急速而过的车声传过来,也显得那样的隐约。等你回过神再听,那声音早已远去,消逝在这南湖黑的夜里,似是那湖心荡舟而过的小船,轻轻的划开一条亮的微微的波痕,等你再仔细瞅时,船已远去,波痕早已平复。可是,这夜的南湖,是没有小船的。天是那样的高远而深黑,湖也是那样的深黑而幽阔。那一湖的水啊,黑黑的,一直铺到了与那天边,与深黑的天悄悄地交融在一起。
可是,南湖的夜,若只有这无边的黑色,那未免太单调了。在南湖的深黑而幽深的水面的远处,却又燃烧起了一团团通红与橙黄、甚至带着明亮的鲜绿的光影,那是湖边的高楼上闪烁着的夜的霓虹,热烈而无声地将那五彩的光色投下来,形成了一条条彩色的火龙。看着长长的火龙在跃动,这时,你才感觉到,这湖里的水,并不是一动也不动的睡着了。她是在运动着、在奔涌着。但也许,她是怕闹着了这静谧着的南湖安然的夜晚,于是那起伏着的微波,也是强着按捺住的激动情绪的表达啊。是不是,这夜的南湖,见到了我,也像是见到了多年没有见到的老朋友,强忍着内心剧烈的兴奋,用这闪跃的披着金纹的波的舞蹈来迎接远方的好友啊。有人告诉我,南湖连着洞庭湖,一年四季水面随洞庭潮涨潮落,所以,在我的心底,南湖比西湖要美,美得那样自然,美得那样纯真。她不像西湖那样,需要人细心地娇惯着,呵护着,就那么一湖孤伶伶的水,隔不了多久,又要人工来进行更换。南湖的水啊,永远与洞庭连在一起,一起共享着渔舟唱晚的闲适与悠静、一起热闹着风雨欲来时的惊涛拍岸。而今晚,又一起用这清净与热烈交织着的温馨来迎接着近三十来年重返的老友啊。
近三十年前还是年少的我和我的同学,秋天从益阳的码头上了轮船,经过资江来到了这浩浩汤汤的洞庭。从山里出来,看惯的是远山与丘陵,看惯的是小溪和池塘,第一次在月的夜色里,浮船于无边无垠的洞庭之波上。突然感觉到,世界是那样的大,水面是那样的辽阔,突然从内心深处悟到了苏子月夜泛舟水面,顿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触动是如此的真切、如此的让人无由的颤栗起来。那一夜,是一轮满月,船在茫茫的水中劈浪前行,白色的浪花在轰轰的船的鸣响中激起,又远远的被抛在了后面。可是那一轮金黄的圆月,却始终不离不弃。等甲板上的我回过神来,摸摸手臂已是透骨的凉。也许是怕了这秋的清辉的寒凉,也怕起了一个人在这湖面的孤寂与沉寞,准备返身入舱。抬一眼,那月亮,还是在船头的高处,在幽蓝的天幕下将明亮的光,洒向水面,温柔地铺满着似乎又隐隐起着清清的雾气的无垠的水面。这里,没有山高月小,没有岸芷汀兰,只有明月,只有船上的小小的我,静静地与高空的这一轮月亮对视着。我看了看这无边的轻轻动荡着的无数的碎金似的水面。眼神迷茫起来,只觉眼前只有无边的天,只有无垠的水,水与天,在她们相融合的无边的四面八方的远处,又静静地连成了一线。
而今夜,无月。轻轻地走在这南湖的岸边。回忆着那有月的一夜,看着眼前无边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看着它们投映在水面的跃动着的条条动荡着的热烈的灯火的龙的舞蹈。熟悉的、久违的温情从心底里汩汩地生了出来。沿着平坦的麻石路面前行,将目光收回,发现人行道上的灯的造型很有湖区水乡的特色,路灯灯柱很是修长,外面设计成了长鱼的形状,而那淡淡的一线线的光,从那鱼身的片片细鳞的缕空出柔柔地投射了出来,照在路旁的错落着的树上,将那低矮的常绿的灌木圆的或是方的影儿温润地印在了闪着一点点亮光的路面上。而此时灌木的上边,有开得正旺的樱花,一簇簇地挤在枝头,在暗夜里柔和的光的映照下,白天里那些明亮的浅紫与红粉突然像是害起了羞似的,带着朦胧的暗影,在枝头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地呼吸着这春夜的清凉。有几处树的下边,安放着长条的木椅,供走累着的行人稍稍的休息。我看到了,灯光之下,那疏疏的花影,正斑驳地洒向偎依在长椅上的一对热恋的情人身上。这夜樱的影儿,似乎是紧紧包围着了这对幸福的人儿。我瞥一眼,花影下的那姑娘的脸,是那样的恬静、又是那样的温柔和美丽。青春的人啊,在这南湖的夜里,美美地与夜的花儿一起生长着、尽情地怒放着。
我想沿着这南湖的岸边一直走,走到了那灯火闪烁着的地方去;我又想,哪里寻一叶小舟,借我一支长篙,让我轻点这幽深的湖水,悄悄然,一直划向那南湖的最深处,然后,横舟湖上,静静地在万顷之中,凌波而卧……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洞庭湖论坛会后晚上2019年4月14日)
兰溪路上行
妻一直惦记着想吃带咸味的蒿子粑粑。我回去和母亲偶然提起,她说,过几天做好叫你父亲送些来吧。
周三清晨,刚刚起床,记着难得两个人都可以清闲一上午,便想起,呆在家里怪闷的,到外面出去转转吧。正商量着,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原来是父亲送蒿子粑粑来了。我惊讶地问,这么早就来了呢。父亲说,赶早过来的,迟了怕你们都上班去了呢。等知道我们有空都想出去走走而还不知去哪儿时,父亲说,有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去过的话,倒是可以去看看,那地方叫兰溪。
兰溪,名字早就听说过了。不就是一条小小的溪水流过而得名吗。我心里暗暗地想,那有什么好看的呢。可是妻高兴起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她都喜欢走走。尽管有的地方去了回来时,她说上一句,真没有看头,脸上还流露出下次再不去了的失望神情。
吃过早餐,我们便邀了父亲做向导,坐车去兰溪。车上,我问父亲,兰溪你去得多吗?他笑了笑说,没事和同村的上了年纪的伙伴一起也没有约,相互碰见了就一声招呼上街去市里转转,如果时间还早就再坐公交车往周边的集镇去看看。一来二去的,很熟了。天气晴的时候,集市里做买卖的人也多,河边散步看风景的人也很多,挺热闹的呢。兰溪是不是就一条很小很小的溪流啊?我疑惑地问。父亲笑了笑,哪里哟,是一条河啊,流向资江进入洞庭湖,河宽得很呢。兰溪不是溪,而是一条大河。我心里默念着,这里的人为什么这样的低调谦虚呢?或许也可能是很久以前,本来就是一条溪,后来慢慢儿变成了一条河吧。
看着窗外,道旁树,一闪而过。冬天里脱光了叶子的水杉枝干上又了一层如透明的轻纱般的新绿,水杉是挺拔的,笔直的干直向高空指着,干边生长出的桠枝像是经过了人工的修剪似的,从下慢慢地斜着向上,一直到干的尽头和那尖端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修长高俊的淡淡的绿的宝塔。有樟树间隔着栽,樟树单独生长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也是高大的,但在这淡绿着的水杉形成的尖的高塔中间,显得低低矮矮的了。与水杉的高和瘦不同,樟树粗粗的黑的树干上却是顶着四处散开着的树冠,蓬蓬松松的,显得十分的写意。记得上师范美术课做素描写生时,我就喜欢着用那绿色笔杆上印着中华两个字的铅笔将它们一笔一笔的画下来。它们的叶子是常绿的,冬天里水杉经不住霜的摧残,像丝状的叶子马上就失出了绿的生机,变成了枯褐的暗灰,寒风一刮全都萎然于地。只有樟树,越是冬天,越发青黑,从来没有看见有叶子随寒风而下。可是这几天,樟树的老叶子都纷纷的红了,春天的风很猛,一夜之间,那些老的红叶便在树底下积成了厚厚的一堆堆。然而,樟树的枝头,是见不着一点点光着的树枝的,全都长满了一片片嫩的新绿。似乎那绿的面积、绿的厚度比以前的老叶更广更深了。原来,这顽强地熬过了寒冬的老叶,一直是以呵护着等待着新生命的诞生还肯离开枝头,而如今像是在一瞬间的功夫,就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新旧接力与交替啊。
还没有到兰溪,父亲看我盯着窗外的绿树与很远很远平整的田畴出了神。突然,轻轻的碰了碰我的手肘,然后用手指向左前方的一条水泥路。说着,这就是去烂泥湖的路。烂泥湖我没有去过。但是,有同事的家就在湖的附近。记得她曾经带自己的同学去那里游过,在她所拍的照片里,我没有看见湖里边开阔的水面,倒是见到了在绿茵如毯的草地上游人们各种开心休憩着的笑脸,草地前有一个很壮观的门楼,门上写着一排大字,欢迎来来仪湖湿地公园。原来当地的人嫌烂泥湖名字大俗,上不了大雅之堂,不知是哪个人出了一个馊主意,就着读音叫成了来仪湖。父亲肯定是不知道这名字的,当我说给他听时,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县里为了修湖筑堤,将全县的青壮劳动力都抽调来这里,一干就是三个月。劳动的场面很宏大,上千人在冬天的干着的湖里来来回回穿梭着,大伙一皮箕一皮箕的将黑的湿泥担上岸把堤筑得厚厚的高高的。后来回去没多久,听说由于湖堤的底没有夯实,水一来就垮了,以后也再没去过了。回忆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似乎三四十年前的那些一幕幕又像是在眼前一一的重现出来了。现在名字都改了,不要改的好啊。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告诉他,现在都被开发出来了,景色很好呢,又不是很远,哪天我们一起去吧。他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一趟车的终点站就是兰溪。
昨天还是大晴天,湖南的温度到了三十三度,可是现在却是个雨天,温度也一下子降了二十度。穿着棉衣下车,突然来一阵风,感觉浑身都凉飕飕的。偏偏有冰冷的雨丝横着拂上了你的脸,让你有一种四季无常之感无由地生了出来。兰溪是一个小镇,街道窄窄的,顺着蜿蜒的公路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着。马路两边的房子都不高,两三层的小楼房一栋连着一栋,一律是青黑色的小瓦雪白色的外墙。雪白的墙上,有的淡雅地画着几枝亭亭的荷叶,有摆着细长腰肢的鱼在叶间游来游去,它们的尾儿一只轻轻一摆,仅留下了几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墨色的水的波纹。也有画着龙舟在水面奋力争先的,但是船上的人物画得不太协调,远远地看着怪难受的。这也不能埋怨画的人,因为在绘画里边,画山水、画静物,只要一个大概的比例没错,就基本上看得顺眼。但是画人物,人的表情,特别是在干活劳动的姿态等要画好,非得下一番苦功夫不可。外墙的顶部砌成了江南水乡特有的风火墙,高高从屋面的一侧耸立出来,墙上依然盖着青灰的小瓦。在楼上住着人,楼下当街的门面都开成了各种的小店。有卖零食的小超市、有榨油的小作坊、也摆着几张小桌的快餐店。可能是下着雨,街上很少有人走,显得有些空荡有些清冷,做生意的人比马路上来往的行人都还要多。我们慢慢地沿着街道走,店里的人看见了我们,都抬起了头,等我们走过,他们又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手机,看着各种猎奇的新闻或是打着游戏吧。倒是有几处店子里边人很多,杂着麻将搓动的响声,有各种笑的声音透过半掩着的店门传了出来。我留意看了看,打牌的人大部分都上了年纪,有男有女的,将做娱乐室的小屋挤得满满的,人经过时,还难闻的槟榔的味与烟的味从门口飘了出来。妻子皱了皱眉头急急的从门口逃似的离开。说,这就是兰溪啊。我以为好玩呢,原来是这样的冷落啊。父亲说,这只是现在,只是雨天的样子哟。
早几年,兰溪很繁华的。父亲说,兰溪是湘北最地肥水美的地方。田不像我们老家一样,在山间好容易辟出一块,遇上个干旱虫灾什么的,有可能颗粒无收。而兰溪不同,一条兰溪河穿镇而过,河两岸都是平整到一望无垠的水田,从来就不要担心缺水少肥的。由于水运和陆地交通都很方便,这里的人们都开起了大米加工的作坊,于是兰溪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米市。可是近两年来,米的价格跌得厉害,外来的米越来越多。本地的米也就没有什么销路没有什么赚头了。所以沿街的店面都改行了。难怪,兰溪的米市,也随着岁月逐渐地消遁了它的繁华。经过父亲这么一说,我还真注意到了,镇上除了零星还有几家大米加工厂以外,其他的都已关闭了,被随意扔弃在屋边那些生着铁锈的机器上,链条与皮带都松松垮垮的在风中耷拉着,好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雨里静默地低着头反复的回忆着过往的荣光。
往前走,终于来到了兰溪河边。
兰溪不是溪,而是一条很宽的河。雨中的河,安安静静的,在微寒的风里,浅浅地起着一点点小小的波儿,若是不仔细地去瞧,就是那一点点的绿的波纹也像是凝固了一样。河边上有几只小的游船,也是静静地靠在岸边,一动也不动。从河的这一边走到对岸,需经过一座微微拱起的石桥。桥面很宽,容得下两辆小车并排通过,桥头各立着只威武的石狮,嘴也是微微张开着,像是从远边跑来,有点累了,来到桥头稍稍在河边的春风里休息一下。但是它们的眼睛都是瞪得圆圆的,加上那嘴里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又像是尽职的卫士,守卫着来来往往的过桥人的安全。石狮就这样静静地在桥边,一动也不动,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雨了,它们的皮毛的每一处皱褶里都留下了青黑色的岁月印痕。桥两边的栏杆,也不是别处新修桥的一般被现代的工具打磨得十分的平整光滑,就是很大一块或是一个长条直接的垒上去的,一块压着一块,稳稳当当的,没有用水泥粘合着。一块只怕有好几吨重吧。妻子有些担心,她一只手打着雨伞,稍将腰弯下,用另一只手用力推了推,石头却是纹丝不动。我取笑起来,撼山易,撼桥难哟。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父亲说,推不动的,出太阳时,石桥上最热闹了,没事的人都挤到桥上来散心,吹拉弹唱的、扭地花鼓的、下棋的、算八字的,都来了。平时,来这里时,就最喜欢到桥上来看热闹了。
可是今天,下着雨,桥面湿漉漉的,除了我们,就只有在雨中静立着的狮子。站在桥上,看着平静而开阔的水面,一直流啊流,流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记于2019年4月12日)
阳春茶又生
我不嗜酒,也不沾烟。酒以前在机关里面工作的时候,周末同事吆三喝五的,只得喝上几杯,但一端上,就醉了。中午时分,从小酒馆里出来,东歪西倒地任头顶上毒毒的太阳将自己的黑影揉成随意曲伸着的一团,然后躲进办公室,好几阵的翻江倒海过后,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睁眼时,再看窗外,已是灯火万家了。后来,只要不是忘记那种吐得涕泪四流的痛苦惨状,我就不会端起酒杯来。
只有喝茶,是我一生的爱好。
无论是什么水,井水也罢、泉水也罢,还是池塘或是小溪里的水,不管怎么甘冽,总觉得是水,素然的,没有一点味道。但是只要投进去两三片新茶,看着茶叶慢慢地将它那小小的叶片吸着水儿向外膨胀、撑开、然后一点一点地舒展,显出它那嫩绿的颜色,显出它似枝头抖擞的姿势,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开心。绿色围绕着茶的叶片,无声息地向四周袅袅晕染、升腾,似是一幅天然的淡色的水墨图画,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但也有着无穷尽的蕴味了。我闭上眼,轻轻地将壶盖揭起,将鼻尖凑近,不待深吸,茶的清香便随着那缓缓飘散着的热气缭绕过你的鼻,千回百转地润着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有几许清的香味,有几许酥的陶醉了。
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喝过同学从河北带来的铁观音,也有西湖的龙井,南方的乌龙,有的用铁盒密封着的,有用画着画儿的袋包装着的,都很精致。各种茶的味道都试过,但是还是觉得家乡的茶味道最好。因为那是家乡的茶,是父母亲手摘下来,又精心炒制出来的。年青时,每次出远门临行,总是将母亲塞得鼓鼓的行囊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些,等我一转身,母亲又将它们给放了进去,全不顾我停地埋怨,带这么多,背不动啊。她却只是低着头一边用力地塞,一边说,出门要多带些,多带些。而我又在快离开时,又总是将东西拿一些来往母亲手上一放,迅速将拉链给紧紧扣上,留下父母一路心疼的责怪与叮咛。包里的东西,却唯有一件是不能少的,那就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装着的一大包茶叶。
远离家乡的春夏秋冬里,艳阳下的白天,亦或是繁星满天的深夜,累了的时候,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伸展一下腰肢,然后泡上这一壶家乡的茶,清香升起,甘冽的味道一遍又一遍地柔柔地滑过你的舌尖,无限温软地抚摸着、熨慰着你的千百味蕾,一时间,生活中那千百遍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拥挤着的苦与累,那人前人后滋生着的嗔与怨,都会烟消云散。而思家的无限情绪又带着淡淡的愁味与浓浓的温情将孤独的你给包围着了。
江南的三月,农人们没有那闲情像文人们去踏青赏樱、看桃红柳绿,念几句“草长莺飞”之类的语句。只等几声春雷响过、便从闲里起身,忙活了起来,种瓜种豆的、浸种育秧的。哪怕是春雨下起来,田里、土里,到处都是戴着斗笠、披着厚实的塑料或是棕做的蓑衣的人们忙碌的身影。读小学正是这个时候之际,语文课里学习了一个词,耕耘。笔画太多了,每次默写都出错,左边偏旁上的三横经常写成两横。年轻的女老师便揪着我的耳朵嚷道,你看看教室外边的田里那在用牛犁着的,就叫耕耘。那犁耙上尖尖的排着那么多齿,怎么只有两横呢,三横啊。对别人温柔的老师对学生却是很凶,耳根着了火似的红了起来,而老师的话似乎也起了作用,我脑海里无由地想起了父亲每次耕田我站在田埂上看着不时露出水面的牛身后的一排排尖利的耙齿,寒光闪闪的。但以后,这两个字,我再也没有默写错过了。
几阵雨过后,天就晴了起来。土里的萝卜花、油菜花开得起劲起来。一垄儿素白,一垄儿金黄,风吹过,各种花的香混在一起直朝你的身上扑来,从花丛中经过,裤腿边会粘上星星点点黄色或是淡紫色的花粉,有急急的小蜜蜂还会绕着你的裤管追得好远。可是,这些,我们都无心去理会。星期天一到,小孩们便跟着大人一起戴着草帽、提着小桶来到这花丛中摘茶叶。茶树长在每一垄土的边上,用手向两边拂开那些白的黄的菜花,就露出了矮矮的像是半球状的茶树,茶树一棵连着一棵,从土的这一头一直伸到了很远的那一头,绿绿的,像是一条微微起伏着的绿色长龙。然而,这种绿色,却不是浓绿或是碧绿,而是一种嫩嫩的新绿,春天的太阳照了下来,透过斑驳的花影,那一层层浅浅的新绿上面似乎还在不停地闪烁着、游动着密密匝匝的七彩的光呢。三月的雨后,新茶便一个劲儿的从老叶与枝条相连的缝隙里、或是径直从枝条的最顶端生发来出来,刚起头时,还只是一点点的小芽,隐藏在那蒙着了泛着白灰的老叶之间,一点也不起眼。可是,等到再过两三天周末跟着父母来到茶地里时,将菜花往两边一压,母亲就惊讶地的喊起来,长得这么深了啊。嫩嫩的绿绿的茶叶吐着尖尖的像是小雀的舌,齐齐地向上伸着,叶连着叶,挤在一起,似是要盖住了那几天前还满是着的着着了一冬的尘灰的哑绿的老叶儿。
母亲将孩子们聚拢,让我们先看看她怎样摘茶。用一只手抓住一根茶树的小枝,一只手将大拇指与食指尖儿掐住新叶的嫩茎,只轻轻用力,两片对生着的新茶带着短短的嫩茎就摘了下来,一下两下,母亲的手飞快地在茶树上跳动着,茶叶纷纷地从枝头落下,落到了树旁的小桶里,不一会儿,小桶的底部就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新绿。照着母亲的样,我们每人一块土分开,也开始了一天的劳动。干不了一会儿,起头的新鲜劲儿就消失了,腰也酸了起来,手感觉软软的,没有了一点力气,半天放在茶树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却迷离在这绿的、黄的、白的花海里边。看着出没在花丛中的忙碌着的小蜜蜂,还有那一忽儿停在花上,也一忽儿悠闲扇动着彩色翅膀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入了迷。等我们回过神来,看看父母,他们已经摘到了他们那一行茶树的最前端,甩开我们好远了。中午的阳春三月,太阳照在头顶上,也显得十分的热起来,用手一摸头,头发都有点烫了。口里干起来,起身走到放在土沟边上的大茶壶前,拿来大碗,将壶前倾,凉凉的茶水便流了出来,有时还有两片泡开的茶叶也跟着跑了出来。学着大人的样,将遮阳的草帽摘下来放在地下,一屁股坐上去,仰起头,张开大口,咕嘟咕嘟,沁凉的带着清香的茶水便润泽了太阳下似乎是干裂着枯萎着的每一个毛孔,微微的春风又将花的香送了过来,抬头望一眼那高空无边的蔚蓝,蔚蓝的天边还有几丝白云在慢慢地移着,全身便是无边的舒坦了。
趁着好太阳,吃过中饭,母亲便将煮饭的大铁锅洗干净,叫父亲将锅底的火烧得旺旺的。然后将新摘的茶叶放入锅中,用铁铲翻来覆去地炒上一会儿,就赶紧将热气腾腾的茶叶倒进竹盘,来回的使劲的揉着、揉着,嫩嫩的茶叶便非常温驯的卷成了细细的长条儿。看得出了神,我们在盘子的边上也要了一团茶叶学着样儿揉动着,嫩绿的新鲜的茶汁从指缝间悄悄的冒出来了。可是半天,茶叶没有成为一丝丝的长条,却紧紧成了一团。母亲看了一眼,说了句,帮倒忙的。起身,又将另一锅茶叶倒了进来……
等下午回来,盘子里的新茶已经晒干,满盘嫩绿不见了,变成了疏疏的深色的墨绿色的细条,尖尖的,仔细看,上边还满布着一层白白的绒毛呢。头批的茶是舍不得吃的,太金贵了。母亲将这些茶小心地收拢,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第二天,天不亮便赶到城里,将它们换成一小张一小张的钞票,积攒起来,变成了我们新学期的学费,或是我们读书要买的笔墨纸张。后来,直到我们都参加工作了,母亲才将这些茶细心地收拾好,留了下来。等我们在他乡累了时,突然想起泡上一壶热茶喝,拿出行囊,打开精心包着的茶叶的塑料袋,发现在细细的毛尖里还藏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认真写着,给孩子喝的。
又是阳春三月了,放假了。我想,这回一定得回去,好好地闻一闻那茶的馨香,美美地喝上一大口当天的新茶。
(中国社科院 匡列辉于2019年4月7日下午)
樱之叹
看着天越来越黑,不由得加快了骑行的速度,我瞟眼望了一下前边的天空,天不是墨般的黑,而是铁的青寒。铁的颜色在常人的印象里是闪着白亮的寒光或是起着了斑斑的红锈。白的寒光是无数次地磨砺以后才会出现在冷兵器时代战场英勇士兵刀剑的锋刃上,而斑着的暗红的锈蚀却是长期空气痒化的结果,“折戟沉沙铁未销”是古疆场上留下来的一堆堆供后人想像战争惨烈的物证。此时的天空,却是铁青,刚从铁匠的炉中淬火冷却后的那种阴郁的青灰。铁青之下,地面很静,只有急忙忙赶路的行人。门卫室里,有一个女人在大叫,你看,北边大亮了,会出太阳吧。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几声冷笑打断了。一个男的说,你也不看看南边。铁青色的南边的天,云压得越来越低,似乎那青灰的雾气已经渗进了道旁树的高枝。还没有多走几步,大颗大颗白得闪光的雨点便扑天盖地地朝地面直砸下来,黑的路面一刹时变成了起着白色水花的亮的飘带。惊得行人撑着伞,直往有树的影下躲着跑了起来。
来到办公室,我甩了甩透过伞的密缝溅在了头上的水珠,打开冬天烤火的小炉,将几近全湿了的裤管靠近,不一会,雾一样的水汽映着红色的电火光便缕缕袅袅不急不慢地升腾起来了。而此时,窗外,车流的声音更响起来。雨停了,天显出了黄色的亮光,怕是要出太阳了吧。我恨恨地在心底里骂起来,这南方的春天,鬼天哟。
恨这天气的最主要原因,却不是这淋湿了的裤管。而是叹着那翠屏山上的樱花。
早一周时,偶然看当地的新闻,画面便闪过这山上的花的靓影,似乎这里的樱花,已成了当地的名片。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谁来栽的了。但十年前刚来的时候,这山与远处其他山没有什么两样,满山的杂花乱树与春夏秋冬时序的更迭一道随性荣枯,山也没有个名字。平日里除了春天里采蕨的老人们拨开乱草去几回,或是大胆的青年男女幽会时想寻个僻静处冒险去一下以外,山里便没有了人踪。后来,有人看上了这里的山,看上了这里的水,就动了心思开发起来。山下的一塘水面扩大了,弯曲着绕着山的脚跟转了大半个圈,起了个名,叫青山湖。而山上呢,遍种了各色的花树。有冬日里开着的腊梅与茶花,有秋天月夜下吐着暗香的丹桂或是金桂,夏天里各种人工栽下的花都歇了的时候,那攀附着高树而生成的一堵堵绿色的碧玉般的厚墙上,野生着的粉的、红的、雪白的蔷薇花又在招引着翩翩而飞的蜂蝶们馋馋的眼神了。
后来,这山便出了名。可出名的不是这些花儿。而是早春来时,几天几夜里开得旺盛的樱花。有一次,以前读师范的同学在信里呼唤着我,喊着,快出来啊,我们到了你的单位边上这山里看樱花呢。说完还传上了两张图片,一张是女同学隔着柔的樱枝将自己漂亮的脸儿衬着粉色如霞的樱花露了出来,深深地酒窝里盛满了甜甜的笑意。还一张是樱花的山下马路上,排着了队的车龙和密密匝匝来看樱的人群。我当时心里一动,却又只能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我没有在单位,此时的我正在远隔着三千里外的北方呢。北方宿舍的窗外,正开着一株鲜艳如滴的紫叶李,叶还没有现出长的痕迹,满树却是花团锦簇了。那个时候,我对同学满心的欢喜有点点不以为然,认为是大惊小怪着。不就是樱花吗。不就是那原来荒着的小山吗。本来我对小山没有一点意见的。觉得山就是这原始的模样才可爱,可是随着各种花的树栽上后,不知哪一个好事者给取了一个名字,叫翠屏山,还把这名字深深地刻在石头上安放在山脚下。当时一看这名字,心里便觉得好笑,像是秀才的软帽戴在了荷锄的农夫头上,那本应戴着的是一顶遮阳的草帽或是避雨的斗笠吧,似乎很不合宜,这小小的原来的荒岭,也称得上是翠屏?而樱花呢,心里一直也是不太喜欢,不喜欢的原因不是花的本身,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上大学时,选修第二外语,我就知道了这花原来还有一个叫着“洒枯拉”的读音,上这一门课,一定得会唱一首叫“洒枯拉”的歌。歌里反复地伴着那异域的音乐和节奏,回环的哼唱着,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樱花哟,花如云海似彩霞,芬芳无比美如画。来来回回就这几句,我看了看身边的同伴唱时头也不停地摆动、摇晃起来,显出十分陶醉的样子。我便是格外地不自在起来,想,别人的花,关你什么事哟。自家里那盛开着的灼灼的桃、那一夜春风后万树如雪般的梨的花,不值得你去歌唱、你去爱恋么。再过多少年,已不是少年不经事的年纪了,偶然,查到,原来,这樱花,竟然不是国外的花,身居异域前的多少年,就在自己所处的这块土地上绽放多少年了。我惭愧起来,这么多年,一直竟是自己的小心眼在作怪,错怪了它哟。
同学回信嗔怨着我,老是不在家哟。我赶紧发信赔着不是,下次啊,下次提早些哟。我带你们玩个够哦。同学笑了,下次,得狠狠地宰上你一回。
时光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三年的春天,一直忙忙碌碌的,总是想着去看看那满山的樱花,总是想着就在不上千步的咫尺之处,可是等真正稍有闲想起去动身看花时,匆匆春又去了。
昨天看到同事发在报纸上的照片,宣传着学校的美景。就在这樱花的山上,春的阳光下,如云如霞的粉的、紫的、红的樱花竞相怒放着,一树连着一树,一簇挤着一簇,远望,若晴空如洗里天边静止的流云、又似节日里的夜里劲绽在湘江上空的烟霞。我在想,如果是李白,写着那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李白,如果到此,他也许会大声惊呼,我在梦中的青青欲雨、澹澹生烟,我在梦里想像着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原来都是真在这里有哟。梦兮幻兮?更何况,在这无边的花的缤纷的海的景里,在这四溢着的花香氤氲的围里,有着青春的学子在踮起脚的尖儿,炫动着芭蕾的柔肢。灵动的手腕急速的旋转着,舞起带着樱的香味的风儿又将片片的花瓣惊动,翩翩从枝头也像是转着芭蕾的舞蹈轻灵灵地飘落、飘落,又落到了花树下。花树下,有一群姑娘正凝神坐在琴旁,素手纤纤起伏中,悠扬的琴声伴着轻快的歌儿在樱的树下,在樱的花丛,在樱的山间荡漾。于是,我就下着了决心,等早晨,我就要跑着去看看,看看这多年来一直牵挂着的,心中的樱。
一夜闪电惊雷,一夜倾盆大雨,天亮了。
我起得早,路上很少有人。只有各种的鸟鸣。
一路小跑,我来到了这叫着我不大喜欢的名字的山下。想好好地在樱的云海里尽情地享受着这多年来迟到的花的色、花的香。可是眼前的景色,让我惊呆了。那阳光下盛开着的粉紫淡洁的樱花、那花里嗡嗡闹哄着的蜂儿蝶儿,它们的影儿都到哪里去了呢。只有清晨里,阴灰色天底下青青的寂静的山,山里有几声鸟的戚然的短歌。樱树上看不到了一点儿花的影,只留下了满树青黑色的枝条,以及枝条上开始生发着的暗红色的叶的苗儿。一夜的狂风、一夜的电闪、一夜的雷鸣、一夜的急雨,纤弱的、似是小家碧瑜姑娘般的樱花,受不了这风暴的摧残,纷纷带着不忍,离开枝头,委然于地。在枯草丛中,在低洼的水坑边,在游人踏出的发白的小径上,片片花瓣和着带雨的泪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大片一大片的,有的花瓣还重叠着,是紧紧抱在一起,在偷偷地哭着了么,让人看一眼也觉得心生无边的凄悯。
我拾起一片红的花儿,指尖刚刚拈上,整片的花瓣便紧紧地贴了上来,带泪的粉色的花底下,红湿处,清晰地现出了指的纹印。好像上边写着几个字,明年的春天,来看我,好么?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9年3月21日午时)
阴雨过后是春天
本想写个题为春回大地的文章,扭头看到屋外铺满着金灿灿的阳光,就想起这个题太俗了些,又有点不太合适,毕竟立春二十多天了,正月都快过完了呢。但是这二十多天里啊,天天吹着微微的冷风,风里杂着细细的冰的雨丝。仿佛这天天曾经给人以光和热的太阳,是被人摘掉藏起来了吧?还是真如很多人所说的,太阳去流浪了,不知什么时候回家啊?于是江南地方,天底下的人们心里盼着的、嘴上念着的,就是,太阳天、出太阳。
昨夜一阵阵惊雷,雨终于大起来,哗啦啦地打在了人家的屋顶上,落在了那常绿的樟树林间,啪嗒啪嗒直响,像是林中穿过万千支带着哨音的响箭,斜飞的雨撞在了阳台上的窗玻璃上,明净的玻璃便记下了它们无数的匆匆而过的直的足痕。
这雨,不像前边那几十天里阴沉沉天底下飘飞的雨丝,下得是那样的绵长,那样的幽久,哪怕是性子再急的人催着它,下吧下吧,下完就开天了吧。它也不急,一天一天的,把人家的急性子上边的棱角都给磨没了,磨得绝望了,可它还是不紧不慢地、不紧不慢地下着。那些天的晚上,我没事时便骑着车出来走走,从家里到自己写字的电脑桌前得有十来分钟。穿过校门,平整的大道上空荡荡的,道旁有绿的樟林,道中间也用绿化带隔了开来,里边种上了从春天可以开到夏天的西府海棠。我看过那些明艳艳的红的海棠花开在柔长的枝条上,但这花的红绝不是那种叫得上姹紫嫣红的深的色调。那样太妖艳了,我不太喜欢,就像一个明明姿色不错的姑娘,偏偏描上浓妆,还得涂上腥色的唇膏。它似乎和桃花一般,浅浅的红,可是比桃花又顽强得多了。桃花只合在初开时让人驻足留连,忽而一阵狂风的晚上过后,第二天的清晨,便是枝头只有残的花萼,片片花瓣都和着树底溅着的点点泥星,慢慢地消了它的颜色、散了它的芬芳。只待那提着锄儿、挽着小篮筐的叫黛玉的姑娘唱着愁肠百转的曲儿,一点一点地将它们化着了和着泪的春泥。只有这西府的海棠,随着风,一簇挤着一簇,张开着绯红的笑脸,在枝头颤动着、轻轻地摇曳着。一天,两天,它还是那样的笑着,等到春天过后好长一段时间,再看看其他的开花的树,都已花谢残红,严装以待迎接着夏日里毒的太阳炙晒,你才会恍然大悟地笑了。这花,让自己一直呆在记忆里的春天了。
可是在冷的风雨下的蒙蒙暮色里,那海棠的枝,光溜溜的,乌黑的,直直地立在了绿花带里那些青青的灌木丛上。风来了,它也懒得动,雨来了,就只是淋着吧。阴天的雨啊,一点也不大,似乎可以忽略着它的存在,如果是戴着顶帽子出门,就可以不带伞了。好几回,在路上,我碰到了隔壁的同事。她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了,可是依然是干劲十足的,整天乐呵呵的笑着,笑声很有穿透力与感染力,隔着厚厚的墙,都能听到她快乐的欢声笑语。每天晚饭后,她总是一个人,穿着厚厚的长的棉衣,戴上那连在领后的帽子,路上急走着,甩开大步,走得很快。快碰上她时,我摇了摇车铃,她抬起头来,笑了,大声地打着招呼,然后,又哈哈的朝前走去。我便也像是受到什么力量传染了,踩着车的脚更加用力起来。于是,我放开了车把,两手松开,张开双臂,微闭上眼睛,想像着泰坦尼克船头那迎面而来的微风与那一团团卷起的银色浪花,让单车在夜色下黑得发亮的湿的路上急驰,穿过这空寂无人的旷野,洒落下一长串串车轮溅起的滋滋滋响声与那闪着像朦胧的白光又转瞬而逝的细长的雨做的车痕。
回到房间,发现这微微的雨丝才轻轻地沾湿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戴着长舌的帽子,竟然连脸上也感觉不到了一丝雨的存在。有好几次,我撑着伞过来,上楼时,发现那伞沿处,竟然也没有雨流成滴,伞面也只是微微地润湿了。可是,天天是这样,心里着急啊。年前放寒假时,接自家读住学的孩子回家,一起也把那睡了一期的床单被子搬了回来,想着整个寒假一二十天里,总是有一天会有一个正经的太阳出来,把它们洗干净了晒得暖烘烘的吧。这是以前的经验,可是,这一次却不行了。搬回来的头几天,心里还没有记着这件事。等过了年,发现初八就要上学了,还不见太阳。心里就着急起来,只好洗了,晾着。可是开学的前一天室外还是冷的微风与微微的雨,无奈之下,只好将它们放进了火箱里烤着,时不是还翻动一下。可是火大了一点,一会儿,听见在里屋做作业的孩子大声喊起来,爸爸,被子烤香了。我才醒过神来,赶紧跑了过来又翻动了一下,只见贴着火的一边的被面已经留下了一片微微的焦黄。
立春过了,雨水过了,下一个节气又要马上来了,雨还下不紧不慢地下着。下了几十天的雨,天还是那样的冷,到乡下看见,池塘里的水还是那样的浅,塘边那伸长了又低垂着的干湿的茅草还是那样的枯、那样的白。像去年刚放假的时候。可是,那时是冬季,而现在,春天已经过去了好多天。
终于,打雷了,急的雨下起来了。太阳也出来了。
中午时分,我想起去孩子的学校送一次饭。好久没有去过了,坐在车亭下边等着。看着阳光下车来车往的,车流的喧哗声比往日里要嘈杂得多,街道两旁的人也明显的多了起来。带着小狗的女士一手牵着小孩,一边喝斥着那一团雪球似的不停在跑动的小宠物,可那阳光下的小东西竟然有点不听招呼了,一颠一颠地朝前直往别的行人裤管边穿过,在人群里,只露着了那颤动着的白色的小尾巴。女主人急了,一把搂起孩子,也一路小跑边骂边追了过去。马路的对面是家属区,开着几家快递店,两个女生从里边提了东西走出家属区的大门,她们还穿着长长的羽绒衣呢,可能有点热了,衣服便松松垮垮地顺着肩膀拖了下来,下摆都快要挨着地了。可是她们也不肯松开手来整一下。因为,她们放不开手,手里正提着等了好几天送来的快递呢。快递的大箱子上画着里边装的东西,是一只圆圆的叫小太阳的电烤炉。大太阳已经出来了,小太阳还用得着了吗。
在去孩子读书的路上,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了送饭的人群身上,人们的脸上都含着笑,心里似乎都在想着,太阳出来了,春天来了哟。你看,那高空的太阳,又把那白亮的阳光穿过密密的马路旁高大的樟树林,在林间小路上洒下了点点的金辉,同时也印下了那层层叠叠斑驳交错着的树的影儿。趁着孩子吃饭的时间,我看见许多的家长正和我一样,将孩子们寝室里带着几十天来积着潮气的被子放在室外的台球水泥桌上,铺开。远远望去,一床床,花花绿绿的,一大片,一大片,像是阳光下,春天里舒展着的绿叶、盛开着的繁花呢。
我想,今天的夜里,孩子们都会在暖暖的被子里呼吸着太阳的味道,甜甜地睡了吧。明天,或许,那叫西府的海棠,枝条上熬过漫长雨季慢慢长大的花骨朵儿,在阳光下也会露出她那红红的笑脸了吧。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9年3月3日下午)
冰有棱
没有想到,过年的前后两天还是阳光灿烂,年初三以后风就起了,雨也来了,气温也降了。
很喜欢有阳光的日子,尤其是多天受够了阴霾与冷雨以后。大年前二十八的午后,阳光暖暖地从空中照下来,见时光尚早,我想散着步儿走向去益阳的车站。在宁乡的大街上走,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前行,路上的建筑物在阳光下都显出迷离的金黄。落光了叶的大树,只有细密的桠枝向上任意地以各种曲折舒展的姿势伸张着,我看到了一个小的鸟窝还留在树上,颜色与树枝的一个模样,都是灰褐里带一点点黑。不像北方大树上的那些鸟雀们就着粗枝大叶做得那种深黑的大窝,让人在火车上距离很远就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些粗的枝条横七竖八地垒起来,像是一个风中坚固的碉堡,但是太粗糙了,重重叠叠交织着的枝条的尾部露在了外边,很像是中国写意画中的莽撞的张飞或是捉鬼的钟馗发怒时横张着的根根胡须。而南方的小鸟的家就小得多了,像是一个大人握着的拳头,又像是一个能够旋转的陀螺。真的,它织窝的材料全是经过精挑细选而成的细枝与柔软细长的松树的针叶儿,像是旋转着精致地垒在一起,窝的里边还能看得出有更细软的棕树的丝儿铺成一个小圈,想想就是挺暖和的啊。太阳下,灰色的窝也蒙上了一层黄黄的颜色,有一点点风,柳枝在摇着,但是窝却安然不动。
阳光下,窝里的鸟都飞了出去。不远处,有两只鸟儿在树影里上下翻飞,飞累了,其中一只就停在落尽了叶的细枝上,随枝的摇动像是轻缓而悠闲地荡起了快乐的秋千。高空中有两根蓝色的电线笔直地在空中划过,从树枝这一头牵向了很远的地方。有小鸟落在了上面,两只小脚紧扣着电线,小巧而纤细的尾羽上下有节奏地抖动着。得意起来,居然唱起了歌,滴溜溜地还打着圆滑的颤音,清脆极了,在高远的蓝天与温暖的阳光下传得很远很远。我见过动物园里的孔雀开屏,那是等待游人的叫好与惊羡的眼神而邀宠般的秀一下它们那七彩的长的羽毛。可是,空旷蓝天下的电线上,我也看见这得意地唱着宛转歌儿小鸟叫得起劲起来,突然间,它小而灵巧的头偏向右边又低了下来,右边的翅膀优雅地像团扇一般打开了,形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圆弧的形状。我无由地想起了一个词,羽扇纶巾。我想当年在城头面对着千军万马还在弹琴唱歌的人,用的是这把团扇,那会是更加的从容,更加的镇定自如啊。团扇的每一片羽毛都均匀地散开,又互相紧紧地靠拢,显得是那样的轻盈,似乎透过这薄薄的扇面,可以看到后边的蓝天以及蓝天里的溢满着的金色的阳光;但又显得是那样的紧凑有力,虽是薄薄的一层,却纵是有最大的风,也穿不过去,风只是这紧紧团结着的根根羽毛织成的羽扇想来飞起来飞到它想去的任何地方的动力。只见它又低下头来用尖尖地嫩黄色的嘴儿对那纤细的羽毛轻轻地啄了几下,又像是小心地吻着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阳光下的鸟儿静静地停在那里,唱着歌儿打开了自己羽翼,显出过这么美的姿态。有的只是看见各种的鸟儿在空中滑过时张开的翅膀,但那只是一瞬,还没有看见呢,鸟儿便不见了影。小时候,也担心高空中的老鹰的出现,它们会在很高很高的天底下出现,张开宽而长的黑的大翅,盘旋着,徘徊着。有太阳的时候,地下还会投射下一个灰的影子在动,心里便是担心起来,担心着自家或是邻家的鸡会不会在夕阳下山归巢时少一只或是几只,于是,那长而黑的翅影便成了心头的一丝担心与害怕。
只有电线上的小鸟,它在自由的歌唱,唱出宛转动听的曲儿,它在随意地展翅,张开那柔和轻盈的团扇般的羽毛,在太阳下,在蓝天里,像是一个小小精灵,吸引着有一个游人的目光,也让他无端的生出了很多的想像。冬天里的晴日,是多么的让人回味啊。除了这匠人般巧手做出的精致的窝,除了这阳光里的自由飞翔任意停息的小鸟,还有那泛着绿波缓缓流动着的沩水河,河畔阳光下落尽了叶子却又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点淡的青绿色的细柳,以及河滩上枯草丛中那些不知躺了几百年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有着阳光,而生出了无穷的暖意。
可是,冬天里,有阳光的日子太少了。多的只是阴冷的雨天。这南方的冬末初春啊,有冷雨的时候太多了。早晨,有安化的朋友发了个视频过来,在地势稍高的山区,路上全是厚厚的冰,冰上还积着一层白的雪籽儿,有鸡经过,张开翅膀扑腾着,打着滑往后退,有狗在后面,四条脚迈不开步,也打着滑直溜向沟里。视频还配上两句搞笑的字,不管两驱还是四驱,就是带着飞机的翅膀的,今天都不好使。我问她,下雪了?她说,下冰。起来后,我推开窗,一股冷风直塞进来,我看了看阳台外晒衣的杆儿,锃亮的铁杆上起了一层起着各种图形的冰凌。仰头看看房檐头,有冰溜子在头顶闪着白色的光。而屋外,冰的雨丝在风里斜着吹。
下午时有事向山区走,越往里,山越多,山色也不是那平常那青青的黛色,也不是秋来后显出的斑斓,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很沉的厚雾。有一处地方到处都是大片的竹林,同伴说,这简直就是竹的海洋啊。在蜿蜒的公路里,车似乎就在这竹的海洋底部穿行。我见过那阳光下的竹林,青翠的竹林,蓊蓊郁郁的,像是万顷的绿涛,有风时,那绿涛涌起,又消退,带着无数沙沙叶的奏鸣,像是一曲春的宏大的狂响的乐章。三五好友,在林子漫步穿行,风儿带动着姑娘们的衣襟,撩动着腮前的秀发,吹细了迎着风儿的明眸,那种感觉,不像是在竹的林里,而像是泛舟出没在无垠无尽的大海里,随着碧的波涛、迎着雪的浪花,让海风尽情地吹着。可是,眼前的竹林,却化着了无声的肃穆,所有的挺拔都不见了,所有的青翠都消失了,远远地,也像是有一层厚厚的白的雾汽笼着。隔得近再看,才知道,那雾汽原来是结上的一层层冰,冰已经把这千百万片绿的竹叶都狠狠地裹在了里面,形成了凝固的标本。竹林的每一根青竹都低垂着,在冰的重压下沉沉地弯下了那阳光下挺拔的竹的梢儿,那曾经的清风下自由地摇摆着带着细的竹叶跳舞的身肢也一动也不动,迎着雨迎着风的那一面还光溜溜地从头到脚留下一长串黑里带着阴森的冷冰凌儿。
车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上盘旋着,眼前这冰的竹林一闪而过,绕过一处,一片凝固的冰的竹林又闪现在了眼前。猛地,一阵风带着冰的雨丝灌进了车内,脖子一缩,我赶紧关上车窗。心底里又无限地怀念起那冬天里的阳光来了。(匡列辉大年初六晚写2月10日)
单车欲问旧时景
家里有辆单车,还是四年前我帮父母一起换掉屋顶瓦时从学校骑回来的。
农村里的房子,以前,估计千百年以前就是那种用土直接烧成的青灰色的小瓦,唐诗里就有那一句,陶尽门前土,粼粼居大厦嘛。确乎,极小的时候,我还看见队屋的敞坪里,有几个讲着外地口音的做瓦匠,娴熟地用一整块软的帆布,不停地重复着在布上上泥,涂抹,再将布向上迅速而轻巧一提,四块田泥做成的瓦坯就成型了,只待太阳晒干,然后,整齐地放进坪下的一个大坑做成的窑子里烧上几天,再冷却就成了瓦。做瓦是个技术活,烧窑更是自有其秘诀。队上有年青的小伙等瓦匠们走以后,自己便仿着烧瓦,瓦坯还好,只是厚一些,可是辛苦了十天半个月烧出来的瓦不是烧得变了形,就是没有烧透,拿在手上轻轻一敲就碎了,而且颜色也不是青灰色,却是桔红色,像是烧窑的年青人恼红了的懊丧着的脸。青色的小瓦盖在屋顶上,像是一条条有点起伏的龙的背脊,有大户人家的房子多,在屋顶的最高处上还厚厚地堆上一条横着的瓦,将两头又高高地翘起,做成各种形状,显得很有气势。但是这种小瓦一经风吹雨淋,时间久了,再加上有个什么嚎春的夜猫在屋面上踩过,瓦就移了位,或是踩破了,便露出空来。一到下雨时季,可苦了屋子里的大人,到处要用盆啊瓢的忙着去接漏。但还是接不全,于是帐顶淋湿了,桌子淋湿了,地面也淋湿了,滑滑的,能踩出一层乌灰色的泥。
后来有了外地的琉璃瓦,瓦相对来说贵,但是换上以后,就是有倾盆大雨也不用担心会有半点漏进来。村子里的屋顶一个接着一个由青灰色变成了湖兰色或是暗红色的琉璃瓦时,叔叔便和父亲商量着一起喊车买了回来。换瓦时,担心人手不够,便喊了我回来。当时我骑着车,到镇上买点什么钉子什么的,飞快地就打了一个来回,很是方便。瓦换好了,母亲说,住了一辈子的瓦屋,终于不再担心下雨了。路还是有点远,骑车费力,我就一直放在了家中,再没有骑回学校。回家有时闲着,便骑着它也在外边兜几圈儿。我从屋子里推出这辆车,拍了拍车架上的灰,又给车加了一些气,和父母说了声,今天到舅妈们家里走一走,便骑着车出去了。
舅妈家在沅江,距我的家有二十来里路。
骑着车在路上走。没有用力地踩,背后有一点点微微地风在吹着。车很平缓地不紧不慢地沿着一条弯弯的省道走着。大年初二的早晨九点多,有太阳在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高大枝干顶上交错着的细密枯枝里穿行着。我看了一眼太阳,太阳发出白亮的光芒,一点也不刺眼。出门前,我查了一下天气,说是有雾霾,果然,眼前不远处总是有一层薄薄的白灰似的东西在浮动着。我知道,这不是单纯的白雾。儿时的清晨,走在这条路上上学时,也看见过浅浅的、薄薄的白雾在眼前不远的青翠的山峦间缓缓的缭绕着,一抬头,在这座山间像是轻纱似的在游,走过一段,再一看,这座山前的白雾不见了,只有清峻的山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放眼去寻它,它又轻灵灵地转到了另一个山的脚下去了。可是,眼前的是雾霾,灰蒙蒙的,虽然不是很厚,便是也是铺天盖地的,整个世界都被它所熏染着,浸洗着,显得空气里都有一阵阵着压抑着的透不过气来的沉重。但是还算是不重,在北方来霾的时候,出门都带着装有过滤嘴的口罩的身影们在身边来来去去的急行时,我眼中便有了些鄙夷的神色,心里在想着,这么的弱不禁风啊。于是下定了决心不戴这玩意儿。真的,快三年了,在我碰上的有霾的日子里出门,从未曾戴过口罩。挤在地铁里,看着满厢的口罩的面孔,我也突然感觉到满厢的口罩的面孔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便深深地在心底里想,这北方毕竟不是我的家乡啊。南方,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那飘纱般轻盈的白雾,这霾,从哪里来的。可曾是我从北方回来时,粘在身上带来的么?我抬头再看看那白的太阳,有灰黑色的像是一丝丝升腾着的急驰着的浓烟在面前掠过,而那太阳,也像是被熏成了半灰半白的颜色。
可是,马路上的人们没有一个带口罩的,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走着,扶老携幼的,高兴地边走边聊着什么开心的事儿。有小孩子一不留神,挣脱了大人看管的手,往前跑,惊得大人急急的在后边追上来,一把提住小孩的衣领,一只手往孩子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大骂,我的伢,马路上车子这么多,不想活了啊。小孩便大哭了起来。人群里便起了一阵哄笑。那走在最后头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脸地酒红,肯定刚才用餐时喝了不少,也大笑起来,满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全都露了出来。拿着烟的手指头,有一个硕大的金箍子在闪着黄色的光。
这条路的有好长的一段是我读书时要经过的地方。那时,马路上,高大的梧桐树与香樟树间开着生长着,给六月天里的马路带来了一片片的荫凉。在树下经过,可以看到路下有清清的池塘,贮满了一池的绿水。塘边的弯柳下,还不时有几个戴着斗笠的人用自制的细竹做成的鱼竿垂钓,有清风送过,拂起细的丝线在水面也动起了一圈圈的细纹。若是春天里经过,池塘边,青山下,尽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一丘接着一丘,田里尽是浓浓的绿色,那是绿绿的紫云英的叶子,连绵像是一整块无垠的绿毯,延伸到山的尽头。而顺着弯弯的公路经过一个很陡的上坡,再下来,又到了山的另一边,而那像是山尽头的绿,到了这边便是更加开阔地平铺开来,伸展开来。
但,现在那无垠的绿色看不到了。田也不是田了。
我看到了往日长绿的地方,都是树,而这些树都一律是被截了肢一样,没有了那生机的绿叶,没有了那些细密的枝条,只有变了形的粗的枝干,弯曲着伸向天空,在雾霾中冰冷地怵望着高空,枝干上还吊着大袋小袋的营养液。它们的根底下,都被一圈圈黄色的高土给包围着,一堆堆的画着圆圈的土连接着,伸展着。我心底里在默默地喊着,我曾经的那些绿色的齐整的田垄都到了哪里去了啊。而现在,只有触目惊心的一圈圈的黄土。黄土上有的树,长着一些绿色的叶子,但是那绿色呀,只能是勉强能称得上绿,却不是那种生机盎然的绿,顶多是能叫得上焦绿吧。可能一到夏天,经不上几个日头,也便会蔫了,枯萎了。这种情况非常多。单车经过,不时发现,有枯死的大树横倒着,躺在了马路边,而捆着它根底部的草绳还是一样结结实实地缠着。这些树啊,原来是有一个温馨的宁静的家,在那里,它们枝繁叶茂,在那里,它们快乐歌唱。它们何曾会想到如今的这般光景。
一路上,从益阳到沅江,都是成片的这种景象,那曾经的绿绿的田野不见了,那流着潺潺水响的池塘不见了。只有这看着只想望到头,却望不到头的移栽了的樟树,光着截断的丫枝的枯干,在雾霾里冷冷地静默着。有几个上坡,我从车上下来,推着车,慢慢地走,眼睛也只是低着看着脚下的石子。初二的这个时候,不时有豪华的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卷起了一阵阵尘土。我不想往外看,因为这一处,已经没有了我的原野,没有了我小时候,走累了,想躲进浓荫里的那一片清凉的翠竹林。我多么希望,转过这一个坡,再抬头时,不再是那一片片断臂的樟树林。可是,转过山坡,还是那无穷的的樟树林,断臂的樟树林。林边的马路上,还砌上了高大的贴着磁砖的拱门,门顶处,写着几个财大气粗的字,什么生态园林。写着有大量名贵花木出售,联系人,某总某总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因为这个行业的兴起,都已经发了财,我看到了马路边上以前那些掩映在竹林中露出矮矮的、用儿时那些熟悉的小青瓦做成的屋檐一角的小土砖房早就不见踪影了。
只有陌生的大屋,像是画里边的形状的大屋,一幢比一幢更加气派的出现在眼前。大屋用漏窗的围墙高高地圈了起来。里边停着各种高档的名贵的车。而马路上,不时有车飞驰而过,卷起一阵阵黄灰,扑在我缓慢地动着的单车上。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9年2月6日大年初二晚上急就)
跨过长江看到雪
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冷。
倚在马路边的栏杆等着公交车的到来。戴着单帽的脑后冷嗖嗖的,还有一阵阵酸酸的隐痛,南方的人又把连着羽绒服的帽子给拂过了头顶,才感觉没有那样的冷了。早晨的北京,还时不时有一阵小风顺着地皮儿在不停地跑,透过人的裤管,叫你的踝关节也冰得不由自主地颤动了起来。对面的大楼显出了太阳的金黄,又是一个大晴天,可是偏偏这一大片金色没有一点点暖气,反倒给它下边一大块没有照上阳光的灰色的地方平添了一层阴森森的寒意。
转过头来,看到了人行道旁的矮树,早已被人用墨绿色帆布的围挡给四边围住了。南方的人看了看这些树,有不少是月季,只要不是冷的时候,它们都开着鲜艳的花,又将那带刺的柔枝伸出来好远,在春风里得意地招摇着。可是现在,花儿早凋谢了,柔枝也早被人整整齐齐地修剪了。只有绿的叶子还留着,可是这绿色带着枯的灰白,没有一点生机。用手轻轻一碰,发现这叶是那样的硬、那样脆,真的是枯死了在枝头,还没有来得及褪出那生命的绿色,就硬硬地被风霜、被这早晨的零下六度给无情地冻僵在了枝头,只留下了叶的形状、叶的颜色。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不停地转着,雪亮的细水如珠玉般地喷射了出来,将下边的小草一遍又一遍地淋湿,可是那小草的叶儿却结上了冰,一层又一层地被裹在了冰的包围里,闪着亮晶晶的寒光。
这就是北方的早晨,晴空下的北方,一切都像是沉浸在冰的寒窖里。尽管有阳光,照在远方落尽了叶的灰黑色树的枯枝上,也叫不起那树桠间硕大的窝里的飞鸟,太冷了啊,它们还在里边抱团睡觉。出租车在脚边冒着丝丝的白烟停了一下,司机漠然地看了一眼,话也不说,丢下一个懒懒的眼神又一溜烟地跑了。从南方来的人,想到北方看一看那北国风光的万里雪飘,看那原驰蜡象的苍苍莽莽。可是,都没有。有的只是冷风,有的只是冷风下寒阳里,紧裹着身子低头赶路的陌生的行人。道边有一个浅浅的坑,里边有层冰,被车轮压过后,碎过后的冰又重新凝结起来,用脚踢了踢,除了脚感觉到了生硬的触痛,冰是纹丝不动。
南方的人,到北方来,没有看到雪,只得悻悻地回去。带着没有看到雪的遗憾重新地跨过长江,回到他的家乡,那里没有雪。哪怕是下着了一点,也在半空中,化着了雨、化为了雾,润湿着那青青的山绿绿的水。
傍晚的火车南下,风驰电掣朝前赶。睡在中铺的南方人辗转反侧不能眠,他很失望啊,没有看到北方的雪。他小时候读了很多关于雪的文章,都是写的北方。那唐朝的李愬带兵衔枚急走雪夜入蔡州、那北风卷地百草折的塞外边关、那北风吹雁雪纷纷下与董大聚而又别的诗人,曾让他又是兴奋又是惆怅的情绪在这无边的黑夜中又暗暗的如游丝般地再次滋生。上铺的陌生人却打着雷响的鼾声更让他难眠。他只得强闭眼睛,听那车轮与铁轨的交响声音。还听到了不同寻常的车外的风的呼啸声,时而低沉,像是在呜咽,时而尖利,像是千军万马在冲锋撕杀。他愀然而起,那声音极远又似极近,就如在耳边,既模糊又真切。复又躺下,在车的摇晃里,不知什么时候,他带着一些的失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车过了信阳、过了武昌,跨过了长江。来到了江南。江南好,江水绿如蓝,江花红似火。此时是冬天,但江南一年四季不寂寞,哪怕是冬天,山茶的红艳也会让人想到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可是啊,跨过了长江,天已蒙蒙亮。窗外,没有了红花,没有了绿树,江南啊,一片白茫茫。
一夜之间,江南大地,全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房子白了、树叶白了、田野白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晶莹的雪白之中,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无垠。北方的旅人在大声的惊呼,北方的大雪下到了南方。而南方的人啊,心里是满满的高兴,却又生出一些的失望,这本是在北方才有的景色啊。
跨过长江,大雪还在下。风挟着漫天的雪花,在团团地的急舞,像是刚被人的捅开了的蜂窝,成千上万的扑闪着白色翅膀的玉蜂在追逐着捅破了窝的倒霉的人。雪落在高树的枝上,带着雪帽的桠枝压得低低的,终于,承受不住了雪的热情,哗啦一声,大团的雪从树枝上滑落了下来,又腾起了团团的雪雾。车下铺的一对老年人,看着这雪,发起了愁。白发的老人嘴里在嘟囔,想到南方来避避寒,没有想到竟是大雪满山。车窗边,一对年青的人,脸上却写尽了喜悦的心情,窗的玻璃蒙上了一层浓的水雾。女孩脱下手套,用纤细的手指在上边画下了许多的心,透过那精致的画痕,窗外的雪,格外的透明。
下了火车,从湿漉漉的地铁口出来,南方的人要坐上高速的汽车过一个小时才能回他江南的小城。雪还在下,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似乎没有在意这是北方还是南方,没有在意这是白天还是晚间,肆意在无边的高空随着风儿飞扬。可是,到了汽车站,站内空空,站口挤着一排人。人人的脸上都是焦急的面容。车站的喇叭不停地在喊,雪大雪大,高速全线封闭,购票的旅客可以在窗口退票。南方的人心里格登了一下,这里离家还有一百多里,高速不通了,回不了家啊。拖着行囊,看着这不停歇的雪花,他深深地犯起了愁。跨过长江回来,看到了雪,可是这雪儿这般的恨心,这般地无情。三千里路后,竟被这最后的一百里路给难住了。
街上的雪越积越厚,除了有几辆公交车在缓慢爬行,车轮处四溅起了黑色的雪泥,便没有了其他的车在跑。停在街边的大车小车,都被厚厚的雪给蒙上了。车站四处,便游荡起了喊客的声音,到宁乡,到益阳。一个小胡子起劲地喊了一句,到宁乡,一百元。没叫上几声,突然,便被一个身体肥胖的女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谁说的是一百,想死吧,喊一百二。这个价钱是平时的十二倍啊。听到那些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的叫喊声,南方的人走入雪中,看一眼那无边的高空,愁苦的心在暗暗地叫,怎么办啊,怎么回家乡。
可是,雪还在下。江南的雪,还在不停地下,风儿正紧,雪儿正猛。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12月30日晚的一场罕见大雪后)
岁末赛歌会
回到桌前,耳畔仍是激越的歌声,眼前仍是如潮的人群。
有幸在元旦之前参加了单位举办的歌咏比赛,听说还拿了个奖,群里的同事们便欢呼起来,有人还点开了一串串喜庆的大红鞭炮在无声地燃放着,要红包的笑声也响成了一片。
天气十分的寒冷了,岁末的时候翻开一周的气象预报,说是马上要降温下雪了。将演出的黑西装白衬衣紧紧地裹在里边,把厚厚的外套穿上,我就骑车直往音乐厅奔去。黄昏的雨下得不大,被一阵阵小风吹着,如毛的冰雨的丝从伞的边缘突然地袭了进来。出门时走得急,手套没有带上,手背触上这雨丝竟有点透心的冷了起来。
穿过音乐厅的侧门,走进了我们队所在的位置找了一处合适观赏的地方坐了下来。老朱就坐在我身旁,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我说着话,一听就是感冒多时,能坚持来参加,也真是难得了。离演出还有一些时间,大厅的座位就坐得满满的了,前边有两排还有几个空的,有人便将脚朝前一步准备挤了进去,站在两边的同志马上扯着那人手臂的衣服,对他说,这一排是坐领导的,呆会就马上过来了。伸出的脚不情愿地悻悻又缩了回来,转过头往后边再看看哪里有空位,可是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在后排站着的人个子可能矮了些,只得焦急地将脚尖掂了起来又放了下去。我望了一下老朱,他也看着我,笑了一下。像是在庆幸,先来一步,抢到了一个空。有家属带着小朋友过来的,手一松,小朋友就溜到了他的同伴边上,一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惹得看管的大人急了,叫着小孩的名字,猫着腰在舞台的前边直往前追。
大幕开启,像那童话故事里美人鱼着装闪着片片鳞样银光的主持人先上台了,一开口,热闹的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宏亮的男声与清脆的女声在大厅的上空响起,激荡,让人特别的、似乎有点急不可待的等着赛歌会的到来哟。可能是有点点紧张,介绍领导的莅临时,女主持人突然将名字稍稍停顿了一下,发现有些失误,旋即马上改了过来。台下的却都听了出来,发出了一阵轻轻的哄笑。我看了一下女主持人漂亮的脸庞上的红一下子加了一层。待领导将稍长的致辞过后,终于等到了第一个出场。
排着整齐的队伍,穿着统一的服装,五彩的灯光打着转儿亮起来又停在了大厅的高空中,幻着了红、蓝与浅紫的圆弧柔和的光。而从大厅高处射下的黄而圆的强光将舞台上的分层排成的四列的队伍全都映在了里面。服饰是那样的一色齐整,人们的脸上都含着微微的笑,女的脖颈处又别有匠心地别上了一个五彩的绸带的小围巾,绸的边沿从肩处松软而自然的垂了下来,与笔挺的服装显得格外的协调。伴奏的音乐随着的指挥的手舒缓地从四边的高空流淌下来,舞台上的人们歌声响起。耳边一时间除了那如阵阵的风吹过无边的山林般的低吟浅语,又如层层的雪浪涌上无垠的岩滩的澎湃怒涛声外,没有了其他声音,台下的观众没有了一点点声音,仿佛整个的人都沉没在这大厅回荡的歌声里。
我在音乐声里微微地闭上眼,感觉除上眼前有点弱的光在动,周围便是静悄悄的一片沉寂,似乎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都在一片静默里悄悄地像被什么地底下的突然出现的魔法给无声息地吸走了一般。只有台上回旋的音乐,婉转的歌声,在耳边,在大厅的上厅如惊涛拍岸、轰然作响;如泉水击石,泠泠悦耳。打开眼睛,我扭头看见老朱,他的眼睛在厚的眼镜片里也是微微的眯着,头还跟着那歌的节奏在一上一下的轻轻的动呢。我又转过身,看了看后面的人,大厅的后边,灯光十分的暗,人黑压压的,有转动的微光从台高空的斜射着,轻轻地转动着,光到之处,照在那一片年轻或是不再年轻的面庞上。我发现所有微光下的人的下颌都稍稍地向上扬着,都是一色的神情,一色的陶醉,似是一个整体地被沉浸在那起伏的音乐的时急时缓的欢乐的海洋里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台上的妻子。中午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我要请假不去参加晚上的赛歌会了。她说,感冒了,这两天咳嗽得厉害,怕是站在台上,忍不住突然咳起来影响了大家。我摸了摸她的前额,好像没有发烧。我想说,好吧,在家里休息哟。话还没有说出口,平日里都爱唱歌的妻又自言自语地说,练了这么久,不去又不好。中午时比早晨起来好了一些,到晚上不会再咳了吧。她还是终于参加了。我望着站在第二排的她,她眼神正专注地看着指挥上下舞动的手,聚精会神地将自己的声音融入到大伙的如潮般奔腾的热情里了。一曲结束,我紧张地看了看她,她却是会心地笑着,静静地等着第二曲的开始。
当指挥的手往空中上举,用力的往回一收,音乐声停了,歌声也停了,大厅继续地沉寂着,可是只有一秒来钟,当人们回过神来,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从后场像汹涌而来的潮般袭来。我看了看周围我们队的同伴们。身后的女伴缩着头前倾着小声对我说,开场的就这么好。不得了啊,我们的怎么办,比不上人家啊。
确实,我的心里也嘀咕起来,也紧张起来。只怕到时唱到中间要是忘记了词,于是又拿起手机,翻开歌词看了看。因为所有的队伍两支曲里边有一支是指定都得唱的,当后边的队伍再唱时,我也跟着轻轻地哼了起来。哼得几遍,像是得了什么安慰或是什么保证似的,心里就显得踏实了些,便接着安心地在台下看起来。我的座位靠着过道,低下头,看到了一小男孩半蹲着倚在我的座位旁,尽管大厅里有暖气在吹,但地下肯定是冰凉的。我拍了一拍男孩的穿着棉衣的肩,他望着舞台的眼睛回转过来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我说,来吧,地上冷,和叔叔坐一块。他又迟疑地盯了我一下,像是盯着一个陌生的人一样,然后起了身来,却往别处走了。
台下听歌是很惬意也可以很陶醉。我们的排在倒数第二个,也感觉很快地轮上了。在后台候场的时候,大家都很自觉地排好队,相互之间会心地笑了一下,似是在彼此之间有一种心灵的默契,都在为自己也为同伴们加油鼓劲呢。当我们的指挥将最后的一个音符收住,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近一个月的辛苦排练似乎收到了回报,好像没有出什么大的纰漏。成绩公布时,大家屏神静气,等主持人宣布,居然还获了个三等奖,大伙儿心里都乐开了花。
赛歌会在专业选手们的高亢嘹亮的歌声中掀起了一阵阵的高潮,我看到了很多台上的熟悉的漂亮的、坚毅的面孔。歌声从他们自信的声音里久久地在大厅的上空绕着、绕着。我看到了那穿着大海人鱼闪着银光般主持的姑娘,她是领唱,一开腔,我就认定了,这便是今晚最好的声音,那样的甜美,那样的千回百转,那样的有穿透力,听着那声音,那歌曲中的遥远的蜿蜒的天路,那白云里展翅的雄鹰,还有那高高青山下的一汪汪碧潭里揉碎着浮藻的幽深绿水,似乎都在呈现着,消失而去,又呈现了出来,真是天籁般的声音啊。
随着人流走出大厅,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夜的细雨里,浑身竟觉得有一种温暖包围着,耳边,不绝的,还是那留在大厅里的歌声……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赛歌会之后2018年12月26日深夜中)
冬至江南来
人还没有起床,打开手机,微信里尽是冬至的祝福语。一年二十四节气里,冬至是怎么的一个时令啊?是意味着冬天到了么?可是前面已有了立冬。也许古人觉得立冬还没太冷,草木的荣枯在那个时候的江南还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山还是那样的青,水还是那样的绿,没有着冬的韵味吧。所以,得待日子再过些时候,到了今天才叫冬至,是冬天真正的到来了。这不,晚上去箴言给孩子送饭归来时,看见暮色里的江南,雨在纷纷蒙蒙地下,天空里一片暗的灰色。在这灰色下,我看到了远山,带着浑身的白的雾气,与天边相接相融,一定睛,看出是山来,转头再看时,发现那山似乎又不见了。只剩下遥远处无穷的空濛。江南地方多是丘陵,多是矮山。远处的山是若隐若现在雨雾之中,而近处的呢,却是显得比多日前庄重肃穆起来。
傍晚的时候,似乎很少见大风呼呼地刮着。起大风一般都是在夜深入静时,人们都躲起了被子里,在梦中,突然会有铁马冰河,突然会被冻醒。起身上厕所时,在那小窗边的缝隙里,有粘在窗沿的塑料纸在上下急闪着,好像是在恐惧地要挣脱着什么。侧着耳朵听,窗外呜呜一片,由远而近,呜呜声里又隐隐地带着尖利的啸声,呼天抢地地从四方八方而来。而这时是傍晚,只有微微地冷风,挟着横飞的雨丝满世界里在跑。有来回的车打着亮的光柱在雨丝里急驰。如果没有这车的灯,还感觉不到雨的细密。在黄而直的来回快速移动的光柱里,不知有多少条雨丝在上上下下交织着,斜舞着,带着晶莹的黄而亮的颜色,在这一处出现又倏然消失,而另一处黄的光里,又有这千万条的雨丝在重现。
这里的黄昏,近处的山在暮雨中已显出了冬的颜色,冬的滋味来了。白色的雾在近处的山里显得薄了很多,依在山腰,像是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动。而白雾的上边,山是青黑,叫着黑色,似乎又没有墨那般的浓;但完全和绿色是挂不上勾来的,哪怕是深绿吧、浓绿或是墨绿吧。都沾不上一点边。我在中国美术馆看过名家的山水图,就是墨绿,也总得带上一点点绿。可是如果要把眼前的山色给画下来,绝对是不能掺进出一丝毫的绿色的。因为是冬至时节了啊。那些显示着生命的绿色,要不是在凛冽的寒冬里被冷给萎顿了,给风儿给刮跑了。要不,就是将那生命的绿都给收藏了起来,只等着春天给它们唤醒了。也许黛这个字很适合此时的山色,先祖们造字时估计也是考虑到几千年以后会有人还在为这满眼的山的青黑发着愁,所以就造了个黛字。一看这字形,就知道了冬至的山啊,青青黑黑的,在雨里静穆着,无声地,像是在等着什么,是等着一场雪来?可是啊,在江南,哪怕是过了小雪大雪,却始终不见雪来,除了难得的几天晴色,就是阴沉的雨天,一天到晚,在廊檐,将丝丝的雨,汇聚成滴,一点,一点,滴落到檐下的梧桐的枯叶上,啪,啪,响着、响着。没有心绪的人倒是很觉悠然。倘或带上了半点的愁,那点点滴滴,伴着黄昏,会让人,长叹一声,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若是等着春来,那还得慢慢地挨,挨过了这漫长的冷的冬季,到了春天再焕发青春的肌肤。
山的脚下,是一个长长方方的池塘。家乡的池塘都是依着山、或者是在屋的地坪脚下人工地开挖出来的,山是怎么个走势,塘就是个什么样的形状。于是,塘名就有了腰塘、猪婆塘等名称,尽管有的名字不雅,甚至带着很浓的俗味,但是千百年来,叫习惯了,倒是觉得很亲切。慢慢地叫着,这塘名就成了这块的地名了。我不知道这塘叫着什么名字,但是,这几年里,来送饭的次数逐年的增多,一来二去,总是隔着铁栏杆的围墙从它的身边不远的地方经过,看得多了,也就格外的熟悉起来。春夏时季,江南雨水多,大雨过后,池塘边高处的小沟渠里,水哗哗地流泻而下,白里带着嫩黄,颇有急湍若箭的味道。不多时,池塘的水便慢慢的满起来。有蚊子的傍晚,从这时经过,如果不是急走。想着看那水的潺湲,或是想着仔细听一下那稻香从田里吹来激起池塘里蛙的鸣声。回家时,你就会看到,脚腿之处,尽是红肿,塘边的蚊子太多了。到了深秋时,塘里的水比平时少了一些,水色也变得清亮起来,像是一方平整的镜子,青山的倒影,蓝天里的白云,静静地映在了水中,和着池塘边的一个小小的竹做的筏子,自然地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画。我想,那个时候,要是轻解船缆,微点船篙,小筏便会荡漾于水的中央,小舟上的人若是低头,会不是迷迷糊糊起来,怀疑自己是荡舟一池的秋水之中,还是徐行在蓝天云影里。
就是下雨吧,秋天,尤其是深秋,这时的雨也不会很大。没有夏里的瓢泼大雨滂沱而下,有的只是绵绵的秋雨应着风,悠悠地下。我们这里管这种雨叫,秋风麻雨。想像着这四个字,似乎也是一幅稍显清凉与寂寞的山水画呢。秋雨扯着线,从天空着下来,击在平静的池塘里,池塘也有了些反应,微微地起着圈圈的涟漪,由小而大层层地向外扩散。遇着了另一处,再另一处,于是千百个涟漪就交织着重叠着向外不停地漾动着,平静的水面不见了,尽是縠皱的波纹。那吹皱一池秋水,也许就并不是秋风的功劳了,而是这秋风下丝丝细雨的一点一点的绘成的吧。
可是,现在是冬至了,而且已经是冬至的下雨的傍晚,冰一样寒的雨丝从半空中在风里飘忽着,落到了水面。在这冷的快要天黑的暮色里,水面一样的起着圈圈交织的涟漪的波纹,可是这水面,是那样的暗,那样的沉,这样波纹不似平常,仿佛没有了动静,都成了凝固的冰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姿势。就像我往年的这个时候,在落日时,来到了紫禁城外的护墙的河面,那是一整块的冰,像是起着纹的毛玻璃,静静地卧于池边枯褐色的高柳脱叶的枝条之下。在这江南的冬的池塘里,没有冰,可是起着了冰的模样,冰的味道,叫人一眼看上去,想着想着,就觉得脚下生着了无边的冬至湿冷的寒意。
这,就是冬至时的江南。(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冬至晚)
有个女孩名叫小芳
新盖的县委办公大楼十分气派,号称机关第一局的招商局就在一楼。每次到县委办文办事经过招商局的门口时,我总是有心无意的往招商局办公室的门口偷偷地瞅上几眼,次数多了,人家便起了疑心。招商局办公室张主任是一个十分热心的女同志,终天有一次,我给她逮住了,在办公室里,她笑着对我说,是不是你也看上了小芳啦?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转头看了一下三米开外坐在办公桌旁看报纸的小芳,金色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正照在她那迷人的身段上,报纸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出她的表情。我感到一种目眩。的确,这年春天,招商局新进了两个模样俊俏的女大学生,以小芳尤为漂亮。听张主任的话,似乎象我一样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年青人远不止我一个呢?在这位经验老道的主任面前,哪怕是最内向的人又有什么事能够隐瞒得了呢,我只好老实地将我的心事和盘托出,她很爽快地答应帮我探探口信、穿针引线。我高兴极了,可是没有过几天,她却很委婉地将小芳意思告诉了我。我一阵眩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的。
来师大读研究生以前,我是一个小县城教育局办公室的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一天到晚上班下班,忙于写情况总结、汇报发言,以及迎来送往等一些烦杂琐碎的事务。工作三年了,工资没有上涨、职位没有提升,而眼镜度数却如同汛期的河水急剧攀升。我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便暗自翻开考研的教材,渴望重温大学生活的单纯。
盛夏时节,我终于收到了来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可是机关的特大新闻,同事们都很纳闷,平时很少见我工作时看书呀。哎,他们哪里知道我有着三更半夜挑灯苦读的艰辛。有人笑称:自这里盘古开天以来,还没有出过个正正规规的研究生。消息不胫而走,甚至县委书记也在一次大会上点名表扬,这段时期,我俨然成了全县机关年青的公务员学习的榜样。
这天,我因事又到了县委办公楼,路过招商局办公室时我侧目一看,里面只有小芳在低头做着什么,迟疑了一下,我轻轻的咳了一声走了进去,她抬起头看见我来了,慌忙把手中的书放进了抽屉,站起来。那一定是本时下的流行小说吧,我暗自想,现在的漂亮女孩就是看这种书来蹭完上班的八个小时。“啊,是匡哥来了,恭喜你考上了研究生呀。”说这话时,她脸上堆满了快乐的笑容。听这话,我心里就十分高兴,更何况是从以前心仪的美女嘴里蹦出来。“匡哥,考你那学校难吗?”“怎么没见你看什么书就考了这么高的分呢”“我也想考呢,告诉我学习有什么窍门吗?”,伴着一杯热乎的“龙井”,一连串的追问从她的樱桃小嘴脱口而出。我不无得意地象是回答中外记者的提问一样口若悬河地卖弄着自己的考试经,看着她那似是求知若渴的模样,再一想到她以前对我的冷漠,心里更产生了一种精神胜利的快感,看你还敢小瞅我。临出来时,她送我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拿了一张纸条递给我,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嘱我,“记住到学校要和我联系哟。”我“嗯”了一声,随手把纸条放进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过了教师节,我就要到离职读书去了。九月十日,单位的欢送宴结束后,在到校的出租车上,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小芳发来的,“匡哥,祝你教师节快乐!你一定要记住和我保持联系噢。”我不在意的笑了笑,“不要再提醒啦,答应了的事我会记住的。”回完信后,我随手将手机插在裤兜里。
到校时已经很晚了,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我发现裤兜里的手机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买了一个小灵通。
学校的学习生活十分的紧张,比起我们在单位的悠闲生活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不知不觉,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一天在英语课上,我扭头一眼看见一个女孩正聚精会神地拿着手机写短信,突然,我想起了给小芳的承诺“和她保持联系”。现在正是明年考研的报名时间,说不定她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呢。想到这里,我马上掏出手机准备发短信过去。糟了,以前的号码全贮存在那个已经丢失的手机上了。我拼命地回忆着小芳的手机号,但无济于事,怎么办?我的脑子乱轰轰的。“匡列辉”,老师在喊我回答问题,我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教室里漾起一阵轻微的哄笑。
在寝室里,我将自己所有的东西翻了一遍了,没有找到小芳的号码。我在焦灼中度过了两天。后来想到了一个办法,打电话到原来的单位托人终于弄到了小芳的手机号码。我赶紧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了小芳熟悉的声音,我正要道歉向她说明没有及时回电话的原因。她打断了我的话,说她也一直很是纳闷我答应过发短信给她,但为什么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了。她说,她了解我应该不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也是后来才从我原单位朋友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告诉我,其实她参加工作后一直将个人的一些事情放在一边,暗中准备考研,但是几次都失败了。在得知我考上后,她很惊奇,同时更坚定了她屡败屡战的决心。多么好的的姑娘呀,好有毅力!我不禁一颤,为我以前对她的误解而感到自责和内疚。她还告诉我,她已经报考了我在读学校的研究生考试,并一直期待我和联系上,以便请我提出些参考意见,及时解答她学习中的一些困惑。“现在才给你联系上,不迟吧?”我不安地问道。“怎会呢?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电话那边传来了她甜甜的声音,“你能帮我到研究生院买几套往年的考研试卷吗?”“好吧。”我好象是得到了一阵极大的信任似的,爽快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我飞快地朝山坡上跑去。在金色的阳光辉映下,隐现在山间的研究生院大楼红瓦白墙格外耀眼。
(2005年10月写于湖南师大,中国社会科学院匡列辉2018年12月再次修改)
赶年会
在北京的时候,就想着下周末有个年会在我南方的单位要举办。
很久没有来北京了,但是还有学业,所以必须得在北京淹留几日。看着曾经熟悉的冬景,那阳光下风声里的梧桐叶儿黄了、涩了,从枝尖掉了下了,在地上横着跑,擦着地不肯停下来,发出干哑的沙沙声。宿舍楼前有一个人工的“中”字型的小水池,穿着长雨衣雨靴的几个人正弯着腰将池里春夏时游来游去的金鱼捞起来,放进一个大的塑料桶里边。我凑近去看了一眼,这些曾经快活地在夏天时冲着我吐着泡儿顽皮地摆着轻盈的红色的小尾巴一闪而过的小东西们,现在似乎也长大了不少。它们在桶里上下地跳着,像要窜出桶来,眼神是焦急的,也带着些恐惧与愤怒。它们不懂得人心。也许是怕他们被冻坏了吧,工人们小心地将它们捞起又抬到室内去了。我和同学吃过午饭走在冷风里阳光下的环校小道上,那高大的白杨,那枯灰的紫藤的茎,让我看着,心里起着一阵阵酸楚来,眼睛也迷离了,过去的两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起走在这路上,那曾经的景物依然,那曾经的笑声却消逝在过去的风里了,只留下我心底里微隐着的长长的叹惜,叹惜罢了。
本想多呆上几天,但是一想着南方的学校还有课要上,还有年会一定得参加。所以,办完紧要的事情,就买下了回南方的车票,告别了我北方的枯叶们、吐泡的小鱼们,告别了明年那依然是花团锦簇如瀑流下的紫藤萝的枯白的干儿们,从干冷的北方加到了飘着毛细如冰丝一般寒雨的南方。
年底的会特别的多,在朋友的圈里,只要爱开会的人,这段时间,天天都可以排得上。我既喜欢热闹,又有时喜欢独处。所以开会也得有选择,也是还得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答应了人家好久的会,也会无由地突然不想去参加了。有时本没有在计划中的会,突然因一个事情或是有好友招呼一声,就会心血来潮,当天下午就赶了过去。后来,我在反思,为什么会是这样,也就想到了年到四十,便可逾距,从心所欲了吧。凡事都顺从着自己的心意,不在为难,也不再勉强自己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了。
唯独这个年会,我是得认真地去参加的。因为在我的所任教的单位召开,而且有许多在我生命的长河时段里有过交集,给过我许多的帮助与润泽的人要在这里相聚一起。
会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被编进了会务组。周五下午的第一个事情就是去省城接自己的老师。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就拐进了湖南师大公管院那个叫景德楼的贴着红褐色细条磁砖盖着绿色琉璃的教学楼前。三年多前,从师大毕业以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回这里了。停车出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是湿润润的清凉,由于上午上了些课,嗓子有点儿干痒,现在突然地吸上这么一口,居然在清与凉里还感觉到有一丝丝薄荷般的甜味儿。这时已是大雪节令时候,北方大片的地方已经飘着了雪花。而在岳麓山下,除了那些低矮的红枫用那暗红的霜叶提示着冬的到来,其他的樟树啊,桂树啊,都还是一片青青的绿色。有细雨淋湿着,绿的叶面还透着一点点白的亮光,千百点白的光,直闪着你的眼睛。
老师从楼梯走下来,穿着深色的棉衣,脖上还围着与衣服色儿非常相衬的围巾,一个学生急步地迎面走上去,想是等了好久一样,急切地向老师询问着一个什么事儿。我停下了脚步,立在了台阶边上。很快,老师和同学说完话,扭过头来看见了我。笑盈盈的,老远伸出手来,叫着我的名字。我连忙将戴在头上的小软帽取来了揣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因为北方太冷了,只能搞过帽子戴着,久而久之戴习惯了便取不下来了。我认为自己戴着它很丑,怕老师看见了我的丑相。赶紧三步并着两步跑上前,一只手将老师的提着的一个用来装着公文的袋子接了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了老师的手。老师的手很温暖,老师微笑着,看着我,笑的眼神从眼镜片儿里边透了出来,照在我的身上,在这阴冷的飘着冰丝般的冬雨里,我似乎感觉到这眼神是那样的透亮,那样的豁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师生情谊此刻像是一股暖流,绕遍了我的全身。
在回举办地我的单位的高速路上,车开得很平稳。我和老师坐在后排,快乐地谈笑着。有时笑声突然地大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开着车的师傅也像是受到了感染,时不时地插上几句来。老师送给我一本刚出版的著作,打开厚的封面,有老师工整地写着赠给我读的字样,还盖着红红的印章。老师的字遒劲有力,一如给我们讲座时那充满着力量的铿锵宏亮的上课声。我好好的收起来。远在北京时,我就喜欢泡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在那些期刊里,不时会找到老师的新近发的文章。我便会全神贯注地读起来,读到精要的地方,便记载下来。我总是感觉一个人的人生匆忙,就拿一天来说吧,从早晨到晚上,似是一瞬而过,时间实在是太宝贵了,不容得你浪费须许。所以在阅读时,我总是有自己的选择。当我读老师的文字时,我会深深地为他思想的深邃洞明、为他纵笔的汪洋恣睢而折服,也就暗地里模仿起来。听我这么一说,老师开心地笑起来,说,好,还要多读一下其他人的,读大家的,在读中思考,在创作中日新。
我谈到自己四十来年里,断断续续的一会儿工作,单位也是从乡下到城里,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又来来回回换了四五个处,从又一会儿走南上北考学与求学,人生的轨迹好像总是在弯弯曲曲地行进着,像是小小的蜗牛,软的背背着硬的重壳在艰难地爬。于是,我便羡慕起老师刚谈到的他的那些一直在读书,从小学从未曾中断地读到博后留在了学校的同学。在这里时,我的先前的笑声停住了,无由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师听到了,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匡,人生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没有想到,你一路走来,也有好多人在羡慕着你呢。在工作中求学,又在学习中工作,你既读了写在纸上的圣贤之书,同时又用自己的脚在懈地丈量着足下的土地,读着一本社会的实践的大书,在学中悟道,自己的人生践履与生活的酸甜苦乐也会无影无形的溶入到你的求学问道中,这是别人所没有啊。是的,长久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恼着我,甚到让我在独处时想到了别人的种种看似的腾达而生出种种莫名的自卑来。是老师的几句话,一下子似是有一双有力地大手,从我的肩上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又像是从蜗牛的软的背上卸下了沉重的壳,我蓦地觉得有一种春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人也无比地轻松起来了。
第二天便是开会。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会场人气很旺,我坐在签到处,帮着递资料,还有周边的一些与会的人是早上赶过来的,一小会儿,堆在桌边的如小山般的资料袋就领完了。两百人的会场坐得满满的,会场后边的过道上也挤满了本校安排来听会的学生,年会,一年一次,好容易轮到这里举办,机会很是难得。会议的主持人是会长。我特别喜欢他的幽默和睿智的大家风范,他一开口,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磁力,紧紧地吸引着每一个与会者的眼神,会场一下子安静起来,也显得庄重起来。但是没有过多久,这种庄重就被他用一句小小的戏谑语轻轻地如风般搅动了一下,哄的一声,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会心的笑声,会场的上空便荡漾着一阵阵快乐的气氛。
会场左边的门不知怎么地被吹开了,风灌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便猫着腰起身准备关门,一转头,看到了承办方我的领导脸上的焦急的愁容。室外还在下着小雨,安排了的照相怎么办啊。等到前两个嘉宾讲完话,雨似乎小了很多,院里的领导在微信里指令着,照相组的同志赶紧搬凳到图书馆前阶马上准备合影。我想了想,也从后门遛了出来,帮着帮忙。有安排了任务的五十多岁的女同事也正将条凳从室内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搬了下来,两个来回,我就看到了她的脸是红红的了。她看着我,长长地喘了口气,笑起来。刚放好,坐的上边就集满了细密的水珠,又只得找来几块干净的抹布备着。人群从会场涌了出来,会长走在最前面,雨还在下,他一挥手说,快点照,大家站好。于是,我们又急忙将湿的凳子移开。待照相结束,我摸了摸同事的手心,都是热乎乎的。相片照也来发在群里,大家的脸上也都含着笑,特别有意思的是,图书馆上方有一个长长的标语,标语前头两个鲜艳的大红的字“人才”赫然被截进了图片中。
被邀的嘉宾都是十分的重量级。其中就有卢总,卢总的讲座总是吸引着我,在我师大读书时是如此。已多时没有听他讲过了,今天在台下听他讲完,我才发现自己抬着的头下,脖子已经扭酸了,不知不觉听着一下子就是三四十分钟过去了。他讲座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准备着一堆的文字稿,也没有什么预先的幻灯片贮在了电脑里边。就是一个手写的提纲,轻轻松松地往台上一站,强大的气场就从站立着的那里散发开来。合影结束,他就匆匆地往北京赶,送他离开会场的路上,他握着我的手,笑着对我说,看过我的一些东西,写得好,以后多交流。我知道就是一个长者对后辈的鼓励和期望。为着足下的这块土地,生活或是曾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有一份责任为之而努力啊。
过了几天,卢总将整理好了的发言稿传给我。再次认真阅读,开会那天热闹的情景便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12月13日深夜急就)
画馆半日游
汪老师的课正听得起劲,微信突然响起。是赵兄的语音,来了三条了。我赶忙低下头,匆匆地打了几个字,在听课呢,请短信哟。他说,下午,吉舜兄邀一起去中国美术馆看展览,十二点的摆渡车出发。听说是看美展,课也不顾听了。猫着腰,假装用手机捂在耳朵旁做接电话状,悄悄地从教室后门溜了出来。一出教学楼,便飞也似的朝摆渡车的停的方向奔去。
在地铁上,两个伙伴告诉我,中国美术馆每个月都有不同主题的美术展览可以参观呢。上次不久,为纪念漫画家丰子恺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特意办了个漫画人生的画展,展出了很多《大树画集》里边的真迹。两伙伴说得兴奋,我就更加羡慕起来。丰先生的文章写得好,我还曾以他的同名文章写过。写好后,两相对照,感觉总是有这里或那里隐约中难以比得上。而他的画呢,更是让我折服,寥寥几笔,一幅幅很有意境的月夜、春风、远山近水,以及风俗人情的图画就跃然纸上了。可惜,展出已经结束,而这次新的就不容错过了。
越是想快点见到,就越嫌平日里像风一样呼啸而过的地铁也慢了起来。好容易出得站来,我在站口的台阶停了一会儿,左右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四处的景色似曾相识,再抬头看到高耸的大楼幕墙上几个金色的大字,华侨大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才明白,昨天来开会的博源宾馆就是在华侨大厦的正对面。这次,真可以算得上是故地重游了。而中国美术馆也就在附近不远。穿过两个人行道,前边就到了。
过了安检,推开高大厚重的玻璃门,我们就直往三楼的新展厅赶了过去。展厅的空间很大,还没进三号展厅,里边就传来了电视片的介绍声音。大门是敞开着的,宽大的彩布从厅的高空中悬挂了下来,上面几个遒劲的行书又带有一点点隶书意味的大字,美在阿拉善。字是美术馆馆长写的,第二个和第四个字稍稍地有点小,前后的字显得又粗又黑,每个字的收笔处还自然地带上一些飞白,形成了一种布局的对称美。原来这里是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举办的岩画和居延汉简艺术展。因为今天是开展的第七天了,里边的人听说不如前几天多,但是也是人来人往的,却不是非常的拥挤,正适合慢慢地驻足细细的欣赏。
进得门来,墙的左边便是满墙的深褐或是褚红色的石岩。石岩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有人物劳动的场景,也有家族生活的日常画面,而更多的是一些动物,或群居,或是一只单独地画着。画得非常的粗朴,像是初学的蒙童涂鸦之作,但又非常地通俗浅显,让人一看就明白画的是什么,或是画者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我暗暗地疑心起来,这堵巨大的岩画墙壁是怎样从千里之外的内蒙用什么样的工具运来的啊。我想用手轻轻地触摸一下,感受着这古远岩石的粗糙质感。用食指偷偷地点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这只是一幅写真的巨幅画像。这凹凸有致的石头,太逼真了,差点骗过了我的眼睛。而真的岩画正单独地立在厅中央的几个错落有序排放着的暗红的高脚桌上。
未来得及仔细看用中文和英文写着的前言介绍,我们就散落在各个大小形状都不相同的岩石前,弯下腰来,将头低着,把眼睛尽量地凑近欣赏起来。有的石头是较光滑的椭圆状,有的却是四面嶙峋突起很是尖锐;有的很大约莫有几百公斤重,而有的却只有拳头大小。却都是如写真画幅里的石头一般深褐或是暗红的颜色。岩画刻在石头的正面,有点线条很粗很深,线的拐弯处转折较为生硬,那是用工具用力凿出来的。而有的则只是用柔和的细线刻着,转折也显得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一样自然。可是刻得似乎有点浅,几千年的风风雨雨,石头的表面风化侵蚀了不少,线条又有点点中断。但是无论是深凿还是细刻,都看得很清楚古老时代的作者们想要用手中的工具表达着他们想要表达的什么内容。赵兄的爱打篮球斗牛的室友正在热恋之中,没有跟来。他便用手机拍了一幅两头公牛正在打架的岩画给传了过去。说是送给室友做个微信的头像。画面很简单,但是很传神,两牛尖尖的角死死地缠在一起用力抵着,前面的两个蹄子高高地扬起,而两条腿都微微弯曲着,似是铆足了劲儿谁也不肯让着半步。前蹄下还有两根浅浅的斜线,像是奋蹄腾起的扬尘,这么想着,也足够使人惊心动魄的了。
大厅的一个角落,安放着一个小小的石头。上边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圈里有三个一样大小的圆点,两个并排在一条线上,其余的一个在下边。我起初没有太看明白画的是什么。再仔细看了石头右下放的说明。原来这是新石器时代人们画的一个人的头像。我和赵兄都笑了起来,这也是画?三岁的小孩只怕都画得不止这样好哟。我想,说不定这就是当时三岁的小孩子画的吧。这样想着,移开几步,再回头,却又发现这可笑的头像似乎在朝着我们挤眉弄眼地做扮着鬼脸呢。转过一个屏风,是一块巨石,这可能是展厅最大的一幅岩画了。画的是石器时代的人们集体狩猎的场面。线条深深浅浅地,刻着几十个远古的人手持长长短短的工具和石块,正在围着一群四处逃散的野猪、野牛、野羊、野鹿。可以想像得出,当时围猎时众人的叫喊声,野兽的嘶鸣声,奔跑声,混在一起,那是多么的紧张,又是多么的壮观啊。复杂的画面线条的风格也有不同,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创作,倒像是一群人的集体合作。画面形像也十分的朴实,人就是用简简单单的线条勾勒出四肢和脑袋。但是每一个形体的特征都又特别的鲜明,你看那狂奔的野鹿,前腿屈后腿伸,像是要飞起来,而它头顶的梅花枝般的角高高地竖起,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别的动物。我内心不禁暗暗地为古人们这看似粗朴却又是极为精巧的构思和准确的表达而赞叹起来。
立在像折扇一样的屏风前的桌子上,是用精致的玻璃盒保护起来的从内蒙阿拉善居延出土的汉简。我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古人写在竹片上的字。之前的历史书和字帖上所见到的不是实物的相片就是拓片。我总是以为汉初人所用的竹简是有楠竹片那么宽,又有两三尺长,因为听说汉武帝每天要读的简片需要两个身强力壮的武士吃力地抬进宫中。而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竹简一下子就颠覆了我三四十年的想像。每一片竹简被古人削得很平,大都只有中指来宽,长不过半尺。而上边的字是用很细的笔醮着墨写成的,墨的颜色有的还很黑,字一笔一画非常的工整,写的是汉隶,每一个字的收笔格外的重,横和捺都写得了粗的蚕头燕尾状,笔尖抬起出锋时都微微拖出个很轻巧的尖尖来。一根竹简就是一件小小的精致的书法作品。我们三个都俯下身子仔细地瞅着,每个字都认得清,字与字连起来,意思也大抵明白了。二千多年的中华文化就是依附在这一根根小小的竹片上生生不息啊。
在阿拉善的展厅里,半天里,我们都很少说话,来来往往的人,有戴老花镜的老人,也有年轻的小伙小姑娘们。不时,身边还会有几个异域的黄头发蓝眼睛。他们都惊叹于中国古代这璀璨的文化之美,驻足在一件件珍贵的文物面前,久久流连。
(中国社会科学院匡列辉2018年11月29日晚急写)
地下铁
有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京了,突然发现一切熟悉的景物慢慢地都在变化,变得陌生起来了。还没有到小院,老远隔着镂空的铁栏杆,看到了往日天天晨跑的操场边,灰白的水泥楼梯被漆成了暗红色,每一个台阶上都摆上了或红或黄或是蓝色的塑料座椅,看来是成了看竞赛或是演出的观众席了。朝前再走几百米,就到了小院的北边,以前,总有慵慵懒懒的人揉着睡眼拖着拖鞋,在太阳老高了的时候从送外卖的人往栏杆外递快餐的那一处,变成了一张铁边的门,门上方围成了一个半圆弧的蓝雨棚。用院里发的卡往门边的感应区一放,卡嗒一声,门就开了。宿舍的右边,是一排高柳。六月的时候,千万绿而细长的柳叶柳枝里,知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在哼唱着他们得意的曲子。可是,现在,绿叶还有些,静静地立在零下的温度里,等着风儿将它们冻枯的壳儿吹走。隔着马路往宿舍走,边上也有十来棵柳树,它们的往日里伸向高空的枝不见了,枝下垂着的叶儿也不见了,只剩下三米来高的一截黑的枝干分着三四个短短的杈,似是静立,又是哭泣;而那杈的边上约莫又长了长长短短的一些极细的嫩枝,枝上还有几片干涩的绿叶,在冷风中瑟瑟在抖。
我知道卓君今天很早就要赶到文学所里去主持一个论坛,很早开门,发现他已从自己的房里出来,提着个包,急匆匆地从走廊上赶往电梯口。看见了我,他就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说,快点走吧。得赶上摆渡车。时间来不急了。
于是,我顺手带关了房门,跟着一阵风儿似的从电梯口出来,直往车的方向跑过去。到所里举办论坛的博源宾馆,得从摆渡车下来后,经过房山线、九号线和六号线等地铁。同行的还有湖南的大学一个低年级的老师,他俩在前边走得很快,我只得加快脚步。过安检时,习惯性地从包里掏出乘车卡来往通道的关卡感应区贴近,没有半点反应,我又反复试了两次,还是没有动静。他们已经过了关卡走了十来步,准备踏上上去的电梯,突然发现我在通道口困住了,便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惊愕地看着我。我低头看了一下卡,才发现手里的是食堂里的饭卡,抱歉地望着他们难为情地笑了一下,重新从包里翻出乘车卡来,过了通道。
早晨七点多的地铁人真的多。
我们三个站在了车门靠里边一些。四边都是人,戴着眼镜的,戴着口罩的,围着围巾的,大家都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拉出了上头的钢做的扶手,上百只手往上伸着,露出了一小截白的、黝黑的皮肤,像是冬天里晒着的沥了水的吊着脖子的鸡啊鸭呀,直直地吊着,随着车的晃动在步调一致地前倾、后仰。皮肤上有的还围着个金的手链或是圆的表,发出金色或是冷白色的光。车在往前跑,里边很安静,除了地铁轮与钢轨摩擦时发出的轰轰隆隆地声响以外,好像没有其他声音了。只是一片安静,我扭头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子的人,正好,碰上了他的眼神。是一种冷漠的,茫然的眼神,里边还有一点点朦朦的无精打采的睡意。他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迅速地将头换了一个方向,又仰起来,朝着车顶张开大嘴,长长地打了一个深深地哈欠。
地下铁有时也在地上跑着。从车窗往外望,发现贴着车窗玻璃,有半透明的影子急速地往后闪动,前边的一闪而过,后边的像是台风卷起的浪花,急速地排山倒海般地逼近,又后退。我想看清楚,但便是最尽力也是无济于事。只等过了好一会,这些影子才从车窗处消失,我才明白,刚才的那些,原来是车经过有居民所住的地方时,在铁轨两旁立起的隔音的玻璃墙。
没有了隔音玻璃的墙,视野便开阔起来,外边的景色一览无余地慢慢地从眼前出现又消失。到处都是一片枯的黄灰色。地上的苇草丛,一簇接着一簇,叶子都枯萎了,那些从叶间伸出的细长的茎也枯了,茎顶部那些白的絮儿早已被风吹走,只剩下那些曾经长着絮的干黄的细丝齐齐直指着来过的风的方向。而枯黄的草地上,却分明地现出两条灰白的道来,等距离地平行着,扭动着,弯弯曲曲地在地上画着不规则地圈儿,然后,歪斜着,伸向到那看不清的远方。我想,那定是来回跑动着的农用的小车拖拉机留下的车辙的印儿。来北京前的几天,仔细留意了一下北京的天,说是有重度的雾霾。我担心起来,便问同学。同学回信说,是啊昨天还有好大的雾,听说你一来,风就吹了一夜,把霾都给吹走啦。我笑了笑。是的,现在霾是没有了,很远地地方都看得较清楚了。草地的尽头,似乎是雾里的山峦,白雾绕着着,只有着隐约的灰色的起伏的影儿。
太阳在那白雾深处慢慢地升了起来。有雾罩着,先是朦朦胧胧的雾里有一团白的光,没有等多久,那团光就升得高了起来,从云雾中伸出头来,显出了一个黄白色的圈儿,却又一点儿也不刺眼。在斜着的半空着跟着车儿在跑。黄白色的光底下,枯草丛上边,有的地方长满了树。六月时,我坐地铁经过这里时,下着大雨,风挟着雨横着飞,窗外的这些树的宽大的绿叶也翻飞起来,一会儿绿,一会儿又显出白色的叶的背面。隔着窗,似乎还可以听见那呼啦啦的风雨声,哗啦啦的叶片儿随风儿哗啦啦地飘动声,以及那一排排杨柳的细枝嫩叶在风中的回旋与翻滚声。然而,今天,那些声儿消失了,那些绿的叶,柔的枝也不见了。只剩下了单调的枯黑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浅浅的白雾里枯灰的成了朦胧一团的细枝。远远望去,一片一片的,像是过了一场大火后,留下的残存的萧条。而那枝间游动的雾,是不是火后的灰烬里冒着的余烟。
我低下了头,心底里不禁无限地怀念起我的江南来。昨天的时候,我还在江南,那里有绿的山,绿的树,绿叶间也有了斑斓的颜色,红的、黄的,都是那样的明艳,那样的亲切。绿树下清清的水,在缓缓地流。池塘里,垂柳长长的影里有成群的鸭在嬉戏,或是有一两只鹅在轻轻地游动。突然,它们来了兴致,便在水中立起了身子,展开长长的雪白的翅膀,将脖子前伸,长长地歌唱着,又扑腾着翅膀朝前追赶着,激起了银样的水花在闪着白色的光亮。
蓦的,眼前黑了,地铁进入到了地下,原来的轰隆声,在地下的通道里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回响,似是隔着车窗响起了滚滚的雷声。车厢里更加安静下来。只有漠然的,没有睡醒的眼神。坐在椅上的人,都低着了脑袋,怀抱着大包小包,有的好像是打着盹儿。眼前那随着车儿一起一伏的人浪,似乎与他们没有了半点的关系。可是,无论是坐着的或是站着的人,好大一部分都是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横或是竖着拿着的手机。目光与手机的屏幕紧紧地牵着,一刻也不离,哪怕是前俯后仰的人浪突然又涌了过来。戴着长长睫毛、画着口红的年青女士只是稍稍一偏头缩着眉头厌恶地看了一下猛地贴到了她身上的人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安心地将眼神放在了手机的屏上。
我看了一下卓君,他似乎是在默默地闭目养神。地铁到了大葆台,停了下来。车门外的站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时间是七点多,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车门还没有开,数不清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脸就贴在了车窗上了。与车厢里的安静相比,外边吵吵嚷嚷的,有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在喊,站好一点,站好一点。车门一开,唰的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像山上滔滔的泥石流瞬间便把我和卓君冲开了好远,身边突然就全是陌生地面孔喘着带着各种味的粗气还在往里挤。外面的红袖章一边两手用力地推半个身子还露在车外的人的后背,一边大声地叫着,往里挤,往里挤,车门关不了,再往里挤啊。
车身抖动了一下,又飞快地往无边地黑暗处朝前跑去,轰轰隆隆的,轰轰隆隆的……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11月28日深夜写于房山小院)
小步湘江
最近好像很忙。直到有同学来微信告诉我,匡哥,我们到了湖南开会,你在不?快一年的时间没有和曾经朝夕相处的同窗见过面了,一听说有同学来,心里突然一种很想很想马上紧紧握手的冲动温暖地在心尖升腾。
同学和老师们都是在长沙开会。可是几千里外来的大家一般是不会说来长沙开会的,长沙太小了,就知道说是湖南。就如同我到了太原或是宜春,我会对同学说,我到了你们山西啊,到了江西啊。在中国的地图上,湖南像一个哲人的头像稳稳地立在长江中下游的南边。而长沙呢,只是那头像上的一个小小的点。我的同学很多,一届一百个,五湖四海都有。对于湖南,在北方时,大家一说起,马上就想起了东方红,太阳升;就想起了奋战的将军、开国的元勋。说得连在我这个在外地的湖南人也情不自禁的激动起来。尽管我在湖南的湘北的一个小城,距长沙还有百余公里,小的时候,听大人说起长沙,说起北京,也还天真地以为,这两个大地方,就是远在天边挨得很近两处呢。
听到同学来的消息,我的心就飞了起来。
清晨的星城长沙很早就醒来了,尽管是双休的第一天。可是漫步在湘江大桥上,看到的都是车水马龙,飞驰的各色小车发出的轰轰响声在桥上汇成了一阵又一阵的急流拍岸的洪涛浪响,滚滚隆隆的,老远都有回音,然而回音也没有半点消逝,随着桥的尾部延伸着,轻轻地拐上一个缓而长的弯儿,一直融进了那清晨里茏着轻纱样薄雾的青青的岳麓崔嵬群峰的深处。
老师有事不便同游橘子洲,同学们就相邀一起先行。多年以前,在长沙做过较长一些时间的学生,也曾带过外地来与会的老师们游过一次。那一年是春天,正是四月江南草长之时,我陪着李德顺先生走在橘子洲头上。先生兴致很高,在高大的香樟树下慢慢地走,不时抬一眼看看樟树上那些浓密的枝叶,春天的樟叶嫩绿可爱,刚刚长出来的,还是鹅黄色,一片一片的像是张开的小手,随着风儿轻轻地摇动。风也细细地吹,春风里,似乎混和着各种花的味,但是橘花的香在这时是最浓的。因为刚刚下过几场雨,麻石铺成的人行道上的深深浅浅的白色也着上了一层水纹样的润色,而雨后的空气更是清新润湿起来了,带着橘花的芬芳,一阵阵地扑鼻而来,沁润得你的心头都酥酥软软的了。我想,要是中午是喝点点酒,再来这橘子洲头上走一走,泡在这花的无尽的香味里,怕是走不上三步,连腿都是会再也抬不起来了的吧。
先生走得很是舒心,他轻轻地用手碰了我一下,指指不远处,开着满树小白花的树,对我说,小伙,香味就是从那些树上传来的吧。我看了看,连忙点点头说,是的,这些高高低低的树,都是橘子树,长着墨绿的叶,开着纯白色的花。先生微微地笑了,说,橘子洲,橘子洲,橘子树的洲。湖南的四月,雨水多,万物长得茂盛,树上的花一日盛过一日,平时里那满树的墨绿在一夜春风里就被那无数的白色的小橘花给盖着了,似乎那叶想要伸个腰也得吃力地从繁花底下挣扎着才得露出个叶尖儿来。而人行着的小草也挤着直往上窜,青青的,刚下过雨的橘子洲上,树上堆满了发着香味的各色的花,路的两边草儿们也青得直逼着游人的眼。洲头的水涨起来了,随着风儿。小小的浪花漫上了层层上递的弯弯的小石阶。湘江的水正打着卷儿向前急急而去,浪花呢,从微黄微浊中起来,与那石块们快活地轻轻一撞,起着几点晶莹的洁白的花儿,又倏地跳入江中。我记得当时,先生立在洲头,抬头看一眼那涌动着云层的天空,转过头来仔细端详着那高大的青年伟人的塑像,然后半眯着眼睛,久久地,看着那流水,哗哗地流,流向天际。
而今天,已是深秋。我们同学走在湘江上。走到江心,靠在桥的坚固的栏杆上。清晨的风,轻轻的,微微地撩动起了美女们的长长的秀发,等她们刚想把手拂过脸庞的那几丝整理到耳际,一松手,顽皮的风儿又把那几丝给吹散,像是轻摇的细柳,像是摇着秋千的小精灵。这风儿,又有点凉,但是一点儿也不觉冷,闭上眼,深深地吸上一口,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这种感觉把我刚还有的一丝丝睡意都给无声地赶走了。当我看到电视里北边的天空已在慢慢地下起了雪,而湖南还是晴天的时候,更加庆幸起我们这次相聚占尽了难得的天时,因为预报里说再过两天,雨也会来,寒也会到了呢。桥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甚到人行道上还时时有急驰的电动车挤过你的身边。我们想在这桥边留下今天的还带着青春尾儿气息的芳踪时,好几次,摄影师刚举起的手机又只得笑着放了下来,面前的人来人往太多了。终于,好容易瞅上了一个空,给拍了几张。镜头里,我们望着脚下的江水,望着不远的麓山,在笑。
脚下的江水平静地流淌着,这是深秋的湘江,一色的澄碧,满是绿汪汪的,像是一块无瑕的绿的翡翠,但却和我见到大海那种深邃的绿不同,这是一种盈盈的浅绿,若是太阳出来还得发出一点点微微的嫩黄色的光芒,似是有情人带着微笑的双眸里满盛着的甜的琼浆。和桥面的急与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江水很平很缓,要不是有着那清风的摇荡,摇荡起来浅浅的微澜,真会让人疑心,这是不是一江静止着的无垠的绿的秋水啊。而不远处的岳麓山,却是起伏地绵延着。走在桥面上,同学轻声地吟诵起了那首著名的诗,“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几天过后便是冬天,此时也是寒秋,可是对面的山上依然青黛,还绕着白纱似的轻雾。当年的万山红遍呢。我笑了笑,说,湖南的天气啊,说变就变呢,过几天霜来了,寒来了,只几夜的功夫,那停车坐爱枫林晚的人啊就会挤满了上山的小路,于是山间便建起一座赏红叶的亭子。这亭建得也是普普通通,四个红的柱子撑起一个四角上翘的黄的琉璃瓦顶。要是放在别处,不过就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小建筑罢了。可是在这里,这亭就有了一个在全国甚至是全世界响当当的名字,爱晚亭。听的同学们都发出轻轻的感叹,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女同学说,下午会也不开了,我们爬山去。大家都笑了起来。
沿着下桥的路,来到了橘子洲上。除了有几个晨练的人影儿,清晨的橘子洲很安静。好一阵,大家都没出声。只是静静地走着。是怕惊醒这静谧安闲的洲的晨曦?还是在想着那曾经的年轻人,也是走在着江边的洲上,想着他携来百侣,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激扬;想着他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青春热血与救世为民的天下担当。如今,我们踏着伟人的足迹,也走在这洲头,也是携来学侣晨游,尽管已大大地超过了这群年青人当时的年纪,不再是风华正茂,不再是书生意气,可是一想着那份天下的情怀、那份不折的初心,想想,都无端地让人更加振奋起来。
有樟树将枝叶垂了下来,同学伸手牵着一根细枝,在叶与叶之间,结着很许多小圆球状的果实,有人叫起来,就是不是黑豆。我连忙解释说,这树是南方独有的一种树,北方很少见,这黑色的小豆子是它果实呢,熟透了,它们便在夜晚无声地掉下来,铺一地的,在树底下,人踩上去,还会有节奏的啪啪作响。越往里边走,景致越发幽深,也越发热烈。太阳还没有出来,高大的树投下着淡淡而朦胧的影,可是在枝头,栾树已将它们那风铃般红的黄的果实挂满,不像是果实,倒似满树盛开着的艳丽的花儿。眼尖的女同学突然惊讶地叫起来,到处都是橘子啊。真的,高树的下面,围着低矮小白栅栏的远远近近的园子里,橘子树上已有红红的橘子,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红灯笼,紧紧地牵着了大家的的目光,引着我们继续向前走呢。
同游者,马兄、海燕、马夫人同余,强兄、宣如兄有事未得晨行。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8年11月3日晚)
最爱芙蓉开
清晨,推开窗,我不禁愣了。随之心底里十分地欣喜起来。
楼下,芙蓉树上的花开得正旺。浅红的,鲜红的,一大朵一大朵竞相在繁密的绿叶间、在高高的枝头绽放着。没有声音,静静地,似乎是昨夜一晚的霜风,将它们从重重绿萼的襁褓中唤醒,便也不再等待什么,抖落一身的朦胧睡意,旺盛地开在了这晚秋的霜晨里。
对面的楼里有同事,爱养菊花。以前在一个办公室的这个时候,总是说着说着就兴奋地对我们说,我家的菊花开啦,有银丝菊吐着长长的须儿,有金盏菊像浅浅的小金杯儿,开着好美呢。说得让我们心驰神往起来,下得班来,经过时便抬头仔细瞧几眼那怒放的菊儿。因为在这菊的金黄与浅白间,秋天就要过去,冬天就要来了。当时的心里,除了一丝丝的喜悦以外,就总隐隐觉着了年暮的那一股萧瑟的味儿无端地涌上了心头。是的,除了,这菊的开放,周围的一切都已呈一片凄凉了。草地已是枯黄,几只灰褐色的小麻雀在从屋檐下飞下来,落在草丛中,小跳着,低着头儿用它那尖尖的小嘴在枯草里啄了几下,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可食的,便又绝望地飞回去了。路边,有几棵桃树,在春天还没有来多久,它的叶还没有长出来,妖妖艳艳的花就开满了枝头,惹得游人不住在树下叫喊着、夸赞着。不少人还攀着枝条将脸凑近那些花儿笑嘻嘻地留上个影。可是现在,那春天里明艳艳的花、绿油油的叶,全都不见了,只留下了光秃秃的灰色的枝,枝上还有一块块深黑色的疤斑,像是在秋风里哀怜地呻吟着。
反正秋天,在我的印象里一直不像春天那样的阳光与温暖,也不像夏天那样的热烈与痛快,就是凄凉和萧瑟罢了。当我读到“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或是“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时,这份情味就更浓了。当时,我曾俯身下去,嗅一嗅这菊花的香时,感觉这里没有花的浓烈与芬芳,只有秋的兴味,秋的悲凉了。
而今天,我被窗外的芙蓉惊住了。
在霜降过后的深秋里,在多天的雨后清晨中,阳光一缕一缕地从高楼边,从那挺拔的樟树林中,穿透过来,将金色洒落在芙蓉的叶上、花上,使得这些枝叶更显得生机盎然。雨天的麻雀便不再躲躲闪闪地在秋雨中、在冷风中寒颤颤地打着抖儿了。它们兴奋起来,呼朋引伴,从这株芙蓉的枝叶间,扇着轻巧的小翅膀,扑腾着又在路另一边的芙蓉花底下藏着了它们的踪影,只听见它们嘤嘤的、喳喳的起劲地叫着,它们是在快活地捉起了迷藏吧。有大鸟从高楼的顶部悠闲地张开宽大的翅儿飞到了对面的高楼上,便在绿叶与红花上滑过了一道透明的灰影。
下得楼来,我走近芙蓉树丛。
在这末秋时节,当其他的落叶树忙不迭地将一身的叶子抖落,以抵挡寒霜更大的侵害时,它却绿得正旺,它的叶子如枫叶一般的大小,一般的形状,可是枫叶在此时已被秋霜欺凌得遍体红伤。在阳光下,我看到了绿叶的经经脉脉间,似乎正流淌着无穷的生命力呢,那叶面处有绒绒的小毛,映着金色的阳光,发出着晶亮的光芒。它的枝,微微地泛着淡淡的青绿颜色,也不像其他的树一般,长得那样粗壮,如樟树或是白杨一样的高立挺拔;也没有长得那样的奇峻,如桃树或是梅树那样的虬枝盘缠;它就是柔柔地向上长着,带着满是绿色的叶子,带着叶子间的重重叠叠的花苞和盛开着的芙蓉花。
昨天的晚上,我是看见了枝的几朵将开未开的芙蓉的花的。那时,它们还正羞涩地从层层的绿的外衣的包裹里露出一点半点的嫩的红色。而更多的是枝头还颗颗待放的花骨朵。这一个个在秋天里蕴藏着无穷生命力的绿色的小小拳头状的骨朵儿,从绿叶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秋的颜色,估摸着这秋的温度。那枝头的一朵朵又将那柔的枝条压成了弯腰的形状,有微风起时,便贴近着枝底下绿叶,轻轻地摩挲着,爱抚着。我仔细地辨了一下,芙蓉花苞儿是被五处浓绿的花萼紧紧地护着的,每一片花萼里五条深绿的经脉清晰可见。惹是不到花开时,旁人是休想从这绿色的外衣里瞧风它的半点嫩的肌肤的。萼的底部还均匀地分布着两根绿的小花托,是那么细,却又是那样的坚韧,用力地托起花萼,托起了花萼里边明日盛开的硕大的红颜。
在阳光下,芙蓉花热烈地开着,浅红的,显得是那样的淡雅和恬静。我想,这红字用在它的身上只怕都不太合适。是洁静的素色上起着一层薄薄的粉色更妥贴吧。哪怕是那红得稍深一点点的花呢,也不像四月里洛阳的红的牡丹一般,在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群啧啧的赞叹中开得那样的娇艳,总是让人感觉有一点点虚荣;也不像七月里的石榴花那样的迎着烈日开得那样的浓艳,却又让人感觉一种骨子的桀骜。这一点点的深啊,就像是新娘出嫁时脸上精心给扑上的一点点胭脂红,好像有一点点害羞,又带着一点点不安。阳光下的风,暖暖地吹着,花儿们从绿的外衣里争相挤了出来,于是,那绿的小拳头便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地消失了,在绿叶间,在枝头上,伴着阳光,伴着风儿,花儿们都将它们漂亮的容颜展示在这秋后的晴空底下。小鸟高兴起来了,在花与叶间跳跃着,欢叫着,忘记了前些日子里秋雨下的无助与哀鸣。蜂和蝶们也似乎受到了小雀们情绪地感染,急急地赶来,一头钻进了花的深处,扑在那满是花粉的淡黄的花蕊上。小蜜蜂是见不也影儿的,因为芙蓉的花开得是那样的繁那样的茂。只有那翩翩的彩蝶,探进花里,唯留下那彩色的翅尖,伴着嫩的花瓣轻轻颤动。这时,如果不是边上的枯草,如果不是路旁光秃的桃树枝和那从石榴树上不时坠地的细小黄叶,会叫人想起,这是不是明媚的温暖的春天啊。
然而,现在是秋天,而且是深秋,霜降已过,再过十来天,就是冬天了。芙蓉的花,看上去有一点点娇羞。但不管是浅粉色或是稍深的一点红颜,却又是那样的坚贞与顽强。它们的花瓣,不会像春天里的桃花,梨花,甚至是樱花,在花落之时,会一片一片地随风从花萼处脱离,然后随着一阵阵地风,一遍又一遍地高飞低落,化着漫天的花舞的哀曲,激起赏花人的叹惜和怜悯。它们的花瓣,是不会脱离自己的根的,无论是襁褓之中,还是盛开之季,总是紧紧与花萼相牵相依,秋风最大,也不曾有半片花儿独自零落。快落时,它们又会将片片花瓣小心地收拢,与花心与花萼又紧紧地抱在一起,始终不会分离。哪怕是坠落,也是从从容容,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惊慌。
院子里边的芙蓉花在阳光下热烈地开着。我想起了南来北往的这些年里,在高速公路上的深秋时节,无论从北方萧瑟中回来,还是到北方萧瑟的季节里走去,飞驰着的车窗外,总是有那浅浅的却又是顽强的芙蓉花在路的两旁,正笑意盈盈地和我依依道别或是快乐地迎接着。于是茫然的心也就突然地踏实起来、轻快起来,感觉到耳畔边有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在亲切地呼唤着鼓舞着。
我抬眼望一下以前同事阳台外的菊花,还没有开,只是一片绿。突然脑海里闪过两句话,也不管是诗不是诗,“葳蕤绿叶间,淡雅展红颜。秋霜何可畏,敢于菊争先”。轻轻再读,自己也满意起来,便更觉得眼前这芙蓉花的可爱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10月26日中午写就)
秋深稻海黄
秋天里,我不爱初秋,因为在属江南一带的湖南,尤其是湘北的地方,初秋其实和酷暑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天热起来,甚至比夏天还要闷还要热,哪怕是有一场雷暴的雨来。天上的雨还没有全停呢,水泥地面上那一层灰白的干渴颜色就显露出来,仔细瞧一下,还有丝丝的热气直往上冒。树叶间藏着的知了又在长声短声地喊起热来了。
只有深秋时节,我才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秋天到了。虽然,南方的秋天,并没有满街满巷的银杏叶儿在金色的秋天里的斜阳下,一片一片地随风飘洒,落一地金黄的叶儿铺成的地毯,随着风儿落,又随着风儿在地上移动着。南方的银杏也是有的,却大多都是人工从外地移栽而来,打着吊针等长上三四年才让人放心地看着它们似乎是恢复了元气。但是它们的叶儿绝没有北方的那么大那么厚,也没有那么的黄。可能是气候的原因,到了深秋吧,也就是黄里带绿,或带着青色。人们还期望着看到了点点金黄呢,谁知,一夜秋风,就将它们全部扫到了地下,七零八落地吹得好远好远。但是,南方的深秋,自有秋的韵味、秋的情致了。因为,它有也它的金黄。如果说北方的金黄是叶儿们萎顿前留给世人最后惊鸿一瞥凄然的一笑,而南方的金黄,却不是这样。
南方的金黄是铺在田野上的,稻浪。金黄的,一眼望不到边,随秋风起伏的稻浪。那极目的一片黄澄澄,看上去,让人感觉不是落叶的凄然,而是满心欢喜的丰收。农人们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啊。
双休回家,时已深秋,是一个阴天。有时,太阳从云层里会钻出来一会儿,又被移动的浅灰色的云儿给遮住了。走在回乡的田垅上,两边都是齐腰高的稻穂将头低低地垂着,穗尖一尺多处都是金色的稻子。深秋的风总是微微地吹着,稻穗儿也不停地频频颤动着,一株,两株,亿万株的稻子随着风的方向一起颤动,像是无垠的金黄浪涛,发出沙沙地低声,仿佛是初孕的新娘,相互羞涩地窃窃交耳私语;又似千百万人的微唱,轻吟着一首丰收的小曲。没有太阳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金黄了,忽然太阳出来了,这一片黄便像是加上了一层明油般的,显得更加有光泽、更加生动起来。驻足在这金色的稻海之中,左望右望,四处都是一片黄色的浪,黄得那么可爱,黄得那么叫人欣喜,突地不禁目眩神迷起来。感觉自己便是这稻的海洋里千百朵涌起的小浪花中的一朵了。又感觉自己突兀地站在这稻的海洋里,像是远处那拿着破的蒲扇吓唬雀儿们的稻草人,张开双臂,随着风儿,随着稻的浪涛,像是要手舞足蹈起来。我想起了,远古农人们,在十月纳禾稼,收拾完“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后,集体围在一起有起伏地跳起庆丰收的舞蹈,一高一低地,模拟的不就是这翻腾的稻的海浪。
风里送来的满是稻子的香味。我曾经嘲笑过那歌星的叫稻香的歌,题目是稻香,可是除了一句“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便再也没有半点稻的颜色,稻的芬芳了。但是,如今,我在这稻香的徜徉、在这满世界里稻的金黄和稻的芳香的重重地包围下,热烈地氤氲中,深深地陶醉了。稻香那歌声又响起,“赤脚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靠着稻草人吹着风唱着歌睡着了。”原来稻香里写尽的全是深秋儿时的回忆啊。
深秋的稻浪是会久久地牵住农人们的目光的,那里边有一年到头自己辛苦耕种收成的喜悦,也隐隐有着一丝丝惴惴不安。儿时的这个时候,父母们会常常立在田埂上,凝望着这垄上垄下一丘丘的黄色,然后,从稻穂里摘下一粒谷子,放牙齿缝中轻轻一咬,只听得咯蹦一声响,脸上便有了笑意。心里只想着,快快全黄了吧。再抬头望望天,大晴天里的太阳洒下一片金晖,可是偏偏从西边飘来了一朵乌云,农人们就不免发起愁来,脑海里反复默念着,老天爷,千万要开天啊。可是,平时晴得路上都起了一层层的黄灰,到了收谷的时候,却来了风,来了雨。风儿把金黄的谷子都吹倒了,在无边的稻田里形成了凝固的稻浪,留记着风过的形状。雨来了,一天两天,下个不停,一会儿是牛毛细雨,一会儿又是倾盆大雨,淋湿了被农人们有意排干了水的稻田,淋湿了粒粒金黄的稻子,说不定,没过几天,稻子又会变成稻秧呢,更淋湿了农人们那焦灼的心。
只要看见雨住了,晚上的天边显出了一点点红的黄的彩霞,父母们就开始张罗起镰刀扁担箩筐打谷机等收谷的工具了。深秋的晴天的清晨,格外的冷。父母很早就叫起了我们。秋收的几天里,学校都会放上一周的收谷假期,除帮着家里收谷以外,还要做捡稻子的勤工俭学。
天还没有完全亮。天边与山相连处太阳要升起的地方,显出了一片寂静的深的橙黄。但是高空中有时是一轮半月有时是一轮快满的月儿,在那里发出冷冷地清辉。南方的早晨的晴空,显得是那样的高黢,那样的幽深,只有月亮,白白的,一步步地跟着我们来到田边。田垄上,青青的野草叶儿开始枯卷起那灰白或是深褐的边儿,蔫蔫地葡伏着偎依着绵延到无穷的路的远处。昨夜里,下起了一层霜,浅浅地盖在了草皮的上边,像是细的盐一样的白。在冷月底下,光着小脚踩在这一层浅浅地白霜上,禁不住会敛着手儿缩着脖子上下的牙齿自发地打起咯咯响的寒战来。只有家中的小黄狗,不离不弃地也跟着起了个大早,紧紧地挨着你的裤角伴着走过一级又一级的田埂。回过头,身后,草皮地上的寒霜里,便是一串串孩子的小脚印,边上镶嵌着的一串串腊梅花样的印痕。
割谷,是父母最拿手的活儿。随着一阵阵沙沙的急响,那如同新月一样闪着银光的镰刀一挥一落,沉甸甸的谷穂们应声割倒,整整齐齐地在农人的背后摆成了一列列地长阵。小孩子们也学着割起来,无奈力气太小,有时抓起一把,一下割不断,再一下还是没有割断,不由得就灰起心来。父母将弯下的腰立起来,转过头来,笑着大声嚷道,一把少抓一点,把刀对着地的方向稍斜一点再割,要小心点啊。照着父母的指点,再割下去,果然一下就割断了。哎,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在劳动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就是生动形象的生活教材啊,简简单单,明快清楚,教得都是生存的本领啊。
回家吃过早饭,再到田里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那一层浅的白霜已经不见了。草儿湿湿的。那些还没有割倒的叶尖却结起了一滴又一滴晶莹的露珠儿,闪着白白的光亮,里边还有七彩的太阳的金芒呢。田里的农人们也多起来了,欢笑声,叫喊声,打谷机的轰隆声,在金黄的稻海里汇聚成一阵阵丰收的浪涛声,传得好远好远,惊起了田里的成群的小雀儿们,一阵急飞,飞到田边小溪流边处的高柳枝上,睁大乌溜溜的圆眼睛,疑惑地看着田地里忙碌的人们……
一声雀儿的叫声,突然地,惊醒了思绪放飞的我。我看一眼四处,微风中,无垠的金黄的稻浪像是漾动着的轻轻的潮水,似乎从四面八方向我涌了过来。我闭上眼,眼前一片金灿灿的澄黄。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10月22日)
远足一日
青山、绿水、蓝天、艳阳,还有那人潮如织灿烂阳光底下喧哗而快乐的场景,这就是我回寝室后,长吁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将鞋子一甩便坐下来,自顾将冒着缕缕热气的双脚高高地搁在桌上后,头脑里最为明晰的印象了。
周三晚上听中国科学院王大春教授上课时,他说,周六组织选他课的同学免费去国家动物博物馆去参观,当天10点在博物馆门口集合。这是一个很好的消息。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没有料到,周六的前天晚上睡得太晚,早晨醒来时,一看时间,八点多了。达到目的地最少要两个小时。肯定在规定的时间赶不到了,去还是不去?我迟疑了一下。
当我急匆匆地从地铁上下来,走出出口时,不禁茫然四顾。这个号称世界最大的动物博物馆距地铁口还有三四里路远,但具体方位在哪里?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穿着清洁服的人前,操着普通话问路。她抬起头来,用手先指了指左前方,那是中国科技馆,噢,你问动物博物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她又低下头扫着她的马路,几丝花白的乱发从桔黄色的帽子下沿飘了出来,在冷风中微微地颤动。算了,就在这宽广的大街上走走吧。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也升了起来。这是奥体中心的观景大街,街道马路十分干净,边上人工培植摆放的鲜花十分艳丽地绽放着。只有红的鸡冠花和黄的金盏菊,红黄两色呈波浪式地一直铺向街道两边的尽头,显得很喜庆,只是可能摆放有些日子了,黄色的菊花似乎经不住连日的秋霜,有些花瓣慢慢地萎了下来,无力地耷拉在下边的老叶子上,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这条街无疑是热闹的,除了来往不息的人群脚步声响和他们兴奋的赞叹以及偶尔杂在其中的小孩子们稚嫩的叫喊,街道上空还飘荡着北京欢迎你的歌声,这是从道旁高高的柱子顶头的喇叭里传出来的,兼而有之的是小贩们兜售糖葫芦的叫卖。各种各样的声响一齐响,整条大街就更显鼎沸和忙碌起来。
前面开阔广场两边是全世界人都知道的两个建筑,鸟巢和水立方。我看过很多人到北京以后,回去翻动他相册时,一定得让人看看他以这两处建筑为背景的留影,仿佛到了北京如果没有这两张相就好像没来过一样。确实,这是人们心中除了天安门以外可能认为的最重要的两个建筑。而我,远远地望了一下,却失去了继续近看的兴趣。名为鸟巢,总觉得不像,南方的小鸟织在绿荫深处的巢是精巧而细致的,北方乌鹊喜欢衔着枯枝将它们的巢安放在结实的高枝处,又是那样粗犷豪放。而这洋人手下设计出来的,是以中国鸟的杰作为原型吗?分明不是,倒有点象是乡下懒惰的母鸡在屋檐下胡乱几下用它肮脏的脚爪刨出来的一个乱蓬蓬的临时生蛋的窝。中国的建筑要有中国的风格和中华气魄。如果禀持这种自信,也许眼前的景象就是不现在的样子了吧。
这样想着,一抬头,到了进广场的安检处了,我停了一下,却又不情愿走进去。转身离开又往回走了。街道另一端的尽头,国家体育森林公园几个大字在招唤着我。已是中午十一点了,太阳照在建筑幕墙的玻璃上,明晃晃、白花花的。我赶紧移眼望着蓝天下公园里的那一大片绿。心情也随之高兴起来。
我从来没有到一个陌生的景点进去之前看一眼景区的风景介绍,因为这样这会失去迎面而来很多初次遇见的好景光的新鲜和神秘。我也不太喜欢和其他人一样,三五成群的相邀来而来,除非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因为,和朋友们随意而起的诸多话题会打乱我看风景的宁静的心。就一个人吧,用自己的脚自由地引领着飞翔的心,去浸染,去追寻……
周末的森林公园自然不会寂寞,因为这里刚刚有一个跑步比赛结束,所以,有许多胸前还留着号码布的人正从里面走出来。进了门,我随意地跟着人流前行。围着公园的是一条伴山而筑的马路,路分两边,一边是车行道,一边是铺上了红色塑胶的人行道。脚在上面踩着,隐约还能感觉出一点点微微的弹性。随着路一起向前的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清清的河水也伴着行人静静地流着,树上不时飘落下来的黄叶激起一点点涟漪,慢慢地向外荡漾开来,轻轻爽爽又不着一点声响。越往前走,车流的轰隆、闹市的喧嚣就越来越远离,仿佛都消失在这层层叠叠的浓翠清山和一碧汪汪的如带绿水之中了,侧着耳朵细听,却又又能感觉着象是儿时看戏很晚伏在父亲肩头将睡未睡时远远传来的戏台上各种乐器的朦胧的极其细微的嘈杂声,如梦中的似真似幻。
这是正午的太阳,光线从高树枝枝叶叶的缝隙中透过,留下了斑驳的树的剪影和一圈一圈的黄色光晕,人流往前,黑色的人影也一刻不离地领在前边,好象一路是跟着自己的影子踩着自己的影子在走。走着走着,我不觉好笑起来。聊斋里的青凤不是对她的有情郎透露过一个秘密吗,阳世的人是有影子的。只有得道的狐仙或是阴曹的小鬼没有影子,随时都可以发着一团气无影地消逝。我朝边上的人看了看,心想,这重山深处,是不是有一个象青凤一样的女孩跟着呢,可是偏偏都如我一般有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前方动。
人们的脸上是含着笑的,有扶老携幼一家子出动的,有手尖相勾的情侣一路柔情蜜意的,也有如我一般带着心远地自偏的默念一路逐流向前的。路边的开阔处,有一块很大的草地,草地上有一群人有男有女有小孩也有如我一般年龄的,围着一块成一个圈,一个女的围着外边在跑着,突然一弯腰,人群哄的一声象是炸开了锅,男男女女都起来了抱成一团叫着跳着笑着。是不是他们在玩丢手绢的游戏? 草坪入口处不远的地方,也有十来个人,穿上外套着整齐红马甲制服的男子一字排开,在一个女孩的指令下,用右手攀着右脚抬得高高的,身子左倾着一动也不动。这又是在玩什么游戏?我暗暗思忖了半天,没有明白。看着他们那认真的样子,又是好笑觉得这么大了还在专注地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又佩服他们的大胆,也许是平时工作太累了吧,现在可以在这周末好好的寄情山水放松一下紧张身心。如同我一样,只是方式不同罢了。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们,是不是还沉浸在图书馆的故纸堆中探寻着那些永恒的真理?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在这山环水绕的大自然环抱中,我情愿做一个淘气顽皮的小男孩子,滚着铁环在路上跑。
我不由得感叹大自然的无穷无尽的美妙和神奇来了。之前绿的山峦走近一看却是一幅五彩斑斓的神妙画卷。一路前行,这画卷便徐徐地展开,如同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向游人毫不悭吝地奉上自家特酿的醇美的玉液琼浆了。路的两旁低低的篱笆上头不时伸出几枝鲜艳的月季,月季花下却是成片的绿的蝴蝶花的叶子,兰花苗样的细叶弯弯的前伸着,但是比叶子更长的是从苗的根部长出来它那纤细修长的嫩黄的花茎,茎用力往前向上伸着,托着蝴蝶样的紫白相间的花,风一来,叶子微微地动着,而花却颤抖起来,远望极象是万千只彩蝶在翩翩起舞。
转过一个小山坡,是一栋青瓦白墙的小建筑,褐色的柱子如同山间的挺拔老松枝干。建筑的风格与色调仿佛是极为谐调地融入了这大自然中。指示牌上的字让我眼前一亮,这是中国书画频道所在地。门前有大张广告,写着个什么书画展览。也好,走累了,就进去看看吧。前厅挂着几张巨幅的画,有人物,也有风景,但是色调一律灰红,多是一些当年打仗的题材。我记起来,不是刚刚纪念红军长征多少周年嘛。自然这些画作也有如此主题的。下几级台阶,往左转,来到了展厅的正中心,各种大小、各种色调、各种风格的画就多起来,有简洁的,有繁复的,几幅是画在土黄色的绢绸上的,几枝水墨的花淡淡地开在那里,高贵又安闲。还有大块大块的浓淡不同的墨混合一起来表现现代的高楼,刻画深海中踏浪的舰船。虽然用意出奇,但我总认为,画在中国的宣纸上这些东西总是疙疙瘩瘩的不相宜,可能西洋的油画画出来更好。中国画几千年一路下来,多少文人迁客早以将水墨揉进了它们借以抒怀寄意的内心深处,笔下就往往或寥寥数笔勾勒几点枯藤老树昏鸦、或工笔细绘出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的掩面巧笑倩兮和美目的顾盼流连吧。
出门走不远,路边突然出现一片芦苇荡,一条歪歪斜斜的小石子铺成的小道一直伸进这秋来白花花的芦苇深处。已是深秋,芦苇的叶子早已成黯黄的干枯,连同水中的枯死低垂的缩成一团的荷叶,显得没有一点精神。要是在萧瑟的秋风冷雨中,如果你看到这样的场景,设若在那黑的荷叶上头再单脚立着一只朱耷笔下寒秋中白眼朝天的老鸦,是不是会生出许多悲秋的感慨。可偏偏今天是大好晴天,人们的心情都是愉快而轻松的,好几个年青的学生正把他们的身子隐在芦苇丛中,只是将头伸了出来冲着镜头吐出长长的舌头扮着几种鬼脸的造型地。风一起,芦苇摇曳起来,人们的思绪随着随风而起的朵朵轻盈的芦花飘得很远很远。这北方的芦苇啊,在水中,它们的茎是那样的细,又那样的脆,似乎一点微风就会将它们折断。全然不象是南国的芦苇,是那样的浓密和粗壮。几年前,我和同事们一起坐船在南洞庭的芦苇荡中穿行,一望无垠的芦苇丛在船两边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又排山倒海地向后急速地退过去,也是如今天这样的秋阳,但洞庭湖里的太阳一入荡丛中,日头便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阴凉。船桨激起的哗哗水声,偶尔会惊起一只或几只栖息于此地的野鸭,吃惊的倒是我们来,鸭们会扑棱着飞起不远又潜入芦苇丛中,因为这里是它们的家。我想那登临在富春江边的吴均唱着“疏条交映,有时见日”的小曲来到这里也会忽然停止他的咏叹,而沉浸在青纱帐一样的南国的芦苇荡里的壮阔与宏大之中了。
又走到了红色的人行道上,前边的人又多起来,原来又一个圈回来又到了公园的出口处,我看见地面有一个标识,写着9.5公里。天,再走几百米,就是二十里路。在这清山绿水里怀抱中,在这多彩多姿的秋日里,我完成了一个壮举。
出得门口,我一屁股瘫坐在道旁的条凳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6年深秋日)
送 饭
刚吃过午饭,想起下午时没事急着要做,就记着了去箴言中学给孩子送饭。
其实,周三晚上去送过一次。那一回,我从车上下来,走得很从容,因为到她们下课的时间还有早着。从车站到学校宿舍里边有一段距离,先得笔直地走上一里多路,进了校门,还得走上三四百米拐一个弯又朝前直走将近一里才能到。路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树,时已深秋,绿的樟树像是一个亭亭的华盖,在头的高处罩着。若只是阴天有小雨,断然可不打伞,那如牛毛般的细的雨丝是不会穿这密密的枝叶,只是偶然一颗大的雨珠会禁不住从叶间滑落,掉在你的鼻尖或是你的后颈窝上,叫你机灵灵地打上一个透心凉的寒噤。
在樟树间,还杂生着一种树,树名以前我还特意地记过,但是很容易忘记,大抵不是在我们南方的野外容易生长的吧。树干也是高高的,但树皮不像樟树的一样类似老农手上黑而粗的老茧,而是圆滑的很少带一点点疤痕。时间久了,起了一层薄薄的淡青或是淡绿的苔儿,有阳光的时候,带上一点点茸茸的黄的光泽,显得十分的温润。虽然记不起它们的名字,但我想,既然人们把它们搬来,做为装饰的道旁树,自然也是因为有它们的特点吧。确实是这样,这个时节,樟树只是一个劲的在绿,风声下,不时从树叶间,还无声地掉下无数的黑色的小圆粒。一会儿,会铺满了半条马路,人踩上去,哔啵作响,走在这宽宽的马路上,寂寞的人也会因这些有节奏的声音而会受到点点的抚慰呢。而这些树,在春夏之交时,我似乎见过它们开过一点点素淡的小花,浅浅地缀在枝头,一点也儿不起眼。秋天来了,也未见它们像樟树一样张扬地洒落一地的黑色的小果子,只是静静地站在秋风中,像是等着什么。秋是一日一日地深,露来了,霜也跟着来了,于是它们那绿得深如青黛的长长而又起着圆弧的叶子也开始红起来了。秋色愈浓,红色愈似火一样的燃烧起来,在绿色间的红慢慢地越烧越旺,先是星星点点,尔后却是如漫山遍野地红在了枝头。
我看了看手表,放心地抬头,只管望着这些红红的长的椭圆的叶子们,这些叶儿没有樟树的浓密,可以不费力地看到枝叶之外的天。天是阴的,但在红叶间看着,却显得格外的苍白,苍白里有些色深一点的乌云在缓缓地游动。怕是秋雨间歇过以后,又会飘近一朵下雨的云。有一点点的风过,有红叶从枝头叶间脱身而下,有点急闪闪地横着打着比十八还要多的滚儿,有的却又是直立地从空中打着回旋的漩涡,极快又是轻轻灵灵的,像是旋转的华尔兹,轻巧巧地落下,飘在地上,极轻盈又不留一点点的声。
有性急的家长们,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起着小跑,带着一阵儿风,似乎也把我长袖衣裳的角也带着要轻微地飘动一下。他们是不会像我一样地,看着手表,又看舒缓地看一眼这绿的树,这红的叶,这树与叶外的深秋的南方的飘动着乌动的阴天。
我来到宿舍时,已经有好十几位家长在门前等着了,下课的铃声还没有响,可是他们的眼睛都向左转着,盯着学生们跑来的方向。宿舍高出地面四五米,得走上十几级台阶才可以来到宿舍门边。往常,我和孩子约着,就是在门边,和其他家长一样的,扭过头来,伸长脖子焦急地望着远远的教学楼的出口。只待下课,便是穿着校服的同学们千军万马地从宿舍旁跑过,直往食堂奔去。一时间脚步声响声,轰轰隆隆,地面都震动起来了。孩子蹦蹦跳跳地从人群中跑了出来,老远看见伸着脖子望着人群的我,她脸上笑起来,额前的头发也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右手向上高举着银色的吃饭的小不锈钢勺儿。
然而,今天是周五的下午五点。平时,我没有在这个时间去送过,但是想着孩子高中快毕业了,送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就想起,今天下午也送一次。便和班主任微信留了一下言,说是今天晚上让孩子在宿舍门口等我。班主任非常的好,看到了家长微信里的请求,总是及时的回复着。
和平常一样,我提前三十分钟提着装饭的袋子赶往上车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等着。十多分钟过去,附近小学的学生放学了,有家长背着书包带着两个小孩子挤在了我的身边,我向边上挪了挪。又是十几分钟过去,其他的车辆一趟接着一趟地来了又开走了。只有23路一直不见踪影。带孩子的家长不耐烦了,嘴里嘟嚷着,怕走路都到家了,我们走回去吧。说着,不由分地牵起坐在我边上打闹着的小孩子就走了。一辆车又远远地来了,我站起来,睁大眼睛透过镜片儿,瞅仔细了,还是不是去学校的车。心里突然一阵儿热,着急起来了,便微信也不看了,把拿在手里的手机放进了裤袋子里,低着头,默默地等着,等着。
还是来车了。一车的人,有几个送饭的家长,但更多的是放学的小孩子,背着书包,挤在一堆,叫着,吵着,只有他们快活极了。突然一刹车,小孩们一起向前倒去,然后又往后一回,像是海里起伏的波,小孩们尖叫起来,又互相地推搡着。我侧身站在车门边,脚上不时有小孩子的脚踩了上来。司机抱怨着,周五下班放学是一周最挤的时候,马路上到处是车。我不怕挤,但看看手表,孩子她们下课的时间早过了二十分钟了,心里着急得很,她是不是还在宿舍门口焦急地张望啊。
好容易下得车来,得穿过长长的树荫道,进了校门,又得穿过长长的树荫道。有樟树,也有不知名的经秋霜的叶更红了的高树。可是,这次,我都无心再望了。起着小跑,直往学校里赶。待跨过校门,我的背心里起了一层汗,呼吸也热起来了。秋天的下午五点多的阴雨天,天色暗了起来。有家长,三三两两地,已经提着空的饭盒,边说边笑着,从宿舍里边出来,悠闲地往回走了。碰上了前来送饭的同事,她是往回走了。看见我,她笑着,吃惊地问道,这个时候才来啊。
我更着急了。小跑的步子加快了,路上有浅浅的水坑,等我意识到时,脚已踏了进去,水花溅起来,落了下去,掉进了鞋里,湿湿地,起了一点滑了,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往前小跑,背上汗已将里边的衣服全湿透了。我想像着孩子在宿舍门前张望地着急,步子又加快了许多。
可是,宿舍边,孩子没有在那儿。只有一个矮个的上了年纪的男子靠在栏杆边看着手机,他也是来送饭的家长,在等在里面吃饭的孩子。我问他,看见一个学生在这里焦急地等吗?他摇了摇头,说,没有留意。我看了看,三三两两进出的学生们,问,有认识我孩子的吗。学生太多了,她们摇了摇头,说,不认识。心里更急了,学校里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平时和家里联系都是在教室里打座机回去。我到哪里去找呢?我进门告诉宿管,宿管是一个个高的女的。她马上跑到孩子的寝室门前,大喊了几句。可是没有人应。是不是去食堂等我去了?这么想着,我又赶紧跑到食堂里,离吃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四十分钟了,除了偶尔还有几个同学低着头在吃着,平时开餐时热闹非凡的偌大空间里,显得格外的空荡了。
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了。我又小跑着来到了孩子读书的教学楼。教学楼很高,她们的教室在六楼,爬上六楼时,我倚着栏杆,大喘一口气,突然,看见了孩子。孩子也看见了我,惊喜地喊了我一声。她也在走廊上等着我呢。我摸了摸她的头,说,为什么不在宿舍门边等呢。她委屈地说,一下课就跑过去了呢,左等右等了三十来分钟还没见来。快上晚自习了,只好先到教室里来。想着爸爸在宿舍见我不着,一定会来教室,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呢。我笑了笑,问,肚子饿坏了吧。找过地方去慢慢享受一下我做的美餐去。孩子使劲地连连点头,说,好。又说,只有几分钟上晚自习了。我先去和老师请个假吧。
找一处闲静的地方坐下来,我看着吃得很香的孩子,不忍心和她多说话。她却高兴起来,说起了最近考试的事情。我笑着听了,对她说,好好学习,快乐学习就好。下次,我再来看你啊。
深秋的天,一下子就黑了。走出教学楼,走在来时的路上,黑的天幕下,只有远处传来一团团朦胧的黄的光,细的雨丝又飘起来了。我放慢脚步,轻松地走在直的林荫道上,那白天里,绿的树,红的叶,都变成了一团团的灰黑的影儿了,在那隐约里远处透过来的一点光影中,显得格外的黑峻、格外的高大起来……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急写于10月19日夜)
厨房“堵”事
有朋友饭后围桌在一起聊天,说着说着就聊到了装修的事情。我没有买房子,自然就在一旁只是静静地听说。一个朋友说,房子装修得最好,要是厨房或是厕所里漏水,那一切都是白搞的了。另一个人说,哪怕装修得最奢豪,要是厨房或是厕所里堵水,那一切都是白费力气,而且会给屋主人其上下邻居带来想想都是苦恼的麻烦了。
这一番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就亲眼看到过,一楼的邻居因为下水管被堵,厨房水漫金山。楼下源源不断的污水从墙头的缝隙里沁了出来、汩汩地流着,慢慢地竟在墙沿形成了污浊的瀑布。急得邻居在地面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焦急地打着电话喊人急修。楼下就是我家的杂屋,平时很少进去。当我打开杂屋的门时,看到的是四壁起着黄或黑的湿的霉斑,像是一幅帝国的地图,还在不断地拓展着它的空间。于是,以后只要一看到墙上角上有一块灰的斑纹,或是隔着天花的扣板有啪嗒的一声疑似的水滴响,心里便会咯噔一下,瞬间便紧张起来,或是搭梯仔细瞅一眼确认那灰的斑痕只是壁蛛的存作,或是凝神再听好久确认一下那啪嗒只是一时的幻觉,心里才从惴惴不安的狐疑里稍稍地平复下来。
可是,自家的厨房下水道的水管太细了。大家都这么说,当初砌房子的太黑心,搞了这么细的小管。搬过只有四五年的时间,就有不少人家的堵了。于是不时有人在喊管道疏通的。但是没有疏通多久,又堵住了。甚至还有的家里搞了几回以后,管子被弄坏了,不得不费着好大的力气将厨房的整体灶面和橱柜割开,重新将管子换掉。而我,这些年来,总是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在搞厨房的卫生时,对这一段下水的管道格外的留神。每次淘米洗菜总是让流水慢慢的往下倒,每次倒完水后,听到底下水管弯头处嚄然一声响,水安全地全部流下,心里才放了心来。但是,这天晚上,我洗完碗,刚想转身熄灯,突然感觉鞋底有些异样,穿在拖鞋里的脚上有点湿,凉凉的,我低头一下,鞋子踩在一层浅水里,从厨柜底下,还有水像小蛇摇着头一样地不停地跑了出来。我打下厨柜的门,发现,厨房的下水道被堵了,刚倒下的水,一点也没有顺管而下,而是从被堵的管沿边溢了出来。下水道已堵得严严实实了。
第二天上课上午上课结束,一连上了四节课,我想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待学生走尽,我拣一座位坐定,想想中午做饭又要进厨房,而厨房的管子又堵着。于是,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无名地烦了起来。掏出手机来,先搜搜,看看网上有什么小妙招,尽管我是不太相信这网上的东西的,但是又能从哪里去找什么办法呢。
这时,教室的门开了,是门卫来搞卫生的。天有点冷,门卫个子不高,但结结实实的,穿着一件红灰的旧夹克。平常,我看见他,不管是来进教学楼上课,还是在马路上散步时见他在教学楼的门边清理垃圾等什么的。他望了一下过往的学生和老师,脸上似乎没有一点点表情,冷漠地一抬头,又低下了脑袋,眼睛盯着不停在劳作的双手。而我总是微笑着,像是打个招呼,他也看见了我,一来二去,搞熟了。有时我只是匆匆地从教学楼路过,他也会高声地喊一句,又来上课了啊。而上课前,我得到三楼去倒一杯水,让上课久了喉咙润润。他从门卫室的小窗看见了我,就会赶紧从屋里走出来,对我说,我家里有热水呢,帮你倒一杯吧,难得跑三楼哟。而我每一次都是好意地谢过,怎么好意思这点小事麻烦人家呢。上了楼梯往下看,看见的是他怏怏进屋的背影。
穿红衣的门卫见了我还呆在教室里,便问,老师,怎么还不走呢。我说,上课累了,先歇歇。说完,便无由地叹了口气。待叹完,我自己都吃起惊来。什么烦恼事啊。门卫停下了手中的活,眼睛睁得有点大,像是也吃了一惊。于是,我便告诉了他厨房下水道被堵的事。他听后,哦了一声。对我说,小区不是现在有物业接管了吗。可以找物业公司的人来修一下啊,他们有好的工具。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暗自地说,物业收钱倒是不要商量就扣了,要是修东西,只怕是半个人影也找不到吧。但是嘴上却应和着,是的,是的。找个时候该找找他们。门卫看到了脸上表情的怠慢与不懈,便对我自我推荐起来,要是急的话,我来帮你看看,以前我有学生宿舍搞过一阵子的维修。我上下看了他一眼,穿着旧的红色外套,个子不高,年纪比我还大一些,头发上几根白发明显地向上长着,眼神却是很诚恳。好的,我有点怀疑。他对我说,我和你是熟人啊,我帮你吧,但是不保证会搞好啊。我点了点头,告诉了他我家的住址。
教学楼外,下着小雨,门卫出行骑的红色的电动车就停在楼外的阶梯旁。
下午没有课,我在家里等着。雨一直在下,不大,但下得很密,不时有大颗的雨滴从上边掉下,打在楼下的雨棚上,发也几声啪嗒的脆响。我在小店里买了一包黄盒的芙蓉王,坐在窗边看书,又看一眼窗外的楼下,楼下的马路上,有骑电动车的人飞身而过,我刚认为那是门卫的车,还没有认为完,那车却又在雨中急驰而远离,留下一路溅起的白色的水雾。等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有人影。我突然想起了楼下那下水道堵起了的邻居请人维修时忿忿地恼恨。那一次,他对我说,对着贴满了门上的像牛皮癣一样的电话号码,因为是中午打了半天电话都没有一个人接。后来来了两个人,事还没有做,就先要了一百元。等搞好后,做事的人说,太麻烦费工了,又要了一百。说话时,他摇了摇头,现在的人啊,喊不得,一喊,动手就是要钱。我记起了门卫,是不是没有谈好钱,他就不来。这样想着,我脑海里便清晰地浮现了那穿着红衣的结实的他,圆的脸上诚恳的眼神里流露的有那市侩般狡黠的光?
下午五点时,雨住了。太阳出来了,斜斜地从树叶的缝里透出了夕照金黄的光,路边又现出灰白的干。我便不再在家里等了。骑着车出门,到学校收发室拿今天的报纸。去收发室得经过一教学楼前,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门卫室。是上课的时间,门厅和走廊都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只有老师上课扩音器里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和着飘动的窗帘飞了出来,进门的阶梯上,门卫的电动车稳稳地停在那里。我便心生出许多的不屑来。
取了报纸回来,又得从来时的路经过。这次,我打算扭头,可是,老远老远的,门卫在阶前已经看见我,直冲我招着手。待走近,他便急忙摆手让我靠边。他的样子很着急。看见我停了下来,马上向前几步跨了过来,对我说,哎,老师,真不好意思啊。中午,刚想去你那,一骑车,没电了,等充满,却又忘记了你的住处,找你的手机电话又没有找到。我心里猛地一热。原来是我之前的小心眼,错怪了他呀。他接着说,看时间还早。我和老婆交待一下搞卫生的事,这就跟你去吧。我看了他又穿起了那件旧的红色衣服,骑着电动的摩托就往前走了。我在后面用力的蹬着车,紧紧地跟着。
我以为他有专业的疏通工具,比如电动的带着长长能旋转着的铁丝探头的那种工具。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手里拿着的只是一个有着长把的钉锤和一根长根。这有用吗。门卫径直地来到厨房,打开橱柜门,朝里边看了看,里面很黑,看不清。我赶紧将手电拿来,电光下,他弯下腰下,用手撑着地,伸头进去,用铁锤轻轻地敲了敲下水管,又将连接着盆与下水管的软管拔了出来,一股馊味一下子钻了出来,弥漫着厨房小的空间。我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而他却全然不顾,扭出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老师,家里有没有多的毛巾,找一条来。我连忙从窗台上拿了一条递到他的手里。他看了看手中的长木棍,用大拇指和食指粗粗的比划了一下,便熟练地将毛巾紧紧地缠了上去。复又将头探进厨柜下那溢着脏水和臭气的狭小空间里,然后将棍子用力地插进了向上直立的下水管中,顿时,一股更大更脏的水带着一大块一大块白森森的硬块从下水管里涌了出来。难闻的气味更加浓烈了,在一旁看着的妻子估计是被这气味给熏着,掩着鼻子离开了。
我看了一眼门卫,他弯着腰,半蹲着,一条腿几乎是跪在瓷砖的地板上,地板上的脏水越积越厚,他的膝盖全湿了。而他的头尽力伸进了橱柜,我又看见一他的那几根直着的白发,有从洗菜盆的背面掉下来的蓝绿色的一块块油漆的壳沾在他的发丛间,粘在了他的旧的红色的衣领上。他一手握着下水管,一手拿着长的木棍,在水管里面用力地来回搅动着,脏水不断地涌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的额头上便有了细密的汗珠。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打开水龙头,水便冲进了下水管,刚下去,却又马上溢了出来,更多的脏水将整个厨房都淹满了。我的心里暗暗地着急了起来。这又土又蛮的办法能搞得好吗。我突然记起,有人用盐酸倒进水管来疏通的办法,便讲了出来。他望了我一眼,说,这样不行啊,会腐蚀管道,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下边的邻居哟。我的脸有点红了起来。问他,这样会通吗。他问了问,你家是吃的植物油吗?然后又肯定地说,你看见没有,这些白的小块大块的硬东西,就是平时里你家植物油结成的块,可紧呢,就是它们将下水管堵住了。你不要急,去烧几壶开水来。将龙水弯头冲开,问题就解决了。他又说,你家盆子下边的管子的连结处松了,会不断有水滴到你的橱柜里板上,去找点生料带我帮你绕紧些。
家里没有生料带,只得下楼去买。等我再次回到厨房时,只看见打开着的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也下来,流进了下水管,一直流了下去。门卫站起身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锈蚀了脱落下来的蓝绿色的漆皮,旧的红的夹克上也有好几处湿了带着灰尘,草绿色的鞋子完全湿了,可是,他的脸上的神情却轻松了许多。见我回来了,大声说了句,老师,下水管通了。说完他又弓下腰,用生料带将管与盆子的连结处紧紧地缠好。然后又蹲下身子,用扫帚一下一下的将脏水扫进盛垃圾的工具里,再倒进了桶子里。我赶忙说,这个我慢慢来。他却执意不肯,说,我的手已经脏了,没关系,不要再把你的手弄脏了。我只好在厨房的门边,看着他,低着头,一下,又一下的将脏的水扫拢,又倒进水桶里,一会儿,地面的水少了,桶子里的水便满了。门卫那旧的红衣,那额前的细而密汗珠,那白发间的蓝绿的掉下来的漆皮,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慢慢地模糊起来,那结实的身影也高大起来了。
出门时,我将烟和一些钱塞进他的衣袋里,他将钱放下,说,烟我就收下吧。钱是一定不会要的,我们是熟人啊。等我坚持要把钱再次塞进他的袋子里时,他却旋风般地从闪出门外,将门关上。留下了我,愣愣地站在了门里边。
(2018年10月4日下午写了一半,晚饭后朋友邀去万达影院看了《无双》回家已近十点,接着草写完。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口中剿匪记
小时候,偶见《作文》杂志上登有著名散文家和漫画家丰子恺先生所写的一次治牙的故事,印象特别深。已近年暮的他写道,忍受了十几年后,最后忍无可忍,请当地一牙医将口中所剩的,让他痛苦不堪的十七颗残缺不全的病牙连根拔起。然后全部换成假牙,从此生活感觉一新。他风趣地称,口中的病牙似是当时的贪官污吏,十来年要好好地小心地侍候着的它们,一发作,便让自己痛得睡也睡不成,吃也吃不得,画也画不了,总之一句话非常难受。但十几年来,他一直以文王之德忍受着,后来受人指点,奋起武王之勇来一次口中剿匪,终于使得口中的世界海晏河清。
当时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只是觉得丰先生的幽默和风趣。体会不到他痛苦时难受的真真切切情形。但潜意识里便有了一种警醒,一定要保护好牙齿,不要让他们变质为口中的土匪。可是今年四月份的一次经历,让我第一次领略到了口中病牙折磨的痛苦,从而更深地明白了丰先生最后敢于拔牙的勇气了。
四月的一天,我上完课隐隐觉得右腮边有点痛,晚上时痛得更厉害了。我想可能是牙齿有点生火吧,于是就去食堂打了一小份绿豆粥喝了,以为这样能够起到清热降火的作用。再晚上睡一觉,第二天也许就没有事了。在一阵阵如潮涌潮退的隐痛中,我睡了。第二天清晨,好像不痛了。可还没有等庆幸结束,我看了一下镜中的脸,发现右边的腮帮明显地肿了起来,好像嘟着脸鼓着腮生着谁的气。刷牙时,半杯凉水入口,我突然像是光脚踩着火似的跳了起来了,水也不再是原来的清凉的水了,碰着牙齿,像是寒冰,发出钻心的、刺骨的痛。口腔里边的水本能地向前喷射出来,喷向了洗漱间的镜子,镜中痛苦的我的模样一下子显得更加可怖、显得扭曲起来。
早饭再也顾不上吃了,我一捂着脸像风一样地直奔益阳医专口腔医院。到达就诊台前时,我的嘴里的痛楚加剧,两腿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不停地微微发着抖。接待我的是曾医生。年纪和我相仿,虽曾未曾谋面,但是单位和口腔医院只是一马路之隔,一开口便有了共同的话题,可牙齿痛得我不想多说。按医生的指示,我顺从躺在治疗椅上。强光从头上照了过来,我闭上了眼,张开嘴。医生用工具在我嘴内右侧轻轻地敲了敲,轻声问着,是这里痛吗?是这里痛吗?我痛苦地不住点头,到底是哪个地方真正的痛一时也弄不清,只觉得半边脑袋都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不到一分钟,医生便让我坐了起来,对我说,你这是右上智齿坏了。但是从痛起来时起,我就感觉是右下边痛得更厉害呢。我疑惑地问。他笑着说,痛起来时,病人的位置感觉是不太准确的哟。你先照个牙片,准备拔牙吧。
牙片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右上的智齿坏了,坏到根上,伤着了牙髓的神经了,已经成为了我口的土匪了。我心里暗暗的佩服起曾医生来,著名大学牙科毕业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啊。我再次躺在椅子上,刚同意拔牙,立刻又有点反悔,起了丰子恺先生般周文王的恻隐之心来。对曾医生说,不拔可以吗,可以治好不。当然,我不是心痛治疗的几百元钱,而是如同丰先生当年想的如出一辙了,这宝贝般的牙,跟随着我三四十年了啊,从自己身上长出来,与自己同品生活的甘苦,真是有点舍不得了。同时也担心着,拔牙是不是很痛呢。曾医生告诉我,这智齿已经坏到了根子里了,一定得拔,不拔除了它时时会让你痛苦,而且还会慢慢地一点一点侵蚀着它周边的好牙。他的智齿也拔去了三颗呢。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坚定了武王伐纣的决心,坚定了拔牙去匪的勇气。
丰先生当年找的是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老牙医做的手术,前前后后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才治好。我的心里害怕起来,医生安慰我说,拔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啊,打上麻药以后,很快就会成功的。真的,等麻药产生了效果,闭上眼,张开口,只两三下的功夫,耳边就传来了医生轻柔的声音,好了,可以坐起来。睁开眼睛,发现了盘子里的那带着血丝的坏牙,牙齿上还有黑色的小洞。医生指着说,看这就是你痛的原因。我心里油然而生无限的感激之情。医者仁心啊。是他们娴熟的技术迅速地为病人解除了难言的苦痛;同时我也为口腔医院所拥有的先进的治疗设备而感到骄傲,有了现代先进的仪器,使如我一样的患者便少了几十年前丰子恺先生拔牙的很多痛苦了。
有病牙,该治的就治,把它治好使之能健健康康的继续为人服务;如果已经坏到根子上,非拔不可,就得痛下决心,坚决清除,如口中剿匪一般,还口中的郎朗乾坤。我想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话,要以猛药去疴、重典治乱的决心,以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勇气,坚决把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进行到底。我想,党内的腐败正如口的土匪般的病牙一样,不能姑息,不能迁就,有腐必反,有贪必肃,对贪腐行为现象必须是零容忍。如丰先生般,如我一般,对口中之匪,痛下狠心,从根子上疗毒清除,从根子上清除,才能使得党的机体更具生命力,更具战斗力。
过了几天,我再去口腔医院,曾医生看了一下伤口的愈合情况。说,挺好的了,以后要更注意用科学的方法刷牙,保持良好的口腔卫生习惯啊。然后,他又推荐我到美丽善良的王医生那里洗了一次牙。在洗手间的镜子里边,我看着满口洁白一新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中国社会科学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9月20日 手机18810068007)
青山湖之晨
在广场上远远地平视,是看不见那一湾水的,只有青黛色的山矗立在眼前。
走近,才发现,山与广场并没有直接地连在一块,而是中间隔着一湾盈盈的秋水。水依着山的走势,静静地将山绕了大半个圈,起着细细的波纹,将倒映的山色清晰地映了出来。只是山是静的,而山的倒影却在水里随着风而不停地晃动着,将严肃的、静默的山色化成了水中一件闪着亮光的起着青瓷样花纹的碎花的小袄。
很早以前,这湾水就被人叫成青山湖了。就像北大有未名湖,师大有桃子湖一般。如果没有来过的外地人,听到这个名字时,是会很自然地和那些有名的校园湖联想在一起的。站在未名湖边,看烟波浩渺,山重水复,虽然是来自洞庭湖畔的人,见惯着“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但也决不会怀疑这未名湖不叫湖的,因为北方气候如此干燥,又是在校园里,有这么一汪水也真是难得了,叫湖也会让人不会难为情的。而桃子湖呢,靠着一条江,连着岳麓山脚下两个大学,虽然不及未名湖边有着那成片的高大的杨柳,但是,水却总是那样的绿,有同学荡舟,驻桨浮游,看看水底,便是静影沉碧的感觉了。长年的油油的水藻在湖底生长着,使得那一大片的绿也变得幽深起来,若是春夏的阴雨天,水气会从湖面慢慢地升腾,有如白絮般,也有如游丝一般。但是眼前的这个叫湖的地方,我当初听到这个名字就很生气。像是受了欺骗。更何况,走到水的另一端,那里还赫然立着一块高峻的石头,上边刻着三个红色的大字:青山湖。似乎字上的漆又刚被人涂了一遍,马马虎虎的,还有一两点红色粘在了字外的空处。明明是浅浅的水,却叫了个湖的名。虽然有点名不副实,但是已经取了,叫顺了就约定俗成了,正如人家小名叫阿猫阿狗的,虽然不是真的猫和狗,但只要开了个头,一辈子就戴上了这顶帽子,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我讨厌的是这个名,虽是讨厌,心里又默认着了,是因为对这一湾水却是有着一种感情啊。
我是喜欢早晨来这里走走的。
秋天的早晨没有阳光,天是阴的。听说很远的海边正起着台风,有风拂过,一时紧,又一时缓,是那海里过来的余风吧。水边修着齐腰高的粗木围成的栏杆,暗暗的朱色和幽幽的湖水相映成趣。不太喜欢石头做的围栏,秋冬时际,总是硬硬的冷,沁人肌骨。而木做成的,用手扶着,或是疲倦了,身子靠着,夏天不太热,冬天不太冷,给人以温和的、踏实的感觉,似乎心灵的深处,冥冥中感觉到,这木里原来还贮有着的那绿色的生命力。
沿湖而行,偶然轻拍栏杆,竟发出铿然的声响。响声惊起了在湖水里一只浮着的小野鸭。它原来是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中一大片睡莲叶的边上,享受着晨风拂过它的麻灰色的羽毛。也许是漫长的夏天太热,难得有这样凉爽的清晨,难得有这样清晨里徐徐而来的凉风了吧。我猜测它在享受着的时候,眼睛一定是惬意的闭着的,要不也是睡意朦胧地半睁着吧。以致我在湖边走了好长一段,也未见它动一下呢。听到这突然的铿铿的两声,它猛地一扭头,像是从睡梦中惊醒,看到了岸边的生人,便腾起身子,微张翅膀,像要飞起,但身子还没有离开水面,头便往前一斜冲,如小石入水,也不见浪花激起,只剩下微微地几圈白亮的小涟漪。小鸭就不见了,消失在水里。然而,我一点也不担心它会被淹着,因为我们打小就叫它游葫芦,是凫水的高手呢。一会儿,在远处沉沉叠叠的一片睡莲叶丛中,它钻出了那麻灰色的脑袋,转过头来,看着我,似乎是在冲着我笑呢。
湖里的睡莲很多,莲叶很是舒展地在水面上平铺开来,圆圆的、绿绿的,却又不是那种纯粹的浅绿或是深绿,而是绿里带着点点红色,尤其是叶的边缘,有一线线朱丹样的暗红,像是待嫁的女郎对着镜儿给自己描上的那一抹细而长的红红的眼线,显得动人而自心底生了许多的怜爱。快中秋了,莲花盛开的时季已过,但是很难得,在重重的荷叶中,竟然还开着一处莲花,虽然没有夏天的那样大,那样艳,虽是柔弱的,却又坚强地开着了,红的花瓣像小手掌上托,都在风中微颤着、张开着,从花瓣尖尖处一路下来,红色由浓而淡,像是极高明的工笔画家轻轻渲染而成。红色的花瓣们一片牵着一片,亲密地交织着,摩挲着,虽然瓣尖彼此分离,而根部却紧紧相依,小心地守护着中央的那一团嫩芽般粉黄的花心呢。我想,要是能变成一只蜜蜂或是一只小彩蝶,那是多好啊,在秋的凉晨,在花的中间,吸着花的芬芳,吮着花的琼浆。莲是作家和画家笔下的爱物。但画家一般都放着夏天长得很旺很美的莲不出画,也许认为太普通了吧。他们盯着的只是那深秋残冬里的枯的瘦了的荷茎和黑了的缩卷了的荷叶去铺笔,要是再发现这画里边还有寒水里单腿静立着一只白眼朝天的孤鸟,那便是他们的最爱了。写莲的文章,我认为古有濂溪先生的爱莲说,现代有朱先生的荷塘月色,已大体写尽了荷的种种妙趣。后人再写也只能是发出李白之于黄鹤楼前的慨叹了。但仔细一想,无论古人还是今人,笔下的莲都竟是那亭亭而立,可远观而不可就近亵玩的高出水面许多的大荷,而这紧挨着水面的,楚楚动人的如小家碧玉般睡莲,在秋的晨风中,又有谁能写出动人的文字呢。
现在是秋天,我在湖边。有树的叶子已起了微黄,高大的梧桐树上还不时有枯叶从空中飘落,落在低树的桠枝中间,黑黑的。,远远看出,像北去列车上所看到的窗外那一排排秋树上大鸟用枯枝做成的窝。夏天的时候,我在北边。有朋友便发来夏夜青山湖里的景色,还有声音,向我炫耀着南方的热闹。那是一片星光点点的黑的夜色,星光是从广场远处高大的图书馆里倒映在水里的灯光,而声音,是一片热烈的、起伏着的蛙声,长长短短,急急缓缓,相互竞赛,相互应答着。当时我就急了,急着要回家了。因为,在北方,除了草丛里的蛐蛐在唱歌,便很少听见蛙声了。就是有水边的地方,偶然地几声有气无力的零碎的,像是叹息般的呱呱声过后,便是一片夜的寂寥。站在秋天的早晨的湖水边,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一片蛙的奏鸣。
可惜,现已秋天,除了清风,除了湖中那拦腰人工修起了小桥下还有一点点流水的潺湲声,便是很清静了。看看水里,白的云中正现出几丝金黄,怕是太阳要出来了吧。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9月16日晨)
生态园游记
今天下午,孩子放学回家。已经是一个月没有回来了,我想带她到外边走走散散心。于是,便想到了益阳现代生态园。
昨天,我和同事们一起就去了一趟。感觉挺好的,所以,回来以后,就记住了在小城里边,还有这么一个现代化的农业生态园。但是生态园的名字是我取的,高高矗立在紫褐色三角形大厅顶部的名字却是叫,现代农业嘉年华。我不喜欢现在的人们连取名都非得赶个时髦什么的,嘉年华,更像是一个活动的名字。这行字还是一个本城在外地小有名气的书家所题,字写得歪歪斜斜的,漆成黄色,很远就看得清清楚楚,说这几个字写得不好,但看上去也还有点趣,只是不工整不端庄,若是给游园的小朋友学着了,那就不是好的榜样了。还是叫它生态园吧。
室外有点风,风里吹来的秋的热气让人的额头稍稍有了一些汗。但刚跨过入口的栅栏,凉意就扑面而来了。眼前五丈开外是流水的瀑布,从假山高处潺湲而下,泠泠脆响,有水流激荡在突出而嶙峋的黝黑石块的尖角上,立刻碰碎为银白的珍珠向四周飞散,使人一下子想起了飞花碎玉的词语。假山的顶部,又有三四只水泥做成的龙首,湿湿地闪着亮,微微地向上仰起,张开着带长须和尖的牙齿的嘴,吐着一道极细的喷流,喷流力道很大,向前射一两丈开外,然后形成三四道水的优美弧线,轻灵灵地落在了面前的小池里。池里有红背和黑背的金鱼,追逐着流水,在快活地游来游来游去。有爱美的女游客才进来就止下了脚步,由瀑布流水作背景,摆起了各种的造型,也不管那飞溅的水花会淋湿她们的衣裙了。
刚进门的游人将视线从瀑布移开,都会突然欣喜地睁大惊疑的眼睛,嘴里还不由地发出啧啧地感叹,眼神里疑惑地问,这是真的吗。抬头向上,目之所接是在高高的透明穹隆形顶棚下支架中间,浓密的绿叶缝隙里垂下来的一个个金黄或是桔红色的小南瓜,一条条青绿色的小黄瓜、还有形如瓢状的灰白里带着青色的我们管它叫福瓜的果实。它们的颜色很新鲜,就像是刚着上去的,叫人无从地第一下就想起了是新开张水果店里的装饰品。但是又很有生机,当你的视线转到架的底部,看到有从土里伸出的青藤顺架而上连着这些果实时,你才突然明白,这是真的果实。如果你对这些藤还不放心的话,可以再上前摸摸这些藤蔓如虬枝般的筋骨,摸摸这些藤上长着的青绿的叶子,那带着生机的结实与柔嫩会让你会恍然大悟起来,这是生态园哦,怎么会有假的果子在藤上结着呢。
确实,生态园里各处都有着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高高低低地在生长,有的是常见的本地的茄子辣椒黄瓜丝瓜之类,但是形状又有异于菜园里的,茄子树长成了一人多高,结着茄子除有常见的深紫红颜色以外,还有白色的和黄色的。而辣椒呢,形状更加多,有的像是一个小小的红的心脏,闪烁在绿叶间,有的像是一个黄色的小火炬从枝头尖尖地冒了出来,还有的呢,表面凹凸不平的长成了一根暗红的粗绳,长长地,然后在尾部又羞涩地打起了螺旋状的小卷儿。而更多的植物却是叫不出名字来,只得耐着性子从繁茂的枝叶间寻觅着系在它们根部或是枝丫上的一块小牌,才会知道它们的尊姓芳名。它们或是在支架上高高地悬挂着,形成了一个绿的亭盖,这绿的亭子下面,有的还随意地放着几条藤做的椅子,供游人休憩。或是攀援着一座座人工做成的矮墙爬了上去,又回过头来,互相交织着纠缠地生长在一起,不多久,一堵绿叶的墙便形成了,而墙头,那一丛丛嫩绿的茎和须,还在抬着头,往高处凝视着、准备着下一秒的扩展延伸。还有的呢,又平整地在地上生长着,一畦一畦地,轻轻爽爽地,像是农家的小菜园儿。
无论你走到生态园里的哪一处,不管你抬头还是低头,也不管你是平视还是回望,所看到的,都是一片青青的浓浓淡淡地绿,绿里,还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花和果实。有一处活动的架子立在一个浅浅的水池上,架子上分层摆着一些盆栽的植物,架子慢慢地上下回环地旋转着,每一排的盆花底部刚一接触水面,又像是蜻蜓点水似的,慢慢地又被抬起,下一层又开始了同样的动作。我暗暗地称奇起来,这样养花,得费多大的工夫啊。
像是在绿色的海洋里游弋,人的整个心神都十分地轻松起来,生态园的绿叶丛中常有一朵彩色的小蘑菇生长着,流水边也会出现一只大肚皮的青蛙,有轻柔的音乐便缓缓地从它们的体内流淌出来,在偌大的空间里像是滴进了水里的颜色慢慢地消散着,延展着,时间仿佛也慢了许多。园内的廊子设计得十分的巧妙,总是引着游人往里面的更深处。但是它又不是那种呆板的一横一竖的平铺的小路。有水泥筑成的小陡坡,有彩色的卵石嵌成的曲径,还有精巧的小木桥和小竹廊时隐时现,似是无意却都是匠心巧运。每一处都不让你觉得是重复,但又起伏回环,让你感觉像是走进了迷宫,正要着急时,却又总能发现一抬头,你的伙伴就在前头向你招着手。一处小桥流水处,沿弓样的小木桥拾阶而上,脚下有平缓的流水静静地流着,有浮在水面的睡莲,绿叶间静卧红的花骨朵,有一叶花瓣已经张开,露出了里面粉的肌肤。绿的荷叶上有水珠不停地在滚动。不时还有高空中的水滴溅了下来,打在荷叶上,让它又猛地一颤,刚刚好不容易停止了滚动的水珠又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急急地逃窜起来。我正在想着这高空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孩子叫起来了,快看,有鱼,金鱼在我们头顶游着呢。我抬起头来,才明白,小木桥上方支起了一个坡很缓的V形的玻璃制成的人工的小天河,刚才的溅水便是顶上的天河里流出来的,从下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有大大小小的金鱼在河里快活地觅着食儿追着、赶着。从顶棚漏下的太阳光将它们的身影投射在透明的玻璃的河底,形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图画。待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刚刚还是静静地隔着那一层透明似是好奇地望着我的一条金鱼,突然急速地一摆尾游走了,留下了一瞬间优雅的印在水里灰色的波痕。
生态园后边有一个馆,掩映在绿色中间,是具有浓郁湖湘特色的展馆。地上随意摆放着的有打水的辘轳,有扬谷的风车,有舂米的石碾,都是实实在在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先民们留下的农具,没有一样现代的机械化的东西,似乎和现代生态园的招牌一点也不相吻,但却生动地记录着这块土地的变迁。这里还特意辟出了一块晒谷的场子,有几个小孩正撅着屁股拖着农具起劲忙着呢。场子边,有称米的铜像,两个人光背的农夫抬着一麻袋米,戴眼镜的长衣人眯着眼正瞅着秤上的数字。昨天,我和同事走到这里时,突然都童心大发,我挤在了抬米人中间用肩扛起了扁担,而同事呢,也学着称秤的长衣将脸贴到了秤跟前。跟随着来的女同事眼疾手快,拍下了这一瞬。立在这铜像前,我打开手机将昨天的这一幕打开给孩子看时,她哈哈地大笑起来。
走得稍许有一些累,坐在绿叶间的长椅上休息一下。我们要了一杯新磨的擂茶,只轻轻地一吸,纯香的味儿便和着眼前的绿色呈现出一片迷离起来。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8年教师节晚)
南国的秋雨
昨天还很热,小东西们那沁甜的嫩的莲籽也不爱吃了,叫着还是买西瓜吃了解渴。
没想到,今天的窗外,却改了颜色,对面高楼上往日里天天那让人心焦的太阳金黄的光辉不见了,复还了墙外瓷砖那浅浅的赭石色。起得床来,一阵细风拂动着窗帘,吹到身上,竟然有了微微的凉意。
天是有些阴沉,有乌云在天边缓缓地流动,下起小雨来了。无数的雨丝从半空中飘落了下来。风一忽儿吹来,一忽儿又停止了。有风的时候,万千条细的雨丝便斜着轻轻地飞了起来,像是少女忽然一仰头,遮着脸庞的长的秀发便自然地向着脑后柔柔地一拢,没有集成紧紧的一束儿,就那么轻轻松松地飘浮着,慢慢地,一点儿也不急。雨丝轻轻飘在屋顶的水泥做成的瓦面上,被一盛夏里毒日烤成了的死灰般的冷白色一下子便变得还了魂儿似的,显出了湿润的生机。楼边有一条小马路,供过往的行人通过,十来年过去了,当初路边的小树长成了冠状的大树,为太阳下的人们带来了一片片清凉。可是那些顶端的叶儿,翠绿的、有的还是鹅黄的新叶呢,在午日里的骄阳炙烤下,都打起了卷儿,耷拉了下来。而现在,秋后的雨下起来了,雨丝轻轻地、无声地落到了这些绿的叶面上,一丝一丝地,温柔地摩挲着、滋润着。于是,叶片们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攒足了精气神儿,勇敢地将蜷着的娇小的身体舒展了开来。叶面儿还发着亮闪着光呢,像是千千万万的精灵的可爱的小脸一齐在欢乐的笑,眩花了看着它们的行人的眼。
雨丝下得久了,叶面上便汇成了一条条细的水纹在流动,过不了多久就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颗大而晶莹的水滴,朝着叶尖的方向在顽皮地滚,娇嫩的叶子终于受不了水珠的重量,只轻轻的一弹,水珠就倏然地滑了下去,刚好行人撑着伞经过,便会啪的一下砸出一声脆响。大部分时候,路上的行人都是很少的,刚刚经历了夏天,大家似是对夏的烈日和暴雨心有余悸一般,只要是出太阳或是下雨,若是无事,便都躲在了自家的屋子里边。秋雨下,路面也渐渐地变得湿了起来,只有树底下,留着了一圈儿干燥的空地,圆圆的,像是树冠的剪影,小水珠滚下来,落在树底下,溅出了无数细长的箭一样的水的痕迹。慢慢的,这些湿的印痕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又像是苍穹高空上缀着的满天的繁星。
没有风的时候,雨丝便不再左右飘忽起来,只是直直地下,仰头朝高空望去,漫天的雨丝就像是极细的丝线从无尽头的天边垂下来,一根一根地,透着亮,闪着光,牵连着地面,于是,天地间,便是一片蒙蒙的细雨的世界。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这细雨的悄悄而又是很贴着心的润泽里了。平日里很吵闹的耳根终于清静多了,远处大马路上喧嚣的车流声不见了,近边那高楼的整日里叮当叮当的敲打声似乎也小了很多。细心地聆听,满世界里只有那细细地雨声,沙沙沙的,像是春蚕半夜里小嘴在咬着嫩的蚕叶儿;又像是深秋的竹林,风过后叶儿纷纷坠地的声音。
这就是南国的秋雨,不急的,缓缓的,有时一下就是一整天。
在北方的人是很难得见到这样的细而绵长,且恒久的秋雨的。北方的秋天总是晴晴爽爽的,刚来的时候,每天一出门抬头便望见了那一片纯净的蓝天,蓝得那样彻底,那样不带一点儿尘滓。不像南方,尽管也是一片蓝,却还隐隐地感觉蓝得不是那样透明,似是起着一层薄而朦胧的雾气。才看几天这北国的秋之蓝,心里头便升起了一阵阵初见的欢心。可是,一连就是十几天,几十天,天天是这样,心里便腻烦起来。嗓也干起来,皮肤也痒起来了。只盼着一场秋雨来啊。
我把我的想法和北方的同学说了后,他笑了起来,雨是不会下的啊。你没有看到吗,草地上、树底下,不是天天有人在拖着长长的水管在浇水吗。要是经常有雨下,就用不着费人工了哟。痒,不是皮肤病,很正常的,擦些护肤的体霜吧。听着,我便忧愁起来,但是还是将信将疑地等待着。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太阳照样每天金灿灿地升起,高空处,还是一望无垠地蔚蓝。终于,我死了心眼儿,低着头,便无边地思念起南方的秋天的雨来。
而今,又在南方,秋雨又下起来了。一层秋雨一层凉,我便是无边地欣欣然,甚至于有一种久违的冲动在心底里油油地生了出来。极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冲进这飞舞着的漫天的雨丝当中,手舞足蹈地在雨里飞奔,淋着雨儿,让凉丝丝地秋雨将全身浇湿,让雨丝凝成水珠,从前额的发丝上一绺一绺地淌下来,经过鼻尖,溜到唇边,还要用舌儿轻轻地尝一尝这雨的甜味呢。四十年过去了,四十年,秋雨应着时节,飘飘洒洒地撒向人间,一样的轻灵,一样的温馨。可是,四十年,物是人非,境移物换,童年里的那些纯真,便只能在矜持的外衣下悄悄的在时间的某一个空闲的角落独自默默地回味着,感叹着了。
因为是周末,得和在读住宿的孩子送个中饭。
孩子的学校隔家要坐车才能过去。上次去的时候,也是撑着伞,但是是遮着太阳用,伞底下的人却早已汗流浃背。才过了六七天,同样是撑着那把伞,走在秋雨里,四周却是一片清凉,顽皮的雨丝有时会飘落到你穿着短袖的手臂上来,那种微凉的感觉一时如极酥极麻的闪电一般透过你的皮肤,传遍全身,甚至让你的小腿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一下。在南国的秋雨里,一切的节奏都仿佛变得舒缓起来了。有老奶奶牵着调皮的小孙女从菜场回来,走得很悠闲,一步一步的。她一边要将提着菜的手高高举起,打着一把黑布的大伞,一只手却要牵着那扎着两个牛角辫的小孙女。小孙女蹦蹦跳跳地,一不留神,就挣脱了老奶奶的手,往前跑进了秋雨织成的丝的网里,留下一串串嘻嘻的银铃般的笑声,急得老人家在后面巍巍颤颤地边追边喊,快停下来,淋湿了会生病啊。
等车的亭子里,和我一样提着盛饭的布袋的人已经有好几个了。秋雨中,车似乎也慢了起来,还没有来。时间还早,坐在亭子里,听着高树上雨丝凝成的水珠不时啪嗒一声掉到了顶棚上。看着秋雨中,从眼前经过的车轮闪着银色的亮光在马路上腾起如烟般的水雾飞速地一晃而过。再望一眼远处秋雨中的山峦,也像是着了一层白雾裁成的轻纱,起伏着绵延到了眼睛着到不到边的远方,于是,便深深地沉浸在这南国的秋雨当中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8月26日晚)
立秋午后
二十四个节气里,有很多不被人提及,就匆匆而过。但是对于立秋,大家总是记得的。还没有到秋天呢,甚至隔着秋的到来还差着一天,就有人在喊,在急切地提醒人家,很快了,要立秋了呢,明天就是了。更有人精确地将将要到来的秋天在一天的什么时候,几时几分都说得清清楚楚。似乎秋的到来,是人间的一件大事。也是怪不了人们,夏天太热了,太长了,整个一个夏天皮肤和贴着皮肤的衣服格外的亲热,稍稍一动,便湿湿地粘在了一起。于是,秋天的到来,给了怕热的人一种心灵的期许与惊喜。是不是有人会在秋后的庭院,看着户外的蓝天白天,吹一点南来的清风,惬意地拖着长声,舒缓地大叫上一句,天凉好个秋。
秋也终于到了,可是天还是热得和往常一样。
中午时分,我穿着拖鞋的脚突然有点不舒服,低头一看,原来脚边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如果继续穿下去,水泡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终将磨破,后果会更加严重。走下楼梯,我只好手提着鞋,光着脚踩在大厅磨光的地板上,地板凉凉地感觉从脚底直窜上来,空气里的风也确乎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但是一走出门外,太阳还是响亮地在头顶上白着,闪着刺目的光。光的脚在露天里黑色的马路上跳了起来,裹上了厚厚一层黑的沥青的小石子很烫,像是火中的栗子,还发着黝亮的光,隐隐约约脚底来还有一种被柏油要粘住的味道。我赶紧三两步跑到了人行道上的树荫底来。树荫下铺着长方的青灰色的砖头,整整齐齐地,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的拐弯处。没有被阳光照着树底下树的影儿落在灰色的砖砌的路上,形成一片片淡淡的影儿,相互牵边着,绵延着,里边有着无数斑驳的大大小小的光的圈儿重叠着、交织着。光着的脚板在这影与光里穿行,没有了炙热,隐约着的是一丝丝透心的清凉,便似是穿行在时光里有形又无形的邃道中,飘飘忽忽地,眼睛也有些迷离了。
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马路边,是一片黄土的开阔的高地,离马路边的灰色的砖路有一人多高。隔着砖路还有约两米来宽的青草地。春天的时候,草长得很旺,也很清,里面杂生着一丛丛地三叶草。于是,下课的时候,长长的学生回宿舍地队伍里,总有几个女孩从队伍里走出来,走进草地,俯下身来,一手怀抱着几本刚刚上课老师叫翻动地书,一手便轻轻地拨开青草中的三叶的苗儿小心翼翼地寻觅着。突然,有人惊喜地大叫起来,蹦跳到人行道上,高高地举起带着绿里透着晶莹的水一样的茎上的一片叶子向同伴炫耀道,看着么,四片叶子连在一起,幸运草,哈,我的好运来了。人群里便起了一阵阵笑声,引得更多地人直进了那青青的绿色里。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绿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一片焦黄,干枯的草,叶儿全耷拉着,蔫着边儿缩成了一具没有了生命的壳儿。只有直立着纤细的黄的茎,稀稀疏疏地长长短短地直立在荒芜之中,像是刚刚经过了一次大的火的灾难后,留下的一片没有燃尽的荒原。自然,三叶的草那娇嫩的叶和水一样的绿色的茎早已变成了灰褐的干枯,萎然匍匐在乱草丛中。
落在我脚边的,是一片叶子,宽大的叶子。带着一点微黄,从马路边开阔的黄土地高处的树巅处飘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脚边。这是一片梧桐的树叶。
马路边开阔的黄土地以前是一片贫瘠的荒地,面积很大,三边是马路,一边的下面一丈来下去却又是一个用黑色煤渣铺着的跑道环绕着的操场。荒地上后来种上了樟树,成了樟树林。十多年后,樟树林长得高高矮矮的、精精瘦瘦的。可是林子边却突兀地长出几棵挺拔高大的梧桐树来。
早春的清晨,不论阴晴,只要是没有下雨,我都会出来走走,来到跑道边时,就在煤渣铺着的跑道上慢慢地跑上几圈。早晨跑的人不太多,有带着耳机的学生从我身边快速地跑过,也有只穿件背心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带着沉重的呼吸从我身后赶来。而我,却是慢慢儿,慢慢儿地抬着步子。脚底下,是一片细密而轻微地沙沙响声,仔细地听,这沙沙地声响,有高有低,有急有缓,密密匝匝地,像是下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呢。这种感觉便是一种如酥的味道了,只有在这煤渣的跑道上,慢慢地,细细地才能品味得到。所以,有这种感觉,我就不太喜欢跑在塑胶铺成的路面上的。但是那戴着耳机的年青人,那喘着大气的中青男子,他们会有我这般地感觉么。
春天的跑道上,可以看着红的太阳从远处的高楼边消失,一会儿,太阳又从楼的另一侧更高处一点的地方露出它那已是金黄的光芒。但是,这时,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路边高处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人工植下去的樟树十多年来,长得娇娇黄黄的。可是,偶然飞来的大鸟将从天边衔来的几颗梧桐的种子遗落在这里,在林子的四周,生长起来,却长成了参天的大树。
春天里,其他的树都披上了绿的叶子,可是梧桐树显得一点儿也不急。粗糙的乌黑的枝干直指苍茫的高空,枝与枝之间又相互牵连着、交叉着。远远看出,像是一张庞大的缕空的黑色地大网,撒向空中,形成一个凝固了的姿势,静静地张开着,像是在等待着乌鹊们从春天里回来么。确实,树杈之间,有枯枝织成的结实的鸟的巢儿安安稳稳地坐落那里。小麻雀们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儿,也没有这么强的能耐将自己的窝放在光的树丫中经风傲雪的,它们只会将枯草垒成的小窝寄居在人家屋檐的某一个角落,每天叽叽喳喳地在那里飞进飞去,闹得人心烦。
梧桐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我在跑道上边跑边抬头着急地看着这一天一天光光的树枝。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树的细小的树条上好像生出了什么似的,像小小的青褐色的小心脏一样,一颗挤着一颗,将直的枝慢慢地压弯了。只有几天的工夫,小心脏样的花骨朵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压得枝条们都垂了下来。而那青褐色的不起眼的骨朵儿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般,几乎在春雨过后的一夜间,全都在枝头绽放了。第二天清晨,我再去看时,不觉被眼前的似锦样的繁花给惊住了。乌黑的枝干不见了,整棵整棵的树全都开满了像是一个个张开的小喇叭一样的梧桐花朵,每一朵花开得是那样的生气,那样的旺盛,花瓣的前沿是洁白洁白的,偶然有几点浅红或是绛紫,将整朵花装点得格外的喜庆。长长的花萼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喇叭,喇叭里边又像是染着了一层鲜亮的紫色,越是深处紫色越浓。花们一束束在枝头你挤我,我推你,热烈地盛开着,远远地,让人看了便不由想起了一个词,花团锦簇。古人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放在这里,也会黯然失色啊。突然,我有点明白了,不要小看那之前枝头不起眼的青褐色呀,原来,美丽就诞生在不起眼的平凡处。
待梧桐花开了好久,它们便慢慢地、慢慢地消褪,被一片浓密的绿叶给换了颜色。枝叶之间,传来了鸟的欢唱。天气也次第地热了起来。于时,早上跑步也就被其他的活动所替代了。
我将脚边地梧桐叶拾起,与微黄对视。春天的哪一个清晨,我在煤渣的跑道上,肯定也看到了繁花过后千百片叶子里的这一片,那时,只是远远地,可是这次近视,却立秋之后的第二天,已经历春天、夏天和秋天。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8年8月8日立秋第二天午后)
六月回乡
农历已是六月的下旬,天是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这一期事格外的多,往常放假已十来天了,可是现在还得上班,还得有些做不完的事。上周末的时候,电话里,母亲和我说了些话后,对我讲,不要回家,家里热,没有空调,只有风扇,扇出来的都是呼呼的热气。日子过得很快,一周结束,心里惦记着,电话也没有再打,我便乘车回家。
家里的门是半掩着的,金色的太阳光透过屋檐斜斜地照在金黄油漆的大门上,直直地将门的金黄分成了两半,一半没有照着,显得很柔和,一半映上了阳光,黄得格外的刺眼。我悄悄地推开门,父母正坐在里屋里看电视。母亲看见我回来,脸上微笑起来,嘴里却埋怨道,天气这样热,回来做什么。一边又赶忙站起来,从另一个房子里搬了条椅子过来,说,快坐下。看你热得,背心都湿了。母亲注视着我,看着我的后背。后背起来一层汗水,和着湿了的衣服紧紧地粘在身上,怪不舒服的。母亲从凉床上拿起一把蒲扇,在我的后背边用力地摇了起来。燥热的后背慢慢儿竟然凉快了许多。
躺卧在自家的凉床上,感觉也不是那样的热,将门掩着,屋外的太阳挡在了外面,高树上一长一短的蝉声也挡在了外边,但是它们那怕热的细细而嘶哑的叫声又从门缝里透了时来。没有了闹市里车流的喧嚣、人声的鼎沸,伴着风扇的轻摇,我居然睡着了。睁开眼再望望,时针已指向了下午五点。
母亲对我说,伢子,帮看看厨房里的灯,扯不亮了。我的心里一惊,问,是什么时候不亮的啊,是不是灯炮坏了。母亲说,上次你回来的时候就不亮了,开始还怀疑是灯坏了,没有和你说。赶集时,你父亲买了个新灯泡来换了,还是不亮。我说,上周不早说呢?母亲说,反正天黑后,人很少到厨房里来,来的话,没灯也可以用手电筒。但是有时不太方便,鸡舍里的鸡进笼什么的还是看不太清楚。我走进厨房,这时的厨房内有点黑起来,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房梁上,早几年牵的几根电线不规则地交织着钉在了上边。昔日里白的电线全被一层灰黑的厚的扬尘裹着了,有几条老旧的蜘蛛吐的丝从半空中垂了下来,也粘满了黑的灰尘。估计是线的接口处松了吧。我想。我对母亲说,现在不太看见了,中午不告诉我呢。母亲说,中午正是太阳当头晒,一天最热的时候,我想等下午这个时候再和你说,这时候凉快些。
一个这样的小事,竟然放在母亲的心里快一个月没有对我说。今天,我回来后,却又等到下午五点,天稍凉快一点才开口。母亲总是担心着自己的儿子,怕他在单位上事多不便回家。回来后,又怕热着没有开口。我的心里一凛,酸酸地滋味便从心头涌过鼻尖。我想起这一个月来,晚上,年迈的父母进厨房时,黑灯瞎火的,佝着背,打着手电摸索着往前走的样子,眼眶里突然像是喷出来了什么东西似的有点模糊了。
搬了张长长的木梯,我攀沿了上去,父母在下边扶着梯子的两边,生怕我会摔下来。我站在梯子的高处,说,走开些吧,不要担心的。但是,父母半步都没有动,紧张地看着我在上边查看,嘴上还不停地在说,要关掉电啊,小心触了。父亲又开始责怪母亲来,怪她不要告诉我,反正晚上很少进厨房,要是触了电怎么办。我在梯子的上头,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难过。
待我将断了的线接好,从梯子离地面的最后一级跳了下来时,母亲又紧张起来,连声说,慢一点,慢一点,莫摔着。搞好了么?没搞好就算了。我打了一点水,将满是灰尘的手洗了一下,清凉的水马上像是滴进了一点乌的墨汁,黑的颜色便一圈圈的在脸盆里扩散了开来。母亲不停在跟在我的身边,用力的摇着宽大的蒲扇。另一个手又轻轻地拍了拍打我的肩膀,肩膀上的灰尘便落了下来。我笑着对父亲说,快按一下开关,看看。电灯点着了,暗的厨房一下溢满了透明的光辉,金色的光辉里,父母望着亮了的灯,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笑了起来。我看到了,父母都笑得开心,像是终于了结了一个很困难的事似的。我对母亲说,这样的小事都不告诉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晚上,陪着父母看了会电视,快十点的时候,父母都要睡了。父母要我睡他们的里屋里,里屋前边有屋,后边靠着山,终日阳光难得有时间久留,凉快一些。我执意不肯,又看了一下电视,也不知道里边男男女女闪闪烁烁的,放的是什么内容,百般无聊,关了电视。可能是中午睡多了的缘故,我却睡不着了。室内还是有点热,电扇在不停地转着,搅得满屋的热气在不停地上下翻涌。我看了一眼窗外,却有些亮光从窗前泻了进来,这亮光,有点朦胧,带着一点淡黄的清辉。
推门走到门庭外,看见一轮半月已经悄悄静静地升上了黑莽莽的高峻的葱岭,在幽深且沉沉地无边地天幕下,投下满世界里恬淡的柔和的光芒。我回望了一下四周,有高的房子那向上耸起的尖尖屋角的灰黑的影子,被月光紧紧地向下印在平阔的墙面上,像是一只静静的展翅欲飞黑的大鸟。而白日里高大挺拔的酸枣树们,却伸着长长的黑的枝桠,极像是童话还是鬼怪故事里的庞然大物,张牙舞爪地要向你的方向扑了过来,只有那山下的竹林,成片成片的,默默地在月光下静静地立着,稍微有一点风来,细细的叶子也会轻轻地摇一摇,油然地将无数的碎叶影儿无声地铺在了庭前的地面。“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是不是这样?今夜不是满月夜,虽就是半月,便也很好了,朦朦胧胧,一切又像看得见,却又看不清,就连天边那几颗闪动着的星星。再一抬头,又似乎躲进了云层里,捉迷藏似的,过一会似乎又在广袤的静夜里眨呀眨。
再回屋时,床上月光寞陌地印在了另一头了。电扇还在转着,风里起着了些凉意来。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7月22日晚)
盛夏忆归途
初夏过去好些天了,在江南,太阳一天比一天火辣起来。
一行人办完事,就在回程的公路上随着车儿紧跑。虽已是下午六点多,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山,白里带着黄,在远处的黑里带着雾气濛濛的山头上闪着带芒的光。虽然不及中午时的灼目,但隔着车的玻璃盯一眼,再转头看别处,眼前就尽是蓝的、绿的、紫的光斑在闪烁、在游动。同行的都说,今年的夏天,实在热得太早了。还没有小暑,天呢,就热成这样了。是的,车在狂奔,马路边高大的道旁树便一排一排的朝车后倒了过去。我看了一眼车的正前方,无数的树张着巨大的绿冠在热浪中静静地怵立着。被太阳烤了一天的宽大树叶低垂了下来,叶边起着皱了起来,像是带褶的裙边,更像是日光下老农锁起着眉头下犁壑般满脸的愁纹,一动不动的,一片耷拉在另一片的上边。一辆车跑过,叶也突然有了点生气,懒洋洋地摇动了几下,又停了下来,在热的空气里静陌着。
同行的有人提议,这么晚了,吃点什么再回去吧,我请客,听说这块有个面馆很有名。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好,有人随后又客气了几句。晚饭的问题有了着落,车厢里狭小的地里显得更热闹起来,家长里短,谈天说地的。大千的世界,仿佛都与这飞驰着的小小的空间里联系起来,快乐的情绪在紧闭的空间里应和着车头吹出来的丝丝冷气涌动着。
同行的比我都大约十来岁,说得起劲处,突然,不知谁起了个头,竟然唱起了属于他们年青时代的歌来,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歌,歌感情是那样的激越、节奏是那样明快,旋律是那样的回复。这些头上显然已带着花白的人相互感染着,歌声越来越大,手舞起来,头也摆起来。一曲唱完,大家哈哈的大笑起来。还没有歇上一口气,另一首歌又以更高的情绪在耳边响起。只有我,静静地躲在车厢的一角,默默地听着,回过头来,有时瞥见了他们流动着光彩的笑脸。这一刻,似乎,岁月的印痕已经从他们身上消失,青春复又回来。我看了一眼默默的我,仿佛我的年纪比他们都要大许多,成了一个老师,带着一群年青的人在野外飞。我惊叹着他们的记忆力,都说好久没有一起唱过这些歌了,只怕有十来二十年了吧。但他们的歌词一大段一大段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字漏了下来。我又很担心起来,生怕这快乐的歌声冲破这小小的紧闭的空间,飞到马路上,飘进其他的来来回回的车里。望了一下车外,车外有个女的,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我才仿佛放心似的吁了一小口气。
车进市区。同行的人说,吃面的面馆好像在桥北有分店,但是车儿在桥北的大街小巷子穿行了好一会。又停下来,问了几个路人,被人瞎指一通,还是没有找到。肚子响了起来。大家也有点急,开车的大哥说,寻也懒得寻了,还是多走十几里路往熟悉的那个店子里去吧,反正车快车技好。同行的都笑了。
车过新修的大桥,直行数里,右拐进一条小街道,再朝前约不到一千米,面馆的金字招牌便在路的左边的小楼上方出现在大家的眼帘里。从车窗左右四处张望着的眼睛也欣喜地放松了许多,一颗寻吃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车外,依然是热浪袭人。太阳被四处的高楼遮挡了起来,也许此时,它已经下到了远山的那一边了吧,但是高楼的四壁还是闪着火一样跳动着的金黄的光。光着黝黑膀子的男人匆匆走着,露出细长的白的手臂还撑着伞的女人系着长长裙摆在路边的树底下也像风一样地的一晃而过。我想,要不是在这夏的热的鼎镬里,这女人该是用长的手臂轻扶着自己的细腰骄傲地出现在万人瞩目的一片闪光影下吧。
大家从车里出来,像是逃避着什么似的小跑着冲进了面馆的大堂。
面馆很安静。南方不太像北方。南方的早晨吃面的和吃粉的多,其他两餐还是觉得吃米饭舒服。在北方,我的同学可以一日三餐吃着面食,而资水边的我们却习惯于吃米饭,小的时候,一天开饭时有着白花花的米饭含在嘴里也觉得是很幸福,若能够吃上面,便更是一种奢华的享受了。哪一餐偶然有一碗面条,哪怕是一碗清水面,细细的不多的面静静地沉在清汤的下边,清汤上有几颗散动着的小油珠闪着亮,也会诱着孩子们瞪圆眼睛直勾勾地将它们数来数去,只等父母一声开餐的令下。有的时候,将沉在汤底的面轻轻地一翻,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就从面底露了出来,蛋黄是圆圆的,像是圆圆的小太阳,被一圈儿蛋白围着,蛋白白里也透着一层浅浅的焦黄,也像是小太阳周围的柔和的光芒。热的香气从筷子尖升起,绕到了鼻底,来不及张嘴,口水就流了出来。吃完一个蛋,用筷子将面条夹起,还没有从汤面中冒出,突然发现,面底下还有一个蛋,圆圆的,躺在汤底对着你笑。让你怀疑,刚才是不是吃的那一个又回到了碗里。年幼的我们惊奇地叫了起来,慈祥的母亲用手拍拍孩子的小脑袋,微笑着说,傻小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面馆的大堂很大,空空荡荡的。只有四五个服务员靠在吧台前小声闲聊。随着我们的进来的,还有同行爽朗的笑语,里面的安静顿时打破。同行的告诉我,这就是本地最好的面馆了,一日三餐不断。早晨时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来人往,走路都碰得到前面人的脚后跟。这里边几十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好些时候,面馆外边也要摆上一长排,就是中午和晚上,也有人闻说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呢。正说着,三三两两,又有几个人推开门儿走了进来。
面馆的伙计手脚十分麻利,下单不到五分钟,五大碗面条就送到了面前。同行的再叫了两个小菜,就开始拿起了筷子。洁白的瓷碗,清亮的汤水,水面浮着闪亮的油珠,连结着油珠的,是从汤面里冒出来的几根细细的肉丝和小伞状的深黄褐颜色的重重叠叠的重阳菌。闭上眼睛,深深地一吸,面香就清清切切地闻着了,熟悉的,儿时的,温馨的面的味道就袅袅娜娜地萦绕开来……
(2018年7月7日中午急就,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端午的味儿
门边靠着墙,有一束艾草,掺杂着几根菖蒲,低低地垂在那里,静静地,寂寞地偎依在雪白的墙与深暗色的门的夹角处。这一束艾草是端午前的清晨,妻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节已经过了一周,先前艾叶连同它的笔直的茎上的青青绿色都黯了下来,由青黄慢慢地转成了灰褐的颜色。尽管不复以前的青春,叶儿蔫了枯了,茎儿也瘦了干了,但是门前依然飘着艾叶那独特的香味,默默地,悠长地,幽幽地,牵动着人的思绪,在四周的空气中回旋着、飞散着。
这些年,年年在这里过端午。过节前,市场上总有人用车拖着满车的艾草在卖。但是,不是纯粹卖艾草,一束或是一捆里边总得杂着几根菖蒲。我当初很不明白,为什么要夹这长着长长如苇叶一般剑样的东西,是买东西送的添头吗?因为,在老家,门前挂艾草就是艾草,容不得有其他杂着的东西啊。后来,我明白了,所居的这里,弯弯绕绕有一些小溪小河。浅水里,河边沼泽处,四处可见这一丛丛,一簇簇生长着的绿色的菖蒲,像直立的刀剑,紧紧相依又彼此独立,和艾草一样,都是端午的一种标识。尽管知道了这些,但是心里还是有着隔阂,因为,在老家,是没有这个东西,挂着的就是纯纯粹粹的青青的艾草。
艾草,如同老家的乡民,生活在贫瘠的土壤上,但性格倔强,生命力旺盛。缺水也罢,寂寞也罢,只要扎根泥土,它就会在春风下的呼唤下,从乱草丛生的荒野、从荆棘遍布的山沟里张开绿色的笑脸,一个劲的向上生长。春天的时候,满山坡都渐渐长成了一片青葱,我们来到野外采些蒿子回家好做蒿子粑粑吃。回家将满篮蒿子交给母亲,满心高兴地等待着她的夸赞。母亲翻了翻这些绿色的叶子,将篮子又递给了我们,叹了口气,你们搞错了,采的很多都是艾叶。也难怪,这两种东西太像了,连古代的苏东坡也常将它们写在了一起“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估计也是辨不出来混为一谈了吧。我们很是沮丧,母亲拣起两片叶子,对我们说,你们看看,蒿子叶子细长些,薄一些,绿得深一些。而艾叶厚一些,像小手掌,上面还有白白的一层细毛,绿也没有绿得那么浓。就那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搞错了。几阵春雨过以后,蒿子们在地上匍匐着生怕会有寒风再袭过来时,成片成片的艾草们却努力向上,越长越高,修长的茎,绿绿的带着细白茸毛的叶儿,像手掌一样地张开着,随着风欢快翻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快乐地欢笑。
在初夏的清晨,从田垅上、从土堆边、从山沟里,人们用镰刀割着,或是连着根儿拔起还闪着晶亮的露水的艾草带回。然后,用麻线系着,倒垂着挂在门楣上边。一挂上,艾的清香就四处的飘散开来,端午就要来了。
农家的小孩子印象里,一年只有三个节,除了中秋节和春节,就是端午节了,而端午节又和其他两个节相隔的时间最远。所以,也格外地珍惜起来。看着艾草挂在了门外边,就眼巴巴地望着,弯着指头儿数着,盼望着端午这一天早点到来。
端午终于来了,小学校照例也会放一天假。
初夏的早晨天亮得早。很早很早起来,就看见大人们都在忙着。父亲在屋前的坪里,将大块的柴用斧子劈开。父亲弯着腰,双手将斧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被脚踩住的大木头,用力往下一砸,豁然一声脆响,小木屑四处水花一样的溅开,木头直直地从中间分了开了。坐在屋檐下,奶奶和母亲正在用棉线或麻线包着粽子。棉线是从供销社的店子里买来了,白白的,一束一束,挂在木椅靠背最高处的那一根横着的杆上。但是,家里如果还有多的苎麻,母亲便不会去买棉线,而是将麻从中间分开,分成细细的几根,然后,再两根两根的放在手心,手掌一合,用力一搓,两根细的麻便紧紧地缠在了一起,母亲的手不停地搓着,线儿就源源不断地从手掌的下沿像是蚕儿吐着的丝一样延伸出来,调皮的我们将细细的麻线牵着,绕着屋的柱子不停地跑,直到母亲喝斥一声,才乖乖地收住了脚步。
有时,人在外边,吃着从超市里买回的粽子的时候,尽管里边有着各种的带着香味的馅,但一看到那四四方方、或是长长的用红线或是其他颜色的线捆成一块的时候,便觉得包得太粗劣了,总不是家乡的味。
包粽子是奶奶和母亲的专属的活儿,孩子们只能在边上双手支在膝盖上前屈着身子,拖着长长的眼光看着。奶奶的手很巧,将两片宽大的绿的粽叶上下重叠着一大部分放在左手上,右手带着叶尖轻轻地一旋,便形成了一个上宽下尖的小牛角状的窝形,往里边先放一些浸泡好了的糯米,然后在米中置一根竹筷,再将米一把一把地向里填,一边填一边晃动着米中的筷子。为什么米里边还要插一根筷子?奶奶说,这样米就挤得更紧了。那又为什么这样会挤得更紧呢?童年的我很不明白。当米齐着窝沿时,奶奶便不再加米了,将一边伸长的叶子折了过来把米盖住,喊我们一声,伢子,挑一片最小的叶子过来。这时候的我们是最听话的,立起身来,跑到竹篮边翻动起来,迅速选好叶子递了过去。奶奶将小叶子又对折了一下放在了粽子的顶部,好像是给它戴了一顶小小的三角的帽子。再将放在木椅后背的麻线扯了过来,围着粽子的三角紧紧地一圈一圈的缠了起来。缠得很快,还不有等我们看清楚是怎么绕的,一个打好了结的包得紧紧的青青的精致的小粽子便轻轻灵灵地吊在了木椅的后背,在空中来回的微微动荡着。顺着垂下的麻线,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又一个的粽子个挨着个成串地吊着挤在了椅子的后背上了。
只有母亲看清楚了奶奶精致的缠粽子的绕法,在隔得很近的另一条木椅边,母亲也在快速地包着粽子。母亲的包出来的粽子比奶奶的要大出很多,但有的时候,包好,她自己看了看,也笑了,说,唉呀,这一只怎么包成了四个角了。
包好了的粽子在新打上来的清冽的井水里浸一会儿,便开始放锅里煮了。父亲把劈好的干柴搬到灶边,一块一块地支在燃烧着的锅底下,火势越来越旺,锅盖上慢慢儿腾起了白白的热气,一会儿满屋子里氤氲着的便是端午粽子的清香了。
端午的这天有点热,孩子们很快乐,追追赶赶的,后背早有些汗湿。母亲将门前的艾叶扯出几支,洗净,烧好一锅艾叶的褐绿色的热水,给我们洗一个澡。从绿的汤水中出来,带着清清爽爽的艾的香味,吃几口裹在绿的粽叶里的白白嫩嫩的沾满了粽叶清香的粽子,听着很远处新桥河里传来的隐约激烈的龙船鼓响声,美滋滋的。哎,这就是端午的味儿。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于端午后6月23日上午)
父亲爱看书
父亲爱看书。
周末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将他种的菜用一个大的塑料纤维袋装着送些来。小孩还小的时候,周末的清晨,大家还没有起床,室外就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孩子睡得很警醒,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嚷道,是爷爷来了。
父亲将绿绿的黄瓜、青青的辣椒还有那些长长的豆角一鼓脑儿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东西散落出来,足足将地面的空地占了一小半。父亲说,今年菜长得好,吃不完,给你们都送些来。说完,他就提着空袋子要出门。小孩在前面伸开手拦着,又扯着他的袋子角说,爷爷别急,吃了中饭再走。父亲便留了下来,听孩子说了些她在学校的事情。听的时候,父亲满面是笑着的,深褐色的皱纹在眼角处发散开来,长长弯弯地布满了整个微笑着的脸,像是深秋里开了很久、经过了几次霜打的金菊,颜色是深,不像是刚开的菊花,但笑得很舒展、很开心。他只要听说,他的后辈们读书认真,就很高兴。因为,他也是一个爱看书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开始,老家很穷。才小学发蒙,放学一回家,别人家的孩子便像出笼的小鸟一样,书包一扔,就散着了满天飞,放的放牛,打的打柴,钓的钓鱼,虽然是有着放牛或砍柴的任务,但是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在田野里、草地上,随时都可听到他们尖利的唿哨声随风在空中快活的飘荡,也可随时抬头,见到他们用废的书纸和着细竹的骨架做成的风筝拖着长长的左右摇摆的尾巴在蓝天下轻盈地慢慢地飞。
父亲却不让我们做这些,而是将一条长长的长着高脚的板凳摆在屋前的树荫下,让我们读书写作业。课本读完了,便说,要反复看,要读得滚瓜烂熟。习题呢,要反复做,做完一遍又一遍。坐在高脚板凳前的小竹椅上,将作业做完,书背熟,耳边,小伙伴们的欢笑声传来了。心里便不觉得痒起来了。趁父亲外出做工不在家的空隙,便偷偷地溜了出去。玩的时间是快乐的,但是回来免不了就是一顿皮肤开花,尽管当时有奶奶在骂他太恶了、也有妈妈护着,但是小腿处,屁股上总是隆起着一条条红色的竹枝留下的印,像是一条条肉色的小蚯蚓在蠕动,晚上睡觉时,母亲心疼地用手摸着,一碰那些地方,就感觉是火辣辣地痛。
以后,哪怕就是那长尾的风筝俯冲着从天上掉了下来,落在我们的跟前,没有父母的允许,印象中,除了节假日里能够放上够长的时日的假期,也就再不敢和小伙伴们一起出去了。只得老老实实地、有时也装模作样地坐在小凳上写作业、背课文了。下雨的时候,父亲也搬了条木椅坐在不远处,拿着一本借的书在看得津津有味。
父亲看的书,往往是从别人手中借来的。有连环画的小人书,带着千军万马杀气腾腾硝烟四起的图片,边上还有竖排的或是横排的几行小字;也有边都起起了千层卷的发了黄的全是字的厚厚的大书。这些大书里面,有的尽是字,密密麻麻的,从头至尾讲着一个事,有的甚至一本都不能讲完,在最后打了个圆的括号里边写着请见下册,有的时候下册是永远没有见着;有的书好些,里面有好几个故事,讲完一个另一个就是别的新鲜的故事了。一个故事中间,还穿插着有一些刀光剑影的图片。
父亲看书,看得很投入,里边有好些精彩的诗句,他便记了下来。家里每年新买的农家历,每一页都有一个打着横格的记事栏,写满了的全都是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小时候的我坐在小椅上翻着这一本本有着年号的历书,里边没有一项是记着农事的。字用铅笔或是蓝色的圆珠笔记着,一笔一画,铁画银勾一般,我疑心着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字。好几回,邻居们的箩筐集中在一起要分一些什么东西时,我留意看了一下箩筐外边毛笔写着的黑色的粗大的名字还有年月时,发现只有父亲的字一横一竖,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规整,像是书法家写出来的。向别人借书,只约了很短的时间,而且多是用自己的书和别人交换着来看的。若不是下雨天或实在是农闲时,父亲便只好赶着在夜里看。
山村的夜里漆黑一团,没有电,也没有其他声响,很晚很晚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在如豆的昏黄里带着暗红的煤油灯下,父亲靠着桌子,用手抚着书,眼睛细眯着,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暗的灯火将他的微驮着的入神的侧影投在了一边的墙上,又清晰又高大。母亲便怪起他来,转针了呢,还不睡,煤油都烧光了。母亲的后半句话似乎起了作用,把他从精彩的故事情节里拉了回来。他曾说过,煤油很贵啊,又难得买到,主要是用来给孩子们晚上做作业用的。那时真是这样,好不容易有了张票到几里之外的镇上排着队去买,偏偏到轮到你时,装油的罐子就见底了。幸好,我家好多时候还是百里之外的大姑从她的供销社里买来送一些给我们。父亲回过神来,又将刚看的那一页再看了看,再将那一页的右角轻轻地卷成了个三角状微微折了一下,把书关上,然后再吹灭了冒着着乌烟的煤油灯。
父亲是不允许我看他的这些闲书的。但是从父亲会讲故事的嘴里,知道了书里竟然有被压在大山下五百年不得翻身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筋头云能飞出四万八千里的孙猴;有三个兄弟都想继承王位到外边种花,两个哥哥都捧来各种漂亮颜色的花而只有可怜的小弟弟两手空空但最后王位却是给了诚实的弟弟。当然,父亲讲得最多的是聊斋故事,在我的家里为数不多的书里,不仅有竖排的繁体聊斋,也有简体的横排着的两卷本聊斋,还有好几本深绿壳的或是浅绿壳的白话聊斋,文言的我们看不懂,白话的边上有图,父亲讲的时候,我们便凑在边上,看到了荷叶田田处披着长衣裙的晚霞仙子,看到了马骥在罗刹海市里边的许许多的奇闻异事。很多很多的故事在傍晚的时候,经不住我们兄妹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央求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虚假什么是诚实,让我们知道了在落后的小山村外还有着车来车往的大世界。随着识字的增多,书的诱惑对我们越来越大。
几次白天里,作业做完了。便趁着父亲外出做工的时候,偷偷地找起他看的书来。小人书很容易找到。就在父亲的晾在房檐下的晒衣的竹竿上的外衣的口袋里,竹竿挂得很高,踮着脚也够不着,是父亲有意这么做的。他没有想到,我们后来竟然胆大妄为到将凳子一条条地搭起,找到图书,匆匆忙忙地、胆颤心惊地看完,然后,又将凳子一条条地搭起赶紧放了回去。小时候,看的是情节,如果父亲口袋里有几本小人书,我便挑着中国古代的那些打仗的先看完,断断续续的小人书里,我知道了那梦里学到三板斧的程咬金从訇然洞开的无底深渊上来时就着着了混世魔王的龙袍,知道了刘邦项羽,知道了刘伯温朱元璋,知道了零丁洋里的文天祥。而这些,都是山村小学的课堂里全没有的啊。有的时候,父亲的口袋里只有一本影印的小人书,不是那种线描出来的,英雄的肌肉都画得孔武有力的图书。但是总比没有强,也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好多年以后,当我接触到一部国外的小说叫驿站长时,心里突然一怔,这不就是我小时看过的书吗。
中午到了。我在厨房里喊着自己的孩子,叫爷爷到餐厅里来吃饭吧。半天了,才看见孩子拖着父亲的手从书房里出来。他微笑着,脸上起着像经霜了的金菊一般的笑容,一只手还拿着一本书,书里还夹着个老花镜。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6月17日写于父亲节)
楠竹那山
楠竹那山给人印象中,首先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地名,一个以前叫大队、后来叫村,现在连村的名字都被另一个地名兼并了,只能遗憾地留在曾经在那生活过的人们记忆里的一个地名。但是,这个地名的曾经存在,却也是那里长的楠竹实在太多了的原因。
绵绵延延的小小山丘一座接着一座,手牵着手似的,一直延伸着,延伸到那天边云雾缥缈缭绕处,还是一座座青黛色的山丘。山里的人有些走了一辈子接着一辈子也没有走出去过。山的四季,走近仔细地瞅,还是能看出春夏秋冬,颜色各有不同,春的青翠、夏的葱郁、秋的斑斓、冬的肃静,但是隔着远处看,一年到头,却总是一片绿,绿得旺盛、绿得深邃。那是因为,山里长的除了别处常有的松树、樟树、柞树以及为人们提供冬季过年来时准备或煎或炸红薯片用的植物油的山茶树以外,就是遍山遍野的楠竹。一年四季里,楠竹那山,总是郁郁青青,翠绿欲滴,苍苍莽莽中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
没有风起的时候,楠竹那山永远是那样的安静与端详,夏起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沿着山边,会有如飘带一般的一层白雾轻轻地和群山相伴,依依绕绕地从山的这一头牵到山的那一头,从这一座山的腰际无声无息地缠过去,又从那一个山的腰间悄悄地探出头来,轻盈地、袅袅地升腾、飘逸。伴着云雾的楠竹们挺拔、修长,而头却又微微地低了下来,似是新生儿的母亲,侧着秀发低垂的头慈爱地看着怀中尚未睡醒,还在做个甜甜小梦的婴儿。
是的,山的脚下,一切都很安静,有新开的荷花,亭亭地立在青青如盖的重重叠叠荷叶叠成的荷海之上。荷花开得很旺,白的白得通透,都是纯白,也不掺着一点杂色;红的也红得可爱,从盛开着的花尖由浓而淡,慢慢儿将那点胭脂的红粉浸化开来,像是出嫁的新娘略有粉色的脸上起着的淡淡的羞红。有金黄色的蕊儿从白色里隐隐地显露了出来,有大颗大颗的珍珠般白亮地露儿凝成的珠子在荷叶上一会儿聚在一块,一会儿又溜了过去,分散开来,成为一颗、两颗、三颗。有竹叶禁不住了荷花儿香的诱惑,带着些忸怩,从高处落下,又从花蕊边滑过,掉在了珍珠似的露滴上,极细碎地晃动起来,像是微风浪里的一叶小船。有鼓着大眼睛的红蜻蜓飞来,立在未开的小荷尖尖处,很久很久。最后,许是累了,它又飞起,落在露珠上的竹叶的小船头,小船猛地一惊,剧烈地颠簸起来,红色的蜻蜓只好又收回它那细细的黑色的脚,将薄纱般的长长的翅膀扇动起来,向远处飞去。
要是起风了,起大风的时候,楠竹那山又是另外一个模样。远远地,苍苍茫茫地,像是绿海里起伏的波涛,一浪涌过一浪。竹的森林里,好像是久久蓄积着的无尽的力量突然迸发,排山倒海的呼啸声从林中升起。千万根竹儿呼呼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扑过,像是冲锋的战士,带着枪儿冲向敌阵,又像是开闸的洪水腾起滔天的巨浪朝着远方滚滚奔流。风一过,竹子们又马上弹了回来,刚被风吹弯的竹的腰肢又挺拔地直立起来,而且看上去比以前更直了。大人们说,竹子天生有一种坚韧与坚忍的劲儿。风儿吹不断,雪儿压不垮。这话真的没有说错,我寻遍整个楠竹的林子,还没有看见过一根被吹断的,哪怕是被风吹了弯着长的竹子呢。更别说竹子们被雪压断了。
这些年的南方冬天像北方,北方冬天像南方。南方的冬天,天特别的湿冷,我在北方的暖房里呆惯了,再回来时,总受不了这南方的风寒,总是要来一场重的感冒。雪一来,就是好十几天,楠竹的山里,到处盖着一层皑皑白雪,时常有咯吱一声响,树的枝条受不了雪的重压,发出了断裂的悲鸣。可是,楠竹呢,一声不吭的,坚强地忍着,忍着。它那修长的干,被雪压着,驼着的身肢,重重地弯了下去,哪怕是头触着了地面,它也是一声不吭地,默默地,以它的坚韧与坚忍,和狂风、和暴雪,顽强地抗争,抗争到底。只要太阳一出来,竹子们便纷纷抖落一身的积雪,骄傲地扬起坚韧的挺拔的头,像立队的哨兵,像出征的将士,姿势更显昂扬,精神更加抖擞。
它不像其它树那样,总是能够千百年的一个年轮接着一个年轮一圈一圈地,无休止地长下去,长成参天大树,让人们觉得无法割舍,终于,还贴上铁片做成了牌儿把它们保护起来,张扬地向世人宣告着它的虚长的年龄。它不像盆景里倚着假山边那永远也长不大、长不高的小竹们,娇娇嫩嫩的,被人把玩着,若是几天不浇上些水,便奄奄一息了。它也不像凤尾竹那样,挤在一起,弱肉强食,长得长长短短的,长得呢,是那样的轻佻,又那样的招摇。甚至还要在月光下,让人吹着芦笙,为它热闹地吹嘘,还要让人围着它,跳一曲驱赶寂寞的舞蹈。楠竹的山就是我的家乡,无论我现在和往后和身在何方,只要一说起我的家乡,就是那一片片青青的楠竹的山林。
我的故乡就是楠竹的山,叫楠竹山。哪怕现在被另一个地名给兼并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叫楠竹山。因为家乡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就永远带着楠竹的坚韧坚忍等等美的基因。家的门口,就是一片竹林,我在竹林里漫步,无由地又想起了明代那当个小小县令的郑板桥来。想起了他的画、想起了他的字,更想起了他的诗。他一生最爱的就是兰和竹,两相比,似乎竹子更喜爱一些。他曾有三竹之说,对竹的熟悉程度分眼中竹、手中竹,胸中竹等层次,画到生时是熟时,便是画竹的最高境界了。当然,我更爱读的是他那首“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只有心中有百姓的官儿,才能听得出这竹的言语啊。
楠竹的山里,楠竹的林里,我看着这从地里挺拔而起的根根翠竹。新生的竹子,青青的,竹节处是一圈儿白。而几年了的老竹呢,枝干也是和新竹一般的大小,可是青里透着微微的黄,似乎是浸染了脚底下黄土的颜色,而竹节处却都是一圈圈的黑,像是板桥笔下的墨竹的节儿。林子边,是正用砍下来的竹子织着筐儿的父亲和用竹条围着篱墙的叔叔。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在不辞辛苦地用家乡的楠竹编织着他们每一天里的平常生活,极像是楠竹的山那样的坚忍坚韧与顽强。
你说,楠竹那山,能不叫楠竹山吗。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草于2018年6月10日深夜)
夏天的雨
古人在造字的时候,真的是很有趣。就拿这雨字来说吧,现在的造型里,仿佛是一个带着顶的大房子里边,还滴着四点水珠,看来,房子外边一定是下着了滂沱大雨。要不然,隔着两层,还能透过雨来呢。后来,我又查了一下它的甲骨文的写法,知道了雨点的上头,原来不是房子,而是天空,是天空底下起着厚厚带着雨层的浮着的乌云。乌云下,下着密密的或直或斜的雨珠。
人们常说,春雨贵如油,好雨知时节,都是指的春天的雨。
可是春天过后,没有想到,这夏天的雨啊,比春天的雨下得更多,下得更猛,也似乎更没有春天的雨那么可爱了。
十多天前,天气热得很。我看着一群人在同心园里植树。带着绿叶的桂树、樟树们被几个人抬下车,又匆匆地种上。种树的人不停地用披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而另有一个人却穿得齐齐整整的,白的衬衣、黑的皮鞋,躲在运树来的大卡车门后,一边用手拼命地摇着一个大纸壳儿往自己身上浇风,一边大声地指嚷着让带着汗湿毛巾的人,快点栽,再快点。
同心园原是学校办公楼的后边是一块大坪。坪里原来除了有一个带着拱形铁架的花木种植场以外,就是一片荒芜。冬天的时候,有长着白色蓬松松的芭茅草随意地将它们的种子让风带着吹得好远好远。夏天来了,就有各种攀援的青绿色的藤蔓沿着蓠墙或是高高低低的树向上延伸着,还开着各种式样的花。我的印象中,有缠缠绕绕的牵牛花将它们纤细的小茎枝枝蔓蔓地将种植场外低矮的竹篱笆编成了一堵绿色的小围墙,然后,它们便迎着夏的烈日开出骄傲的小小喇叭样的花来。后来,种植场拆了,连同着那拱形的铁架和那里边一排低矮的小平房。牵牛花也不见了。于是,靠办公楼的一侧又耸立起了一栋高高的大楼,而大楼的后面,空地依然很大,就建起了这个叫同心园的园子。
我心里有点指责起栽树的人来,没有看到这半空中白花花的夏天的太阳吗。这么热,树栽下去活得下吗。怎么不趁春天好植树的时候栽呢。或者是等天气凉一点的下雨天再栽也好呀。树终究是栽下去了。园子里的树显得多了起来。可我却不肯再走往常经过它们的那条路了。
因为,夏天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猛烈。栽下去的桂树们的叶子,一天比一天低垂,一天比一天枯萎。过几天再经过时,看见它们的底下,零零落落的,几片枯白中还带着一点点绿的残喘的叶子已经和新翻的红土挨在了一起。于是,我心里就在想,快下雨吧,来救救这些绿的生命吧。
可是,太阳还是照常挂在半空,发出炫目的诡异的刺眼的光。
中午,顶着毒的白花花的日光,踏上十来层的石阶,来到了我们的办公楼一楼,身上早已是汗水淋淋,衬衣紧紧地贴在湿着的脊背上,像是披着一层甩不掉的黏黏软软的壳,难受极了。一楼门厅的地板上,起着一层湿的水,被来来往往地脚印涂成了一片灰色的污浊的脏的画布。守门卫的阿姨用宽大的拖布在地上刚刚拖过,后边的湿的浑水又沁了出来。她停了下,拭了一下额前细的汗珠,又用指尖理了理贴在脸上的潮湿的几根花白头发,说,好久没有看见过这么潮了,只怕下午会有大雨来。
会下大雨吗,我抬眼望了一下外边,隔着与一玻璃的门厅,对面高楼的蓝色玻璃幕墙上,每一块玻璃上依然是乌蓝里有一个刺目的白太阳在闪,而那同心园里,那些新栽的树,叶子却已全部枯黄了,树梢处的黄叶慢慢地纷纷落下,露出了疏疏的黑的细枝。
办公的地方在八楼。七八个班的作业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迷迷糊糊的时候,作业本的纸忽然像是被人轻轻的掀了一掀,飘忽地动了一下,又平静下来。起风了。我抬起了头,发现室内暗了一些。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将窗户全部打开,突然,一阵猛地风冲了进来,垂地的宽大的窗帘哗啦一下被风刮得高高地抬起,又哗啦一声落了下来。满室的作业本的纸也纷纷地卷起薄薄的边,哗啦啦地响应着。还有单独的几张早已从桌面上跳了起来,打着旋儿落下桌面贴着地儿在飞。太阳早已不见了,天边,滚滚的乌云像是巍峨的大山峰,一座连着一座,黑压压地直往窗前挤来。乌云的山峰,峰峦处还有一些金色或浅白镶着点儿边,但是中心处,却是青得发黑,阴森森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云越来越低,越来越黑,风吹着云,还是云赶着风?室内,已经看不清学生作业本上的字了。而室外,此时还只是下午四点,却已经是黑乎乎的一大片,像是铺天盖地地罩上了一层无边无际的厚厚的灰黑色的大幕。
风停了。室外怕热的叫个不休的鸟们的尖叫声也消失了。它们只怕早已悄悄地躲在墙角哪一处安全的小洞里了吧。周围一切都是静着,静得十分的惊疑,一切都像是在等着一个什么重大的时刻突然来临。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得多的那些鬼谷子们写的小说,天下绝顶的武林高手来之前,都有一种阴森森的、可怖的宁静。那种感觉就是这样,也许写着小说的作家们就是在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此刻产生的灵感吧,写得是那样的窒息,那样的心惊肉跳。当然,我虽然并没有恐怖,但是也有点点担心,更多的却是一种等待,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哪一秒的不期而至。
突然,风又起来,带着声响,摇动着楼外的樟树林的绿叶像是卷起了一层层绿色的汹涌波涛。半空中,一道金色的闪电,像是长着脚 的长蛇在黑的云层中急速地穿过,又潜进了无边的暗夜中,紧接着一声霹雳,在楼顶炸响,整个楼都似乎隐隐地动了起来,窗户被震得哗哗直响。雷的巨响还没有消失,啪啪的大雨就紧跟着从半空中倒泻了下来。
开始还是大而白亮的雨点像响箭一般的冲向地面,几秒钟还没有过,哗啦啦的大雨便将整个世界包围着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一片轰轰隆隆的雨的倾泻声。半空中的厚积着的乌云,像是决了大堤一般的洪水一般,肆意地呼啸着,冲向它们想到的任何地方。我们的楼,此时像是在茫茫大海里被风雨撕扯着的一只孤零零的小舟,不知道下一刻就要被冲向哪里。急风裹着猛雨直冲房内,我赶紧将窗户关上,窗户上立刻便印上了那昏天黑地里的对面连片高楼灰黑色的剪影,模模糊糊的,重重叠叠地挤在了一起,有点像是雾里的海市蜃楼。可是都是灰蒙蒙的,全然没有了日光下它们清晰的、华丽的身影。楼顶的水跑得太急了,下水道里的水溢了出来,顺着墙边一阵急又一阵缓地潺潺流了下来,一会儿,窄窄的楼道便是汪洋一片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亮起来。雨停了。下得楼来,我来到了同心园,看见风雨过后的那些新栽的桂树们,本来还留在枝头的枯叶都已被风刮了下来落在地底下,枯黄的叶面还沾着红色黄色的泥水。
蓦然,我欣喜地发现,树的枝头,还有一片嫩绿的叶子,随着晚风,微微颤动,在金色的夕阳下,格外地舒展,格外的鲜亮。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急写于2018年6月2日下午)
栀子花儿开
四季中,唯有夏天我不太喜欢。一提起这个季节,心里便生出许多疙疙瘩瘩的不舒服的情感。可能是天太热了吧,身子偏瘦的人一到夏天无论你躲到哪一个角落,都是一身汗津津、粘粘乎乎的,夏天一过,再看自己,似乎又更瘦了一圈。这种感情,不独我一人所有,翻看古往今来的写四季的文章,春秋冬的特别多,夏天却少了很多。是人们因热的缘故,都有些慵慵懒懒,不肯动笔为夏天唱几句违心的赞歌,也许,想写,笔下,流露的也多是憎恶与焦烦。
夏的烈日还未来得急打开它那热的壶盖,春的繁花早已收尽了一切姹紫嫣红。太阳底下,到处都是一片片单调的绿色。不管是深绿还是浅绿,都在中午的日光下,低垂着,静默着,叶片上那星星点点白得刺眼的光,正在焦炙着那一层层嫩绿的肌肤。叶们一动也不动,似乎只要一动,也会像那些花伞下的匆匆忙忙赶路的人们,浑身大汗淋漓。
而此时,栀子花开了。
娇艳的花朵,只合在春的呵护里争妍斗艳,夏天一来,它们便不见了踪影。在一片绿的憔悴中,在一片人们热的叹息里,我欣喜地看到,楼下,栀子花开得正旺。迎着白花花的太阳,一朵,两朵,三五朵,一丛丛,一簇簇,在绿叶的枝头,素白的花朵正怒放着,招展着。有一丝热的风穿窗而过,撩起窗帘也微微动了一下。风里,带着一股浓郁的芳香,绕过鼻梁,融进了我的胸怀。我深深地一吸,香味便觉更浓烈了。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啊,一时间,头也有香晕晕的感觉了,体内体外,人的全身似乎都被着随风而来缭缭绕绕的、无声无息氤氲着的栀子花香给围绕着、沉浸着。
记忆里,家乡的山不高,一座连着一座,起起伏伏的,绵延不断,不突兀也不险峻,没有大山们那样的雄浑与壮丽。但是,却如这山里的人一样,很有情怀也很坚韧。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啊。小的时候,我们,对花的映像,就是那漫山遍野开放着的野花。至于那些名贵着的牡丹、红得发紫的芍药都只是从小学的语文课本的图画里、从聊斋志异那个爱讲鬼怪故事老头的笔下才知道,幼小的心灵里还隐隐地觉得这些花里有着种种不可捉摸的妖气,一想起就有些害怕。是那山头燃烧成一片红色海洋的映山红,叫我们认识了什么是红;是山边那倚崖开成一垛垛黄色花墙吐着长长金色小舌的金银花,叫我们知道了什么是黄。而这些花,都不及栀子花那般叫人欣喜,叫人怜爱。因为,它开在夏天,是那样的洁白,又是那样的芳香。
初夏的早晨上学,要从山的脚下沿着蜿蜒的小路翻过一个小山头才能到学校。红的太阳才升起,透过林间的缝隙,将一点点红的黄的光线射进小树林。时间尚早,小孩子们也不急着赶往学校,在林子里欢呼着,清脆的叫喊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鸟儿,也跟着在枝头惊疑不定地叫着、飞来飞去。这个时候,林子里,到处散布着开放着的是栀子花。栀子花树并不高,低低地生长着向四处蔓延。一到夏天,那些绿叶间,嫩绿色的小花蕾便从重重叠叠的深绿叶子的怀抱中悄悄地探出头来,在不经意间一个劲地向上生长着,小花骨朵们在晨风的拂摸下日复一日的不断高长着,膨胀着,像是一个个绿的小小的心脏,也像是一个个绿色的小火炬。终有一日,绿的外衣裹藏不住那一颗颗跳跃着的长大着的小小野心,它们努力向外齐齐地挤着,慢慢地从最前端的花尖尖处胀裂开了,露着了白白的一点点花瓣,接着这层层的花瓣又悄悄地向外不断打开,绿色渐渐褪去,素白的花儿慢慢地盛开,像是情人微笑的皓齿,又像是待哺的宁馨儿闭着眼睛嘟起的那粉粉的小嘴儿。
花全开的日子里,还没有靠近山,老远老远的,山里弥漫着的花的芳香味儿就扑进了你的鼻中。有古人极力地夸耀他那闲淡的生活,也与栀子花紧紧地关联着。在炎炎且漫长的夏日里他可以“抛书高卧北窗凉,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让我非常的向往,有书读,有香伴,还有比这生活更好的吗。湖南的濂溪先生很喜欢莲花,但是我不太喜欢他对花的态度,一句“予独爱莲”便让我觉得他的偏执与独断了。水陆草木之花,我都爱,但对栀子花的喜爱,我不是独爱,却是爱得更深一层了。看到它,除了和刘禹锡一般有着从心底里像“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这样无尽的夸赞以外,还因为它那如雪如凝肤般的花色、那时时给人芬芳给人振奋的花香,伴着了我的童时,又一起走过了岁月的一年又一年。
小孩子们从山中采着一大捧一大捧栀子花一路欢笑跑进了山村学校的教室。有些陈旧了的课桌面上有宽的缝隙,于是我们便将还带着露珠的栀子花小心地满插在课桌的一个角上。顿时,教室里便芳香四溢了。教室是土砖砌成的平房,尽管简陋,但是墙壁却刷得白白的,教室后边还有一大块地方,用来做学习园地,上边记着同学的各种表现。同学们的名字后或长或短都有一些红色的对勾划着,记载着他们好的表现。教我们的老师是外村来的,年纪轻轻的,有点小胖。脸白白净净的,印象中一直是笑着的,很好看。小孩子们早晨上学采来送给她的栀子花,她接过来开心地捧着,又将花贴着脸偏着头微微地朝着我们笑。嫩绿的叶素白的花衬着年轻老师的白里有点羞红的笑脸,我从不疑心着这是不是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老师呢。
在满是花香的教室里上课,突然,老师的声音停了下来。就那么几秒钟,教室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女老师点名要学生回答问题,名字是我的同桌,点了两次,没有动静。同学们都将头转向同桌,我也偏过脑袋,这才发现同桌早已伏在他那满插栀子花下的桌面上睡着了。仔细听还有细细的鼾声。我连忙用手肘暗暗用力碰了他几下,他才醒来,抬起头,睁开红着的眼睛茫然的看着我又四顾地望了一下周围憋着笑望着他的同学们。嘴角边有一丝清亮的口水一直拖着没有离开桌面,而桌面却已湿了一大块。同桌站了起来,等着老师的惩罚。老师问,怎么睡着了,是被花香倒的不?教室里漾起了微微的哄笑。同桌急急的说,不是的,不是的,是昨天晚上和父亲一起在田里扎泥鳅搞晚了。扎泥鳅是我们童年时随大人晚上常做的一件事,扎来的泥鳅第二天到集市里卖掉可以补贴些家用也可以用来买些作业用的笔和纸。晚上打着手电筒,对着田里沟渠里照,看见水里有小气泡正冒着或是有小而细的水中的黑影,拿着带长柄的前头挤着密密长针的针扎急速往下一甩,再往上一抬,一条肥的泥鳅或鳝鱼便在针尖里痛得不停地挣扎着摆动自己的尾巴。看着纯朴的同学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师没有向往常一样叫同学们犯了错时伸出手来用教鞭轻轻地敲几下,也没有罚同桌抄作业。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些,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叫同桌坐了下来。
写到这儿的时候,窗边又起风了,栀子花的香又随风悠悠吹到了我的桌前。而那满山遍野的溢着芳香的栀子花,那流着口水晚上扎泥鳅白天在栀子花下睡觉的同学,那像栀子花一样的美丽的脸上终日含笑的却又有刻在我心灵里发出那一声轻轻叹息的女老师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草于2018年5月26日午时)
何处尘嚣息
屈指一算,离上个周末又过了一周。
室外阳光明媚,有鸟叫,快乐地在金色阳光底下的绿荫里唱着痴情的歌儿,有些悦耳。但是,这些悦耳的声音与周围的喧嚣与嘈杂相比,显得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细弱。围墙头外没日没夜传来的无休止的饭馆炒菜锅碗瓢盆碰撞声、硕大乌黑高矗于窗外的烟囱底下排烟机轰然的巨响、铝材店里金属尖利地切割声,以及或远或近砌房子机械运转时发出的极具穿透力的摩擦声,像是极度污染了的大海里掀起的滔天恶浪。那几声偶尔的鸟声,有时也淹没在这浑浊的浪的波影里。我想,有可能,小鸟也受不了了,飞到了其他地方去寻觅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了吧。小鸟应是可以觅到一静的居处,因为它有可以自由飞来飞去的翅膀。而人呢,只有一双脚,在早已习惯了的轨迹里日复一日地画着不规则的从起点到原点的封闭了的人生圆弧,画着,画着,就腰也弯了,发也不再黑了。
无由的,又想起了上周末时,那一天刚好立夏。
难得周末一起聚一聚。平时,尽管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一相逢,总是那样行色忙匆。因为,各有各的事,相互之间的寒暄也是分秒必争。偶然一句招呼的话话音刚落,那人却已远远离去。只有周末,才有节奏缓下来的时候,但是凑在一起,又是需要有人创造一个由头。而这一次,机缘巧合,我们一行有八个人,终于难得地聚在一起了。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浇得到处都是绿意浓浓一片。到了立夏,雨便停了。于是,有人就开玩笑说,我算得很准,不管前几天下好大的雨,立夏这一天是个大晴天,大家尽可放心。立夏的日头很是灿烂。半山腰间有一个用七彩的帆布围成的一个蒙古包似的帐篷。帐篷顶上,太阳从树叶的缝隙中落了下来,洒下一片光辉的金黄,往常我是不敢看那太阳的颜色。怕它灼伤了自己的眼睛。而从帆布顶内看着这一片金黄,是那样的温暖。这阳光又将细小的树叶的剪影投在了帐篷顶上。一律是疏疏淡淡的灰色,在阳光的底子下,被微微的风轻轻地拂动,油然而又安静。
蒙古包样的帐篷紧倚着一棵粗大的酸枣树,阳光又从酸枣树的枝干上悄悄地滑下来,最后又落在那粗糙的树干上生着的一层层青青的苔藓上。雨后的苔藓湿湿的,沐浴着树叶缝里洒下的几绺光芒,格外的温润也格外的精神。而没有照到阳光的几处,却更显青黑。颜色深深浅浅的,极像是一幅着着浓浓的青绿水墨图画。细心的女同伴半眯着眼睛看着这幅天然的画入了神,突然,她大声的叫起来,看,这里还有几只大蚂蚁。久居在钢筋水泥铸成的世界里,突然间,见到几只孩时在乡间田头常见的大黑蚂蚁,居然也觉得像是见到了一件很新奇的东西一般欣喜高兴。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瞅去,沿枝干向上,有三五成群的蚂蚁正有秩序挨着树皮间的沟壑排着队儿朝前进。它们也不慌,也不忙,按着自己的节奏向上,好像爬得很慢,很慢。过了好一会儿,再转过头去,它们的队伍却又与枝干最遥远处的青黑融在了一起。
我们由衷地赞叹着这一处的风景迷人,青山似黛、四处葱茏,蓝天白云、时光缓行,在闹市的中心难得有如此静谧之处,聊天的话题也是十分的轻松,像行云流水,无拘无束。这时,漂亮的老板娘走进来,递给每人一张名片。她说,再过一段时间,店子就要搬家了,搬到市中心去了。那里热闹得多,大家也方便多了,不要再走这么远寻到这里了。有人叫起好来。而我,却在一阵热闹的声音中沉默了下去。做生意的,自然想到生意旺地求财,这是无可厚非。但是,她们没有想到,在闹市中,还有许多在喧嚣中战栗着的心,需要简简单单的一片宁静来抚慰、来疗伤。可是,就是有这一片静地,也越来越被四涌着的喧哗给挤占、给压缩了。
午后,下山来是一条从山中开辟出来的宽宽的黑色大马路。马路很平坦。倘若没有车来往,便可以闭着眼睛往下直走。但是不行,时时有上山飞快开过来的车声划破这里的宁静。熟路的同伴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条蜿蜒的小山路,路面尽是小石子,隔得好远也有突兀地大石头不知是什么年月就一直卧在那里不动了。路不平,沟沟坎坎地,下雨的时候上山,不仅是夏天,秋天也一样,路很滑,山间的泉水涨起来了,顺着路边的小沟潺潺而下,水急的时候,也会漫上路面,将路面的小的石子冲得白白的。有时,清清的山泉也会打湿你的鞋,只得光着脚,而水又会从你的脚背脚心流过,凉凉的、痒痒的。我神往起来,想到了“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而那唐朝的王摩诘,惊叹着天气晚来时,空山新雨后的美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而时时流连忘返,是很迷恋于山水间么。于是,我很埋怨这直而黑的路面来,就这么平铺着,低垂着直直地伸延到山的脚下。山路不见了,被泉眼冲过的白的石子不见了,泉水也没有看到了,那立在路边供游人休憩的静卧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大石头也不见了,那山间行人们因路滑而时时不留神摔倒引起的尖叫与欢笑也消逝了。只有这单调的黑的路面,只有这单调的黑的路面上急驰而来上山的叫人提心吊胆的小车呼啸而过。
有两个同伴边走边说,他们都住在离山下不远,在隔一条马路就到的地方。那里空气同样很好,晚上万籁俱寂,可以香甜入梦。早晨起床,推窗便有清风徐来,放眼四处尽是繁花绿叶,各种的小鸟都在用不同的调儿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唱着晨的赞曲。我不由得狠狠地嫉妒起他们来。
而此时,正是中午。窗外,人的叫喊声,锅碗瓢盆声、机械转动摩擦声,一齐在热烈地响着……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草写于5月13日中午)
北方的月亮
平时,我喜欢在图书馆里泡上整个晚自习的时间,直到晚九点五十时,满室到处响起那熟悉的要闭馆了的音乐时,才会恋恋不舍地起身。而今天,不知什么原因,面对眼前的一大堆书,一本一本地翻,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躁热,头也晕乎乎的。我脱下外衣,还是感觉莫名的热。算了,今天早点回宿舍吧。我将所有的书合拢,整理了一下放在暂存处,推开厚重的不锈钢框的玻璃门,缓步走下了馆前的台阶。
室外一片凉爽,有晚来的风吹过,身上的燥热如同河里的小石子被突然来的一阵激流冲过,一下子无影无踪了。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凉凉地从发烫的脸上传遍全身。我想起了孩提六月时,太阳底下的赤脚伸进了潺潺而流的清清的小溪里,滑滑柔柔地溪水从脚背淌过,一瞬间每一个毛孔里的热都给清凉消融了。这种感觉极其相似,此时的如水般地凉从哪里来?我停步在图书馆门前的小广场上,抬头看到了北方的月亮。
前几天从市里边晚上坐地铁回来,走出地铁口,外边清辉遍野,高空中远远的悬着半个透亮的月儿,静静地,将澄澈的月光洒下来,照亮着晚归人的回程。我在路上走着,只有一个人,除了远边若隐若现的车流声,除了地铁隔十几分钟呼啸而来的轰隆隆的急响,便是一片寂静,只有急忙赶路时自己脚底沙沙的击地声。就在那个时候,南方的朋友在朋友圈里说,居地灯火通明,也听取蛙声叫得烦心。南方的原野,不管时溪流边,还是稻田里,甚至自己的居室周围,到了四五月的夜里,蛙的聒噪确实是一直响着。尤其是天热时一阵大雨过后的晚上,在月光底下,蛙们得意的鸣唱声更加激烈,像是在呼应,又像是在竞争,呱呱的单调的合唱声一浪高过一浪。心烦的人便通夜睡不着了,却怪道,“遥知蛙亦多羞意,趁夜无人胡乱歌。”我想,这古人也真是滑稽,是自己心存有耻吧,明明是蛙们在得意地唱,哪来什么羞意?也是不胡乱的歌,仔细听听吧,那一声高一声低,一会长一会短,分明是合着了旋律的协奏吧。倒是曾带兵打过仗的辛诗人说得好,“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心底里有情怀,听出的是不一样的歌声。这是南方月夜下的歌声,有月色如水,也有一片月下似起着清雾般朦胧的除了看不见的蛙声以外的广袤无垠的静陌。而在北方的此时,却只有单调的鞋底赶路的摩擦声,伴着我,孤独一人走在回家的寂静的马路旁。幸好,有半边的月儿,不离不弃地跟随着,梦幻般照亮着我匆忙向前的路,同时也是怕我太过于寂寥了吧,又把我瘦的影儿拖得悠长又悠长。
才过了几天啊,半边的月儿就变成了一轮金黄的满月。我徘徊在小广场的中央,抬头看着这圆盘一般的满月,金色的圆盘里,还有浓淡相宜的一幅墨色的山水图画。今夜的圆月,和平时的不同,不是银色,也非通透的金色。可能是空色中带有一些雾,看上去,就是那么的黄,像是浮在碗中的鸡蛋黄,金黄里又带着些许的赭石颜色。圆月的周围又发出像是长着长长的尖的角的光,却又一点也不刺眼。我取下眼镜想看清楚,看到了更是一团带着黄晕的光,就连那隐约着的山水画也全都消失了。我只得重新戴上眼镜,于是,清楚的圆的月儿的影子又呈现在我的眼前,遥远地与我静静地对视着。黑的夜里,月光下的一切都是黑色,白天里那些闪着亮的绿,那些像风铃一样垂着的一长串串的藤萝的紫花,还有那院墙边已露出红的或粉白的月季的花的骨朵都在这月色下变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片灰黑。曾经上过美术课,知道了七彩的颜色放在一起便是黑色,是这黑色孕育了世间的精彩,同时尘嚣之后,一切都又要复归于黑色?
广场里的灯都熄了,而回宿舍的路上的路却都亮着。路的边就是露天的体育场。高高的铁柱的顶头,很大的发着炫目的白亮的灯却都打开了,整个操场灯火通明。打篮球的人群还在挥汗如雨。我停月亮也在停,我走月亮也在走。月儿像是一个温婉的姑娘,总是跟在你的身旁,那样的遥远又是那样的不离不弃。我记起了二千多年前白露为霜下的那个姑娘,在水中央,在水中坻,水中沚,远远地隔着那想她的情郎,但不管怎样遥远又始终在他的视野之中。那个在水一方的姑娘,是不是就是这今晚的月儿?操场角有几棵高大的银杏,叶子正在旺盛地长着,但是还没有完全将那粗的枝干严实地覆盖住。我想躲在树的后面,可是这圆圆的月儿,又偷偷地将她的金黄在叶与枝的缝隙里露了出来,极像是无数的金色的闪着亮光的小星星在叶的小小的黑影后调皮地眨着眼睛。树上大鸟的巢还稳稳在安在树枝间,我偏过头去,终于月亮躲在了大巢的后边,而圆圆的巢的四周有一团金黄的光射了出来,包围着一团黑色,又像是月食来了。我赶紧把头又移了过来,移出了树影,月亮便又笑盈盈地恬静地望着望着她的我。
但我很不喜欢这有大的灯火的晚上,也不喜欢这快深夜时还有很嘈杂的声音响起。因为,在灯火下抬头看月,灯火的强烈让月儿的黄色的光晕又冲淡了许多。而且,我想,月夜下应该是寂静的,不该有这么的喧闹。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静穆的夜色里,到处都只有月的踪影在缓缓地流动,在安静地拂过,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若是在南方,还是加上一点点蛙声的鸣唱,那才是叫人怀念的夜晚啊。
穿过庭院的围墙,立在小院的中央,四周的声音小了很多,我看见每一层楼间的玻璃窗户上,都印着一个金黄的明亮的月亮。抬头,只见静静的夜空里,没有白云,也没有星星,只有比刚才更亮的那月儿还在微微地笑着,望着我……
(匡列辉 草写于中国社科院小院尚行楼中,2018年4月28日深夜)
絮儿雪舞春风里
好多天没有来北京,没有来学校了。记忆中上次的离去,是阴天,有乌云迷蒙,有冷风萧瑟,有枯草萎黄。而这一次重返,天气依然是阴天,但此时的阴天似乎又与之前的有很多不同。抬头可见,乌云在天上游走,但是厚薄不匀,有几处厚的呈现出暗黑,更多的是浅浅的灰色,这些颜色不停的前移,于是,又有几处透出点白的亮色来。我疑心那里边是不是藏着不肯露面的太阳。有雨丝随着风儿飘过,沾在额头上,带着一丝丝凉意。气温只有九度,谁会想到十几个小时前,我来的南方,那里的人们,正午出门,都生怕白花花的太阳晒着,走在路上,直往树荫底下躲呢。
南方春色已尽,而北方却春意正浓。马路边的银杏树的叶绿得正旺,围着它树根处,又开满了粉色与浅紫相间的小花朵,风稍稍一吹,花瓣便摆动起来,极像是一群群素色的小蝴蝶们在草丛中浅浅地飞。沿着马路走过,拐进运动场的长长的走道边,是一排海棠树,树不高。我记得刚入学来这里的秋天,瞅着瞅着,这一排树上的海棠便由青而黄,由黄转红,转成诱人的深红。晚上,就有人攀着树桠上去,将红红的海棠偷偷地装满了一个又一个小的口袋。也有长尾的大鸟从高树上“呀”的一声飞了下来,衔着一颗怕被人发现似的急急忙忙地又飞回树巅深处。没有想到,这结着红红果实的春天里的海棠,竟然是开着洁白的花,像是一树树梨花盛开着,像是春天的雪随意地落在绿肥的叶中,越落越厚,终于那些绿也被这厚开着的雪样的花朵压得很低很低,挤在花丛中,显出一点点绿的小脑袋来,顽皮地喘着气。
宿舍边,是一排高大的柳树,冬天枝叶落尽时,青黑枝干在寒风中格外的肃穆挺拔。而在春天里,却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种味道。长长的绿的柔枝高高地垂下,千万条的绿竟然密密地织成了一道厚重的绿的高墙,绿墙外的体育馆外墙那涂着的暗红也只能在绿的缝隙里隐隐地显露一下,走几步,再看,暗红消失了,整个就是一片翠绿,让人的觉得眼前就是绿汪汪的一片。
睡了一下午觉,起得床来,又有以前常在一起打球的朋友来访。多时不见,年青的小伙竟上来一个大大的拥抱。相聊甚欢,不觉已是下午四时。走出室外,早已没有下雨了,天还是阴的,但已显出许多的晴色,有微微的风起,铺路地砖上的水印早已吹干。突然,我眼前前多了很多的飞动着,大大小小的雪花,它们漫天起伏着、飞舞着,风一来,大的成团的白的雪花和着细而白的游丝在空中急速地翻腾着,奔跑着。我想到了林冲雪夜上梁山时,带画的小人书边写着,风更紧了,雪更大了。那风中的大雪也许正是这番景象。风过后,雪花便飘飞得慢了起来,悠悠地在空中慢慢地游荡,然后下落,落到了苍翠的矮松枝头,给绿色略施一点轻盈的浅白。这人间四月暮的北方,还在下着雪?可能吗?我惊疑地看着这一阵又一阵的雪舞的盛大场面,伸开双手往空中高举,想要捉住这哪怕是一小团或是一小片洁白的雪花。可是,很难,每当它们刚要触着你的手尖时,却又敏捷地像是故意逗你追赶着似的,轻轻伶伶地又躲开了,叫你收回着的紧攥着五指的拳头里依然是空空如也。
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逮到了一朵,虽然是极小极小的,但是让我明白了,这不是雪,这像雪一般漫天飘飞在北方半空中的,是一年复一年,到这个时候都有的一景,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儿,叫柳絮吹雪,当然,我很不喜欢给取个名儿是四个字的,就省掉那个吹字,便称之为絮儿雪吧。没错,这暮春的北方啊,不止是鲜花盛开,还有这只要不是下雨、只要不是空气中湿度很大,就有柳絮飘飞。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雨过微风起,狂飘千万家”。写得很实,和我写的一样吧。原来,这柳树的如雪的絮儿竟然千百年来,都是这般地真诚地飘飞。我开始还只以为我一个人会惊讶着漫天的柳絮如风中吹动的雪花,像我一样从南方过来的朋友们,第一次见到这在自己家乡曾未见到过的奇特的景色时,也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叹道,这么多的柳絮啊,这么大的飘飞的场面啊。
在院子里,看着如雪般密密匝匝地在翻飞着的絮儿雪,我的心里欣欣然满心地欢喜着,不知不觉连脸上都漾起了笑意来了。对于南方来人说,这就是难得的美景了。春天里,古人写花的多,但是如果比较单一种花来说,只怕没有比这絮儿雪更多的了。苏东坡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可以豪放也有许多的烦恼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悄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当听到年青的姑娘笑语盈盈隔墙而过,惹起的是年青的他无由的恼。因为杨柳青青,从来都是寓意着离愁。有着愁绪的人们若是看到这飘飞的柳絮,愁中的滋味便更会加浓了。那修过醉翁亭的欧阳文公我一直认为是一个生性豁达、随意超然的人,未曾想到,他也会因柳絮而生春愁,“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尽日的絮儿雪,是我的最爱,可是偏偏他们都只看到了一个愁,就没有想到过它们的可爱么?
院内没有柳树,这半空中纷纷扬扬而来的柳絮的雪,我想,定是从马路上的高柳下吹来的。那柳树下的柳絮,想是更为繁茂了吧。我心里痒痒的,只想移步前去到柳树近旁看看。谁知,有事情要坐车赶到外边去。而且,一去就是两个白天。
白天里,匆匆地坐着汽车,在路上跑,看到马路两旁,尽是高大的柳树,阳光下,春风里,它们不停地拂动着那细长的绿的柳枝条,有时一阵大风,柳树就舞得更欢了,向着风吹的方向随性而动,一如西湖边清晨临水妆扮的西子,将长长的秀发轻轻爽爽地一拢,更显出柳儿的妩媚与多姿了。而隔着车窗玻璃,如雪的柳絮正纷纷而来…….
(中国社科院小院 4月26日晚十一点)
樟树的赞歌
第四节的教室里,春天的空气有一点点沉闷,人都有了些困意。看着外面,四月初的春日,全然没有前两个月的温婉与柔和。晒在马路上,黑的路起着白花花的亮,照在树叶上,嫩黄的新叶耷拉着向下垂,老的绿叶却也闪起了一点点刺眼的白光,仿佛那光里边就是一个小小的中午的太阳。于是,我放下讲义,问了一个问题,有谁知道本市的市树吗?一个地方,人们总是喜欢评一评当地人最爱的花啊、树啊的。马上,一个女孩扬起她闪亮的大眼睛,笑着大声说,老师,我看就是樟树。
是的,就是樟树。我家乡的一种树。
在荒山野岭里,在大街小巷中,甚至在人家房子的墙角处,随处都可以见到樟树青葱而高峻的身影。它不需要人的娇声呵护,不需要择地才生,就只要那么一粒种子,也不管是风而把它吹到那里,也不管是鸟儿把它衔到何处,只要等春风一吹,就会唤醒它顽强而乐观的生命力。在沟港边,在马路旁,它都会蓬勃地生长,长着,长着,就成了参天的大树,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供小孩游戏时抵挡酷暑的清清荫凉。
女孩说樟树就是市树时,她的脑海里早就印下了樟树那春意盎然的青春形象。因为,就在我工作的单位学校,几乎每一处都有樟树,它们或是在人行道旁一排排地,如同列操的士兵肃穆地静立;或是在空隙的荒地处,为树底下的小花小草撑起一顶顶绿的小伞。就这样静静在春的阳光里,在春的暖风中,愉快地和人们一起呼吸着这人间四月天里的春之气息,繁茂地生长着呢。我想,如果,要是再评个什么校树的话,无疑,年青的孩子们一定要把手中的票毫不悭吝地投给她的。
我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多年了,其实第一次特别注意到樟树就是这几天。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对樟树发出一点点礼赞的歌声呢。是因为她太常见了吧,是因为她太默默无闻了吧。想起这些,内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些愧疚的感觉来。这几天,在上课下课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缓行,看着这新意满枝头的樟树,一来二去地看着,我突然发现了她的不平凡起来。
校园里很美,听说,还有人专门把本校放到网上去参评最美校园了呢。就是因为,春天里,校园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花和树。当正月的腊梅刚刚将它们或红或白的花朵从光光的树枝上谢下,山茶花就迫不急待地张开了它们那红的笑脸,有时会有一阵寒的风和雪不期而至,于是,它们整朵整朵的娇艳的红花,便会哆哆嗦嗦起来,在瑟瑟发抖中委然于地,留下满地的残红。当翠屏山上枯草丛中的嫩蕨偷偷地钻出它们毛茸茸的褐色小脑袋时,满山的樱花就开了。吸引着附近几十里路的市民都忍不住这灿然如霞的山头花海诱惑,纷纷跑来拿起手机又一次地将这山的名气传到了更远的地方。花,我是喜爱的,对于樱花,我却心里疙疙瘩瘩的有一种不太愉快的微妙情绪,所以,尽管武大的同学再三的年年相邀,我也打起去看的兴趣。
当这一切花的繁华过后,满目的浅紫绯红变成一片又一片的葱翠的绿时,我惊奇地发现,樟树开花了。早晨的校园很安静,除了有几声小鸟的鸣叫,便只有轻轻爽爽地晨风微微地吹。走在樟树下惬意地行走,我突然觉得鼻子有一点点幽幽的香在如丝如缕地绕。驻足闭目,徐徐用力缓缓地吸,顿觉万千条淡淡的又似乎带着一点点粉味的清香便如从春山里的小泉眼里一般,无声地细细地流进了我的身体,甚至似乎又充溢着,要从的身上的每一处张开着的皮肤的小毛孔里要慢慢地渗了出来呢。闭着的眼前只感觉一片金黄地光明,身上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舒坦。睁开眼,早晨的太阳已经从教学楼的一边升了起来,放眼望去,只见满树满树的鹅黄或者是浅酱的嫩的樟叶上头全是一簇簇、一丛丛如米粒般大小的开着浅浅黄色的樟树的小花。这一簇簇、一丛丛,你挤我,我挤你,开得十分的热闹,似乎是要把下边的嫩叶和枝桠都要给压下了一些。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几百年前的袁枚,看到屋后见不到了阳光的绿的苔藓上伸出那么几枝小小的花儿,也要吟唱一首“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春天的歌,尽管看到的是春天的花,可是我们读到的是坚强里的一点点忧伤。倘是他见到这也是如米一般,密密匝匝在春风里、在春天的阳光里快乐盛开着的樟的花,他的心情不会是如这枝头的怒放着的花一般,挺是快乐的吧。
花在清晨无声地、热闹地开着。有时,没有风,一朵,两朵小小的米粒般地淡淡地浅花黄地花也会悄然地从枝头穿过浓密的枝和叶落下来,有时候,会静静地落在年青的女孩子乌黑的长发上一支精巧的发结边,跟着那一闪一闪地发着亮的长发一直走着、走着。更多的时候,它们悄然无声地一朵两朵地将整个黑色的马路铺满一小半边,于是,远远地看出,校园早晨的马路也变得特别的温情起来,像是一条有着温暖的黄和沉着的黑柔软地织成的长长的彩色的什锦一般的飘带,人走在上面轻轻的漫步,脚步不会是十分的轻快么。
南方的四月,有时来一阵风,很冷。但也有时,太阳出来,昨天,还穿着小袄的人,突然全身燥热起来,火急火急地赶忙将厚的衣裳脱掉,感觉穿着夏天的短衣短裤才觉得舒服。是的,前几天温度还还只有十几度,今天便一下子直窜到了三十一度。下了课,我有意等同学们走了以后才走出教室,又走在这两旁整整齐齐地长着樟树的马路上。
太阳似乎有点刺目,我推着车,借着樟树铺下的荫凉在走,头脑突然觉得轻爽了许多。远处,樟树的花还在开,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但是,樟树的身上好像出现了另外一种姿色。是的,就这几天,在阳光下,在春风里,樟的浅黄深绿中,已然缀满了鲜艳的红色。而且这红色一天比一天浓烈,之前还是星星点点,现在却越来越密,越来越浓,和着丛生的绿荫与枝上的黄色的米粒般的花朵,樟树着着色彩斑斓盛装,仿佛成了热力四射的四月里的春天的姑娘,朝着过往的行人在笑。我看过颐和园边香山的红叶,总感觉那一种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煎熬之下的血与泪;我又看过紫薇村里那带着暗红的重重叠叠的紫薇,像加过人工似的一幅幅图案画,又总是觉得不太自然。我留心着这樟树枝头的红叶,它们在阳光下,随着风,轻轻的舞动,一天比一天红起来,红得是那样的纯粹,不着一点尘埃,也不杂一点点其他的颜色。有时风大一点点,它们就成群的从枝头勇敢地飘落了下来,伶伶俐俐地,将生命最精彩的一刹那展示给世人以后,便不再留恋着枝头,飘落、飘落。只在四月里头几天的功夫,在春风里,樟树的枝头,红与绿,痛痛快快地就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接力。潇潇洒洒,留给大地的,是那一让人钦佩的、惊艳的惊鸿一瞥。使人一年到头看到樟树的,无论是在酷暑,还是在寒冬,总是那么绿色葱茏,那样生机盎然。
行到图书馆的拐角处,我又看到了那几株重金购来的银杏树,四月的阳光下,还是光秃秃的,灰黑色的枝间还缠着几根前些年给它们输送营养液残留下来的线。于是,我便明白,为什么樟树被人叫市树了。
(中国社科院 匡列辉 写于4月3日晚)
楼外有戏看
我家的屋紧贴着围墙,墙外头是这个地方的安置小区,小区楼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本来是附近村民晚上用来搞夜宵烧烤的。棚子搭起来了,夜晚的炉火也燃起来,飘着各种肉味的香便随风到处乱窜,人声鼎沸,人影绰绰。可是,没多久,周边的居民就因不堪其扰打110来。结果,刚建好的棚子被拆了。从我家的窗前外望,还是一大片空地,有时,空地上,有几个人在走,还有两个小朋友在一个边上的一个球台上打乒乓球。
这一天,妻子突然对我说,快看!坪子里搭起了一个用红布围起来的大台子,是不是有人做好事或喜事请人唱戏?我转头往外一瞅,没错,高高的红布台子搭起来了,边上还有紧靠着一个供人上下的用钢筋做成的梯子。在南方,有大户人家家里有喜事,往往会请戏班子来唱一晚两晚戏。过年以后,雨水多了起来,碰上了下雨的时辰,戏照样得唱,但是露天的台子肯定是不行的,会被雨淋透。于是就有了这用厚厚的红的帆布围起来的台子。唱戏时,台子上的人唱得很投入,扩音的喇叭将那有板有眼的唱腔传得很远很远。台下黑压压的,尽是人,或坐或站,唱得好时,台下人的眼睛跟着台上的人在走,脸上的神情也是如痴如醉,到了动情处,突然有人鼓动,喝起彩来,大家就跟着扬起手哗哗地鼓起掌来,起劲得很。黑的人群便亮出一片挥动的白的手掌,格外显眼,像是北方的白桦林,猛地来一阵风,吹起的桦叶翻动着他们的叶的白的底子,连声音也是有点像,哗啦啦的一阵过后,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台上的人更卖着劲儿在唱。
邻居们都说,烦死了,这么大的噪音,还要不要人安生啊。而我,却很喜欢看戏,从小就是这样。一听到楼下,唢呐吹起来,胡琴拉起来,铿铿的锣鼓敲起来,心里就很高兴,感觉一股股久违的温馨慢慢地将我萦绕着,包围着,寂寞的心便深深地沉浸在这热闹且满是暖和的像是漾动着阳光的柔波里了。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戏。
在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电的年代里,只有过年才是最向往的时候。过了正月初五以后,村子里就开始有有钱的人家请人戏班子来了。但是,我们村似乎很穷,看戏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只要一打听到哪里哪个时候有戏看,消息一下子就顺着弯弯的山路从村头传到了村尾的每一个角落。父亲尽管很年轻,中午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晚上一起去看戏,整个下午便很快活起来,做事时,嘴里都还哼着花鼓的小调,唱得最多的自然是小刘海砍樵,歌声,一高一低地,带动着身边的孩子也显得格外的快乐,围着他蹦呀跳,眼巴巴地望着他只想晚上一起跟着去看戏。
盼呀盼,天好容易快黑下来,饭也快速地胡乱扒了几口,便将筷子一放。没等娘开口问,孩子们就用手一抹嘴,拍着有意腆起的小肚皮说,吃饱了,胀得要死哟。生怕被大人见没吃饱还装上一碗错过了跟着去看戏的那一刻。看戏得走很远的路,过几个村子,还得翻过几个山头。村子里老老小小一群人约齐便急急地赶。晚上很静,经过黑的森林时,只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闪一闪地,又急又齐,像是有人在后面追着的逃兵快速地向前冲。大人的脚步很急,但是他们可以一边走一边高声低声的谈笑着。而孩子们都很紧张。因为事先已经说好,要跟着去只能自己走路。所以,被大人牵着或是揪着大人的衣角一声不吭地飞快地迈动着自己的双脚,小小的脚步也融入到了急的行军声响的河中。有晚栖的大鸟刚刚归巢又突然被这闪动着的声响、闪动着的黑的人影所惊动,呀的一声大叫,扑腾着翅膀又从树枝间飞起。松枝上的叶子便簌簌地落了下来,细细的、长长地像长针的尖,从衣领上滑了下来,刺在脖子上,痒痒的,有点痛。但是,得一声不吭,急急地往前赶。
山脚下是水田,田路宽的少,窄的多,一夜冰冻,白天又经过太阳一晒,泥土更是松松酥酥的,有的田垄上的路仅容一个人小心地横着脚板才能通过。脚下就是水田,大块大块的,在月亮还没有升起的黑的夜里,发着水汪汪的白亮。大人告诉我,要踩在黑色的泥土上,用脚尖抠着向前走,不要掉起了水里。可是,人群里,突然,啪的一声响,有哇哇的哭声传来。原来是邻家的小伙伴误将白色的水面当成了泥路,踩了下去。双脚从冰冷的水里被大人扯了上来,一时间,小孩哭,大人骂,前后的人一边叮嘱着自家的孩子一边开心地笑,静陌的小路也回荡起热闹的声音。
终于,当那高台上铛铛唴唴的铜锣小鼓声伴着渺茫的歌声可以隐隐地听到时,我们的心倏然地踏实起来了。真是有戏看,而且不远了。
高台上,中间高高悬挂着一盏明亮地煤气灯,灯燃得很旺,火焰前尖处,居然有乌黑的烟在袅袅升起。戏还没有开场,乐师们在调着自己的乐器,有时呜啦拉唢呐一阵急响,又突然停下,有时演员们开腔跟着胡琴,啊啊的拖着婉转的长声。灯的黄色照在画满了油彩的唱戏人的脸上,红的白的明晃晃地一齐晃动着。小孩的眼睛很尖,除了那油彩的脸让人觉得很是神秘和庄严,还能清楚地看见油彩里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有黑的眼珠在忽溜溜地动呢。
晚上的风起了,微微地寒凉着。但是台下尽是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伸着脖子往前台看,个子矮的,还踮起了脚尖儿。后边的人又不满起来,嘀咕着说了一句,惹得前排的人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往边上挪了挪。台子的边上有几棵高大的老酸枣树,树叉处也有二三个人跨着坐下来,像是骑在马背上,脚垂下来,在空中来回地荡,样子很神气。这个时候带着小孩的大人是最要有忍耐力的,不仅自己要看好戏,还要把小孩驮在自己的肩上,也像是被骑着的马。父亲的肩膀很宽厚,坐在上边很舒服,坐久了,他便耸了两下肩。唉,那时,小孩的,哪里会知道做大人的累啊。戏唱到精彩处时,吆喝声也起来了,一片叫好声响起。但那时似乎乡下人都还不兴鼓掌这种文明的表示方式。
台上,戴着峨冠、着有波纹样大红袍子、佩着长剑画着红脸白脸的人穿一双厚厚的白底戏鞋,来来回回地围着一个跪在地上低着蓬草一样乱发的女的踱着外八子的方步。一只手捋着长长的黑色的胡子伊伊呀呀地在唱,一边的手指又从宽大的戏袍的衣袖伸出上上下下地随着鼓的响声抖着。而那女的始终在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的,很是伤心,脸上的油彩也被泪水冲出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大人们看得入了神,月光下的敞坪里,除了有点白雾似的朦胧,便是鸦雀无声。没有电声,也没有扩音的话筒,只有演戏人的唱歌的声音,在清清的起着隐约的白雾中缠缠绕绕地远远地传。
不知是什么时候,睁开眼,却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而那缭绕的唱戏的歌的声音,至今一想起,便在耳边萦绕着,回响着。此时,楼下的戏,正着唱着呢。我突然想起,明天,这里白天,还有一场。于是,我赶紧拨响了父亲的电话。
(2018年3月27日晚饭后 中国社科院博士匡列辉)
夜阑听雨潇潇
白白的太阳光悄悄移上桌的台面,已是中午,半空的云也显出眩眼的白亮。屋外,鸟雀们高兴起来,唱着春天的歌,一个劲婉转地啼着它们一支支最得意的曲儿。而我的思绪却回到了前几晚的那一场场夜深人静的春雨之中。
过了正月便是惊蜇时节,再过两天来到了二月二,于是很多的朋友就相互在微信圈中提醒着,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啊。龙,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炎黄子孙的一个图腾,每个人都以自己为龙的传人而自豪,而真的龙,是不是有,大家有没有见过,都说不清。古时候有个叶公大概见过,只不过爱龙的他见到真龙腾云驾雾破窗而入时,他却又吓得两股战战,夺路而亡。我没有见过龙,但是相信龙是一个吉祥的象征,有龙出现,就会风调雨顺。这不,二月二一到,雨就来了。
白天在雨中撑着伞,骑着车,在校园里的大路上穿行,急急地赶着上课,没有心思去看那苍天幕地中万千条雨丝在风中飞撒,只是有些怨怅着,这冰冷的雨啊,淋湿了我的裤角。看车轮压过后,击起的一线白白的水丝在嘶嘶地响,像是没有关紧的龙头,向外喷出晶莹的水珠们,便是这雨中难得的景观了。那寂寞里撑着油纸伞的诗人,那丁香一样有着太息般眼神的结着愁怨、走近又飘远的姑娘,断然这个时候是无法想像。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关上灯,闭上双眼。耳畔真真切切的雨声又传来了,那样清晰,那样安静。沙沙地下着,无边的黑的夜里,只有雨在低低的轻声合唱。窗外的雨棚上,有时有大颗的雨滴下来,滴到下层住户的雨棚上,发出啪嗒的脆响,在夜的空谷中似乎留有悠远的回响。万物都在雨里静静地享受着这春天的滋润,雨肯定会从楼下高高低低的树们那洗过灰尘后发着亮的绿叶中缓缓淌过,酥软了那干涸了一冬的灰褐枝干,悄然地浸润它们泥土中的根,然后便将赚足了一年的青春的气力努力释放。记得杜甫就写过,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有了春雨,才有了花的盛大节日的到来啊。
有朋友在洛阳,春天到了,他便告诉我,每年的洛阳牡丹节又到了,来看不。朋友是真心的邀请,可是偏偏每次都错过,牡丹,花之最娇贵仙子,听过开时很是气势,大朵大朵花密密地开着,有嫣红、有姚黄、有魏紫,重重叠叠艳丽的花瓣竞相吐露着芬芳,于是便有了国色天香的美誉。我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形容牡丹多姿色彩里有这么多挂上了人名的词语,是不是很早以前就有有名的人给它们以专享的名词?世人太过于喜爱它们了吧,“洛阳人惯见奇葩,桃李花开未当花。须是牡丹花盛发,满城方始乐无涯。”越是这么说,我心里便更忿忿不平起来了,为着楼下雨中的桃花。
此时,雨中的桃花在热烈地开放着。丝毫也不比牡丹逊色。我想。
雨不停地下,有风来了,吹动了人家屋顶雨棚的一角,不锈钢的棚角似是被风带起来了,哗啦一响紧接着又哐啷一声,是击在屋外的墙上又反弹了回来吧。雨下得更紧了,沙沙声消失,浅吟低唱的迂回一转变成了风中的急速奔腾,之前雨的轻轻合奏化着了低沉地咆哮,又像是故乡山溪突然暴发,顷刻间屋外除了这无法形容的急的雨声潇潇,便只听见偶然天边忽远又忽近的隐隐的雷声。
楼下的桃花是否在风雨中安好?我无由地担心起来。
院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栽着,而独有我家楼前有四株桃树。刚搬来的时候,只有其他树。第三年时,前楼的一楼搬来了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两口。老人家很和善,也很勤快,特别喜爱种花。于是前坪的空地处,便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开花的草和树。其中大的就是这些桃树。花树在老人的精心伺候下长得很好。秋天时,菊花便开了,楼前那一排金黄往往要伴着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好久才肯凋零。而四季的月季花也总是殷勤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时有爱美的小姑娘摘上一朵插在头上,老人也只是坐在斜阳下的木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并不阻止。
可是,再过一年的有一天上午,没有课的我在家中看书,听见楼下一阵阵大吵,还有难听的骂人声传来。我推窗下望,原来是管院里花木的几个人围着老人在叫,骂他闲得无聊,埋怨他多事,乱栽些这样的野东西。一边大叫,一边拿着锄头将菊啊,月季啊,芙蓉啊的给连根刨起。老人们急着,但怎么也阻拦不住,挖了花草,又来挖桃树了。老人急得不行,大声争辩着,并伸开手用身子护着。我赶快下楼,楼下的邻居也出门,替老人替桃树求着情,说花草挖了也就罢了,这桃树栽在路边,也没有影响景色,反而更让小院显得更漂亮。因为人熟,老人护树态度又很坚决,桃树被留了下来。
于是,一年一年里,在一夜春雨之中,楼下的桃树们更缤纷地将它们美丽的花朵绽放。在这日益被四周的钢筋水泥筑着的高楼围起的空间里,视线中,远处的田野消逝了,只有了林立的高楼突兀于眼前;田野里,那春天满开着的报春的金黄油菜花也永远消逝了。只有这和着春雨而开的浅红的桃花们,应时地提醒着我。它们在欢快地喊,春天来了,你听到了么。是的,我听到了,只要一见那树枝上红的蓓蕾吐露,哪怕只是胀开成一点点的绯红,我便是满心的欢喜,招朋引伴,喊着妻儿,叫着邻居下来,小心地攀一枝满缀着花骨朵的小桠,仔细地寻找着春天的气息。心里急急地在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吧,开吧,快开吧。楼下的老人家看着桃树下欢乐的人群,寂寞的脸上也有了开心的笑容。
雨还在无边地下着。楼前的桃花,是不是,在雨中,热烈地开。
(中国社科院 匡列辉 2018年3月21日)
游花海
资江北岸,人们不叫江北,而叫桥北惯了。我在桥北的单位工作了三年多,每天从乡里赶来,下得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急急地踩着上班的点儿生怕迟到,巷子里有弯曲的青石板路窄窄地向前延伸,从两边高高低低的建筑夹缝中仰头上望,会看见一线白的天空里布着三两根随意搭着的黑的电线,电线上还有一只或两点小鸟灰色的影儿,这一切,都让那个时候的人相信,桥北太陈旧了。
看见过不少的花,但还没有亲眼见过真的郁金香花。单这名字一听就让人觉得挺是高贵,有着金色的花朵,散着浓郁的香气,而且只是盛开在广州或香港的花市里。在年历的封面倒是看到过不少,一支一朵,一束束整整齐齐地直立着带心样的花蕾向人们展示着它们的娇艳与不凡。
开学后的第一天中午,妻子坐在火箱边看手机,突然对我说,三八节益阳云梦方舟度假区有一个郁金花花展开市了,到时去看看吧。我没有去过这个度假区,也不知在益阳的那一个方位,但一听说是郁金花展,便勾起了我的向望,多么熟悉地名字,几十年未却曾未曾谋面,似是与它前世那个春天的约会便是这难得的一次吧。
坐上去花展的公交车,一路急驰,却是往桥北跑。这云梦方舟,这盛大的花市竟是座落在我熟悉的地方?
过了检票口,花展地方还在前头两里外的叫七色花洲处,只是云梦方舟的一部分。云梦方舟很大,像是一个很大的平原,湖南多是丘陵,这样开阔的地方实在很难得,但又不像是河南河北地区,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垠无界。平阔处又小小地隆起一个个坡很缓的土丘,叫你让小丘的这边风景吸引着而更想知道丘那边的美丽了。
太阳很好,春天里,暖和地晒着,阳光底下的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路上的行人很多,来来回回的。这时大约是十一点,早去的人们迎面而归,舒缓地走着,快乐地回味着那花的旺盛与多姿,脸上多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而看花的人步子却急多了,越是看着人家谈笑,心里就越是急切。
从一座拱形的石桥下来,便是花市了。驻足远望,只是一瞬间,就被这四处茂密而开的郁金香深深地喜欢上了。这是花市吗?我得叫你是郁金花的海洋了啊。在平坦的开阔处、在缓缓的小坡边,在潺潺的小溪淌水畔,迎着艳丽的阳光,无数的郁金花在怒放,红的红似火,炙烈地燃烧成一条流着的火海;紫的紫如霞,轻盈地飞动就如那紫霞仙女凌空飘舞的裙裳;白的白像雪,又如突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放;黄的便是金灿灿的,叫你看上一眼,眼前便是闪着一片迷离的神光。而各种各样的色的花朵又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深深浅浅的缤纷色彩。姹紫嫣红也罢,五颜六色也罢,一时我竟然觉得人们给颜色造出的词汇,在这大自然怀抱中盛开的郁金花海前是多么的贫乏啊。如潮的人群在花海中小心翼翼地踩在花间铺着的小青石板上,几乎是踮着脚前行。有年青的女孩只顾被如织锦般浓烈开放着的花所吸引,一脚踩空,落在石块下的带水的黄泥里,四溅的泥水惹得前前后后的同伴惊吓起来,大叫着,相互嘻嘻哈哈地指责着,欢笑着,快乐的声音在伴着幽然而动的花香在空中四处流转、飘散。
面朝花海,无由的沉醉。沉醉着的,是花色的艳丽,是花香的馥郁,是花海的灿烂。徜徉在花海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春光好啊。有三五成群的家人倾家出动,扶老携幼,抱着刚出生的娃娃,带上年迈的父母,在万花丛中,留下幸福的合影。有结伴而行的多年未见的男男女女老友,相约一起,一边赏花,一边畅叙离情,感叹着岁月的匆匆,而今相聚,其乐也融融。在溪水边一处稍开阔处,我身后的五六个年纪约是五十多岁的人都停下来了。他们说,二三十多年前,他们是高中同学,好容易聚在一起选上这花海走一走。在最前边的男人喊住了我,叫我给他们拍个照。从花间被踩出的小径蹑足进入花丛中,排在前边头上还带着花环的女同志们稍稍弯腰,又齐刷刷地抬起脚尖朝右摆出一个年青人爱的造型。拍下几张,突然身后的男子一边大叫了一声,别动,一边解下一个女的脖子上宽大的纱巾,手用力一抖,纱巾便轻灵灵地打开了。他双手捏着纱巾的两个角,高高举举,薄如蝉翼的宽大纱巾便凌风轻轻地飘扬起来,纱巾下,男男女女开心地笑着,仿佛那青春的时光依稀又重回在这春天的季节。
转个一个小山丘,还是花的海洋,花浓浓地开,风细细地吹,花的香柔柔地绕,我和妻子都停步小驻。蹲身细看,我突然发现了郁金香的卓尔不群。她每一株就是一朵花,一花就是一世界。青青绿绿的细长的叶子向上伸展着,花茎笔直地向上生长,有的花茎的顶端还是一个青绿中略带微黄色的花骨朵,花叶紧紧地裹着稍有一点凹下的花心,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紧攥着的小拳头。也有的含苞欲放,花瓣齐整地向上密密地挤着靠着,又暗暗努力向外,花的颜色却已鲜艳欲滴起来,红的象一个火红的小灯笼,似乎里面还跳动着闪亮的小火苗;黄的却又如一个个金丝绒的小绣球,风微微一拂,它们就顽皮地晃动起来。而花海里,大部分郁金香都纷纷张开了它们的花瓣,像是伸开的五彩的小手,热情地招摇着,又像是芳龄的美少女赶着一场盛大的舞会,放肆地施展着他们青春的手脚,释放着无穷的年轻人的活力。有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闹着,也有彩蝶随着游人在翩翩地飞。
下午日头偏西,走出花海,归去的路上,迎面而来,还是急急地来看花的人群,往前看,看不到人的尽头。几年以后的今天,繁华的花海,热闹的花市,这地方还是多年前那让人感到有些陈旧了的桥北么?
(2018.3.9草写于湖南益阳 中国社科院博士匡列辉)
细柳知春到
小时候,春天里,看村子里大人们为了将自己的稻田与相临人家的区别开来,就随手折一支田边沟渠旁高柳垂下的柔柔的枝条,在田埂分界的地方插下去。没有根,甚至那刚长出的细长的柳叶也要被人从柳条的嫩尖处“哧溜”的一声全部抹掉。当时,我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这光秃秃的青绿色的小枝会在布谷鸟的声声急急的催促里,在坚硬的田垄上扎下根来,活着,并慢慢竟枝叶繁茂起来。
第二年暑天,冒着蚂蟥、还有那不知名的带着尖尖的硬嘴在水里一伸一曲追赶着人腿脚的白虫子叮咬危险下田,帮大们插秧。累了一天腰腿酥软,等火一样红的夕阳快下山收工时,我直起身子将脚抬起想跨上田埂。田埂高出水面近一米,没曾想到,脚下没有抬离水面,身子却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到田中昏浊的泥水中,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地将手往田埂一伸,碰到了去年插着的已经长成一棵小树状的柳条,一只手本能地用力拽住它所有的细枝,一只手攀着田埂费劲地爬了上来。坐在田埂上,缓过神来,我仔细地看了一眼这去年还是细弱的枝条,如今却将根深深地扎进了田边厚而硬的土层中,刚才我扯着它上田埂时,除了根部有些松了的泥土簌簌掉下几粒以外,它竟岿然不动。它的嫩绿的枝条变得青黑起来、粗糙起来,而枝头的四处却又生长出无数的绿的枝叶。于是,我开始知道了柳树的坚忍和顽强。
后来,我游历多地,看到无论是在南方,还是北疆;在沟渠细流边,还是在大河急涛旁;无论是在干涸的枯燥之地,还是在湿冷的沼泽之处,都有这柳树的坚毅的身影。只要春风吹拂,它的细叶就在二月明朗的天空下如剪刀般的精巧地裁出来。它不像松树那样严肃威然,风来了,一动不动;它也不像樟树那样随意张扬,哪怕是一点微风,也要摊开叶子哗哗作响。它虽然坚忍顽强,却又是显得那么的可爱,春风来了,它只是那么柔柔地灵动的飘飞着,似是那清晨浣衣的乡村少女,轻轻一拢自己长长的秀发,对着清清的池塘里自己的倩影在害羞地轻声吟唱;又似那娉婷的舞女,应着柔和的音乐,婀娜地一转身,款款低眉一笑,叫人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忧和愁。
因着柳树,我便深深的喜欢上了春天。春天,总是给人绿意葱茏,给人生机盎然,给人在人恹恹倦倦的时候以力量,以鼓舞。以前,在师大读书的时候,春天的双休天里,没有到图书馆去挤着桌位查阅资料,而总喜欢走出寝室下坡左转,来到中文系那栋外墙未曾粉刷过的红砖砌成的大楼里,走上四楼,推开虚掩着的小门,悄悄地进去捡靠窗的地方坐下看看书。偌大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木制的地板尽管踩上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仍铿铿作响,四壁似乎还能传出咣咣的回音。我喜欢这种安静地感觉。书看累了,眼睛便往窗外望去,有时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中,到外是一片绿,高大的梧桐树急急地把它深紫的花开过后张开了肥大的鹅黄的掌形嫩叶;挺拔的水杉将它疏密有致的条状对称的细叶的绿日渐一日的加浓加厚;青翠的凤尾竹又将它那毛绒绒的新笋抽得很长很长,在无穷的流淌着的绿意之间拔节直上。从四楼往下探,是看不到这丛丛而生、层层而叠的浓绿之下那通往幽然之处的弯弯的卵石铺成的小径。而在春天的阳光里,这些绿显得格外精神,中午时分,阳光直下,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久久地盯着,亮的白光也变得朦胧起来,生动起来,仿佛那亮处都闪动着一个小小的太阳,在微笑着;又仿佛那是一个个春天的小精灵,在顽皮地跳动,忽闪忽闪地。再揉揉眼睛,这些小精灵又倏然不见了,眼前还是一片阳光下无边的绿海。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读书之余时还能记得一点什么,那就是一年级时课后同学们一起聊着天儿走到湘江堤下某处农家小院状的小餐馆里聚一聚吃个晚饭。而这个时候只有一年级才有,因为到了其他年级,大家手头各有各的事,自然就是聚少离多,甚至相互之间见面的时间也日渐稀少了。而这难得的一年级的聚会,我也因为晚上有时得赶往长沙的一个高校兼课而显得更是难得了。但是,终有一日的下午课后,我们一行几个人聚齐,来到一处院落小聚。小院在江堤之脚。同学把车停在堤上,极目远望,西斜的太阳金黄金黄的,温和而又不刺眼,到处都是一片暧洋洋的光泽。阳光下,绿的草从去年的枯叶中早已探出了头,田野四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绿,像是无垠的绿毯,绿毯上缀着深深浅浅各色的花,有紫红的紫云英,有金色的油菜花,但是不是整块整块地开着,也许是春天还没有到多久吧,只是那么稀稀疏疏地招摇着。又像是春天里哪家媳妇儿晒着的一件崭新的碎花小袄,是不是冬天过了,脱下穿了一冬的厚衣,又要换上这绿的新装?
从堤坡缓步而下,得要小心才行。这时,我看见了堤坡上的柳树,约莫栽了有两年了,有丈把来高了吧,柳叶已经长出来了,比鹅黄要绿一些,但还不是很绿。它们久久地站立着,好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似的,长长的枝条缀着细细的柳叶,在金色的阳光下,在微微的春的晚风中轻轻地拂动,似是热情地欢迎。男同学双臂张开飞快地跑了下来,回头看到穿着尖尖皮鞋的女同学们站在堤上不敢下来,大家都笑起来了。堤下的人大声地提议鼓动,年青的女同学们终于铆起勇气,微微弯腰,慢慢探身下去,用手牢牢地攀扶着柳枝胳膊粗的枝干,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她们眼睛紧张地盯着脚下,头也稍稍低下来了,长的或短的秀发便悄然地滑落到胸前,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那飘逸着的秀发、和着那微风中的酥然而动的细柳,让人无由地想起了,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是啊,一转眼,又是六年过去,又是春天来了。可是,那青春里的欢笑,那人,那柳,又要到哪里去寻找?
(中国社科院博士匡列辉 于2018年2月12日晚)
恨失流水芳华
房外,黑的天空被四处的灯火染成了暗红,幽深的、无边无际的,像是一个大盖笼罩着底下静立的高楼。高楼有深或浅的昏黄灯光从窗外投射出来,一动也不动,冷冷的,似是寒夜寂静的睡眼,发出朦胧的眸光。有“噼噼啪啪”的花炮燃放声急而短地响起又消失,远远的有小朋友清脆稚嫩的欢叫声传来,告诉我,现在还是过年。
今夜是大年初九晚上,白天已经过去。明天就是初十,新的一天又要到来。而这过去的一天啊,悄悄地又过去了,新的一天却又无声地再在卧室的窗前,由黎明的小鸟给唤醒。
新的一年又过去了九天,而过去了的的岁月又是多少天?我记得曾经的文人在匆匆地数着他二十四岁已经过去了的八千多个日子,从燕子的归去来兮中,从杨柳的青黄转换里,悄无声息地流转在他日用的水盆中、饭碗里、床边头,在时光的河里。这日子啊,像针尖上的水,滴下去,就永远的无影无踪了。可是,今天的我,却羡慕起他的年青来,想起了自己的日渐霜花。禁不住心中一酸,眼角的便潮潮的湿起来了,一万五千多个日子到了哪里去了,过往真是如梦?如幻?可以肯定的,一切都不再来了,一切都永远地远远地在时光的流里平息下去了。
好几次,在梦中记起那遥远的中学,我拿起课本带着同学们在忘情读“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如今又到了哪里呢?”然后,得意地对学生说,隔到学者二十四岁的年纪还差好几年呢。等意识清醒过来,才发现距那时又过了八千多日。也有好几次,在清晨半梦半醒中,在心里大声呼唤自己的孩子,快帮爸爸把眼镜寻到拿来。可是睁眼斜躺床头,才想起,那带着碎花蓝布小帽迈着急急的细步高举眼镜向我跑来的小孩如今已在高中读住学。唉,我的日子,无声地已经远远地流走,如水渗进干涸的泥土,如雪飘在黑色的马路,短时的留一点湿的印痕,却又永远地看不见了。那些日子里的得意与失落、那些芳华中的欢笑与泪水、那些时光中的晴天与阴雨,都只能在记忆里咀嚼、回味,然后咬咬牙,将梦中的记忆吞咽,带着苦涩的酸楚。吞咽啊,我的永远消逝在时光流里的一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突然记起了一个我敬佩的满是丰收的大学者,在人们欢呼一个新的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却独自写下了许多伤春的词句,他一点也不喜欢春天,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起初,我还很是有些怀疑,怀疑他是不是面对小辈们时,也有那爱春人不语的羞涩和矜持,可是,我读到这“除了那些所谓四季轮回的规律、除了那些春花秋实的空想与期许,还有那些只有在春天里才有的自欺,还有什么?”便深深地相信了,他是真心地在恨春天,恨春天的风再一次吹拂着、吹白额前的青丝,恨他如春天一般美丽的流水芳华再也不会回来。以至于,他喟然而叹,二月春风的剪刀,似是爱抚,却叫温柔一刀,一刀便将如花的岁月剪得千疮百孔。人们都称春天耕耘播种希望,而我说啊,二月的春风又如生锈了一冬的铁犁,将青春的笑靥犁得沟壑深深。
平常,我总是在大年初三的时候,才到舅舅家去拜年。而今年,惦记着要申报个什么东西,大年初一我就去了。初一的上午,阳光铺满了大舅家屋前一块四四方方的水泥坪上。老老少少近二十个人散坐着、或站立着,满面笑容地聊着一年或是几年不见的说不尽的话题。城里回来的调皮的两三岁的小孩,新奇地用棍子挑起坪边的泥土向四边用力甩,惹得年轻父母高声的喝叱。四周的人都开心地笑了。我问身边的表姐,这是谁家的孩子?她说,是外孙,她的两个小外孙中的一个。我端看了一眼我的表姐,十几年未见,美丽的颜容模样还在,眼睛还是细细的、满是笑意地闪动,可是扎着的小辫已有几缕白发隐现着。
这就是长我五六岁的我漂亮的、心灵手巧的表姐。记忆中,小的时候我最喜欢来外婆家的原因,就是有表兄弟表姐妹们一起玩。表姐姐很看读书,家里的小人书有好几抽屉,每次见我来,她就很高兴,将整个的抽屉都翻了出来,大大小小的图书任我挑选。过年几天过后,回家时,爱惜书的她却总是很大方地将我没有看完的书都借我回去看。不是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回娘家没有带我去时,表姐也总会挑几本好看的书托妈妈带回来。在这些书的世界里,我被《说唐》里力大无边的裴元庆、李元霸所震撼,为他们的叫好,为他们惋惜;我被《三国》里聪明的孔明、周瑜所折服,为什么他们能够火烧赤壁、草船借箭;我被《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所吸引,总是想着,后来人物的命运到底怎么样了。稍大一些,又从表姐借的大书里读到了《神雕侠侣》,《七剑下天下》,还有怪侠厉胜男。读了西游记,四年级的我便一个人关在小屋里开始了写东渡记,现在依稀还记得,在一撂记工分的划着红线的纸上,我写了一个三年的计划。可是,开头写下了几页,我就躺在了床上,看着从屋顶瓦缝中漏进的阳光便望直了自己的眼睛。
表姐长得很漂亮,瓜子样的脸上细长的眉下,小小的眼睛似乎整日里笑着,两只辫子梳理得很整齐,有时也精致地扎成一个黑黑的马尾,随着她清脆的笑声银铃般地在军绿色衣服的后背来回地摆。她喂了好几只长毛的白兔,干干净净的笼子里放着我们从山里採来的野葛的新鲜绿叶。看着白兔的长长耳朵随嘴唇一翕一动地吃着食物而上下有节奏地颤动,我想这是不是就是月宫里的那一只。而喂食的表姐,是不是就是那月宫的嫦娥姐姐?表姐养兔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到了剪兔毛的季节,她便细心地剪下,卖到集镇上。不久后,她就买了一辆大雁牌的锃亮崭新的自行车,载着我们在那四四方方的坪里飞快地跑。我记得暑假的时候,她让我坐在车后载着到我家来玩。马路上,调皮的司机开车看到骑车的表姐,转过头冲着我们诡异一笑做了个鬼脸,然后从身旁飞驰而过,留下满面通红加劲蹬着自行车的她和坐在车后愤愤不平的我……
初一的阳光下,表姐笑着让调皮的小孩走近叫我,爷爷好。太阳有点热,我的头好晕。
而现在再过两小时,初十就要到了,我一狠心,打上了一个圆的句号。
(2018年2月24日晚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冬日最爱是江南
北京的微信圈里,有老师发了一张天蓝水净的图片,立刻引来大家的围观和惊呼,不是感叹图片里的小桥流水,也不是惊讶其中的旖旎风光,因为现在,美好的风光对人们来说是一种底层需求之上的奢望了,能出门不戴口罩就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大家齐声说,老师,这是哪里,哪来这蓝天白云的世外桃源?还有同学在议论是不是此刻拍照者在新西兰田园漫步。老师回复道,现在北京雾霾重重来袭,转发一张美图,自我安慰并告大家雾霾天减少外出。呵呵,于是马上就有同学解嘲,心细的老师抚慰被霾伤了的心。是啊,在北方,正是团团黑霾压城,出门人人满脸是口罩之下的凝重。
而我,却在江南,沐着明媚的阳光,浴着和暖的冬风,还能晚上看着从山间升起的一轮金色的满月。这晴空下的,明月之中的江南啊,谁不爱。白居易晚年离开江南后十多年一直念念不忘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被贬江南中留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的美好印象。江南明净纯洁的空气,清波粼粼的一汪碧水,以及两岸如火繁华无以胜数的斗艳江花,使得这个与自己同悲于“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的司马大人在“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短暂失落中迅速振奋起来,并深深地爱上了这柔情似水的江南,这热情似火的江南。白司马所居江南在苏杭一带,他爱这里,不仅有这老年时所写忆江南,而且还有忆吴中等其他美句。我想,如果没有他这人生的曲折,也许世上就少了这传世的名篇。中年得势时的一时挫折,却成就了他人生难忘的经历与中国文学史上瑰丽的江南颂,于他、于中国的文化也何尝不是一件难得的好事。我也是江南人,但是江南,在古代的地理上,大都是指江浙一带,而湖南,却似没有在其中所指之中。因为素来楚地被称荆蛮之处。可是,我却认为,生我养我的那一片热土,处在长江之南,那就是江南。
身为江南人,每每旅居于北方时就无限想念起江南来,因为那里是我的梦魂所系的故乡。那一山一水都与我息息同脉,那一草一木都与我基因相共。每次我因事不得不暂离这可亲的江南时,我便生出万般不舍的情绪来,就如我此时,写着写着眼里就噙着了些不忍离去不争气的小小泪珠。
妻说,下了好久的雨,你一回来就一直出着太阳,好象是在欢迎你回家呢。确实啊,我从北方的火车下来,就看见了明艳的阳光在前头招唤,坐了一夜火车的疲惫便蓦然消失,归来的脚步也无比的轻松。一夜安眠后早晨将醒时,便有远远的鸡鸣狗吠之声传来,如梦境又似是幻想之中。等再在层层睡梦之后睁开眼,阳光便满满的爬上了整个窗帘,白色的帘巾上素洁的花卉图案也缠缠绕绕地随着微微的晨风生动起来,舒舒苏苏地舞动着枝枝蔓蔓,似是在起着轻盈的圆舞曲。懒懒地吃过早餐后,我们便去菜场走了一趟,买了一些小菜,青青的菜叶从摊贩给的塑料袋里调皮地伸出脑袋,叶尖上的水珠闪着晶亮的光,有几颗还滚落了下来,掉在我的衣角上,便轻轻地印上了一个浅浅的水痕,潮潮地淋湿着我的心。我望一眼蓝天。想到了北方的同学,此刻他们是足不出户在室内躲着漫天的雾霾?还是行色匆匆带着厚厚的口罩穿梭于街巷之中?那看不见的蓝天啊,定是他们心中最向往的地方。而我,此时,抬眼看着的,闭眼里满脑装着的就是这南方的可爱而温晴的蓝天。与北方无雾时的湛蓝天空不同,有人说北方的蓝天是瓦蓝瓦蓝的。当初我还真是不懂,为什么这样多的描绘蓝色的词偏要用瓦蓝来形容。因为,在南方的乡下,白墙黑瓦于小桥溪水之上是最常见的,也是最能勾引起读书人的诗情与启迪作画者的灵动。后来,到了北方,看到大大小小的房子,无论是民居还是厂房,有很多都是大块大块的蓝色的长瓦盖着,便了解到了这词的意味,那是一种透明的蓝,一种单纯的蓝。可是无论是湛蓝还是瓦蓝都却是一眼就望到底的蓝色,没有给人以深阔的想象了,就是那么个蓝的味道吧。而南方的蓝天啊,因是空气总是润润的缘故,让天空的蓝蓝得有一点朦胧,好象是蓝天之上还蒙着一层细细的薄纱,就那么轻轻一层,也让蓝天增加了无穷的味道,似是得让人慢慢地捉摸着,这轻柔的细纱后,这淡蓝的天幕里藏有多少让人回味着的想象着的永远也猜不透的神秘?
北方的宿舍下,成天有一群小雀在寒风中跳跃着,嘶叫着,声音从不间断地在墙沿下传进来,我试着将窗半开着,好让它们进我的房子温暖一下自己冰凉的身子。真还有一只从窗口边探着灰褐色的小脑袋伸着脖子往屋里看,小小的眼睛发亮地不停转动着,东瞅瞅西望望。突然发现我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似是猛然受到很大的惊吓,便呼的一下,急扇着小巧地翅膀飞走了。哎,它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可是,在南方的高宇之下,我看得很清楚,一只鸟从一栋楼后飞起,扇动了两下羽翼,就自由地缓缓地往前滑翔着,盘旋了两圈安然停落在不远处高枝的绿叶丛中了。几声清脆鸟鸣,楼外另一只鸟的同伴又以同样悠闲而美丽的姿势出现在视线中,白色的羽毛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有些鲜明的光,虽是耀眼还挺柔和,让人满心暖意洋洋。
哎,就写这一点吧,虽只是蓝天,小鸟,就足够让我在北方的雾霾之中细细地回味。我不想再想着那满月下还有桂花吐露的小园芳径,那揽月桥下的流水潺潺了,…还想,就会让我无底的愁啊。
(2016年12月18日中午出行前)
西门有残雪
下雪的日子过去了很多天,第一次回家是一周前,那时的雪已经停了快一周,但是天冷。太阳很大,金黄地照在雪后的小村庄上,干枯的原野、深墨绿色的山峦都弯弯曲曲的静静地呆在北方吹来的嗖嗖冷风中,尽管一个是平铺着偎依在山峦的脚下延伸到视线的最远端,另一个又与蓝的天起起伏伏地形成鲜明对比却天然融合着、亲切地抚慰着,像是在彼此耳语,冷啊,挺挺吧,过几日,便是春天了。回家的水泥路上,基本上已经干了,呈现出平日里带着泥土的褐黄。只有树荫下,还有一堆堆的小雪,被太阳懒懒地照上片刻,稍稍融化了一点,偏偏太阳又急着移了过去,树荫重新回来,雪化了的水还未沁开多远,又被冷风吹成了凝固的冰,宛然一个大大的章鱼状怪物收不回它那四处伸开的深深黑褐的腿脚,紧紧地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着让人心里就有一种冰冰滑滑的感觉,我将小孩的手攥得更紧了,提醒着,小心啊,不要踩在上边,当心溜倒。小孩却将两个手都从口袋里伸出来,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腕,将两脚小心翼翼地踏到了冰的上面,叫我拖着往前跑。
回到老家,前门正对着太阳在晒,但是有风,在阳光和风里坐了一会儿,感觉脸上凉凉地,好像太阳的热还没有上脸就被风吹跑了似的。我起身回屋,推开后门,后门便是西门,屋檐边就是一个斜斜的小山坡。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这小山坡上竟然还厚积着一堆堆雪,白白的,足有两尺多深。有枯灰的板栗的叶子飘飞在上边,慢慢地凹陷成了一个椭圆的小坑。有鸡路过,成串成串的鸡爪印痕便留下了如簇簇竹叶的模样。可山坡高处就长着成片的竹林,有叶子不时轻轻巧巧地落在雪上,也缓缓地融进了雪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细长的坑,这坑里如果不是平躺着也是一截儿黄一截儿灰的竹叶,会使人疑心,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叶的模样啊。
阳光西移,从密密地竹叶竹枝的缝隙中高高地漏了下来,直直地斜射在雪上,晶莹的雪堆儿就发出了闪亮的颜色,金色、蓝色、还带有点紫色,像是雪堆里每一粒被光照着的成结晶状的雪籽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精灵,雪白里都藏着一道道细细的彩虹,太阳来了,它们便纷纷地耀动着七彩的光。
我问父亲,其他地方的雪早就被晒化了,而西门边上还有雪,而且还有这么多堆在这里,就是下的那一天,也不会积下如此深地雪啊。父亲说,你不知道,下雪前后的那几天,心里好担心呢。电视里也好,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也好,都相互传递着说,马上会下大雪了啊,只怕会比零八年那场雪还要大还要猛呢。雪还没有下,人们都已经隐隐地心生了好几分害怕来了。他说,雪真的来了,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一阵阵雪籽,但是下得很急,直直地砸在房顶的瓷瓦上,喳喳作响。到了晚上雪籽落地的声音消失了,窗外黑黑地四野到处一片沉寂,很远很远的公路上车的喧嚣声也渐渐地听不见了。沉沉的黑夜里,只有偶尔咯吱一声,那是屋外带叶的断枝被雪压垮地脆响。便再也睡不着觉了,心里担心着这雪有到底有多大,会不会压垮屋顶上这两年前才新换上的说是景德镇产的瓷瓦啊。起床来,出了屋外,将手电打开向外看去,四处一片昏昏茫茫,无数的雪花在手电光束中跳动着、飞舞着,匆匆坠落下去,一层盖着一层,细细地听,有雪落时撞击沙沙作响,似是有无数的人潜伏在黑夜中静悄悄地急行军。
第二天天亮后,雪还在下,风也在吹,冷到了零下五度。父亲说到这里时,特意强调了零下五度,他讲是听电视里气象预报说的。我对父亲说,北京这个时候零下五度是常事呢。他却不以为然地说,北方零下五度不算冷,你没听人家哈尔滨是零下二三十度吗。但是在南方,这很少见啊。挺冷的,在屋里烤着火,看着窗外的雪缠着呼呼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心里在想着,什么时候这雪能停下来么。只要一听到屋外的枯枝被雪压断的撕裂声,就担心着雪下的屋顶,心里也跟着一会儿接着一会儿的紧张起来。
幸而,这次的雪,一阵儿急一阵儿缓地下了两天就停了下来,积雪最深处也足有十多厘米厚。但是,之前人们说的零八年的那场雪过以后又是大雪的雪灾终究没有来。
雪过后,出太阳了。父亲说,屋顶没有压垮的紧张气儿还没有缓过,更大的担心出现了。在太阳的照射下,雪开始慢慢地融化,雪水在雪底下一点一点地渗了下来,从廊檐上一丝丝地落了下来。可是,风还在。太阳落下去的夜里,冷风无声地吹过,房檐边的水缓缓地往下流,还没有滚落到地面,就被寒冷凝成了冰,雪水越渗越小,一层层地在凝成地冰上停留下来。等再天亮,人们惊奇地发现,屋前屋后的屋檐口下,都直直地垂着一根约莫一尺多长闪着亮光的晶莹的冰柱,每一根都整整齐齐地垂吊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玲珑剔透,好像给房子加上了冕前的垂珠,凝固了的垂珠们冻成的小冰柱。确实,那几天,我也看到了好多人在朋友圈中传递着的太阳下的雪景的照片,有高山顶上的庙宇,屋上的冰柱垂下来一直连着地面,形成了一道道冰做成的帘儿。南方的人,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也很难遇到这么长一根根的冰溜柱儿。但是,有坏消息传来了。父亲说,雪停后,太阳照过,化了一些,晚上又冻住了,屋顶全部冻起来了,形成了一整块。等第二天太阳一照,雪又开始融化,雪水慢慢地往下渗,光滑的瓷瓦与雪底接触面渐渐地松动起来,禁不住巨大的雪的下滑的重力的带动,有人家的屋顶上瓦片便和整块的成了冰的雪轰然一声一齐滑落下来,撞击在地面,雪花四溅,碎瓦横飞,一同破碎了的还有屋主人受伤的心。
我望了望父亲那苍桑的脸,问,我们家的没事吧。他说,你看,要是有事,是现在这样子吗。那两天看着太阳下的雪,着急的很,幸好,我们家的可能是盖瓦时,没有省下工夫,按要求给瓦们都加上了一颗小小的螺丝钉。雪片儿整块整块下落时,瓦却稳稳地与它下面的椽条屋梁粘在一起。父亲说,这不,这屋檐下的厚厚的积雪就是从屋顶上掉下来一层层的堆起来的。屋前的已被太阳晒化了,而屋后的西门外却还有这么厚。父亲说话时的神情已经很平和了。而我的心却很紧张,很有些后怕。因为,两年前换瓦时,我也参与了,并且当时我还嫌钉钉子挺麻烦,提议过,是不是不要钉呢。幸亏,我的提议没有被采纳,要不的话。我禁不住恨起这雪来,并心里暗暗地想,这西门的雪,我是不会将你写下来的。
而今,再过一周后的今天,是小年,立春好几天了。我又回到家,雪过后的十几天,我再次来到屋外,却又惊异地发现,西门后的残雪,还在,尽管一天一天地消瘦了下去,不时有鸡们带着黄色的泥印从上面走过,也不时有树叶在风中摇落而下,没有以前那样白了,但依然透着晶莹,在阳光下闪着亮,执著地等着我,……
(2018年2月9日写于小年夜 湖南城市学院研究员、中国社科院博士生匡列辉)
周末游湖记
作为益阳人,如果其他地方都差不多游过,而独本市的大通湖却还没有去过。未免不耿耿于心中。机会终于来了,周末游湖去。
平时睡得比较晚,起得比较迟。为了游湖,我把手机里的小闹钟调到最合宜的时候和最大的音量。当铃声响起,我就起来了。起来后,我惊诧于自己的果断一翻身,不禁心底里笑起来了。
透过车窗,当连绵的丘陵和更远处时隐时现的起伏地沐浴在薄而白晨雾中的群峰不再出现的时候,湖区的景象就在眼前一览无余了。长年身居丘陵区中,推门而望就是高高低低的山峦,让人就有一种感觉,山整个就把自己的生活像是一个有形无形的箍儿围住了,坐山底观天,周围来来回回就是些走不出山的熟人,有时就有一种世界就这么小的自豪感。后来,长大了,坐在火车里,在高山穿行、经邃道间呼啸而过,来到了广阔的中原地带,眺望远处望不到尽头的尽是黄土,黄土上长着的一畦畦或青或绿的油菜、秧苗,有时便是一地金黄的麦子,在这些斑杂着的颜色中间,肯定会有一个或几个低头正在劳作的人们,在大块大块的平整的田间地头,就像是一个个灰色的小点,瞬间在车窗呈现,又瞬间在车窗消逝。这时,我便会觉得人在这一望无垠的寂静的平原中,原来是那么的小,就像是沧海一粟。
而在湖区,尽是全新的感觉,没有了自大,没有了自卑,有的只是满满的欣欣然的高兴和愉悦。
下得车来,立足在大通湖区的土地上,极目四望,有田地,有人家,还有那浩渺的八百里洞庭送来的微微清爽的晨风。一两个小时挤在车中,下来舒展下来手脚,腰肢,还有同行的伙伴,竟然,双手自胸向上徐徐翻卷,练起了刚刚学会的八段锦,练的人一本正经,看的人却笑起来了。水天一线的天际处,太阳刚刚升起,大片大片的绯红在无声地起伏着、燃烧着,绯红中间还缠绕着一些浅而亮的灰色,像是升腾着的灰烬又随风而落,掉进了霍霍燃烧着的火的海洋中。而太阳却像刚睡醒的婴儿,慢慢地伸展着向上托举,虽然金黄的光越来越亮,但一点儿也不刺眼,倒是觉得那红而黄的一团十分地可爱,刚刚还在初冬枯瘦的树梢间,人家的屋顶上,追逐着我们在飞快地跑,而现在却和我们一样,安静下来,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在耐心地等着下一秒我们的迷藏。
平静的水面除了紧挨着天际的那一线有红色的光在浅浅的浮动,无边的辽阔处却更显得青黑了。天是瓦蓝瓦蓝的,可能是有水汽的原因,这种蓝显得格外的幽深,全然不像北方的晴空,永远是那么湛蓝、那么纯粹。半个月亮还挂在高空中,白白的,很薄很透明,似乎背后的天之蓝都可以穿透而出。它的弯的脊背与蓝天泾渭分明,而下弦处却越来越薄,越来越虚空,就象是要和蓝天逐渐溶在了一起。
大通湖号称三湘之湖,洞庭之心,作为湖南最大的内陆静水湖泊,物产丰饶,风景如画。这是好客的主人在热情地介绍时留在我脑海中最深的几个词语。好不容易等到正襟危坐的会议结束,我们就要乘舟泛游于大湖之上了。
船很大,坐下了三十四个人,随着机器的轰鸣声起,我们出湖了。船头在劈波斩浪,船尾却腾起了滚滚白色的雪浪,带着四溅的晶莹而亮的细水球一团团地升起,又一团团的逶迤而去,消失在远逝的漾动着的湖的胸怀之中。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白花花的,像是蓝天中一个能量极大的亮得刺目的银球,带着白色的火,再也不能直视了。湖面的水也不再是来时的青黑色,一碧汪洋中尽是带着光泽的黄绿颜色,一会看是绿莹莹的,一会看又带着鹅黄。也不再是那么安静了,似乎是有节奏的起伏着,漾动着。极象是上次参加市里群众体育节上,我们几百人举着打开的绸扇随音乐而轻轻的颤动,不急也不慌张,悠闲而快乐。因其舒缓,所以才动力恒久。多少年了啊,有多少人泛舟洞庭,写下了浩浩汤汤的诗词歌赋,刻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情操。但是又有多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就是来到湖面却未能像我们今天这样能够迎风而起,伸开双臂,在船头做一个泰坦尼克式的陶醉模样,而只能酸酸地用诗歌记下他的羡慕之情。我记得,孟浩然就是其中的一位,“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想泛舟湖上,而没舟楫可倚,只得来回徘徊于湖岸退而羡鱼,看尽千帆,徒生万般无奈。
大伙和我一样,大多是第一次来到这深深的大湖深处,心情非常激动,满船男男女女,飘飞着欢声笑语,不时还有女青年的快乐地尖叫,随风儿传得远远的。而我却安静下来,虽然也是满心欢喜地。在舱口的一侧,手握船舷边的栏杆,默默地看着这一碧汪洋。来时,觉得船很大,现在就感觉在海的怀抱中,我们的船竟然只是一望无极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是那么细,那么的小,似乎一个巨浪排空,顷刻间,就会樯倾楫摧,落水湖中,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抓着栏杆的手,拧得更紧了。回过神来,但见艳阳下,到处波影粼粼,浮光跃金,像是无数的银色的金色小鱼儿欢快地跳动着,一阵一阵地温暖着你迷离的双眼,让你在这凉爽的湖风中,在这浩渺的幽蓝里深深地沉醉了。
(记于2017年12月10日 湖南益阳)
对面的女孩
周五是没有课,九点时,我来到教学楼,想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课程想听一下。透过一楼每个教室后面门中间嵌着的竖长方形玻璃小窗,发现今天全部是在上英语课,微驮着的外教还在用手势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投入地诠释着什么,几根花白的卷发凌乱地竖着,而后排几个同学已经伏在了桌子上。一直走到尽头都是在上同一个课,而拐角的大教室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清洁的人员在走道上用拖把在搞卫生,来回回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我想回宿舍,但外面的风大,尽管有阳光,可是失出了平时的金黄,印在地上都是一种苍白。之前的花繁叶茂不见了,落叶树全部光光的,随风胡乱地摆动它们的干黑的枝条,随风而动的还有粘在树枝上不肯落下的串串干瘪的果壳,我也没有无从去考证,这是什么树。今天的风很特别,打在脸上,冷得痛,突然来一阵.像刀割一样,是不是这个味道?而这些果子在风中急急地颤抖起来,频率快得很,像风铃,可是没有声音。
蓝天还是蓝,但是起着团团白云,白云也不是一样纯净的白,有阳光的一边带着些土黄,另一边却有些暗,有点边上还张开着丝丝线线,毛茸茸的,有点像北极伸着懒腰的胖熊。而东边一大块,云比较薄,缓缓地向四周展开,越到边上颜色越浅,断断续续地中间漏出一点点蓝来。我疑心,是不是河野的沙洲倒映在蓝天上,是那样的幽远,那样的闲散。有飞机穿过,像是深蓝大海里带翅的鱼,缓缓地游,留下笔直一道白色的线,将辽远的蓝天平添上一处人工的划痕。风还在吹,云也在走。
我转身到了图书馆二楼,有些人,但不像往常那样挤。寻个空地坐下。空地临窗摆着两张长方书桌。打开书,一抬头。发现对面坐着两个女生。
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小马甲,衣襟是湖兰上配着一块米白色,上边突起一个桔红色的大写的K字,而长袖却是深深的黑。女孩看着书,耳孔里塞着个耳机。过了一会儿,她径直将书放在膝盖上,把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用手不停在在屏上飞快地点着。她戴着眼镜,有时还得将手机凑近些才看得清屏上打的字。眼镜片很厚,有一圈圈的白光在镜框上闪。脸上的肤色有点黄,因为偏瘦,长长的脸隐隐现出了颧骨的轮廓。
隔着桌子前还有一张桌子,远远地,对面也坐着一个读书的女孩。我很惊奇,居然社科院这小院竟然有这样的女孩子,长得这么美,又是这样认真地在这里看着书。如果我能像林鹏一样的年青,肯定会立刻起身,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来。可是,我只得远远地,在隔着一张桌子远远地看着,心无半点尘滓,静静地欣赏着她看书的专注的美的姿态了。
图书馆里的空调效果很好,但是机器发出呼呼的风声,有点闹,平常我来这里都没有注意,但今天声音确乎有点大。女孩将浅灰色的西装脱下,披在肩上,衣服很宽松,下摆便随意地滑落下来,像是刚出浴的人着着的睡袍,松松地自然垂在她手的两边,又贴心地将她暗红色的薄薄的毛衫给裹着。毛衫的圆领开得不高,暗暗的红色衬着修长的脖颈更显得白皙。枣红的手机就放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寂寞而忠实地陪着它的主人。她不停地用笔在稿纸上写写划划地,有时将笔伸到右前方的书上圈上两个圈,又马上回到纸上计算起来。过一会儿,她又小心地翻开讲义看上一眼,一只手持着蓝色讲义的下沿,右手又飞快地记下什么东西。细白的如葱尖、如柔荑一样的手指灵巧地将书一开一合,像是翻飞在黑白键上,弹奏着高山流水的音符,可是是无声的。对面的女孩指甲上涂了一层厚厚地乌兰色的油,可能有些时日了,很显眼地乌兰和指甲的本色处在一起,看上去心里疙疙瘩瘩的。而她,凝脂般的手指那样的纯净,如葱尖、又如玉笋,没有加上一点人工的修饰,握着笔,灵动地记着她凝神专一的思考。
我看见她的秀发从白皙的脸庞边悄悄地贴着安静的滑下,有时她朝讲义微侧着脑袋,一边的头发便调皮地拂上她白净的脸,而另一边的呢,却又微微地垂了下来,像是春风里的杨柳,在三月的风里有一点点飘动,但就那么一点点吧,丝毫也不显得乱。发丝带着一点点深栗色,像是老家后山深秋时满山板栗在秋天阳光下将青色的壳儿裂开,露出的那种深而鲜亮的暗红的褐色,丝丝缕缕低垂下来落在浅灰色的外衣上,飘在暗红的的毛衫前,随她的身体随着她急速写字快速移动的手而轻微颤动,像是春天的西湖,阳光下风起时漾动着的波纹。
长发垂散在脸的两边,这是多么美丽的脸啊,到哪里能寻找得到呢。有多少明星,也有一张漂亮的脸,瓜子样的,尖尖的下巴,粉粉的颜色,可是配上一付魅惑的凤眼,让我不得不可怜她们那逢场作戏后的世故和迎合。而眼着的她,远远地望着,象是亭亭而立于水边的那一枝白荷,纯净洁白,没有施一点点粉黛,但让人就感到了满是神圣地庄重和美丽。她的眼也是微微朝下看着稿纸。我常记起春风里那一叶狭长的新柳,想着为什么古人总是喜欢形容着美女额前的那一弯黛眉。白居易陶醉于“芙蓉如面柳如眉”,可那是贵妃的美,感觉肥肥的。红楼中小女子那“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又让人觉得无由的愁。只有春风里那轻快舞动着的一叶新柳,我想是最适合她了吧,也没有半点描画,微微地弯在那清澈的双眸之上,似春江边那一线细长远山的剪影,还是似那月初新上柳梢上的一弦新月?有时,她也停下笔来,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望一眼窗外,回过头来,那柳叶似的黛眉又舒展开来。回头的那一刹时,她的眼神刚好碰上了我,我急急地了低下头。
再抬起头时,远处对面的女孩不见了。只有桌前的女子,斜侧着身子,露出两颗微黄的虎牙,有点大,对着手机在笑。
( 匡列辉 草记于2017年11月17日午 社科小院图书馆)
一年最是冬景好
我迷恋起冬日阳光下的美景来了。
经过地铁口,朝前三百米就是友谊宾馆。进大门急匆匆地绕过一段湿漉漉的小马路,便来到了开会的嘉宾楼。小路湿湿的,发着闪闪亮光,一直延伸到楼的后边。两个工人在细心地用水枪冲刷着地面,水过后,一尘不染。上楼在第一个台阶时,我看了一眼早晨的沐浴在阳光里的友谊宾馆,安安静静的,高大的楼宇雕梁画栋,绿色的琉璃瓦铺满了楼顶,屋的四角又高高地把檐尖挑起,形成一个凤回头凝固的姿势,很有皇城建筑的风味。
我不太喜欢正经地开会,坐在那里,听着一些人谈论着他们自以为得意的东西,有时还会引起一阵争论,发出一会善意的哄笑。
会后的午餐很丰盛。人,只有在解决温饱以后,才可以尽情地做一下其他事情。而我,提着一个空包,慢慢而惬意地走在宾馆的林荫间小道上,一步一步往外走。正午的阳光很热烈,很温暖,洒满了整个世界。我突然提醒自己,不能急着往门口走,匆匆来又匆匆回去。因为,这眼前,阳光下的友谊宾馆的景色太美了。
房山线上随着隆隆而去的地铁,往窗外望,只有枯的草,落光了叶的树,在早晨静穆着。远远近近的枯树也许是新栽不久,有的四周还用铁管撑着,生怕是突然的一阵风将它们吹倒,而树的底下还围着一个圆形的浅坑,这和南方栽树的方式有点不同,可能是北方的土很干又很散,造个坑好将浇上的水给蓄起来吧。不远处又有一大片芦苇荡迎面而来,枯黄的细杆上顶着一束束蓬松的白的芦絮,象是给馋嘴小孩买的一支支棉花糖。早晨没有风,这白的芦花荡啊,也在还有些朦胧的晨雾中静静地呆着。一连几天去市里经过时,都是同样孤寂的景色,苍凉而空旷。看累了,我只好靠在车内的铁柱随车的摇晃闭上了眼,昏昏地打发这难捱的冬日苍凉时光。
而此时,我却被友谊宾馆的美给包围了。
想用姹紫嫣红来形容,但是又怎能写下这里丰富多彩呢。
我知道北方白杨的高大挺拔,它的枝干一律向上,决无旁逸斜出,这是茅盾告诉初中时的我。南方多的是树,却从没有见过这枝枝叶叶都团结靠拢的树。这树只有在北方常见,马路两旁多是白杨,就那么碗口大小,主干青里透着白,努力着向高空伸展。可那是没有历史的树,而这里白杨啊,傲然地伟岸地立在道的两边,一个人是绝对抱不拢,从树尖下往下看,枝干还是青里透着白,可以到了离地面一丈两丈处,却成了一片灰黑,越往下,黑色越浓,黑色的粗糙的树皮无规则地皴裂成大大小小的长方块,块与块之间又是更深的黑,像是被醮满着浓墨的笔给染过一下,又留一片片枯的飞白,记录着时光的深刻与久远。我用手触摸着树的每一寸肌肤,轻轻一按,很硬;手心缓缓滑过,有一种酥麻,似是被一种厚重所感染。抬头上望,起了一丝丝微风,青绿色的椭圆叶子也微微地动着,发出沙沙的微响,偶尔,有一片树叶从枝头跌落,也是不急不慢,从从容容,我分明看见,它的长长的细的叶柄直直朝下,而叶片一圈圈的转动起来,似是绿衣的少女掂起脚尖跳起了开心的圆曲舞。
每一栋楼的转角处都栽着几棵高大的银杏。北京的银杏树随处可见,尤以人大最多,马路的两旁,还是校园的空地处,到了秋冬之际,到处可见一片片可爱的金黄。我想起了我家乡的校园,也有五六棵这样的树,到了夏天,烈日里,生怕它们受不了火的炙烤,还长长短短地在树枝的各处挂上一袋袋装满了养分的水。也许是太娇贵了吧,一到秋天,还没有看见它们的的绿的叶子长满呢,一夜风过去,第二天,小小的还是青黄的小叶片就洒在树底下,只剩下光光的枝桠难为情地望着过往的行人。师大岳麓山下有一座岳王亭,亭子立在水中,而水边就有一棵银杏,当时我觉得很大,要一个大人张开双臂才可能抱住。树干上钉着一块不锈钢做的牌,上边写着:老树,一百年。秋冬的早晨,我有时会拿一本书在树底下读读,一片青黄色的鹅掌样的叶子落下来,掉在书的夹缝中,珍惜地合起,过几天一枚天然的书签就做成了。打开书,却发现紧挨着的两页深深地印上的叶的痕迹。
而北京的银杏,四处肆意地用金黄装点着京都的热闹与繁华。越是冬天越是生机盎然,风过后,有叶子飘落下来,铺满了厚厚一地金黄,哪怕是慨然落了一地,可是,枝头还是满目的金黄。在嘉宾楼的转角,有三四株银杏,有一株的叶子掉光了,枝头密密麻麻的挤满了灰褐色的银杏果子。用心一吸,一股怪怪的味道还能丝丝缕缕钻入你的鼻腔。可是,还有几株叶子正黄着。以前我总以为长沙那棵是银杏树中之王了。可在这里,随处都是大树,其中,那转角正中的一棵,只怕也是两三个人都难以将它抱住。远远望去,在正午的阳光下,那枝头的黄,就是一座明艳艳的金黄的小山堆,满缀着的是轻轻爽爽的黄色,像是贮藏着无尽的丰收的喜悦,是那样生气勃勃,那样叫人惊羡,那么叫人欣欣然。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映着银杏叶儿的黄,人的脸上也起了明亮的光泽。几个戴着头盔的五十来岁的工人从身边走过,可能是清洁工人吧,四个女的还有一个男的。手里还提着个盛着抹布的小桶。突然发现前边不远处有枫树张开满是红色的重重叠叠的叶片儿,象是点着的一团团大火,招摇着,燃烧着。他们便情不自禁的快步走到树边,放下桶,从沾着灰尘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拍起来。树不高,但是它的枝向四周散开,舒展的伸得很远,红而尖的叶子微微的有点低垂,像是害了羞,一丛丛,一枝枝,红得格外纯粹,红得格外可爱。男的对着女的大声叫着,帮我也拍一张。女的都笑了,有一个喊了一声,你站好,我给你拍。男人便很听话似的站到了树的里面,用手压下树枝,将满是皱纹的笑脸露了出来。拍好后,男子看着手机中自己的样子,竟然开心地叫起来,咱东北人。边上有女的打趣着对手机的主人说,回去叫你的男人看见了里边的男人,怎么办?怎么办?手机的主人一愣神,随即也快乐的笑着哼起来,咱东北人。看着他们火红的枫叶后渐离渐远的背影,听着他们洒下一路欢乐的笑声,我禁不住羡慕起他们来,哎,简单的,只要快乐着,就好。
友谊宾馆的午后,像是阳光下舒舒展开的一幅温暖的画卷,每到一处都是那样的动人,金黄的银杏,如火的丹枫,如黛的油松,青青的修竹,还有那欢快的人群,清脆的鸟鸣,以及耳畔不时响着的潺潺流水……流连其中,被五彩缤纷沉浸着,陶醉着。你还会想起,这,就是冬天么。(2017年11月12日晚)
枯叶飘零
我想写个标题,深秋,枯叶飘零。但是,事实上,早已立冬。秋天已过去了好几日。
北京的天较前两年的这个时候好多了,白天温晴,暖暖的。走在校园的马路上,抬眼向上,澄明的蓝天纯净安详,有个词叫碧空如洗,而我总是觉得这温润的天空啊,就是一个无垠的碧蓝的大海,满盛着一汪蓝色,让人怎么也看不透,就那么静静地高高地悬在高空,宁静得让你会真地体会到什么是时空久远。早晨得跑跑步,穿过一片柳荫,左拐便是操场。操场中间是绿色的草,很早就有一个工人捏着水管在洒水,北方的天气太干燥了。每天都看到这个身穿灰褐色上衣,头戴圆草帽的人从操场这头慢慢地拖着水管一直浇到那头。我留意过他好几次了。五十多岁的人,脸上也是深褐的颜色,许是太阳晒多了的缘故吧。洒水过了草地的半场,他总要停下了有时半蹲,有时就站着抽一口烟,看一眼操场四周,我不知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有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人一边跑一边在打量着他。因为洒水,所以,操场里边的草地很绿,就是这冬天都过了好几天,场边的野草都已枯黄了,而球场还是绿色。围着操场小跑,有风从场边的林间飞过,掀起一阵阵哗哗的响声,那高高的白桦林梢上的树叶飞快地舞动着,朝着风去的方向上下翻飞。尖尖的树梢也齐齐地偏向风去的方向弯着腰,像是在欢迎着什么。有树叶禁不住了风的热情,便从高枝上打着旋转踩着快三步的节奏飘落了下来。早晨的阳光从林间透射进来,很鲜亮,很耀眼,似乎还有带着五彩的光,眼睛有点睁不开了,不敢朝太阳那边望去,转头看一眼操场,绿的草地、灰的台阶、整个操场都亮堂起来,高树投来下来的黑色的剪影,形成了一幅错落的版画,连同那半蹲着的洒水间歇抽烟人落在绿草地上的灰色投影,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了。
而此时,我不在操场上。
图书馆里的周六,九点,人就很多了。坐在里边,看了会儿书,很无趣,索然无味地将书关上放一边。眼睛却看到了窗外。图书馆的窗很大,玻璃从房顶直垂下来,到离地面两尺处落在镶着混有各色小石头的人造大理石条块上。所以室内很明亮,而窗外的景色也一览无余。我很惊诧于那约十米开外的一排道旁树了。远处也有树,银杏黄的叶子还在枝头打着颤;而柳枝上呢,青色的叶子也次第地黄起来了,但满树都还是留有生机。可是这近处的道旁树,却早已显出了冬的暮色。有的完全没有一片叶子留在枝头,就那么静静地立着,任风摇曳着灰黑的枯干。少有的几棵树上,还有一些残叶零零落落的、疏疏地吊在枯枝下边,风一过,扯起它们瑟瑟地发抖起来,又有几片缓缓地落下,树的下边也是绿的草地,但已铺满了卷曲着的枯的叶子。我想起十几天前来北京时,家乡的芙蓉花正在高速公路两旁开得正旺,一大朵一大朵地将它们各种的红绽放着、燃烧着,像是赶着春天里的集会。而,北方的冬天啊,尽管才到了几天,却是这样的萧然。
无边木叶萧萧下,不尽黄河滚滚来。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一定会来。一来一去,岁月轮转,这就是无人能否抗拒的自然规律。有过多年的学习经历后,就有了好几个同学群,但是,有一些都是好多天好多年一直冷冷清清,大伙都忙着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去了吧。而只有读师范的那个群,挺有生气的。其实也只是在一起读了三年书,但是那三年于人的一生中,属少男少女的青涩成长期,所以大家觉得彼时光阴格外珍贵,一班有四十个人,人数也是最多的。平常你一言我一语,虽地处天南海北,但感觉挺亲近的,至少在心里也许还有一份少年的纯真回忆。尽管有的毕业二十五年了从再未谋面,但一说起话来,语音语调宛若昨天。而昨天,真有一些同学就赶在一起聚会了。发在群里的图片情景很热闹,热闹中,我却在群中莫名的伤感起来。五六个男同学,头上都深深浅浅地下起了霜花,而脸上的少年印象哪里去寻找。我知道,同学的样子就是我的样子。不经意的苍海桑田,却让人换了容颜。以前,我很不理解,那邀月喝酒唱大江东去的慷慨苏子,为什么有可怜应笑我,早生华发的喟然低愁?而现在,对镜的我,会不明白么?
室外,金黄的阳光铺满了草地,青青绿绿地,出去走走吧。冬天既到,随它去。
(2017年11月11日午)
观荷海
整个暑期,一直是热,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不自觉地淌下汗来,将后背的棉衫沁湿又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难受。立秋了,下过一天小雨,今天早晨,推窗外望,地面还有点湿,但天上灰色的云薄了很多,尽管太阳没有出来,可几处还有些透亮。是个阴天,还有点风,难得一个凉爽的好天气。
为学生办完缓考的改签手续回来,便和妻一起前往笔架山看荷花去了。
农历的七月中旬,正是荷花满开,又是新鲜的莲子上市的时候。每天清晨,妻子都会在买菜时顺带买几个还带着又细又密露珠的莲蓬回来。我便坐在沙发上,一粒一粒地将似是还未睡醒的莲子从紧裹着的它的睡房里剥开,然后悠闲地扔进嘴里,等妻发觉时,已经只剩下空空的壳了。她便叫起来,好吃鬼,赔我的莲蓬。我只好笑着说,等哪天有空,我加倍儿采来还给你。
还没有下车,满铺着的、一望无边的碧绿的荷叶重重叠成的绿海便扑入眼帘。有人就惊呼起来,看,那就是荷塘月色。说是荷塘月色,是这个村为这无边的荷海起的一个名字。凡读过一点书的人都记得中学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北京的一个教授晚上心中苦闷睡不着时,便披衣而起在房外荷塘夜行一圈回来后便写下了这荷塘月色流传下来了。可是,眼前的这厚实的、随风而动绿波荡漾着的荷叶的海洋,只用一个荷塘来形容,不是起名的人谦虚,就是他的懒惰了。要是北京的教授来此看后,他不会责怪么?这绿的海洋,岂是一个塘字容得下么;而这微风下绿的波涛,岂是在塘的胸怀里能够激荡起来的么;更何况,那无边绿海上点点红的粉的白的荷花,亭亭地玉立着,象是摆成的婀娜美人群舞阵势,只她们微微地一颔首,一回眸,便会掀起霓裳羽衣舞下摄魂吸魄的阵阵袭人香风,让游人沉醉、让浪子流连呵。
下车经过一小段弯曲的马路,便来到了荷海边上了。从路边踩着几级新砌成的水泥砖台阶下来,一条用水泥板铺成的田路小路缓缓地蛇行着自然地蜿蜒而伸到荷海的深处。没走几步,停了下来,面朝绿海,心无尘埃。闭目立足,不要深深呼吸,浓烈的荷花的香味就会钻进你的鼻腔,拨弄着你纤细的每一个嗅觉细胞,酥酥的、痒痒的。重重叠叠的圆圆的绿叶上,千万朵各色的荷花怒放着,有的高高地朝上,舒展着那纯白的花瓣;有的微侧着半个笑脸象是见了生人突然害起羞来,粉里透红的花瓣低低地垂着,一不小心,却将金黄的嫩莲和她的丝丝花蕊露了出来,引得蜂儿从老远赶来,成天嗡嗡地闹着。和开放着的荷花热烈而奔放的姿态不同的是,那尖尖的小荷,象是一个个小小的心脏,又象是一支支小小的火炬,静静地立着;又象是一个闺中待嫁的新娘,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热闹的一切,似是对未来充满期待,还是有一点点莫名的害怕。一只蜻蜓飞来了,悄悄地立在荷尖上,一动也不动,是不是耳语着在安慰她,还是在告诉刚从远方带来的一个有趣的故事。只要风一来,花们也随之摇曳,圆的荷叶就成了她们张开着的绿的短裙,一律有节奏地起伏着,应和着风的旋律,发出沙沙的响声,象是轻盈的少女踮起她们的脚尖在欢快地芭蕾舞蹈。荷花开得久了,有花瓣便随风慢慢地落下,穿过荷叶的殷勤挽留,掉在水面,幽然地打几个转,便从了小鱼们的一顶小小的花伞了。
这时,不远处,一只白鹭从荷叶丛中飞起,猛然,看见了路上赏荷的行人,不由得一惊,扑腾着的翅膀更加快地扇动起来,一下子窜得老高,到了半空时,刚刚腾起时直立的纤长的细腿也随之与银白色的羽翼舒展成一个平面,向前缓缓地滑翔着,只在快下落时,又偶尔扇动一下长长的翅膀,姿势优美极了。引得游人的目光跟随着跑,直到它们变成一个小小的灰色的点儿消失在老远的白雾绕着的青黑的群山之中,那里应是它栖息的家吧。
当地人告诉我,已是农历七月中旬了,要是早来一个月,那正是荷花满开的时候,荷花几乎都要遮盖着荷叶了。每天下班后的五六点,城里的人都会不顾酷热,开着车从很远的地方赏荷。人多的时候有七八百人呢,田间的小路有的地方都踩塌了。我突然憧憬起来,那夕阳下的荷海,是一个什么样的盛况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说的是不是这般模样?可毕竟那是西湖六月中的荷花。绝没有这荷海花的颜色的丰富,除了别样的红,也有别样的白,别样的粉,有的粉里还带着点点柠檬的黄。文征明写道,“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倒是合我意,明天就是阳历九月了吧,季节相合,而那亭亭玉立的荷叶荷花们,不管她们的花色花形各异,却又都如同姿态万千的盈盈含笑的美人们,用脉脉传情的清眸叫你怎么忍心脚步向前移动一下。但是,文征明从美人的笑里看到的却是不尽的渺渺幽伤愁绪。如果他再往下写,也许就成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眼前的这荷海里的花,尽管过了盛开旺节,但依然是那样的欢快、那样的自在。哎,我将心底里所有的诗句都搜遍也无法写出你的可爱模样,我将怎样形容你才好呢。
荷海中间是一条曲折的小溪,溪水清清的,缓缓向前流着,溪边的杨柳矮矮的,全然不像北方那拂地的垂柳一般挺拔。黄黄的柳枝浸在水里随流水刚前行又猛地一颤突然收了回来,圈起了一圈圈细细的縠皱波纹。而溪岸两边的荷叶荷花们,却将他们妙曼美丽的身姿静静地映照在水中,凝固成一幅动人的工笔荷香图画。
荷花歇息了,莲蓬就慢慢地长大,由黄转青变绿,里面的莲子儿也就开始成熟起来。这时候,小路两旁有多莲蓬高高地立在荷叶上。妻对我说,摘几个来吃吧。我对她说,这路边的莲蓬都不能吃。她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我说,要是能吃,每天这么多人来来往往,还轮得上我们吗。她偏不信,伸手摘了一个,剥开一看,真的,里边的莲子都只有干干瘪瘪的一个空壳儿。那些结实的莲蓬在哪里呢。她望着我。我想起平时经常偷食光她买的,承诺要加倍还给她。于是,指着较远处伸手已经够不着的地方对她说,那里就有。守荷的人要帮我摘,我说还是自己来吧。脱鞋光脚小心下到荷田里,油油的黑泥马上从脚指缝里钻了出来,凉凉地,象是一条条光着脊背的小泥鳅在脚周围乱窜,痒痒的,却有说不出的怪舒服滋味。我伸手分开两边的荷杆荷叶,中间有不少低着头的莲蓬正在等着人来摘呢。用手捏了捏,有一种结实的感觉,放心地摘了几个攥在手中上来,裤角已经湿了一大截了。
坐在溪边小桥上,慢慢地剥着着莲蓬,轻轻地咬着带着清香的莲子,看桥下的流水,看映在里面的柳树,荷叶,荷花,还有自己静静的倒影,昨天的暑热还记得么。
(匡列辉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双学位博士生18810068007)
又见枇杷儿黄
老家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有点陡,长满了杂草。很久以前的秋冬时节,倚着山坡上的一株浑身带着刺的树,父亲会将收割回来的稻草晒好以后堆成一个很高的草垛。这里便成了小孩子游戏的乐园,可以藏在草垛后躲猫猫,也可以在这里发起冲锋,谁先爬上去占领草垛的最高处,他就是这场激烈战争的胜利者。小小的山坡便久久地回荡起清脆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有时,碰上大人见草堆被弄乱了或踩垮了,歪歪斜斜地往一边塌了下去,小孩们便在嬉笑中惊恐地作鸟兽散。大人们大声地呵斥着,将草堆重新整理后走后不久,孩子们又聚拢了起来。后来,各种各样的电器出现了,也不再用牛耕田了,于是,人们不再用稻草做饭烧开水,也不用再用稻草喂牛。草垛就再也没人堆了,日渐一日,孩子们都长大了,象小鸟一样离巢飞远,那回响在山坡上草垛边的欢乐的奔跑声、打斗声、嬉闹声也随着树尖那一片片游走的白去,飘远了。
只有那草垛边上一块小小的空地里,一棵树,在不经意的岁月流转中,慢慢地长大了,长高了,枝繁叶茂地将整个山坡给遮住了大半边天。
这是一棵枇杷树。我上小学时,在回家的路上,见着长满着野草的小路上有一株约一尺来高的幼苗,在荆棘覆盖着的纵横交错的乱草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向上伸出它毛茸茸的小手,十分欣喜,就小心翼翼地将它扯出,带回家种了下来。过了几年,砌了新屋。搬家时,大人们将老屋前后的桃树,李树都移栽到新的地方去了。父亲看了一眼这棵已经长成了快一个人高的枇杷树,说,这是一棵野树,好几年了,都不见结一粒枇杷。栽着长大以后太占地方了,再说就是结出来的果实肯定也是酸纠纠的,不移它了。可是,我舍不得,等大人们将其他树移栽到房前房后的平地以后,便偷偷又将它挖出来,费力地扛到新房子边,但是好的地方都被桃李树们占着了。只有这房后的小山坡,丛生着杂草的满是黄土地的小山坡上还有一块空处。大人们都说,栽不活的,地不肥,周围又有这么多的杂草和高树,会恹死的。
第二年的春天,房前房后的桃树和李树好几株都没见嫩叶再发出来了。而这长在黄土山坡上的枇杷树却又重新长出绿的枝叶来了。父亲说,这树的命真是贱啊。却又细心地给它施肥,修整树枝了。
好几年都没有注意这棵树了。在外求学的我有一年端午前回家。却见好大一枝枇杷放在桌上。黄澄澄、圆溜溜的枇杷们紧紧地挤在一起,果实的脐部长着一层细细的鹅黄的绒毛,微微地陷了下去,象是一只只眨动的调皮的小眼睛在对着你笑。当时,我非常喜欢画写意的国画。那青藤处垂下的束束花青色的藤萝、那老绿叶下闪亮的串串黑紫葡萄,以及那立着蚱蜢的绿油油的圆白菜,都是我笔下的所常画。但是唯有这溢着饱满甜甜的黄枇杷是我的最爱了。枇杷的黄实在是太丰富了,用土黄蘸上一点点红,在洁白的宣纸上只轻轻落笔一转,一颗黄里露红的熟透了果实的轮廓就出现了;再微蘸些嫩黄色,笔肚处又着一丝丝普蓝色,就着之前的果实一粒将熟未熟的略显青黄的枇杷便跃然纸上。如果单画枇杷还觉得单调寂寞,就在果实下用上浓淡相宜的墨色在纸面轻轻一扫,趁墨色未干时,用浓笔勾出叶的经络。然后,再在边上用深深的褐色枯笔织出一只老藤的浅底小篮。画面便生动起来,丰富起来。我很陶醉在这种生活中。以至于不知不觉人生的经历里就有了好几年的当画画的老师的经历。二十多岁的我和我的同龄人,正如这枝叶盎然,青春四溢的枇杷树一样,生活在用五彩的颜色铺就的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当年所在的学校就在农村,每年到了小满时节,总有一个老头,佝偻着瘦瘦的背,提着一篮子枇杷在学校的操场角蹲着。他不像是其他的小摊贩,等过往的学生和老师一来,就起劲地叫唤。只是默默地抽着自己卷起来的纸烟,慢慢地仔细地一颗一颗的将篮子里要烂的果子挑拣出来,扔掉。学校里城里来的年青女老师一批又一批的来了过一两年又走了。年青人都喜欢买这个老头的枇杷。一是因为他的每一颗都没有烂,二是他从来不少称。有女孩问他,你为什么称完了还要给一捧啊。他说,都是自家树上结出来的,只要大家爱吃,都来买,我半买半送都可以。一来二去,和老头搞熟了。他的话就多了起来,看见年青的男女老师来买,他就扔掉吸了半天的烟头,眯着眼笑着,用粗糙的大手老远招呼着,来吃吧,今天摘的,真新鲜。他对我们说,家里还有一个满崽,农校毕业后在邻镇政府工作。他想找个教书的儿媳。他认为,教书的女孩又有知识修养又诚实可靠。我们就开心了,逗他说,你看,这里有一排,看中了哪一个?年青的女教师们脸一下子绯红了。老头乐都下巴下花白的胡须都抖动起来,说,都要的,只要你们看得上我崽,家里的枇杷管你们吃个够。终于有一天,我们一群人在下午放学后,结伴在金色的夕阳下,跨过几道道田间小道来到了老头的家,看到了他家两株高大的枇杷树,树上满是夕阳下金黄的枇杷在高枝上绿叶间随着晚来的轻风颤动。热情的小伙招呼着我们,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漂亮的姑娘也终和小伙牵手在夕阳下的累累硕果树底,金色的光辉像是温暖而迷人的薄纱,大方地将男孩女孩拢在了一起,又像是一张柔柔的网将他们盈盈地罩住,网的中央,女孩正侧目羞涩地望着男孩子笑。
但,我总觉得老头家的枇杷不如我家的好吃。我们村里也有几棵老枇杷树,到了这个时季,也纷纷将他们的枝头摇曳成金黄。可是吃过后,不是太酸了,就是甜味不够。而只有我家的甜甜的。将父亲摘下来的新鲜的果实随手拿一粒,顺着它的脐眼处,轻轻一撕,金黄色的皮就扯了下来,露出了金黄的果肉,肉上水汪汪的,指尖一碰,汁就涌了出来,顺着指尖往下淌。果子含在嘴里,舌头只微微一卷,果肉就像是一块软软的融化了的冰,没有了一点儿渣儿,只有两三粒小核在嘴里滑滑的打着圈。满嘴的甜的果汁连同早就被勾引出来的口水再也禁不住从紧闭着的嘴角流了出来。枇杷的果实不像桃和李,很早就在枝头对着太阳炫耀着它们的骄傲。它只是慢慢地在布谷鸟声声焦急地呼唤中才在满树的绿叶音还露出了他的怜爱模样。而且它的果实又是那样表里如一,青的就是青的,黄了就是黄了。不像桃一样,有的看着红红的,但将皮一剥,里面却没有一点红色。老人们常说,放心地吃吧,枇杷还是止咳的良药呢。
这次回家,父亲忙着为我上树摘了很多。他说,多吃点吧。你马上又去北京了,再回来,今年就没吃的了。几十颗顺着喉咙滑下,中午,肚子就不想再吃别的东西了。午觉醒来,动一下嘴,和往常感觉不太一样,原来,牙齿们全都醉倒在了枇杷甜甜的微微的酸味中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2017年5月21日下午)
石榴枝头,那抹红
农历的六月,已是火热炎炎。我读过一本书,那是一种浅绿皮的三本上中下集的《射雕英雄传》的第二本,初中没事时我经常翻,里面有一句话印象很深,写的是江南:六月六,晒得鸭蛋熟。此时走在白花花的阳光底下,到处都是热气,风一吹,就象是被熊熊的山火过了一片一样,每一个毛孔里的毛都要被烤焦了。
从病房深一脚浅一脚出来,头昏昏的。将自行车锁在杂屋檐下,大口呼吸了一下,鼻孔里呼出的气都热辣辣的。一抬头,却见楼前那绿绿的石榴树在风中摇曳。随着枝头一起颤动的,在那万片绿叶中闪烁着的,有两三朵红色的花还在绽放着,一点也不畏惧头顶上那火似的骄阳。我的精神一振,这红红的石榴花,开得那样红,那样自信,那样生命力四射。而我这次患病,情绪就随疲弱的身体低落下去了。不行。打了几天吊针,尽管四肢无力,但是精神却不能倒下,就象这石榴花一样,在别的花早已屈服于炎阳的炙烤、耷拉下自己的头,缩起萎靡花瓣抖抖瑟瑟地做出一幅可怜的样子时,还是这样生意盎然地高高地扬起小小的脖子,对着太阳在笑。
这红红的石榴花,是太阳的花吧。我禁不自禁地惊叹于她旺盛的生之意志与力量了。早留意它们很久了,也曾想在四月的时候就把它们给写下来。但一直拖着,一直放在心上而没有能再现在我的笔头。这次,不再拖了。病后的手指,有点软也有点僵,但一看到眼前这一抹红,劲儿就有了。
经常从北京到湖南往返,四月雨后的下午,还是五月归来的清晨,只要一回家,都是她,在枝头笑盈盈地迎着我或是舞动着那轻轻如薄纱般的短短的红裙微微地和我作别,等待着下次回家时又一次热情的相视。人间四月芳菲尽,几乎院子里满栽着的桃花、杜鹃花、山樱花等急匆匆地将她们那如霞似锦的艳丽还没有在人们啧啧的短暂赞美声结束就萎然于地了,树底下只剩有一片片狼藉残红。就象是一场喧嚣的盛宴过后的,留下人去楼空满地的寂寞与萧凋。这时,石榴开花了。一朵朵,一丛丛、一簇簇,在繁密如织的白的细枝缝处,在绿意涌动的高高的枝头,石榴花竞相伸出她们顽皮的小脑袋,首先还青绿中带着点浅浅的红,等你不经意间,她们就在圆圆的脑尖上吐着一丝丝鲜红,接着,这一点点红越来越大,象是一条小鲤鱼儿从水底游出来,露出红红的小嘴快活地吐几个小小的气泡。又象是刚睡醒的婴儿闭着眼睛嘟噜着粉红的小嘴在寻找母亲的薄裳里紧裹的最爱。没过几天,青红色的花壳再也藏不住她怀中的红了,索性裂成六瓣,将花尽力向上托举起来,尽情地让每一片轻盈的花片都能在风中自由的呼吸与舞蹈。绿的树就穿上了一件红艳艳的衣裳,小鸟也喜欢起她来了,在枝里叶间倏地钻进去,又叽叽喳喳的飞了出来,枝叶惊动起来,微微地迎风摆动着,象是邻家小女初长成时羞涩地转过满是绯红的可爱的小脸,闪烁着行人久驻难舍的目光。
匡生赶车
北方的窗外,是如火的骄阳。可是三天前从湘北上,一路阴云下的烟雨,一路辗转反侧的焦躁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又是多时没有离开家了。要不是同学们在群里反复地提醒,来上课啊,要点名啦,那远出的心之火苗只怕因日生一日潜滋暗长的懒惰而难以点燃了。但是现实终究面对。有一个好友在微信中带着夸张地啊了一声,说,既然,上了船,就慢慢地摇起悠闲的小橹,在两岸风景的迭换中,小心地欣赏,然后,上岸。这种恬淡之心在岁月的年轮画过了足够的圆圈后,来得十分的真切,一点也不做作。倒是如果经历不够多,却会感到一些些不可思议的好笑,我的室友就以一种开心的口吻取笑起作者的用词来,我听后也应和地笑了笑,唉,年青人啊,哪能体会到其中的心情。
我是不能取笑朋友心的独白。划船的橹啊,还是必须得摇。周二上完上午的课回家。妻早就把饭做好了。看看时间,还来得及。我吃完饭后,又喝了口水。窗外,阴沉沉的,小雨还在密密地斜织。江南已是梅雨时节,夜里,伴着几声惊雷,让刺眼的白的闪电穿透厚厚的窗帘,哗哗的大雨已下了两天,此时虽然变小变细,但是什么时候会停住呢。我等不得了。
拖着外出已相随多年的行李袋,在蒙蒙的雨里,上了离家的高速。这从十多年前就一直留连往返着的高速路,多时地在我笔下呈现过。里边有春日繁花嫩叶中的明媚,有夏天艳阳下白花花的炙烈,有秋天晴空一鹤排云上的爽朗,也有冬后一眼也看不到头的雪白中远远近近群山青黑的肃默。而今天,只有雨,在漫天飞舞。黑的路上明晃晃的,象是摸上了一层透亮的油。急速的车轮碾过,车底就升起了一团团白色的雾,也极象是揭了锅的开水,腾腾地热气不停地升起又向后飞出。我的眼睛盯着车的长龙,盯着长龙底下这沙沙作响的水的蒸汽,仿佛间,又回到了十八世纪欧洲工业革命初期,是瓦特蒸汽机的出现,超乎寻常地推进了人类社会前行的步伐,而眼前这急转的车轮,这包围着车轮的雾气,让人在迷蒙中感到,似不是车轮卷起了白的水汽,而是水汽在推动着车轮在奔走。
从前门经过验票、安检,再穿过长长的湖南特色一条街样的货摊就走进了候车室。室内的地面湿湿的,身后是一路清晰可见的鞋的雨的印痕。我转头看了看货摊。眼尖的女摊主马上热情地喊,帅哥,带点什么走吧,优惠点给你。我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火车站的候客大厅里,人不是很多。火车晚点是正常的,找一个靠近电子屏的地方坐了下来。电子屏上写着,Z162,正点。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急的心稍稍有些安慰下来。将行李袋放在脚下,轻轻地悠晃着两条伸直的腿,上了一上午的课,又走了这么久的路,脚早有了软软的酸麻。在下午这个时间到北京,有两趟差不多同时经过这里的火车。但是好久以前的上次,我选的是另一个从海南始发的车,Z202。春天里,海南经常有大雨,有时还有台风,没有经验的我选了它以后,在这个大厅里,看着一拨一拨的时间还排在后面的旅客纷纷上车后,我的车还没有来,晚点三个多小时的等待便让我催生了以后再也不选这趟车的决意。今天选坐的这个车中从昆明过来的。昆明,四季如春,不会下大雨吧,就是有雨也不会有台风刮起吧。我庆幸地为自己的理智而高兴。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下巴。有点硌手,一天内忙这忙那,竟然忘记了打理自己的脸面。于是闭上眼,任剃须刀响起,极慢地在收割着长了一宿的胡须,一圈又一圈。当再用手捋,下颌处是极柔和而细腻的平滑。脚再次抖动起来,时光便在惬意之中平静安适的流动。
窗外,依然是灰蒙蒙的细雨,在飘。而天际,却如群山蜂涌,黑乎乎的山一样的乌云间,又有青白色的峰峦从后边高耸起来,有人在叹着,大雨又要来了。时间快到点了。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提着行李住前移。这时,电子屏上的字改了,不是准备上车,而是到点时间未定。有拿着喇叭的工作人员喊起来了,由于昆明方向暴雨,到点时间未定,退票的改签的都可以到窗口去办理。我心里一急,回头看了看身后骚动的人群,看见的全是一脸茫然的焦急张望地神情。会不会只是晚点一点点呢,我自己对自己说,重又坐了下来,将腿伸得长长的。人群里有人开始小声的嘀咕,有小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看着从海南的车进了车站,我只得懊恼地为自己的选择而摇头。是世事难料,还是运交华盖。想是这样想着,但是却认为,不会等很久吧。不会等很久吧?可是两个小时过去,又有两趟去北京的车开走以后。我急了,心加快地跳了起来,车还不来,明天上午的课只怕就赶不到了。而等车的人群慢慢地散去。坐在身边的几个回岳阳的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怎么办?电子屏上还是显示着到站时间未定。这已不是一般的晚点了。看着其坐其他车的旅客一批一批地通过检票处,我羡慕起他们来,而我坐的车,什么时候到站。看了一眼自己的票,好想票上的车次就是这个趟上的火车啊。
坐不住了,我走出大厅,绕过长长的厅前回廊,小跑着来到购票厅。明亮的灯火处,改签的窗口排着小的长龙。手里捏着票的人一步一步的焦急前移。发已半白的老妇人将头伸进半月拱形的小窗,问,这趟车到底什么时候进站。里面的传来有点不耐烦的声音,都这么问,我们怎么知道。昆明方向大雨,已经过了三个小时,这个情况估计还得有好几个小时。老妇人满脸堆笑,替我改签吧,还是卧铺。里边的人说,再早的车只有晚上九点四十的了,硬卧没了,还有几个软卧,要,就再加两百元。老人连说,好,好。一边掏出一块手帕,小心打开,抽出几张钞票,抖抖索索地递了进去。还要再等三个多小时,三个小时过以后,车是否来还是未知。听到里边的人的声音,我的头一下子空了。我决定再等,说不定在这三小时内车就来了呢。默默地从排队的人群里退了出来。再一次经过转动的铁的栅栏过了安检,又回到了侯车厅。这时,闪着红光的到站时间未定的显示屏已由中间移到厅的最左边。屏的前边,只有了几个稀稀疏疏的身影,寂寞地蜷缩着,象是一个凝固的雕塑。我坐下,又起来。七点二十九分,又一趟去北京的列车进站检票了。我无精打采地来到了这一趟等车的行列中。又看到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一眼瞅见了我,说,小伙子,改签了没有。我无力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改您改了的这晚上九点的车,到北京已是明天中午了。我还是先等等吧,说不定车就来了。铁的栏杆后,拿着小喇叭的穿制服的女人笑起来了,笑里带着鄙夷而又杂着同情的声音,肯定是天雨路阻,上次就有过这种事,足足迟了九个小时呢。啧,啧,老人舌头打起了颤。叫了一声,我的天。
可怜的人啊,怎么办。我想到了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步步难。偌大的大厅,昏暗的黄色灯光下,我的影子在潮湿的地面游动,像是涸辙里的鱼,泛着白眼,幽幽地吐着最后几个已经不能圆了的气泡。
(2017年5月26日午后于北京)
瘦妈妈
妈妈很瘦。
读完初中考中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有在初三预考通过了的同学才有资格来到市区考点参加最终的毕业考试。市区,在我小时候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街上。意思是比起乡里来,那是一个车马水龙很热闹很繁华的地方。听说我能到街上考试,一家人都很高兴,妈妈对我说,崽有出息。到时我带你就睡在我姐家里吧。妈的姐住在街上,离考点大渡口中学不远,就在资江边上。
已是六月,可是那三天天天下雨,路湿湿的。妈妈很早就带我出门,大街上店铺除卖早点的摊前有团团热气冒出以外,大多都很关着,似乎都还沉在睡梦里。妈妈一手帮我提着书包,一手打着宽大的黑布雨伞。宁静的大街上,除了偶尔车辆经过激起路面沙沙一阵由近而远的水花响起又很快消失以外,便是一片沉寂。道旁树很高,雨点从高枝的树叶尖上滑落,高空坠地般直直地砸在伞上,啪嗒一声,很重很清脆,从伞面的缝隙中飘进来的丝丝雨星滴在脸上,凉凉的。妈妈将书包背在肩上,用手牵着我的手,用力捏了捏。看着我的额头说,崽,不要紧张,就象平时做作业一样就行了。我抬头看了看妈妈的眼睛,妈妈对我笑了笑,说,是不是啊。我迟疑了一下,又拼命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考完回来,夜很深了,妈妈还在陪着我复习,和她姐坐着床上,没有睡。有时会低低地扯聊上几句家长里短。偶尔,我听见妈的姐心疼地对妈说,看你啊,瘦成这样。妈说,没事,只要身体好,做事就有力气,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早点送出来就好了。我转一眼看到妈妈瘦瘦的腿,膝盖高高地突起。我又看到妈妈的脸,颧骨也露了出来。妈妈突然发现了我眼睛离开了书本,就问,复习好了就早点睡吧。我支支吾吾地应着,好,好,看看,马上就睡。
妈妈很瘦。她说,从小就没有胖过,是铁骨头。我也曾相信过,但是为什么妈妈的姐就比她要结实呢。中考那年,妈四十岁,背还稍有些驼起来了。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妈妈一直是精精瘦瘦。但是,干起农活来,飞快的。除了用力气的挑挑担担比不上人家以外,插秧割禾在村里没有人比得上她。十来岁时和父母一起搞双抢,我们兄妹在水田里弯腰一把又一把地费力地将秧苗插下去时,只听见前头一阵水响,已经插了两行的妈妈又赶上来了。然后,又很快将我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而割禾时,妈妈镰刀左右挥动之处,金色的稻浪随之迅速倒伏,整整齐齐地堆成了一小堆一小堆的,好像是摆在了牵好的线上一样,直直的。小孩子们就帮着将这些割倒的禾搂起送给脱粒的大人们,这时,我们就都吵着要搂妈妈割倒的这一边。农忙时,家家户户人手就嫌少起来了,于是,就有左邻右舍常常将自家的收割时间调整一下与别家进行换工。而村子里很多人都喜欢找妈妈换。农村里孩子们玩具很少,最常见也最喜欢的就是玩打炮,几个人随便在干泥地里划一个不规则的正方形,然后用力将自己拿用纸折织成的一个三角板往下一拍,只要能将别人放在地上的三角拍出四边形外,就赢了。偏偏我那时力气小,经常输,输了就偷偷地翻出家里的书将纸一张张地撕下来。书很厚,刚翻动,就有红红绿绿地花纸从里面掉落下来。那是妈妈夹在里面的鞋样,过年前,妈妈就照着这些鞋样一针一线地给我们缝好了新布鞋、新棉鞋。过年了,在别的小朋友羡慕的眼光里,我们总是能高兴好久。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些鞋样,是一些奖状,里面写着,奖给劳动能手、劳动标兵等等字样,这些都是妈妈出嫁前在娘家获得的荣誉。但是,我就一直都没有听她说起过呢。只是晚上有时候哄幼小的我们快快入睡时,轻轻地哼唱起几句她们年青时的歌,里面有洪湖水浪打浪,也有好地方南泥湾,歌声很轻,很悠长,细细地将我们引入了甜甜地梦乡。
中考住在妈妈的姐家那些天,我迷上了表兄弟们放在书柜里的黄易几本武打小说。第二天晚上,睡了一会儿,人就醒来了。不敢惊动其他人,我悄悄地拿着小说溜到了楼梯间的公共厕所里,借着昏暗的灯光,还带着满屁股被蚊子咬红的痛痒,入迷地沉浸在故事里刀光剑影之中。再回到屋里时,却见妈妈早坐在床上了,昏暗之中,她不安地低声问我,伢子,是不是拉肚子了?我赶紧摇摇头,她又用手摸摸我的头,才放心似的吁了口气,说了声,快睡吧。现在想想,真是愧疚得很。幸而后来又将心思急急收拢来,再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调到了本镇中学,离家有十几里路,只能读住校了。妈妈对我说,在外边不能太寒碜了。我给你准备了一床很厚的新被子,带过去吧。寂静的夜里,躺在暖和的、软软的被子里,像是妈妈温暖的手在抚摸着额头,又像是她在我们小时候将手伸进我们的后背在轻轻地挠痒痒,酥酥麻麻的,应和着室外各处长长短短的虫鸣,便安然入睡了。
暑假时,我突然病了,莫名其妙的四五天都没有好转,妈妈带我到这一带有名的老医生那里开了一些药回来吃了几天,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更严重了。不想吃饭,闻到油味就直呕吐,人明显瘦下去,皮肤也皱皱的泛起黄来,手脚没有一点力气。更可怕的是,第二天清晨起来尿都成了暗红。父母都急坏了。六月家里的活很多,父亲每天都在地里转。第二天清早,妈妈就带着我坐车到街上看病了。从家到能坐上去城的车的马路有十几路远。刚下过一阵雨,崎岖的山路被雨水泡过,走几步,满脚都沾满了红红的山泥。妈妈见我全身软软地挪动一小步都十分费力。于是,她将手中的袋子挎在肩上。弯下腰来将我背上。八十多斤的妈妈背着年轻的一百多斤的儿子,低着头,俯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穿过山林,又得谨慎地经过一大片田地,田埂很滑,田里全是混浊的泥水。泥水里,有一个影子,瘦瘦的妈妈背着病恹恹的年青的儿子缓缓地一步一滑往前移。泥水浸湿了妈妈的鞋子和裤角,汗水湿透了妈妈的后背,可是妈妈的手还是用力地紧紧地托着我的后腰,生怕儿子从背上掉了下来。
来到医院,医生看了看我,又问了问妈妈。说,住院,在家里都待了这么久了。这年暑假,我们那一块流行急性黄胆肝炎。我不幸就怎么给传染上了呢。后面的传染科住院部里,已住满了传染这个病的人。很少有人来这里探望病人,哪怕是偶有一两个,也是看一眼就像是避瘟神似的连忙走了。有几个留下来陪病人的都带着口罩,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妈妈一步也不离地陪着我,看到吊瓶里的水快没有时,她就赶紧跑到护士室里大声地喊,医生,快来,我崽这里没有药了。早晨,怕中药的汤水苦,她很早就跑到医院外跟我买了白糖。舀上两勺放进药里,搅匀了,再边看我喝边关切地问,不苦了吧。外面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是我找挑担卖豆腐脑的人分买的白糖。她边说,边带着几丝庆幸的笑意。笑意中间,我看到了妈妈脸上起的皱纹,看到了飘在皱纹前的黑头发里显露出的好几根白头发。医生对她,带着口罩吧。她说,乡里人,带不惯,再说病亲人间不会传染的。晚上,妈妈侧躺在病床边。外面桔黄的灯光飘进房间,歌厅里声嘶竭力的歌声也一同飘进了房间,真真切切的,多年以后的现在,声音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满大街都流行着那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如同那年的流行病一样的,一到晚上声音就将整个街道填满了。妈妈听了听外边的声音,看了看病房雪白的墙壁和宽大的绿色三合一玻璃窗户,说,还是街上热闹。又说,到时也砌个有大窗户的新房子。过了两年,家里的带着大窗户的新房子很快砌起来了。没过几年,我也通过考试来到了街上的教育局里工作。妈妈的话永远都是一种激励。
对症下药,病好得很快。住院的第二天,人就清爽了很多,精神起来了,饭也吃了两碗。妈妈很高兴。再过七八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护士对妈妈说,大娘,儿子的病刚好,还要他多休息啊。儿子住几天院,做娘的又瘦了好几斤肉啊。妈妈笑了,说,只要崽病好了,什么都好哟。出院那天,我走在前面,很快。妈妈提着药和行李走在后面,喊,慢点走,走慢点。
慢点走,走慢点啊。瘦瘦的妈妈在呼喊着我。今天又是母亲节了。已经年迈的妈妈,是不是站在家门口,眼睛凝望着远方。想到这,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2017年5月14日晚)
一碗热干面
五一前去武汉出差。在长沙火车站等车时,有朋友在微信里说,你是第一次去吧,告诉你,如果去武汉不在黄鹤楼前走一走,不去武昌的小巷面馆里吃上一碗地道的有当地特色的热干面,就等于白走一遭啊!他们还颇为热情地推荐了好几个面馆,说,这几家最正宗。
下得车来,我在宾馆里安顿好了,就只想着这两件事。可是偏偏腿痛,不想出远门,又兼日程安排得很紧,黄鹤楼就只得再一次让一千多年前李白脑海中因那千载悠悠白云下,有着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凄凄鹦鹉洲”而折服、直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可爱的印象继续留在我的印象里了。其实,我是好想去近距离地体会一番李白的感受。以前,只是一次次地在往返于湘京两地火车轰轰隆隆急速经过长江大桥时,才会在同车人的每一回惊呼中看一眼那远远的朦胧的楼的剪影。或是在阴天有雾时,看到江边的水气中模模糊糊伸出的它的高挑向上的檐角,那是不是仙鹤腾空的晾翅时最惊羡的一瞬?有时是在晚上,透过快速幻动的车窗,那楼内辉煌的灯火仿佛在车的玻璃上跳动,燃烧着我的眼帘,也曾几回回唤起我想象着是不是吕洞宾端坐在灯火的最明处,与朋友们迎着晚来的江风,肆意开怀地谈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躺在床上自我安慰着。
等晨曦将室内熏起一点点的微红,我就起床了。想赶在会前满足一下一整个晚上的都惦记着的热干面。乘电梯下,来到大厅的前台,我问了问服务员,这附近有名的面馆在哪?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您是湖南过来参会的吧,我告诉您啊,正宗的武汉热干面不要去远方,在早餐厅就有。我们请的是武汉最有名的师傅在做,味道好得很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厅的东南角围着一个三边的台子,台子上支着四口很大的锅,热气正翻涌着不断往上滚动、升腾。时间还很早,大厅空空荡荡的,但面摊前已前有三五个人在那里等了。
做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师傅,年纪都约是四十多一点,像是夫妻。男的师傅一直没有做声,默默地只顾低头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将身边台面上宽嘴竹筐里那微黄的面条用长长的筷子夹在一个小竹勺里,然后一抬手就放入了身前翻腾着的开水的锅里。等面浮起,他又两下把面夹起在顾客的眼前一扬,还没等人的眼睛眨一下,刚刚还有一点点杂乱的面条们就十分顺服地滑到了碗中央,一根紧挨着一根像是听着口令排好了队似的静静地躺在那里。而师傅的小竹勺干干净净的,没有半根留着,只有一丝丝白色的热气在竹篾间冒。洁净的大白瓷砖贴成的台面上没有一点点汤水滴上。女师傅热情地招呼起客人来,拿着小铁勺的右手不停在放着佐料的小盆上空灵活地有节奏跳动着。我来到她跟前,她扬着眉毛看着我,说,您是哪里的,要些什么?湖南的,好,我替你加一点点坛子辣椒吧。我说,不要呢,我想吃吃正宗的武汉热干面。她浅笑了一下,眼睛微微地往下弯了弯,我看了看她,脸很白净,带着一些潮红,额头上沁着一层细的汗珠。笑的当中,眼角处起了一点点让人不细看难以觉察的小皱纹。她没有做声了,熟练地往碗里洒着深褐色的芝麻酱,从熬着牛肉的锅里舀起稍许浓汤均匀地淋上复又伸进锅里捞起一个浅酱色的鸡蛋搁在面条上,然后放上几段青白相间的小葱,再将碗向前推了推,就又开始招呼下一位客人了。
坐在靠窗边的座上,我将面用筷子拌动了两下,一股带着芝麻味的酱香就直扑鼻而来。我闭上眼,凑进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郁的酱香、汤汁的卤香、面条的碱香混一起丝丝缕缕地充盈着我的鼻腔、然后便幽幽地浸润着、缠绕着我五脏六腑的每一个细小的空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醉香的舒坦。阳光已经照进大厅,落在我的碗里,裹着些赫色酱汁的微黄的面条显得生动起来,鲜亮起来。我抬起筷子,面条就颤颤地抖动起来,还未等他们滑下,只轻轻地一吸,便进入了我的口中。面滑滑地在齿间游动,像是一个个顽皮的小精灵在与舌和牙齿快活地做着迷藏。面条很有劲道,轻轻地、慢慢地咀嚼着,早晨的时光也变得逐渐舒缓起来。唇齿留香间,肚皮也不知不觉充实起来。我放下筷子,两手握拳,向上用力挥了挥,感觉浑身暖暖的。
抬一眼,看看大厅,早已人头攒动,很是喧哗。热干面摊前,排起了小小的长龙。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2017年5月7日晚)
春风十里江畔公园
车过三桥时,父亲抬头往窗外一望,说,你看那远远的塔,在我年青的时候,从它身边走过时,看上去是那么的高,可是,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再看过去,在周围林立的高楼映衬下,变得好矮了。我看了一眼距我们约两里路的江边的塔,有七层高,静静地矗立在水边,注目春江水缓缓地流向远方,流向大湖、大海。父亲接着说,这塔应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守在江边,是镇江妖的塔,当时造房的技术很落后,就这么一砖一瓦垒起来,砌成这么高,也十分不简单了。不象现在,凭着先进的机械,这周边百米高的房子也能轻松地建起来了。
过几天,就是周末,妻对我说,又是双休,难得碰上过晴天。我们出去走走。到哪儿呢。妻说,在朋友群里好多人拍了在十洲公园玩的照片,风景美的很,去吧。
这个公园是新建的,我还没有听说过。顺着朋友们在群里所指的方向,从家里出发,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原来我家附近就有一个能吸引这么多人的公园。而这公园就在三桥与二桥之间的江畔。没有围墙围着,公园的大小于是便随游人的想象而无限地顺着江中的流水延展开来。而那镇妖的塔,也就是公园里的一个景致了。当初在坐车从桥上经过时,塔确实显矮。而现在来到它跟前,仰头望一眼它直指高空的黑黑的塔尖,用手触摸着塔身那历经百年风雨、布满着沟沟壑壑的青灰与麻黄的砖石,一种肃然的苍桑涌上心头。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五十多年前,一个年青人过江时,曾来这里,他驻足而望,惊羡于塔的巍然屹立。于是,在我儿时的所听的故事里,就多了镇妖之塔的很多传说,有托塔李天王手中玲珑宝塔镇钱塘江妖,有雷峰宝塔下的可怜的白蛇,也有了林海雪原里杨子荣与座山雕的几声大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每当父亲说到这两句时,声音明显地提高了很多,那土匪的凶横与英雄的无畏便深深地刻在了我幼小的心坎上了。塔的每一层都开着拱形的小窗,从小窗外望,江边的景色便可尽收眼底。但我不忍登临,生怕自己的脚步惊醒了塔里几百年来的沉寂,只是这么望着。哪怕是妻在催我,说,别处还有更美的景色,快走吧。我也还是一步一回头的打量着这见证着历史变迁的古老建筑,想当年,这里肯定看到过“沉舟侧畔千帆竞”的热闹吧,那时这里商贾云集,往来如织的货船一定都从塔前急急地驶过,还有那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也曾激起过多少喧哗嬉笑;这里也肯定有过“江枫如火对愁眠”的游子,在念叨着“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而生出的许多莫名惆怅吧。而这些,都已随江水的远流而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我突然发现,塔的六层一处小窗口,斜伸出一株绿的枝叶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江畔的绿草在春风暖暖地吹拂下,长得郁郁葱葱起来。脚踩上去,顷刻间便被这丛生的绿从四面八方淹没了。有顽皮的小狗在草地上兴奋地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被青草绊了一下,跌了一跤,顺势又打两个滚,玩得更欢了。绿草中间,散种着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嗡嗡的蜜蜂整日整日地在花丛中闹着,一只小家伙附在一朵花里,将头探了进去,细细地毛茸茸的小脚勾在薄薄的花片上,屁股有节奏地抖动着,一会儿,它又伸出头来,带着满嘴的花的芬香,颤动着透明的翅膀急急地飞到了另一朵花上了。无边的绿的背景下,紫红色的花和淡黄色的花们交织在一起,在春风里,怒放着,纠缠着,编成了一块块天然的而纯美的彩锦。那么的厚又那么的软,风一动,这彩锦便跟着轻轻地飞了起来,极象是天边游动的彩霞。我们这里不太喜欢叫这个紫云英的高雅的名字。老百姓就称它燕子花。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名字。没有人解释过。我留意看过它的花和叶。都不象那小而黑的燕子,叶是椭圆形,花也是一簇簇紧紧的挤在一起。只有待花期过后,好久,才有那裹藏着成熟的种子的黑色的狭长的外壳,这种子的壳是不是有点象小燕子那在水边斜飞着的身姿?春天里,江畔成对的小燕子们在从江水边轻巧地飞起又落下,尖尖地翅翼和那黑色的剪刀似的尾巴不时触碰着平静的江水,激起一小圈又一小圈的浅浅的涟漪,带着几声清脆的啼鸣,小燕子们已从江边的这一处轻盈地飞远。
一条用方方正正的麻石板平铺而成的小径在绿草间向远处蜿蜒而行。道旁隔着几十米就有一大块长方形的条石稳稳地平卧着,供游人走累了稍稍歇歇脚。朝上的这一边打磨得十分的光滑,坐上去,一丝丝凉意便慢悠悠地顺着脊骨向一条小小的清泉畅快往上游,后背刚起的微汗渐渐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爽快的清凉。我去过不少公园,每次看到那些年久失修的破破烂烂的凳子椅子们,不免在责怪游人不爱惜的同时心疼它们悲惨的遭遇。但又能全怪游客们么,有的小凳子们哪怕是用石头打造成的,却只是那么一点点轻,顽皮的孩子们随手一推,就滚去了好远。而这里的石凳们,就那么一整块静卧在那里,一块至少也有一两吨重。我用手拍了拍,再用脚踢了一下,纹丝不动。只怕那能倒拔垂杨柳的鲁提辖拼尽全身的气力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佩服建造者们的匠心来了。
往前行三百米,沿着江堤下走,就有一座回廊形的玻璃桥。桥依畔临水而建,桥面是坚固而透明的玻璃。刚踏上去,人还挺有自信的。没走七八米,再低头往下一看,透明的桥面临空而立距水面约十米高,桥下边青青江水的觳皱凝固着,象是没有动静,只有那江边一齐往下游摇动着的水草在告诉你,水在流。整个人身突然有一种感觉,似是悬吊在半空中,脚下就是深渊万丈,不留神掉下去就会浑身碎骨。这么想着,心里就打起鼓来,腿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有小孩刚上去几步就吓得哭了起来,紧紧地拽住大人的手直往回拖。小心地扶着两边的铁栏杆来到了桥的中央,不敢往下再看。极目往江中望去,一碧汪洋的江面,闪烁着暮春三月阳光的金辉,象是无数金色的小鱼在游弋,在跳动。有载货的大船从远边驶过来,船尾激动了银白色的滚滚浪花。白居易在江边咏叹着“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自有一番风味,而我所看到了却是比他更美的春江风景,花儿如锦更艳丽多姿,碎金点点的江水更生动活泼起来了。也许,杜牧笔下那“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稍相符一点吧。但又没有写透阳光下的江面那勃勃的生气。
小径的路标上赫然写着公园有一处风景:古树。公园新修成不久,里面的花草都是去年新植的。有的树四面还打着桩斜撑着,生怕风儿将它们吹倒。可是,离二桥不远的江边,一颗古树枝繁叶茂的长着。几百年来,任凭江风卷起涛涛江浪冲刷着它的根,摇动它的干;也任凭寒霜打落它的叶,冻枯它的枝。可是它却越长越旺,越长越显生机。这是一棵老桑树。几百年前的江南,是养蚕采丝的好地方。那时,江边应是遍种了桑树吧。但岁月如水,现在春天这里人们早就没有这个习俗了,每年这个时候只有好奇的小孩子们偷偷地在自己的文具盒里养着几条。而这桑树的兄弟姐妹们呢,也许早被人们砍着做了煮饭的柴火了。只有它,独自一株,傲然挺立,带着一种嘱托和信念,年复一年的顽强生长着。目睹着这条江的春去冬来四时之景,见证着江两岸这座城市的流转发展兴衰变迁。我想伸开双臂抱住它,但是是徒然,它太粗了。粗糙的树皮皴裂的黑褐的深沟里,有一队队的小蚂蚁成群往上爬,它们早把这里当成了乐园。树到底有几百年了呢。我埋怨起立那个路标的人来,只写着古树,却没有考证它的年份,是不是太懒了一点?但也许又是他们故意不写吧,让你怎么也猜不透它的年华。
站在如冠的绿荫下,背倚老桑树,敞开胸襟,尽情放松,遥岑远目,一任思绪漫无边际随水而去,便深深沉醉在这江畔的春风里了。
(2017年4月19日晚)
烟雨江南冷
一夜火车颠簸,我回到了湖南,刚从嘈杂的火车站长长的通道中挤出,站在大门外的廊阶上,望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车站外,雾蒙蒙的。深吸一口气,进入鼻腔的空气,又凉又湿,潮腻腻的。说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就涌上心头。稍站片刻,便撑开伞,拖着行李袋,急急地走在风雨中。伞底下的人影游动在带水的地面中,一晃一晃的。行李的小轮在平铺着的地面五彩的瓷砖上急速地打着转,发出轻微的啪嗒啪嗒的滚动声响。遇到积水处,还带起一点点小小的水花。我小心地淌过这到处是浅浅的一片汪洋,坐上了到益阳的汽车。
本想在汽车的座椅上好好地睡一睡,打发着这一个小时左右的高速公路上跑动的时间。刚闭上眼,本昏昏沉沉的头却异常地清醒起来,没有了一点点睡意。座位挨得很近,十分挤。把两条腿勉强蜷进去,座位底下的空气就全部驱赶开了,脚困在渗了水的鞋子里,又闷又热。而偏偏这江南的暮春三月,除了一点一点打在车窗上留下箭一样痕迹的雨丝,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笼盖四野的如烟似的灰沉沉的雨雾,便是我始料未及的冷冷的天气了。一个从北方来的人,刚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羽绒服,再看一眼自己薄薄的单衣立在风中哆嗦着,恍恍惚惚间,觉得可笑,又觉得滑稽。难道这就是我生活了三四十年的习惯了的江南暮春景象。这么湿,又这么冷。
于是,我便从心底里无限地怀念起二十小时前那温暖而阳光的北方生活来。
晚上从图书馆出来,碰上了邻班的小杨。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耳边就一个又柔又软的声音就传来,两位哥,去散散步吧。扭过头一看,路灯柱边两个小姑娘笑吟吟地望着我们。路灯柔和地照下来,映在姑娘的脸庞上,笑意便显得格外的恬静而美丽起来。一个笔直地亭亭玉立着,另一个侧身紧挨着同伴,一只手绕过来亲密挽着同伴的左胳膊,倚在同伴肩上的头微微低下来,几丝垂下的头发在灯光下轻轻地动着,一根一根闪着五彩的光,似乎能清晰地数得出。早听小杨室友说起他的口才和渊博的知识,今晚真真实实地见识到而且打心底里佩服起他来。小杨的兴致很高,围着校园内操场上和女同学不停地说笑着,从遥远说到将来,从时间说到空间,一一信手拈来。山西的女孩口才也很好,普通话又很标准。声音极轻柔又悦耳,在夜的暮色里,有时象是极漂渺遥远处传来的小提琴细细地颤音,舒缓而又绵长。有时又象是极近的银铃声,叮叮呤呤,有节奏地在响到耳窝深处,痒痒地却又是挺舒服的。有时,我也插上几句,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笑声。尖细与粗亢的笑声混在一起,奏起了一曲多声部的夜的笑语,飘向无边的旷野高空。还没有到十五,高空中的月亮就格外地亮起来圆起来了,它无声地跟着我们在走。北京的三月尽管天天出太阳,但是夜里还有点寒,银辉一点点地洒下来,却又象给人披上了一层轻纱织成的无缝的绸衣,苏轼曾对着月夜发出无穷地喟叹,此时我想起他写过的这一句应是最合景,“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月亮静静地跟着我们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始终是一个温婉的倾听者。就如身边那个始终微低着头紧挽着同伴胳膊的小姑娘,就是听到小杨说起的一个挺好笑的他本家很遥远的一个贵妃美女的轶事,我们都开怀地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时,她也是只是害羞地扬一下眼前的睫毛,又微低下头浅浅地笑着……
汽车上有人看着窗外的雨在埋怨起来,这天气,下了十来天的雨了,再下,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发霉了。过三四天会开天了吧。开天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就是出太阳。邻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三四天?想得美吧。至少要到清明节以后。清明节?我默想着。还有半个月呢。
江南暮春季节多雨潮湿是常有的事。只是今年这么长时间的阴雨,也实在是少见。来北方读书前,我的大学以后的学习经历都是在那个叫长沙的地方度过的。从本科毕业到硕士,再到博士。印象最深刻就是师大所住的那一栋黄楼了。读研二时,黄楼进行了一番改造,外面贴上了与学校其他建筑格调一致的深红褐色的瓷砖。于是黄楼就只留在了曾经见证着他色彩改变以前面貌的人的记忆里了。记得有一次毕业了的师兄请老师和师弟妹们小聚一下,餐桌上,唐老师就问,小匡,你住哪里,习惯不。当我说起住四栋时,他马上就说,住黄楼啊。黄楼其实很简单,厕所还是公共的且与浴室相连,但是当时的它又在师大那样著称,只因为他里面住着的是师大的博士和一部分硕士。唐老师之所以有印象,我想也是之前他的学生很多也是住那儿吧。
楼就在岳麓山底下。我住在北边的二楼,是阴面,六月的太阳也很难留驻片刻。春天的宿舍里,地面上浮着一层水,推开门走进去,就留下一个个湿的脚印。雪白的墙壁上有时也会有一点两点水珠不知从哪里渗出来的。积着积着,成了一个晶莹的小水球,然后便无声不知是什么时候与地面上的潮湿混在一起,而墙上又重复起了先前的故事。下雨天,我呆在宿舍里,书看得累了,便远望一眼那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静穆的岳麓山来。只要不是大晴天,春天里从山脚仰望群山,便看不见山的全貌,巍巍麓山在团团升起的如浓烟般地雾气中隐隐约约,偶尔露一下它青黛色的肌肤,但一瞬眼,又被白的雾气笼罩起来了。山间的雾气与紧挨着山头的浓云交织着,翻涌着,时而象是西游里杀气腾腾奉命前来捉拿弼马温的天神们,时而又象是阿拉伯故事里那沉于江底多年的镇魔的宝瓶被渔夫不小心揭开的了瓶塞跑出来的妖魔。我羡慕起那在书院里晚上读书的古人来,读累了,他可以陟岳麓峰头,能沐浴朗月清风,远望衡云湘水,体会那太极悠然的乐趣。而我,去正愁着窗前的那颗树,到了多雨的三春便铆足了劲拼命地蹭蹭着往上直窜。让本来没有多少阳光的宿舍一到雨天便更暗了起来,我也曾折断过它想刺破我纱窗的嫩枝。外墙边的蚂蚁也似是受不到这江南的潮与寒,三三两两地顺着窗角下的缝隙挤了进来。全然不顾在久久地盯着它们的动向生怕它们跑到我被窝中去的窗边眉头紧锁的室主人。
北方的小院,三月里天天是爽爽朗朗的晴日照着。在金黄的阳光下,柳梢上米粒般的鹅黄一天天的胀起来了,过不了几天,浅的黄色忽然变成了绿色,疏疏的柳枝也似被青青的绿色沉浸着,包围着。小路两旁的花开始绽放了,红的黄的花骨朵们将攥足了一冬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努力地向上,撑开紧裹的外衣,秀一秀自己的俏丽与多姿。暖风轻轻地微曛,空气里也流动着春的芳芬。房檐外那株长着长长枝条的灌木还没有等我弄清它的名字也日渐一日地将的它浅紧色的小花朵们一朵紧挨着一朵地肆意开放在我的窗前。我问福建的室友,这是什么树?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我在北京呆了好几年,这花倒是最常见不过的。但名字真还没有打听过。午饭后,想和早晨那给花草浇水的花农问问这花的名,可是没有发现人。我又特意走到树的跟前,凝神看看这竞相斗艳的花们,发现在花树的底下,有一块小不锈钢牌儿,上面写着,紫叶李。我记住了,紫叶李,伴我开在春天里的花朵。
车在高速上跑着,车窗外,雨不紧不慢地下,我座旁上的人已睡了,带着小小的鼾声。他的头随着车的震动,又一次慢慢地靠到了我的身边。鼻子好象有点痒,忍不住啊——的一声一个喷嚏出来了。同座受了一惊,睁眼看了一下我,头一偏又睡了过去。
(2017年3月23日晚)
就着阳光吃早餐
刚过五点,北京的天色就暗了起来。一切都沉浸在一层层灰幕里,老远的人影只能隐约见其衣服的颜色。一个穿深蓝色棉衣的人迎面朝我走来,喊了我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到了跟前,这是一个在球场上认识的朋友。我呃了一声,刚想回上一句招呼,人已走远。今晚还是大晴天,要是雨雪时,只怕早已到处是一团黑色。南方的此时也许还亮着吧,吃了晚饭,还可以走上山后水库的大堤沐浴着习习而来的晚风迎面将一天的所有的劳和累都都吹到很远很远的旷野之中,再极目看一眼绯红的晚霞将青黑色的山峰静静地映在水中。
晚饭的餐厅人很集中,象是约好了似的都赶在五点左右就挤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里面很嘈杂,叫声和笑声,还有吃饭时的高声谈论混在一起让我无心享受这饭碗中的美食,很急吃完就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只有在早上,才是美食享受的最好时光。
睡得晚肯定起得晚。人到中年我只能顺其自然地生活着,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不再会勉强自己强打精神而弄得一天都过得恍恍惚惚。八点起来已成习惯,我慢慢地做好一切早晨的准备活动,便来到社科小院食堂。这是一幢两层的灰色建筑,宽大的玻璃幕墙闪映着晨辉的金黄,尽可能地把外面的阳光放了进去。周围高大的房屋连同集着枯叶的梧桐的影子透明地显现在玻璃上起着涟漪般的白云的倒影里,让人感觉有一种轻爽的美丽。
阳光温柔地从宽大的玻璃里照射进来。桌上,地面都铺了一层明亮而温暖的光。这时的餐厅没有多少人,很安静,我找了一个靠玻璃墙的长桌前坐下来。伸一伸手,就来始了一天的劳动生产。怎么会突然想起生产来了?这词是马克思说的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在社会中不停地生产他自身,为了满足他生命体的需要,首先他必须得吃喝穿住,在满足了个人的最起码的延续生命的需要以后,然后才能进行其他的活动。还有一个叫马斯洛的心理学家在他的需求层次理论里也讲得很清楚,最底层的需求也就是其他一切需求的基础。想起了一个老师上课讲的笑话,姓马的人怎么都这么厉害呢。这些道理其实也很清楚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大的哲学家思想家们终日困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思辨着,穷其一生也想不明白?
早晨的阳光很懒很懒地,格外有人情味,总是舍不得从我碗边溜走。金黄的小米粥是我来这个学校以后早餐的最爱。看着那圆圆的白色小碗里满盛着的一碗带着光泽的金黄,水汽在袅袅之中升腾飘散。阳光斜斜地穿过那细细地舞动着的小小的水分子,象是给无数欢乐舞蹈的精灵换上了一件变幻着迷人的七彩霓裳。庄生曾经这样写到他做的一个梦,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十分适意地在花丛中飞舞,但是好象又猛然一惊,“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我怀疑起庄子的这个梦是不是早晨如同我一般在阳光下就着这一片金黄惬意地梦了一回。因为,此时的我的眼睛也迷幻起来,只觉得到处是朦胧的五彩在阳光里闪、在阳光里飞。过了好久,我无意中找到了一句话: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印证了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莫非一两千年前的那个喜欢做着白日梦的古人就是今天桌前的我,多少年前的某一天,依稀于同样的阳光下吃着早餐然后写下了这物我两忘的千古名篇?
粥,顺着干涸了一晚的嘴唇缓缓地往下流,柔和地滋润着口腔里每一个张开着小嘴的细胞,象是暖暖的甘泉如一条灵动的小蛇游荡在久旱的稻田中,所到之处,充溢着润湿地酥麻、有一股股生物的电流也瞬间传遍全身,似是唤起了疲软身子里的每一个迟迟不肯睡醒的毛孔。人的精神蓦地为之一振。就着阳光吃早餐,静静地,缓缓地,人生的大河奔向前去,有风高浪急的险滩,也有一望无垠的开阔与平缓。而就着阳光吃早餐,在惬意与舒畅之中,将人生的风帆在新的一天里又重新升起,鼓动起来,又开始了起锚向前。
就着阳光享受着早餐,看着盘子里油亮的木耳和清鲜的青芹,也格外地透明,木耳的黑里也透着暗红的光,象是圣诞晚宴即将拉开的大幕。幕后肯定藏着多少神奇的故事马上上演。青芹的绿色也生气起来,里面的一丝丝一线线都清清楚楚,是的,在阳光下的人生是透明的,没有阴暗也无需隐藏,就是这么亮堂堂的,这就是最闪亮的人生啊。
以前读书时总是很佩服那个过了八千多个日子的年青人,才二十四岁,就在叹惜着日子象是被人家偷走了似的,早晨时,阳光总是从他的洗脸的盆边溜过,要不,等会又伶伶俐俐地从他吃早餐的碗沿边滑过,…日子过得太匆匆了,也催得当时读他文章的我急了起来,天还没有亮便从床上翻身而起,跑到了岳麓山下,无论是和着蒙蒙细雨之中的潺潺而下的山泉声,还是也如今天这般在迎接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幽深的山谷之中,我读着费力的英文,或是背诵着那自己看一眼就喜爱的古代骈文。这日子怎么一回头,又走过了那么远呢?
而今天,我却不会这样做了,因为我已爱上了这就着阳光享受一天的早餐早上。
(2017年3月22日匡列辉写于社科小院)
最是元宵难忘却
吃了晚饭,陪妻走在校园里,天暗下了,看四外在一层层灰色的夜幕中模模糊糊。抬起头,天却是幽蓝幽蓝的,象是黑夜里大海的倒影,显得广袤无垠、神秘莫测起来。几颗星星点缀在高空中,格外的发亮。妻说,今天是十九了吧。正月十五那天月亮好圆哟。
是啊,几天前的那个元宵节,是多么难忘。
妻说,元宵节,出去看花灯怎么样?小女首先跳起来,说举双手赞同。于是,便约了妹妹带着她的小儿子一起来到了益阳有名的皇家湖旅游风景区。早十年前,我就对这里很熟了,当年在教育局工作,有时工会活动,一行人也在周末来过。后来在外语系,有一次党员活动,又是在这里举行的。对这个地方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就是豪华气派的大楼和幽静而稍显冷清的环境。不知,十来年过后,一切是否已然改变。车行十六里,临近沅江界碑处右拐再行八里,当看到一个圆圆的摩天轮静静地矗立在眼前时,风景区就到了。
车停在正前门开阔的一大块草坪里。坪里有很多枯草被压在了深深的车辙里。辙里一些新鲜的红泥露了出来,泥下面是一坑坑昏浊的水。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淌过去,再转过身来,看见小孩们还在后面紧张地选路而行,生怕一不留神,脏水就溅湿了他们的新鞋和衣裙。
正门的建筑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足有三层民居的楼那么高。小孩叫了起来,这里像北京天安门。确实挺象的,不仅建筑象,就连正门前的布局也象,到正门去,得经过象天安门前的汉白玉石桥一样的几座麻石桥。桥与桥的漏空处往下望,里面的水一动也不动,冬天刚刚过去,水位落下去了不少,立在水中的石柱还留有水曾经停驻过的痕迹,离水处不远在地方还生出了一点点深浅不一的绿苔。在我的印象里,以前这里只有一个湖,叫黄家湖,在桥北这一块算起来还是挺落后的地区。因为每年水涨时,湖垸处经常有被淹的消息传来。但是有了这个益阳本土的富翁来开发后,落后的形象年复一年就改观了。本地的电视里经常有到此一游的广告,在长益高速公路上也不时能看见路边或路前的天桥上挂有巨幅的吸睛的宣传画。大约是为了更吸引人的眼球和想象力吧,黄家湖的黄也在某个时候改成了充满着让人联想的皇帝的皇了。让人稍一回神,便与皇家风范、帝都胜景联系在一起了。
经过正门,穿过一段长长的廊桥,就到了元宵灯会的展地门口。过了收票处,就来到了一个风车的隧道,两边都是五颜六色的风车整整齐齐用线串起来,环绕在我们的左右,微风起来了,千万个风车动起来了,象是无数只彩色的小手在热情地挥舞,带着细细碎碎的哗哗声响,似是欢迎远道来的客人们。隧道上头是无数把小伞,伞上布满了环状的灯带。伞下倒垂下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方形灯笼。灯笼上缀满了彩色地福字。
风车隧道的尽头便是灯会的中心地带,因为是白天,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造型的铁架,架子上无数由小灯珠组成的灯带缠绕着,有不少还自然的延伸到了地面,又形成各种形状的几何图案。来看灯会,而灯不亮。几个小朋友噘起来嘴。
看看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柔和地照了下来,给远远近近的建筑和花木们添上了一层生动的金黄的色彩。妻说,在朋友圈里早看见了有人发的这里汇集着世界各地著名的好多国家首都建筑。现在就去看看吧。大家都说好。小朋友们也无奈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在嘟囔着,不好看,烦呢。于是,找一处商店,随他选了一瓶奶茶带上路。他又开心地小跳着跟在了后面。小姐姐看他那淘气的样子,笑嘻嘻地逗他说,小宇要吃。小朋友气不过,就开始扬起奶茶瓶追起姐姐来,一瞬眼的功夫,本来落在后面的他们,一下子跑到前头好远了,路上撒满了小孩们银铃样的笑声。
黄家湖分内湖和外湖,中间一条新修的马路将它们分隔开来。因为这里实在是离中心城区太远了,来一趟很不容易,所以马路上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地随意走着。我想,这么巨大的投资,什么时候能够收回啊。世界各地的建筑模型就在马路左边的内湖里临水而建。说是模型,其实是仿世界著名建筑形状而建的精致的别墅。造型各异的房屋倒映在静静的水里面,建筑的实物与倒影在水里的蓝天中交相辉映,十分好看。那露着圆圆地白屋顶的,是白宫;还有的房子上嵌着个金色的大球,球上似乎还燃着微微向上的金色火焰,那是泰国的曼谷;也有直指高空的尖顶立在通红的墙体之上,便是俄罗斯的莫斯科了……马路的尽头,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小小的院门上镶满了铜钉,两个铜制的门环抬手就可以碰到,轻轻一敲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提醒着好客的主人,门外友人造访了。低低的青灰色的小屋顶与和其他高大奢华的建筑的屋顶相比,显得有点质朴无华了。而这不就是我们民族百姓的性格?内敛不张扬,却是诚挚坦然,热情真实。
找了处地方吃了午饭出来。日头西斜,阳光更加强烈起来,小孩的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层细密的小汗珠。大人心疼起来,一把逮住还在追赶游戏的小朋友,帮着脱掉了穿在外面的毛衣。走到一个树底下歇一会。我抬眼看了看那棵树,是棵樟树,可能是移栽才一两年。这棵树,也许几年前还在茂林深处自由地生长着,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可是某一天,却被人连根拔起,将全身的枝叶砍得精光,然后五花大绑来到了这里。可悲的树啊,也许是水土不服,尽管树干很粗,可是枝叶和正常的树的叶子明显不同,小了很多,绿得没有生气,还打着蔫,边沿微卷起,树枝也还没有向四周发散开来。才过一阵,阳光又照到了我肩膀上,浑身热得有点点不舒服起来。我说,等灯亮起,只怕要等到天黑,回家吧。可是话音刚落,就遭到了两个小朋友的反对。他们急急地叫嚷,不行,不行,特意来看灯会,灯都没有看到,不能回去。妻也说,先走走啊。这么急就回去干什么?
只得耐心地跟着又沿着马路漫无目的遛达。马路边有一处小荒坡,用绿色铁丝做的栅栏围了起来。栅栏外就是外湖。冬天的湖面水很浅很浅。极目处,处处荒滩裸露在水边,上面散着几个悠闲的人影。这时我想起了一千多年前的王勃,登滕王阁见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雄奇瑰丽之景时发出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年一叹。而现在的改了名的皇家湖,有滩涂迂回,有飞阁流丹,而王勃不再,纵有万种风情也无人能吟?惜乎!有野芦苇将干枯的头从栅栏空隙处探了出来,也有枯死的藤松松地绕在栅栏上,贴着铁丝处还留有黑灰色的缠留的痕迹,象是它用尽一生的力气写下了对栅栏深深依恋。藤子上还懒懒地吊着几个干瘪的果实,风一来便瑟瑟地发起了抖。我伸手摘了一个裂开了皮的果实。只轻轻往里一掏便勾出了一把白白的象飘絮一样的种子。双手捧起往上举,用嘴一吹,无数种子象张开了的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也极象是极轻极轻的雪白鹅绒球儿,轻悠悠地向前方飘去。小朋友们惊奇地叫了起来。扯着我的衣服,大喊,我也要。路的上空便飘满白白的浮动着的绒球,飘啊飘的,直向它们喜爱的地方飞去,一如游人此时融入其中的闲适与缱绻。
当夕阳将那高高挑起的屋角的影子映在对面的围墙头上时,天色慢慢地晚起来了,挂在树上的小灯也次第地亮起来,红的绿的黄的有节奏地游动着闪烁着,像是在顽皮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马路上的人突然多起来了,或呼朋引伴,或伛偻提携,一群一群的急急地往里赶。好象是特意来融入这流光溢彩的灯会中尽情享受一下这个春节悠闲的最后一个日子。因为,在大家的习惯中,过了十五新的一年的忙碌才是正式开始一样。马路上挤满了摆着各色玩具和零食的小摊。烤肉串的新疆小伙将铁盒里的木炭扇得通红,金色的火星不时噼啪一声炸开,吓得路过的女孩们惊叫起来。骑在大人肩上的小孩们拿着刚买的小喇叭鼓起腮帮起劲地吹得震天响。等太阳落山,外湖的尽头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暗红。灯会的灯全亮了起来。
除夕的火十五的灯。留在记忆深处的是,小时候每到十五,平时十分省不得的大妈们都会将家里的所有油灯点起来,有的还会将自家房子周围燃起一圈红烛,照得到处亮堂堂的。那个一生讲排场爱热闹的隋炀帝也十分喜欢十五的灯,逛回去以后余兴未尽还留下了“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的诗句。我一点也不担心这诗写得多好,因为毕竟流传下来了。但疑心一千多年前还没有电时,这照黑夜如白昼的灯树、这花焰的花费将是多少?可怜的是,如果封建皇帝眼里只见到灯光下的那溢彩的黄金地琉璃台时,他的命运就不再在他自己的掌控中了。
而皇家湖的灯会是百姓的灯会,灯光闪烁处映着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欢快幸福的张张笑脸。白天里那些静立着的寂寞的冷冷的铁架顿时生气起来。闪烁着的彩灯珠们呈现出各种各样的人物、还有花鸟鱼儿们的造型。小姑娘忍不住面前那一排头带金冠的美人鱼的婀娜优美舞姿的诱惑了。赶忙上前去也摆出同样的姿势急急地喊妻去拍下这难得的一刻。美人鱼后面是一片花的海洋。平铺在地上的千万种小灯将各色的光投射在花丛中,万般的姹紫嫣红,让人的眼睛都忙不过来,如果“乱花渐入迷人眼”用在这里,不是更合适么。花海深处突兀升起了一座正喷发着炙热岩浆的火山。千百万种暗紫深蓝的灯将巨大的山体忽明忽暗的显现出来,而山口上,一股股通红的岩浆顺着山体流下消失,又滚动着出现了。火光的倒影在起着粼粼波光的湖面闪烁着、滚动着。整个山体与山顶的灯光一齐亮起来的那一霎那,水面阔远的内湖都映红了半边。湖里那些顶着彩球的跳跃着的小鱼、绿色莲叶上的盛开的荷花彩灯们一下都黯然失色起来。不得不佩服灯会设计者们的匠心独运的巧思和高超技艺了。火山前,挤满了络绎不绝的用手机拍下这难得一瞬的游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十五看灯的习俗,古如是,今亦如是。一生挂念着“了却君王天下事”,纵使睡梦里也要“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在这元宵之夜也是暂时将烦与忧且放一边,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热闹人群中寻觅着那位灯火火阑珊处里笑语盈盈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的红颜。
我们再返回到那个风车燧道时,白天燧道上头那不起眼的无数的小伞亮起来了,象是春雨过后满山开遍的七彩蘑菇,蘑菇下垂吊着的每一个福字里又闪亮着千万盏明艳艳的灯,照得整个燧道明晃晃、暖洋洋的。五颜六色的风车更加生动起来,轻轻地随人流而摇动着它们的小手,不知疲倦地欢迎着一拨接着一拨来赏灯的人们。
等再走出大门,圆月已经升起,高挂在树梢之上。人流依然如织如潮,涌进去又涌了出来。而车却堵成了一条长龙。四个小时后等车再开动回家时,在后备厢里玩耍的小朋友睡着了,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2017年2月18日完成)
但见床前明月光
晚上看《星光大道》总决赛,伴着幽长低回、深情款款的管弦丝竹,帷幕拉开,出场的一位年青女歌手唱起了一曲《四季歌》,那春的柔媚,夏的炽热,秋的绵长,冬的纯净,随音乐的起伏通过歌手的纵情抒唱,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如同徐徐展开一幅写意的四季风景图。曲终人散,惟有耳际的歌声绕梁不绝。 “醒来不见故乡样,但见床前明月光”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萦缠于我的心头,让我的心底无名的生出许多的酸楚、许多的惆怅、许多的不舍。
我想,此刻,我的弟弟,正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踏上了回上海的春节返程途中,如果他听到这歌声,比我的感触更会多出几重啊。而我,再过几天,也会再一次又一次地离家北上,在车窗瞬息变幻的景色中感叹着冬去春来,感叹着年华流水,更从心底里生出对故乡的人和物的深深地依恋与怀念起来。
每年都是这般,如候鸟的南徙北飞,人们对老家的情感几千年都没有改变。年末时急急地赶回,刚过年又匆匆地离开,带着亲人们穿越时空的眼神。中午的时候,弟弟在微信上给我传来一张照片,雾一样朦胧的烟雨江南寒气袭人,初雨过后的水库大堤湿漉漉的,年迈的父亲走在前头,手里提着一把折叠的小椅,冲着镜头微微而慈祥的笑,远远地还有一个模糊身影在走,看不清人但是在模糊中透出的带着暗红的系着的围裙,我一眼就看出了这熟悉的身影就是我的母亲。弟弟说,从家里出来,又有一点点零星的小雨,不要他们送。他们却固执地偏要走出来,从家门前地路送过水库的大堤,一直送到上了公交车。我想,在公交车走过好长一段后,小弟从车后窗望去,一定还有父母那一直望着车离去方向的目光,父母的目光啊,让离家的游子的脚步迟迟。
小弟也是三十好几的年纪了,大学毕业后,一直从北到南漂泊于自己变动不居的工作岗位中。二十一世纪初的大学生,又是湖大有名的工业设计专业,毕业当初湖南有好几个大学要他去做老师。可是,一心想着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他选择了去远方,在一个个无名的有名的公司的辗转中,他逐渐在摸爬滚打的历练中成为了行业的翘首。终有一日,他骄傲地发了一个视频过来,那是央视新闻直播间在上汽的采访,主角是公司的老总,画面的背景就是他在电脑前精雕细琢公司的下一个拳头产品。他说,下一回央视再来,要让别人成为他的背景。这些年来,小弟很少回家过年。大学时,有两年寒暑假,他半是挣学费半是练胆量,一个人或者在寒风凛冽中、蹲坐在白雪皑皑的岳麓山腰,或者是在热浪逼人的酷暑里、游动于川流不息的火车站旁为游人画快相。当我问及他这样做时,他只是呵呵地笑了,做出十分轻松的样子。可是,在后来不经意的谈话中,他也告诉我了这其中经历除了环境的恶劣外,既有游人的惊叹眼光,也有旁人不解白眼。可以想象他生活的艰辛。现在,尽管工作稳定了下来,也有一份不错的薪水。但是他回家时头上明显多了起来的一些白发,那是遮挡不住的苍桑岁月的印痕啊。
年前的电话,他说,有事,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我回去告诉父母时,父母说,好,好。眼神却有些黯淡下来。他们为儿子在外的工作和生活着想,只要他们生活工作的好好的,就放心了。电话那头,也总是说,过年只有那么几天,挤得狠,莫回来,都好,不要挂念着。但是,谁会不想一家人聚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面对面地说说话,唠唠嗑,为儿女们做上一桌香气腾腾的团圆饭呢。终于,小弟下定决心回来了,他想开车回,但父母极力阻止。于是,网上抢到了两张票,回程票是无座。弟弟说,无座就无座吧,只要能回家。
隔壁是堂满叔家,由四个子女轮流着养的八十岁的叔奶奶刚好这一个月轮到了满叔家。慈祥的叔奶奶一头白发很精致地往两边整整齐齐地梳着,每天很早就在地坪里走来走去的。身体还挺好的,就是健忘。前一秒钟发生的事过一会就忘记了。人名也不太记得了。来了一个人时,我们有时会故意地问她,知道这人是谁吗?她总是说,你们莫逗我,我认得,只是记不得名字。可是每次她总是能清楚地说出我的小名来。弟弟回来了,看见她,大声地喊她一声。奶奶恾然地看了我一眼,小声问我,这是谁啊。我告诉了她。她嘴里哦哦了两声,说道,人老了,没记性了。说完便转身从自家里搬出椅子和盛满着瓜子、甘蔗的果盘招待我们。就象我们小时候无论那个时刻到她家里一样地好客和热情。可是,当我看到奶奶那满是老年斑黑瘦的手时,心里一酸。我看到过,那双手,曾是多么的灵巧,曾在烈日下收割过金黄的稻谷;那双手,曾是多么地能干,也曾在过年时为络绎而来的客人烹熟过喷香的饭菜。而今啊,那曾经健硕有力的手却缀满了岁月的过往的星星点点。弟弟握着老人家的手说,好好保重啊。
年过得真快。那天大年前二十九晚上,我在电脑前敲击着赶个晚集的文字尤如刚才一般。而现在,深夜中,小弟就随火车的隆隆而离开家乡往更远处了。前天来我家时,我们都为他着起急来,春节又挤,时间又长,又没有座位。这漫长的在车厢晃动的时间怎么捱过去啊。他说,不急,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买个凳子坐着就可以。父母很是心疼地望着他,一路要小心啊,注意安全。我从厨房里搬出平时坐着洗菜的小椅子。大家都说,太矮了。父亲说,等逛街时买个稍高的可折叠的吧。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打开看了一下微信,是弟弟发来的。上面写着“补卧铺睡了”。于是,我的心就象有重担歇下般无比的轻快起来。而窗外,多时的雨住了,从云层中有月光透了出来。
(2017年2月3日晚)
赶个晚集
这是一年的忙碌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除夕,那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最忙的人也得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如农人也得停下手中锄地的农具,立在田埂上抽一壶旱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再长长地从鼻孔中徐徐吐出,让那股辛辣的烟味带走一身的疲惫,随田野的风吹入燥热的树荫丛中的知了声里。又如渔夫,收起那网刚网起满地正活蹦乱跳的鱼儿,将冻红的粗糙的双手捂在嘴边惬意地哈一口热气,然后两手叉腰,会心地望着远方的冰面在笑。
而今天不同,是大年二十九。人们都还不会歇下来,正鼓着劲儿,往集市里赶。
难得有这样好的晴天,偏午的太阳毫不悭吝地将它的光与热洒下来。马路上,樟树墨绿色的叶子也闪动着发亮的光。车站边,等车的小姑娘敞开那厚而长的羽绒服,红红的脸映着羽绒服里边露出来的红红的毛衣,显得格外的青春可爱。车在平坦的马路上时走时停,平日里宽阔的马路突然变窄了,到处都是车在一起走,又不时停下来一起歇着,急得赶时间的人不时拿出手机来看,一边翻一边嘴里不停地在念叨,好挤、好挤。确实,今天是大年二十九,除夕的头一天,在外漂泊了一年的人都心急火燎地往家中赶;还没有准备年货或还总是担心没有准备够年货的人急急地往集市里跑。
从窗外望去,各地车牌的车都有,尤以广东与长沙的最常见。益阳这个内地平时安娴的小城一下子拥挤不堪来,仿佛受了惊一般忙乱了手脚。在车缝隙中最快活地是那些象游鱼一般的摩托,它们响着笛音吐着长长的青烟,一不留神,刚还跟在你的后面,却在焦急的车上人的一跺脚功夫中早已窜出了好远好远,添堵在下一个停车的路口。这时候,纵使值班的交警从没有间断的哨声和来回挥动的手势,对他们的自由穿行也没有多少奈何的办法。
我也有这样一台摩托。二十年前,我揣着积攒下来的钱跑到桥南,当时益阳唯一一家摩托店里,在小老表的帮助下购了一台车。车要五千多元。二十刚出头的我,将那么大一叠钞票握在手中递给店主时,居然没有抖动一下。我不得不佩服当时自己的年青和勇敢来。一是因为钱是一分一分赚下来的。那时的我,不太象同齡的年青人,发了工资就花光用光,而是省吃省穿的自己存了下来,一年一千一年两千的。要知道,刚师范毕业的工资只有一百四十九元啊。到后来,我因为在区里毛笔字获了个一等奖的第一名,又被城里的小学校长拉过去成校外书法辅导教师,收入又多了一点点。反正,钱赚得不容易。二是因为,我买车时,竟然还不太会骑,只是羡慕着同学校有几个年青人购车以后那放学了在旁人直直地眼光中骄傲的扬长而去,于是就下了决心等赚够了就也买一台。当然,最后铁下心来去买是受了小老表的影响和鼓动。他开着一个修摩托的小店,每次我去他那里时,得空他就让我骑着人家停在他店里待修的车,在附近一个学校的操场上打上两个圈。总之,车买回来了,也骑了回来,尽管后来摔了不少的跤,也曾磕破过脚上的皮肤,但是总而言之是称得上驾轻易熟了。快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终于将老迈的自行车好好地放在墙角让它安逸下来了。我骑着车,也如同今天这些骑车的年青人一样,将屁股高高地翘起,直着腰,低着头象是古战场上冲锋在前的骑士一般,于稍有的空隙处就急急地发动,如是入敌军百万之中要轻取其上将首级若探囊取物般的自信和骄傲。然后在集市上满载着货物一溜烟似的回家。迎接我的是左邻右舍那有些些眼红的夸赞声。想到这里,我突然心动了一下。是啊,一晃二十年过去,流水一样的年华啊。
从家到桥北平时坐来只要半个小时。而今天坐在车里,一路满是性急,但也无可奈何地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幸亏有一路阳光,车在路上左拐右弯,阳光也因时制宜地不停改变着它的角度一会印在我的眼镜片上,又一会儿照亮着我的棉衣上的金属纽扣。张若虚曾经对满是一轮清辉的江月大加夸赞: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也许是夜幕下的那一轮冷冷的清月能激起人们更多的复杂情绪吧,自古多是咏月之人的咏月诗句。有月夜思乡的床前明月,有不忍离别的晓风残月,更有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仗剑远游的太白豪情。月亮因其黑幕下的皎洁而让后人无法尽其想象。车过资江三桥时,我想到了张若虚,是不是就是他在长江的支流资江中看到月亮,在夜幕沉沉之时的晚风中,信步资江两岸或一叶小船弄波于江心,见到这浩月千里下的粼粼波光下而生发出无穷的慨叹。而,同样是满世界都照得是那么生机勃勃的温暖的阳光却少见得有人热情的讴歌?倒是赵匡胤曾写过,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这样的让人看上出毫无美感的文字。再有就是人们对夏桀的诅咒,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可能是太阳的光和热,给人的庇护太多了吧,而让人在习以为常中忘记了对它的称赞。可是今天无论是车上还是集市的大街小巷中,人们那洋溢着的笑脸,那敞开着的羽绒服里包不住的青春,那急急的人流中兴奋地谈论,无一不是沐浴在这金色的阳光之下啊。
待我和小珂从集市里提着那大包小包的年货高高兴兴地赶回家时,天色已晚。快到家时,小女抬头,望了我一眼,爸爸,我要买花炮。我看了她一眼,拍拍她的小脑袋说,哦,忘了。
(2017年1月26日晚)
想起那年花开正艳
朋友在他的空间里发了几张在南国的图片。在碧波漾漾的一池绿水边,挤满了从池边高树上纷纷而下的红花,浅红深紫,随微风而动,以绿水与倒映的蓝天为背景,形成了一幅大写意的泼墨重彩山水画图。龚自珍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可是在这南国边疆,在这冬天里春意盎然的一方小池中,这些可爱的落红们,没有化为护花的春泥,倒是堆叠成了微动的花的假山。我想,这层层叠叠的万花底下,是不是早成了池中鱼儿们的乐园了。它们一定三五成群的在花底下穿梭、嬉戏。要不,你看,远处的那几朵,为什么会突然急速地动了起来?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突然可怜起来涸辙中的这对小鱼夫妇来了。倘若将他们放置于兹,让他们在这花团锦簇之下快活在生活,那将是多么的自由与幸福。庄子也许是太薄情了吧。怎么能设计一个想忘于江湖的解救之法呢。既两情相爱,又共处江湖,天涯相随,这才是纯朴人们的美好祝愿啊。
我问他,这是什么花。朋友没有说话,又得意再给了一个在枝头尽情怒放的花的特写过来。五瓣粉红带紫的花片在风中轻轻的舞动,在滴翠的绿意丛中,在纤细的柔枝最尽头,就这么一丛丛的红色正肆意地绽放着,有的前伸拚力将花底那丛深艳的红尽情昭扬,有的象是猛然害羞了,如惊鸿一现般急急在又侧过身去悄悄地打起了一个卷。所有的花只有在开累了,才记起了下面的鱼还在等着它们做遮阳的小伞,于是,便让风扶着它们的柔柔的细腰送到满是姹紫嫣红一池碧水之中。我记起来了,这就是南方人民最引以为骄傲的紫荆花。这就是让全体中国人最引为骄傲的紫荆花。那个九二年在南方划了一个圈的老人曾经用浓烈的乡音说,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祖国。他想,到香港回归的那天,亲自到祖国的这块土地上走一走,瞧一瞧。可是,就在那年的春天,他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对于他和深深喜爱敬仰着他的人们来说,这是多么的遗憾啊。终于,那一天,美丽的紫荆花区旗昂然升起,紧紧地伴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地迎风飘扬。百年的风雨不堪回首,沧海桑田换了人间。不管未来的路上,会有多少艰险,但是辉映着五星红旗的紫荆花儿只会越开越艳。
这南国的花啊。羡煞了处在重霾之下的人们。当我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防霾的各式口罩急急地往室内赶时,我的朋友们却能短衣短袖在繁花绿荫之下信步,在縠皱波纹的春水边赏景。我心底里暗暗惆怅起来,也为窗外那株紫红的藤萝树有点抱不平。当我在初秋来到这里时,他也是那样热情地迎接着我。将满树的艳丽流光溢彩地展示在我面前。哪怕到了后来,花儿歇了,它的叶子却一直是那么绿意葱茏。可是,突然一夜寒风,第二天,当我瑟瑟地打开房门,我惊呆了。只见过了一宿的霜冻之后,层层叠叠的绿叶象是一阵开水淌过,最上面的叶子全都蜷缩起来,绿也不见了生气,只剩下干枯的惨白。到后来,雪过以后,叶子全不见了。只有粗粗细细地死灰般的枯枝在寒风中挣扎,在雾霾中萧瑟。我不忍写下去了,真不忍再看一眼更如今它们到最后连那点细枝也在修理工人的利刃中纷纷委地,只留下几支粗的枝干在直直地僵立在我不忍睹的悲伤地眼光之中。
我嫉妒起我的朋友来。这可爱的南方啊,四季都是那么宜人。那年,几千天的这个时候,我们一起,没有相约,但却几乎是同一个时候来到了华南师大的同一个宿舍里。三个人见面,都忍俊不禁,相对而笑起来。是的,为了人生更美好地追求和对未来之路的无限憧憬,我们因考试而相聚在一起。于是,考试的烦恼便在这异地的重逢喜悦中减轻了许多。考试过后,我们或在铺满碎石的小路上于曲径通幽处交心谈笑,走得累了,便在捡一处干净石凳小憩片刻,任石凳清幽的凉意顺脊骨慢慢地渗上,将一身的燥热缓缓的融化。有时,我们便会倚在一棵高树下,仰头极目于那花与叶之间蓝天下静静地白云,有的是一堆堆的有层次地聚在一起,有的又如游丝一般,淡淡地与蓝天相映成趣。我嘲笑起来那管白云叫苍狗的古人来了。杜牧不是写得很好吗,可怜光彩一片玉,万里晴天何处来?多么可爱的云彩,象白玉一般的明净。而我又有点不喜欢李商隐,甚至认为他称着小李杜也有浪得虚名之嫌。总觉得他的诗里有一点让人管嫌事的小肚鸡肠,总是那样的伤感哀怨。唐明皇与杨玉环的故事我觉得是很浪漫的。可是在他的笔下,却生出很多的是非来。晚霞绚丽多彩,可是他却酸溜溜地写做,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哪怕是天上的白云吧,他也暗暗地有很多的怨言,缓逐烟波起,如妒柳绵飘。为什么要用一个妒呢。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未曾把白云比作是苍狗,好俗的。我把这话说与朋友听时,他猛拍了着我的肩头,全然不顾我认真地神情,大笑了起说,你是一个搞笑的人。
半倚着树抬眼望,那远而静地云彩也生动起来,好象是在动,但一定睛,还是那样安详地悬浮在高空之中。脖子酸起来了,突然,上边晃悠悠地一片花瓣轻灵灵地打着旋儿落在你的仰着的脸上,就那么轻轻地一触,一阵花的暗香便丝丝缕缕地潜入你的鼻腔,让你在春风中沉醉于这美丽的南疆了。
(2017年1月7日深夜)
霾是故乡浓
回到房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十分享受地憋了好一会儿,再徐徐地从鼻腔里幽幽地一点一点地放了出来,一阵荡气回肠地感觉一下子让人无比地清鲜与放松起来。因为,现在室外,暮色已临,雾霾正浓。
这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就读的北京,正是霾浓雾重时。
雾霾中,过往人群行色匆匆。吃过晚饭走出食堂大门,雾气迎面而来。我仓忙退了回去,大口吸了几下食堂中混着各种菜香的似乎还在大堂里升腾和回飘荡的热气。这混着各种味道的热气是我平时感觉最难闻的,现在只好也迫不得已深吞几口了。不管五味杂陈,怎么也比那漫天的霾要好些吧。就靠着这几口我可以勉强着屏住呼吸撑回房子里。大街上的人都低着头在雾霾中急走,这个时候,是没有时间和机会碰上老朋友可以摇一摇手,对面含笑从容地停步聊上几句久别的话语。就在那低头的一匆匆之间,急速离开的背影就消失在茫茫的雾霾之中了。远处的房子和树木在夜的霾里静穆着,路边的灯和楼里的灯开始亮起来了。红的黄的光在霾中混沌一片。远远看去,高高低低的房子和各种景色象是刚经过一场令人心悸的大火灾,笼罩在火扑灭之后一团依旧愈聚愈拢的浓烟当中。成排的柳树立在雾中,脱光了叶子的深褐色枯柳枝孤零零的一动也不动,任凭黄色的红的雾霾将它们整个的淹沉。很少有人象我一样,保持着表面从容地姿态露着面孔出现在雾中。人们都头戴各色的口罩,一个女孩急急地一路小跑进了食堂,她也没戴口罩,但却用力将脖子下的衣领提了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有人开了一个玩笑说,现在最畅销的东西和02年非典时一样,就是口罩。开发商们瞅准了这一商机,于是各种各样高档的口罩就出来了,基本上医药店那种白色或蓝色普通的棉纱质料的都不太用了,而前面开个小洞安上一个小过滤芯的是最常见的,还有的一个口罩分成三部分连在一起使得整个头部的面积都大增了一倍,吊在耳边下面的那两部分成三角形紧紧地贴在脸上,不经意看一眼似是带着个八戒的面具,相当的滑稽。上课时,坐班车来的老师还打趣地说,他看到了一个戴着象是防毒面具的人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因为有事,早晨,我和朋友到办公楼去等一个老师。约定的时间到了,人还没有到。秘书说,可能是雾霾大,路上阻车,得等一会儿。我在走廊上,来回逡巡,隔着玻璃外望,已经滞留了三天的雾霾没有一丝要消退的迹象。除了几百米之外偶然呼啸而过的地铁短促的隆隆声打破周围的宁静以后,万物复归沉寂。霾中的树枝和还留枝叶的低矮灌木丛上都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高树上枝丫间乌鹊搭的窝在冷峻地高空中黑黑的盘着,格外显眼。我担心,是不是一夜凛冽的北风会将鸟们温暖的住所给动摇着,吹落下。那时鸟们一家老小惨不忍睹,场景将是多么的残忍啊。朋友笑了笑,告诉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从远古至今,鸟的先祖们就不断地在与寒风抗争中越来越将自己的小家做得结实、牢固了。别看他们搭的窝比不上南方安放在繁花绿叶深处的黄莺们的家那样精致,粗看上去根根枝条还长短不一地露在外面,其实这些枝条啊,就象是在建高楼外那层层密织着的钢铁脚手架,每一根都严严实实地与树的高枝镶在了一起,可紧扎着呢。我看了他一眼,笑了。因为他说的紧扎这个词是他们地方的方言,我体味了一下,就是紧紧地吧,很结实的意思。
早晨的雾霾,静静的。仿佛全世界之前的那种热烈和喧嚣都被霾的颗粒给吸走了。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头戴红帽,一袭白袍的女生出现在楼下那棵松树前。她将手机高高地侧举,皙白的臂腕就露了出来,在淡而土黄的霾中更外地显得格外白净。我记得在几个月前路过这里时,我都要望一眼这校园里少有的青松。这棵松树长得很旺,根根松针紧紧地凑在一团,那浓浓地墨绿一簇一簇的,苍翠欲滴。我知道那是山水画家的最爱,要是有一只白鹤飞累了突然短暂地歇脚在松针之间,画家的笔下就定会有一幅松鹤遐龄的绝妙之作呼之欲出。但是经霜之后,青青的松针也变黄了,不少虽未落地但早已干枯。流露的满是悲冬的情调。而此时,在晨霾中,因这个女生的出现,松树出似乎精神多了。换几个姿势拍后,女生突然用细手的指尖捏住几根松树的叶子,轻轻摇了摇,霎时,沾在上面的那一层层白霜急忙动起来,极细极细的霜花玉屑似的纷纷飞落下来,飘在了小红帽上,飘在了白色的长袍上。我想,那口罩里边一定是笑黶如花吧。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老师终于到了。一路小跑上楼,她边解下口罩边带歉意地说,这浓霾啊,隔百米之外根本就看不清了。高速封道了。环线上,走走停停,车开得很慢,只要前边的车出一点点小故障,两分钟就堵成了一条长龙。我发现口罩取下来后,老师的笑脸上,被系口罩的带子深深地勒出了两道红色的印痕。平素极爱美的她看了看镜子,说,顾不着了,赶紧得上课去。
于是,我便在心底里深深地埋怨起这苍苍茫茫笼罩四野的北方的霾来。
(写于2016年12月21日社科院图书馆)
在车上
当列车播音员停止了喇叭在车厢回复的音乐播放,车内的灯就明显地暗了下来。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慢慢地,人们说话的声音小了起来,只有车轮在铁轨上轰轰隆隆的的响声。
上车时的那一节车厢很挤,许多返乡农民大包小包的东西将车厢上面的架子和座椅下的空处塞得满满的。还一些大桶小盆紧紧地挨着座位叠着,过道上的空间就小了起来,往来的人只能小心翼翼地盯着路穿过,一不留神,不远处就响起来了瓢盆倾覆的咣当、哗啦声,让拥挤沉闷的空间更感透不过气。我靠着车窗的座位坐下,坐久了,浑身感觉不舒服起来,刚一伸腿,脚尖就碰到了对面那个男士的裤管。人家本能地摆动了一下。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歉意地看了人家一眼。男士倒是大方地说,没关系的,你可以将腿并拢伸过来。这样空间多一些。看着在车厢上空缭绕着、漂浮着的烟雾,白色的、青色的烟雾杂着从人家嘴里吐出来的气味随意地又钻进了旅人的鼻子,很是难闻。我站起来来到两节车厢连接处过道,对着站在一边的年青的女列车员说,好大一股烟味。她扭头瞟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高铁,也不是动车,乘客在车厢里吸烟是没法阻拦的。一节小小的封闭车厢, 一大群拥挤着的急待归家的游人。除了嘈杂,还有人心无意没名生出来的种种不适,让我想起了曾经有哲人提起过的空间正义。人人都渴望有一个自己自由的、能放飞心声、放开手脚的私人空间。但是,这种空间不是人人随时都可以有的。一阵突起的尖利的厕所冲水声、几句邻座大声的喧哗、还有同座一起的老人飘几根零乱白发的闪着油光的头随着响着的有起伏的鼾声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地靠在你身上,使你不得不浑身很不自在地一次次往后缩。无处可逃地人啊,在这时,在这样的车上,多么地奢望于清风气爽之处,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自由地伸直一下自己的手脚,然后,对着蓝天白云大啊一声,大风起兮云飞扬。
我起得身来,试图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往后车厢走去。来到18号车厢时,首先看到了车厢上空的货架只有零散的几个袋子放着。座位有不少空着的。车到郑州站时,又下去了几个旅客。车厢更显得空旷起来。我赶紧瞅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去。对面也没有人,我便把脚从鞋中解放出来伸直着搁在对面的座位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象一个得胜的将军用骄傲的眼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四周:两个年龄相差甚远的人在聊着家里的琐事,琐事里是建房的材料砖水泥的价格明细、砌房的工钱飞涨…其余的男男女女便是以各种姿势扭曲着,蜷缩着躺在座位上进入了深夜的梦乡之中。
而我不能睡,因为还没有到我习惯睡的时候,同时,这样的环境也是很难以让我轻易入眠。我想起了刚才手机里的微信。近几年兴起的微信,虽然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言辞激烈地抨击过它对青少年成长带来的种种不好之处,现在打开它,突然觉得有几份对不起来了。为以前对它的种种非难感到了一种对老朋友似在曾经对它做过亏心事一般地难为情起来。确实,在无聊地长途旅行之中,有着微信相伴,虽是人在天涯也能与朋友交心谈说,这时微信便成了人们最感亲切的好友。因为这次归乡,所以错过了今晚的篮球赛。临行时,年轻的队友对我说,匡老师,回去啊。惋惜之情尽在言语之中。不过,他说,你会在车上随时都会看到美女们发来的现场直播的。等回来时,一起打决赛吧。于是,打开微信看手机,赛场地激烈便在图片和文字信息的传递中让我的心也随之激动。又是一次大比分的领先对手结束战斗。群里霎时掌声响起,红包一个个地飞了出来。但我不能抢红包,一是无功,二是手机也快没有电了。便赶忙把自己的得意和欣喜也在微信中表露出来,我写了一首小诗:车声轰隆隆,捷报飞频频。待到重来时,问鼎总冠军。诗刚发过去,就有隔壁的同学回过信来,回湖南啦?
看着车外无边的黑暗,我的心寂寞起来。黑夜之中,白的光和红色的光在遥远地地方慢慢地挪过,消失,而新一处的白的光和红色的光又在视野中出现,消失,人生啊,就如这消失而又复现的灯光,在星星点点地闪烁中,不停地在走动着,走到何处,不得而知。但是过往的灯光,在这寂寞的车厢里,一经回忆,便苏然明现起来。二十年前的同样的冬夜,本科论文答辩之后,我们一行同一个县区的人便相约从湖南师大回家,那时还没有高速,深夜之中,汽车在弯曲的盘旋国道上狂奔。车内灯是一点点的暗黄,淡淡的黄晕映在一群青春洋溢地喜悦的笑脸上,年青男女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天南海北谈聊,有人唯恐自己的见解得不到别人的认同而突然起了短暂争执声,于是,打趣声,欢笑声,在车内有限地空间快乐的流动着。同样在车内的狭小空间里,年青时感受着的回忆是多么的温馨,而现在,只有,还在车厢里来回着的说是到了十一点最后一次卖盒饭推车人的吆喝声,天晓得,他是不是真的最后一次呢,因为他若没有卖完,等会儿又会以同样的说辞重新扰乱你宁静的心。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一个突然闯入我刚刚得以轻松自由的空间的一个满脸雀斑的老女人。此时她正用厚厚地衣服盖住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脸,只剩几咎纠缠着的乱发从衣里散落出来,随车的摇晃而摆。是否已进入了梦乡了呢。我祈愿她做一个有蛇和魔鬼的恶梦吧。因为她实实在在影响着我此时写作的心情。可是我也不能诅咒,因为同时天涯同命人。但是,偏偏她那穿着长袜的脚绕过桌底,已悄悄地安放在了我的衣角边。唉,这样的心情,无奈又烦人,和二十年前,是多么的不同啊……
我的青春,在这黑夜中重现,又远远地消失在黑幕里记忆的风中。
(2016年12月9日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
论打球
只要窗外有球的响声,我的心便随着砰砰的篮球击地声面跳动。不管手里正忙着什么事,哪怕是在看一本有着埃及女郎带着一只美丽的小山羊和着动听的节奏在跳着迷人的舞蹈,而后又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副主教因得不到她而把她送上那秋风中的绞刑架的小院故事,还是在欣赏一档多年前的失散最后在生命的末一刻见到了自己的至亲使人潸然泪下的等你来的电视节目,或者是沉浸于一个身着湘西少数民族服饰的漂亮姑娘唱着的旋律极为婉转、悦耳动听的民乐之中,我都会如同停电多时的一个小山村内心突然爆发起一种那里人们因闪亮的电光而突起地的狂喜和欢叫,马上停止所有的一切,心急火燎般地换好装备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去,因为魂儿已被摄到了球场。
在北方,很难得今天是一个爽爽朗朗的大晴天,刚过午后,睡觉起来,我便直奔球场。尽管有阳光,但气温可能就是两三度,风一来,枯叶便哗哗地从树上追了下来,落在地上又被风吹得打着旋涡满地急急地往前跑。经过一番短短的热身运动,人员马上以转球分边的原始方式组成了两队。场上的龙争虎斗就开始了,场景极为壮观。班长的身体很壮,两个跨步,挤开防守的人,将球高高抛起,落在球圈沿上滑动了半个小圈,进了;白发的图书馆老师,远远地一个转身骗开盯着他的人,手一扬,一个优美的弧线从半空划过,空心入网……打球的人很投入,网外过往的行人也停住脚步喝起采来,一个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女生拽着她身边不肯挪动的男生在费力地走。
我想起了当年留学在外的胡适,这个有着老祖宗一直要留下来的粗大长辫子身穿大褂大袍的清末学生,被自己海外的洋朋友们带到球场去看球。开始时,他看到人山人海的男男女女拥在一起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喜爱的球队加油时,突然难为情地害羞起来。他说,隐藏在长袍下的身体躁动起来了,发起微微地热,脸也红起来了。是啊,在中国当时男女授受不亲,女孩笑不露齿等传统祖训的影响下看到这情景害臊是正常的哟。可是,他接着说,这排山倒海地呐喊、这齐整一致地起伏的人浪让他渐渐也象是被融化了一般,忘记了脑后的长辫,忘记了身披的长褂,也跟着使劲地挥动起手臂直着嗓子叫了起来。这场景让晚年的胡适每每提及时也常激动不已。确实,生之本能在于运动,在于合作。运动使人年青,合作使人合群,这样更容易使人有力量、有机会走向成功。
使我对球如此钟情,缘于我毕业走上工作以后的经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来到了一个农村的中学。因为自己的原因,我选择了教美术的课程。因为教美术,所以就省去了备课考试之类而有了大把的青春时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因为教美术,所以教研室就划到了艺体组。平常课后,一群年青人就在操场上打起球来。当年的精力非常的旺盛,可以从日立中天一直在汗如雨洗中打到披星戴月。打累了,几个人蹲着或卧在软软地场边的青草丛中,聊起天来。当然这聊天多以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为主。有的时候,有人便打趣地问起同伴,为什么今天跑不动?为什么手气这么差,几个好进的球都丢了?于时各种各样的原因就为他的反常和失误名正言顺的说开了。有的理由让我们这些刚走上社会的人的脸上都听得起了一阵阵的红。身为人民教师的人,平常正襟危坐在课堂上严肃地传道授业解惑。只有阳光的午后,只有在这大汗淋漓的运动过后,春风之下,光辉的原始人性又焕发出了离离而蓬然生长的生命力。
一个人的运动是很寂寞的。打球不象是做其他的运动,可以一个人完成。要讲究配合,要瞄准时机,要懂得战术,要研究对手。所以,这样看来就是一门追求艺术的高深学问。《说唐》里有一个很会踢球的年青人叫柴绍,是一个王爷,人长得风流倜傥,更绝的是他有一手漂亮的打球才华。五虎闹东京的元霄下午,他就表演过他那精湛的球技。只见球来球往之间,他和秦叔宝等五人频频射中球门。嬴得热闹的京城人海之中喝彩不断。我想这种人无论是在哪里都会走得开的。要不,哪能吸引起皇家窈窕的平阳昭公主那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温柔青睐的低眉一眸呢。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打球的条件好多了。起初打球的氛围让我现在想起来都感觉十分的温馨而又融洽。现在想起来,我在大学教书十来年的时光里,与教学有关的奖项可能都有所染指,尽管可能得的是一个小小的末奖。但是,这些都比不上我从也未曾得过奖的打球活动。以至于到如今如果要我想起教学的什么奖来脑海里一时难以记起。只有打球活动的场景啊,只有一想,便就历历在目了。系里的领导很有号召力,他也爱打球,所以经常在课余组织打一打,练一练。当年在球场上的光景,那活动的人群,那招展的旗帜,那紧张的场面,那一举手一投足,那进球以后的双拳紧握一声厉喊,那半场休息时,主任在围着一圈人的中央用手比划着如何打后下半场的战术分析和安排,甚至于渴后可爱的女生们好心地递过的一个水瓶等等情景,只要一想起,便清晰起来了,鲜亮起来了。这些都是打球赐于我的人生纯美回忆啊。
回寝室来,打开水龙头,丝丝热水就下来了,水将黑黑的头发的盐味冲得很淡、很淡,淋湿的头丝慢慢地贴在了淋湿的脸上,清清爽爽的,很舒服……
(于27日晚)
麓山往事忆吾师
湘江浩荡东去,挨着湘江有一座绵延的山,岳麓山。山脚下,有一个学校。学校里有我读第一个博士上课时的很多老师。
大学和社科院的上课不一样。社科院的是一门课程多个老师上,一个老师搞完一个或两个讲座就轮到了下一位大家。而师大不一样,一个老师上一门课,一个学期从头到尾在一个固定的教室里,引导学生就一门课程或一个专题进行深入而系统的学习讨论。我很想念那里三年的光阴,回忆起来,好象近在眼前,实际上无论是在时间的流里还是空间的域中却又是那么遥远。在渐行渐远之中,那情绪却似时刚揭盖的老坛陈酿,芳香飘逸出来,慢慢地氤氲着,缭绕着,将我包围起来,沉醉起来了。
读硕士时,公管院的旧楼还没有拆,早晨经过那里时,我有时会看见一个老师在院前的水杉、樟树还各种灌木花草相杂而生的树林间林荫小道小散步,走着走着,他会有所思地驻下脚步远看一下如黛的麓山,又看看眼前这栋旧楼,再回过头来又看看往来的学生。伦理学班的同学告诉我,这是唐老师。过了两年在一阵轰轰隆隆的旧砖房倒下四处腾起的烟雾中,一幢嵌着明晃晃玻璃的很气派的大楼群就矗立于眼前。那年我毕业,带着一种不舍我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的前些日子,我偶然看见唐老师在新楼前散步看了一小会门楼前的那几个大字“景德楼”。那是他题的,写得行云流水,一气哈成。师大几乎每一栋楼建成都有一个大家的题名,在我看来,唯有这几个字写得最好,融注着感情,陶铸着对学生的关爱和期许: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不是哟。
唐老师的课是在晚上上,班长的车一停,我们几个就围上去,女同学都抢着帮把唐老师的讲义和水杯提着一起拥着老师到了教室。坐定打开杯盖喝口水后,老师就开始上课了,声音开始是舒缓的,时间一点一滴在我们沉浸于老师的宏大述论中悄然而过,随着老师手中暗红的烟灰明灭闪动,老师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起来,手势也起来了,有时拿着纸烟的手用力往空中一挥,长长的燃完的灰烬也猛地为之一颤,细细碎碎地落来下。这时,老师的情绪非常的好,讲着讲着,也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孩子似地天真笑了。惹得我们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有时老师也会给我们讲讲故事开开玩笑。但是他对学生是很严格的。正是这种严格,才有着湖湘伦理放之于中国都为之的景仰和叹服。老师说,我看学生,一要看他的天资,二要看他的精神。这话是对我说的,我考过几次师大,因屡屡檫肩就有一点点愤闷。老师说,当年他也是在磨难中昂起不服输的头的。是老师给了我读书机会,即而有幸打开了我神往已久的与现实中和书中的达人贤辈学习的一扇大门。毕业之时,照完合影,我急急地等待着个机会说,唐老师,请一起照一张吧。老师一只手拄着拐杖站在楼梯的台阶上。他愉快地答应了。刚要照时,他却将拐杖放在一边,努力直起身子拍了拍衣服的下摆,然后看了一眼拘谨的我笑了笑说,来吧。一股感动的暖流顿时绕遍全身。写到这,我停了停,在闭目养神之时,深秋之夜老师那戴着皮帽、猛吸一口烟矍烁精神地为我们讲课的奕奕神采又在脑海里出现了。
社科院的老师在讲授马克思主义理论时谈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源流,谈到习总书记的要讲好中国故事时,都会谈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有一次在讲到湖湘文化时,我突然说出了一句: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老师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同学们也惊诧起来。这句话以及话中的典故是王老师在课堂上讲的。王老师是我导师。他的课永远是那么有激情,微笑地眼光从眼镜后面慈祥地闪烁着,让你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那包含磁性和激扬地声音在走。有时候,他会停下来,问问,听懂了吗。来,背诵一下。来解释解释。在他的娓娓而来的音韵流动中,中西方许许多多地思想大家正迎面向我们走来。上午的阳光很温暖,我一回头,看见金黄色的光芒从景德楼厅中的高树枝条疏映之中漏了下来,照在一静静听课的女生净秀的脸庞上,脸上那一小层纤细而浅浅茸毛也生动起来,格外端庄和美丽。正是在王老师的激励下,岳麓书院的进去再不是一次次的纯粹游玩,我流连在书院画染栋阁之中,徘徊于里面假山碑林之间,望一望那四处高悬的长联,想象着朱张会谈当年的盛景,耳边却总有着王老师上课时那抑扬顿挫地吟诵: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于是,在熙熙攘攘地烦杂尘事之中,老师的传道便如盛夏之晨那潺潺而流的麓山清泉,掬一口入唇,心脾之间,便沁润着无比的清爽与甘甜。
王老师对我的写作是要求很严格的。既要写好,又有时间上的限制。让我有时一听到老师的电话便不免紧张起来,想松懒的情绪就默默之中在无意识的河里沉潜下去。可是,老师很少责备,在我极想听到赞扬之时总是先说几句鼓励的话,再点石成金指出要努力之处。这对于我很受用,在这种鞭策之中,我学会了阅读,学会了构思,还学会了如何在对待学生时的传道的艺术啊。这些都是在潜移中,在默化里无声地将一种以后学生们走上讲台的生活艺术消消地传递,受益一生的大道啊。后来在外听课,有时我很着急地从窗外处看到台上有些老师满腔热情地在讲,台下同学却一个劲地在忙自己的事或爬在桌上睡觉时,心里直想叫老师赶紧停下。说,听听王老师的课去吧。
我想起我在讲台上的时候,谈起古文学时,会下意识地在黑板上突然用繁体字竖着写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转身看一眼同学,也都是一脸茫然之后现出了神奇的赞美目光。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地让人享受。是的,张老师上课我还真没有看他横着写过什么简体字。一律的竖排繁体将中国古代哲学象打开一本厚重的线装大书一样,从远古那个漂亮的传说中的女先祖抟土造人、从那以乳为眼脐为口的刑天与天帝争神、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刀光剑影中开始,张老师叙述着中华哲学的博大精深。一个个词语便镌刻在我们的脑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多么深刻地印象啊。老师有时会在讲课之中,得意之处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轻轻地笑起来,本来小而有神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声突然一停,又显得格外的威严和帅气。午后的风轻轻地摇曳着楼外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婆娑的叶子中间有几只小鸟时驻时飞,偶尔叫几声,清脆的鸟鸣让午后的光阴在天人合一的古典与现实中恍恍惚惚。
景德楼里,向老师对各种活动的匠心安排和学术上揭迷拨雾的直指要繁,李总编带我们细读马恩经典时的字正腔圆,伦导科技伦理时的若有所思,邓老师得意处的独到精论,彭老师指点时的理正词真,桂梅老师微笑的一个点头,还有周三晚上刘老师讲课时那沙沙的笔记声里……这一切的一切,我枯涩的笔怎么记得下来啊,而这一切又都化成了一个游学在外的人于西风瘦马的冷冷夕阳之中最温馨的御寒的精神霓裳了。
今天的北国之夜,是一个感恩节之夜,外面是零下四五度了,我的心却温暖着。点一盏灯,于静处,回味着……麓山脚下,啊,那里是我梦魂萦绕的我的心灵的港湾……
(匡列辉 于16年感恩夜)
游郭沫若故居
在这冷雨中急步走过,看万千雨丝在黑夜的车灯强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斜织纷纷而下,便想起了昨天下午那冬日里暖阳中的美好时光是多么地叫人珍惜了。
穿过什刹海左边大街大约五百米,再向左抬头,就看到了邓大姐一笔一画半丝不苟所写的几个镏金大字“郭沫若故居”的横匾高高地挂在进小院的前门门楣正中。大门前整齐地铺着几块长方块的青石板,因年岁已久,前来参观瞻仰的人的脚步便将石板表面磨得十分的光滑,并带上了几点浅浅的温润光泽。跨过低低的门阶,我们就来到了郭老晚年生活在这里十五个春秋的小小庭院之中。
进门沿铺着柏油的小路向前十五步,有块半米见方的画着示意图指示牌,将院内的布局清清楚楚标示在上面。其实里面的建筑十分的简单,指示牌紧靠着一座小山,柏油路一直依山势延伸到院子的尽头。路的右边一片银杏林。沿着山脚往前五十米经过一个开阔的坪,就来到了郭老所住的房子前,那是带着几个天井的平房围起来的在老北京看来十分常见的小院子。指示牌边一段简要的文字向游人介绍,这一个院子还是很有历史的,原是京城一个清末老中医世家私宅的一小部分。
初冬午后的日光金黄而温暖,又兼是双休,所以大家都兴奋,三五成群在小路上随意边散步边聊天。银杏林里铺了一地的金黄叶子,有几个小伙伴兴致来了,突然从地面上捧起一大把杏叶猛地往他的同伴抛散过去,叶子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同伴冷不丁受了这一惊吓,抖抖身上的落叶,大叫一声朝着早已逃走的恶作剧者追去,激起了更多人快活的笑声。笑声在静静地庭院里清脆地传开,气氛热闹起来了。我想郭老当年是不是也经常在这院子里散步时看着孩子们在树底下玩时开心地笑呢。这不,枫林的前方,有一樽郭老的青铜雕像,他双手抱膝安逸地坐着,正笑眯眯着看着大家乐呢。
说是银杏林,其实只有三棵树。可是这三棵树在盛夏足以撑起这个小院落里的一片浓荫。因为是初冬,树上的叶子全落光了,飘落在树底下足有三寸来深,人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十分舒服。要是突然来再来一阵风,又将这满地的金黄回复树上的模样,那是一幅多么壮美的金秋写意画图;思绪放更远一些,要是在酷热的夏天,这又是一片多么浓密的绿的避暑佳处啊。四时更易,物依然,而景不同。当年郭老也许就是春夏秋冬在这小路上、树底下走走时倏然产生过许多创作的灵感哟。三颗树中,中间的那一棵是最大,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围起来,想必也是有上百年了吧。无数的枝枝丫丫一律努力向上,伸向高空,从树下向上望,安静的蓝天也变得生动起来,一片整块的瓦蓝被大大小小的树枝分成了无数高高低低的很有层次感的立体画面,而四面的高楼就很自然地成了这绝妙画作的精美装裱的边框,我疑心是哪一个抽象派大师的精心之作,那又得花费他多少匠心的冥思哟。大树的两边各有一棵稍小的杏树,说小也是相对而言。因为树底有一个不銹钢的小牌上写着,这树叫妈妈树,是郭老1963年在他夫人病重休养时和孩子们一起种下来的。算起来至如今也有五六十年了。我寻思着当年孩子们为什么叫这树称妈妈树呢?后来听讲解员的解说才明白,这是孩子们对寄托着对病中母亲的一种深情和良好祝愿,银杏本来就是世间最健康最长寿的一种树啊。这两棵真的是树的妈妈呢,和中间的大树只有光光的树枝不同,叶落后,它们那深褐色的圆圆的果实便紧紧的缀满在枝头上,只等风儿来把它们吹走。风一过,有几颗熟透了的便会啪嗒一声从高枝上落下来,碎在地面,于是空气中便流淌着杏果奇特的香味。
沿着小路绕到了山后面,朋友们停住了脚步,大家都望着山背后立着一大块石牌上面雕刻着的郭老所书写的一首诗发起愁来。郭老的字写的很好,融各书家之长而又自成一体,可是这几行竖排的字不象郭老所题的“中国银行”那么好认,有几处字既象这个字又象那个字,可是放在一起横竖都念不通。这真是难为了这些天天坐在图书馆里饱读经书的高级知识分子们。这时,突然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石碑底下几行不起眼的小字说,这诗不就工整地写在这里了吗。我的同伴们哟,真是见其大而忘其小。大家凑上去仔细地读起来:百花齐放百鸟鸣,贵在推陈善出新。看罢牡丹看秋菊 ,四时佳气永如春。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笑起来了。
今天是有一个揭牌的仪式在郭老铜像的右侧举行。四个漂亮的女孩在放于支架的牌匾两边分列着,亭亭玉立,是出水的芙蓉?还是那月里的嫦娥?虽是礼仪,但未着那大红的旗袍。一律很得体地穿着自己平时的衣服,只是统一了一下色调。我想,那红的旗袍是专供职业所用,而我们的美女们啊,不仅外秀,而且学富五车,那一低笑,那一微颦,便胜过粉黛万千。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们黑黑的秀发上,似是略施了一层薄薄的淡淡的金色的油彩,风轻轻来,微微撩动起那云鬓上的几丝七彩迷人的光。
很难得,社科院的院长也来了。院长人很随和,总是带着慈祥的笑,于是我们的手机便定格了和他一起难得的很多珍贵时刻。仪式其中有一个环节是请老师朗诵郭老的《炉中煤》。郭老的新诗我很喜欢读,初中时就开始背《天上的街市》:看,那颗流星,准是他们提着灯笼儿在走。那是多么有情调的天上人间啊。稍大一些,我又开始读《天狗》《凤凰涅槃》。我惊叹于郭老那神奇瑰丽的飞扬文采。后来,偶然见他写到在日本留学时,晚上突然诗情大发,脱掉衣服赤身躺在地上,用炙烈如火的热情写下了《炉中煤》这首诗。真是个热血性情中青年。老师读得投入,感情把捏很好。但我却总感觉还能更好一些。年青的郭沫若才华横溢,激情四射。在参观他的事迹展览时,我看到了很多处他在人群宣讲和做报告的相片,兴奋处,郭老总是下巴向上扬起,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双手,有力地挥动着,下面的人群好象也受了他激情的感染,表情格外昂扬起来。因此,炉中煤中反复出现在的我年青的女郎前面的那个“啊”一定不能读得太短了,而要长些,再长些,似是在热恋中的男孩于十楼的底下呼喊久未推窗而望的心中的女友,是不是。
待我们跟着讲解员从郭老的往事陈列室里走出来时,天色已晚,一缕红色的夕阳将我们回望的目光和恋恋不舍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写于11月20日深夜中)
暖冬午后
回寝室看看手机,有消息说,今晚后北京连续降温,雪随之而到。不禁暗暗得意起来,为自己今天能赶在凛冽的寒冬前一天,在这艳阳下暖暖的午后,和同伴们一起乘车惬意又潇洒地往京城走了一遭。
从六环到市中心是要经过很长一段距离,因而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的。午饭后不久,所以坐车的人大都在车轻微地摇晃中打起盹来,只有后面几个年青人在低声兴奋地谈着他们关注的事情。我习惯而又特别喜欢靠窗而坐。从窗内外望,可以看到很多新鲜的人和事,可以领略一个未曾到过的地方别样的风景,同时在心思迷离恍惚之中,能够很轻松地达到目的地。
午后的北方,天之蓝,蓝得是那样纯净、那样深邃,没有一丝云彩挂在天边,越发显出这蓝天的广袤无垠。宇航员返回地球时说,在太空中看自己所居的星球,应该改名叫水球,到处是蓝色的海洋。我想这蔚蓝的天宇,可是大海在镜中的影?车在上立交桥的时候拐了一个小弯,前边的伙伴赶紧将帘拉上,阳光很强烈,从前窗照进来,稍一抬头,眼睛就打不开了。而我不想拉起,窗外这稍瞬即逝的一切岂容有丝毫错过呢。阳光下,远处一排排的银杏树迎面而来,又一点点地消失在后面。一个月前,我看到了森林公园里的银杏林,那微风中簌簌而落的片片黄叶象张开的小手掌,轻轻地飘在人的头上,似是给树低下爱美的姑娘别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金色发夹;而它又悄悄地滑了下来,象是一个撒娇的小女孩突然害了羞,急急地往钻进了人家的衣襟里或是一眨眼变魔术般藏在了地面上厚积着的千百片黄叶中间,叫你一不留神就再也找不到了它的踪影。我惊诧起这路边的银杏来。因为二十多天前,当我清晨在校园中穿行时,看到一夜之间寒风过后,那熟悉着的杏叶全都掉落在地上,只留下了光光的树枝直指向寒冷的高空。而今我又看到了一树树的金黄,能不激动么?阳光下这一排排的金色发出夺目而热情的光芒,在这初冬的午后,它们将一年所积攒的全部生命力都热烈地绽放着,象是在特意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而好客地拿出了积蓄已久的珍藏。我不由得感动起它们那眩目的神采来,盯着它们在微风摇曳之中,快乐地从树尖飞下来,成千上万的黄蝶扑闪着灵动地翅膀在金色的阳光下起舞,自由地飞到它们想到的地方,树底下早已是一地金黄,平铺着、厚积着,象是在准备着一个盛大的节日。
北方不象南方。在南方的初冬,除了落叶的乔木开始显现出一点冬到痕迹,其他的道旁树如高的樟树矮的塔松们却经霜后越加青黑起来。而北方的风景啊,在金色的阳光下,是那样的多姿!如火的丹枫一闪而过,各种浓淡相宜的黄的树叶又呈现在了眼前。这些树中,有一种是我印象最深的,那就是槐树。第一次到北京的那个夏天,出门就会感觉到满大街都浮着一股淡淡地香,当时我挺惊奇地疑惑着这到处弥漫如幽兰一样的香来自哪里。来过一次的同伴便指着那高高的槐树说,你看看,这花开得多旺。是啊,只见满树满树的嫩黄色的小花一簇挤着一簇纷纷从枝叶中露出来,一束束地蓬蓬松松地垂下来,形成了一条条黄色的花带。人行道上也逐渐地铺上了这碎碎的小花,脚不忍心地从上面经过,又会惊起几朵无声地随脚步飞去几步。我弯腰捡起一朵,放在鼻尖前,闭上眼缓缓一吸,那如兰花般淡雅地清香就在心脾间如丝如缕地荡漾起来,缠绕起来。而今,是雪前的暖阳下,槐叶们也如赶趟般,急急地黄起来了,只是它的黄没有杏叶那般黄得浓烈,那般叫人一看就刻在了心头。大概树也如人一样,无论是何时,做何种事情,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浸润于待物处事中的人的操守和精神气质。槐花是那样低调无声地将它淡雅的黄和无声的香寂寞地开满大街,槐叶也何尝不是这样,它淡淡地黄着,又轻盈小巧的无声而落,从不喧哗,从不与其他叶子争宠着人们“花重锦官城”的惊羡。只是恬淡而默默地绽放着,如同槐花的持久一样,这小小的嫩黄的槐叶也不会在一阵寒风中倾刻间萎然于地,只留下冷冷的突枝直兀的在寒风中摇摆。它不急不慢的飘着,静静地从容地走到它生命最灿烂的那一刻然后再告别枝头,又从容地飞落下来化为明春护花的泥。
和我坐在一起的是我们十个人中的老二,他喜欢在聚一块的时候谈读书。他说,书读一遍只是满足一下人的新鲜感觉,读过以后就是惊鸿一瞥,只有一点点浮光掠影的印象。好的书,一定要多读,越读越有味,越读越有感觉。读着读着就与写作者似是曾不曾谋面却又相当地熟知起来,辩论起来。我从不怀疑他是在吹牛,因为我看到他在那些厚厚的文集字里行间用不同色彩的勾勒和密若蚁群的笔记。我是很佩服这种读书的精神,但是害怕这种读书的方法,怕这样读下去会挤占自己涉猎其他的时间。我看了一眼窗外,车正沿着一条曲折的小河前行。河边长着的是高高的柳树。经冬的柳枝上,柳叶也在一日一日的霜寒里次第黄了起来。我想起了一首诗,无意识的念叨起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下的新娘,…可是后面几句是什么,留在我脑海里的就只有几个词,如荇草,榆树,潭,长篙,青草等模糊的直观的表象,要想再很连贯的回复到再别康桥那一叹三咏的一往情深中,一时很难做到了。我问了问老二,他也没有准备,但稍事闭目沉吟片刻,他就开始用山西人独有的韵味,很有感情流畅地吟诵出来,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普通话又很标准,那夕阳中的新娘,那波光里的艳影,那榆荫下的一潭天上的虹,那满载一船的斑斓星辉…所有的意象随着他舒缓而有节奏的吟诵,一霎时在我脑中都如同先在的景象般,被唤醒起来,明晰起来。周围的同伴也投来了一如我一般惊异的目光。尽管他谦虚地称这是他背诵的回数不多的几首,但是我却深深地折服并又后悔起来,看看人家,再想想自己,这就是差距啊。我很有信心地对他说,当年的徐先生肯定就是在那年的冬天离开的英国。你看,窗外看泛黄的柳叶在西斜的夕阳照耀下正更加熠熠地闪着光,不正是河畔的金柳?他说,不对。为什么?我置疑于他。他说,后面不是有一句嘛,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我一时无话。但在心里想着,剑桥的夏天是不是也是在北方冬天这个时候?但也不对,地理会嘲笑我的无知。可是,我还是偏得为自己找出个理由来宽慰一下,在夏天的季节里,虫子是会叫得很欢的,几时见过它们沉默过。要是沉默只怕也是深秋或冬天了吧。所谓“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嘛。
这么想着,想着,一抬头,车已停下来,目的地达到了。
(急就于11月19日晚)
冷风中那只黑猫
上了一天的课,四点一到,大家陆陆续续从教室走出,走廊上顿时热闹起来。走出教学楼要经过一个对开的玻璃门。门被拭檫得十分干净。前几天,进门时我无意中还看见一个女孩正凑在玻璃门前仔细地涂着她的口红。即使不用涂口红,有时也有漂亮的女孩在经过以后,突然将头一甩,转眸冲着玻璃里的自己回一个甜甜的笑脸,满头乌黑的头发便轻盈地打着半旋飞了起来,让一起出现在明亮的玻璃里的我似乎心里的什么隐私的东西被人家不小心看到一样,赶紧将眼光收回。而今天这个时候,玻璃上人影绰绰,谁也无意在玻璃门前停留一会。坐得太久了,听得头晕了,只想着早点回寝室休息一回呢。刚到门口,冷风就迎面扑了过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边上的人双肩耸起,头摇起来,叫了一声,啊,好冷,变天了!人行道旁的灌木丛也随着冷风,枝叶一堆压着一堆不停地摇动着,半枯萎的叶子受不了这冷风的暴力,不时脱落下来。还未褪尽青色的叶们,无力地飘飞两下,打几个转,宿在了干黄的草丛之中。
每天下午的晚饭,我都要在四点五十时动身往食堂急急地赶去。这个时候是最佳动身时刻,去早了,食堂离开饭还有一二十分钟。等不急。而迟一点去,又得排上老长的队伍,还要等上一二下分钟。只有这个时候去,排队的人不多,五点开饭,等上几分钟就可以打上第一份饭,舀上第一份汤。所以只有这样,既省了时间,又尝到了美食。社科院的食堂和其他大学的食堂伙食大都差不多,花样每天就是那几样,而且总量不多。排到后面的同学往往就只能吃大家都不喜欢的剩下的了。好几次,我一个人早早地悠闲而慢慢地享受这快乐的物质兼精神都会得到廉价满足的美好时刻时,座边便会突然出现一个拿着光盘子的一个同学一声惊叹,同学,你这么早就来了啊。等我心满意足地离开时,一眼看见这个同学还在排在歪歪斜斜队伍里焦急地伸长脖子朝窗口前远望。
在食堂前的小花坛前,我又看了那只全身纯黑的猫,半蹲着,眼睛也是半眯着的,茫然地不知往哪个方向看着。这是一只受了伤的老猫。
有很多无主猫终日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出现,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平日里可以大摇大摆地在人群中慢腾腾地踱过,离开人群时还不时半抬起头来,懒懒地张口嘴叫一声,喵——,非常镇定似乎见过很大的世面,毫不理会人们赶去上课的着急。若是情天,阳光照下来,也有几只会来到楼边花坛边,看几眼在四季常开的花上飞动着的蝴蝶,然后便半躺下来,任温和的阳光将它们的身子晒暖。有时,几个穿得精致的女生便会弯下身来,慈爱地看着这些无家的小生灵。也许是它们太可怜了吧,以至激起了这些女生悲悯同情的天生母性。她们会翻出一些火腿肠之类的食物,一节一节小心截断,耐心地放进它们的嘴里。我本是对这些猫没有在意,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就是在这个场合下开始的。女生喂完了这只猫后,可能是太累了,她直起腰来,颀长的身子向后弯了弯,还拿着火煺肠外衣的双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美好的圆圈,然后又低下身子,白净的手轻轻怜爱地在黑猫头上亲昵地拍了拍,算是道别。女孩没有留意边上的我,在留意这个温馨而有满盈爱意的小小画面。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是谁说的?社科院的女孩是世界上最有爱的女孩吧?
第二次看见这只黑猫是在十天前,早晨上课我又经过了那个花坛,猫急速地从人群跟前小跑而过,嗖地一声窜进了花坛的塑料围栏里,然后停下来惊恐地向外张望着。我的眼光落在猫的背上,那是一块触目惊心的血红,不知是被同类咬掉还是其他恐怖的原因,这只黑猫的后背露出一块硬币大小的不规则的伤痕。我不忍再看,急急地赶到教室。整个一上午,我的眼前浮现的都是那钱币大小的血红还有那双惊惧的眼神…台前那个吹着一把小洋胡子嘴唇发出一连串长长颤音的外教手舞足蹈在起劲地讲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下得课来,突然有女同学发微信找我要云南白药,我没有想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回寝室将书一放,我便翻开抽屉找出来倒了一些交给了受托来拿的男生。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次经过花坛边时极想又怕见到那只黑猫,又怕见到那双无奈而惊惧的眼睛,但是一直没有看到。直到四天前,我才发现这只猫来到了食堂边的花坛旁了。它的后背恢复了黑色,但是与先前有的黑色完全不同,就一片灰黑颜色。很明显,是有爱的同学给它的伤口敷上了药又细心地用近乎其毛色的黑色布包扎好了。现在,它在花坛边,半蹲着,蜷伏在枯草中,不时抬眼看一阵前方,又低下头来,舔几下自己干涩的身子。天冷了,它在等谁?
因为天冷,又因为看到了这只可怜的小生灵,我在食堂里要了四两饭,比平时多出一倍。但我无法安心地慢慢再享受,火火急急地扒了几口,就用纸包着剩下的饭菜紧紧地攥在双手中,跑出食堂,但是,猫不见了。只剩下了冷风中的我……
(2016年10月28日晚社科院小院)
夜宿赵家楼
出了地铁口,就到了建国门,在夜的路灯光下,我抬头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大字:中国社会科学院。依然如故高高挂在大楼左侧的上方,仿佛是在迎接一个两年前曾来又依依不舍离开的朋友,似是前世冥冥的约定,我又来到了这里。天下着毛毛细雨,一丝一线在灯光的暗红中急速飞舞着,让人沉浸在、包围在雨丝飘飞的寂寞世界里。我得赶紧找到此行的目的地:赵家楼饭店,安顿下来。
拖箱在我的脚跟后发出嗒嗒的声响。目的地在哪儿?具体位置我不知道。只大概记得在社科院附近。行到一个路口,我问了一下身后的两个人。女的看了我一眼,说,就是在这附近吧,我也不知道,要查查。我谢过她,到底在这路口是向前还是左拐右拐?我踟躇起来。这时,我看见那女的从包里掏出手机,象是要接电话还是看微信的样子,边上的他也停下了脚步,撑着伞紧紧挨着替她遮挡着四袭而来的雨。十几秒钟过后,她抬着头来:小伙子,赵家楼一直往前走,左拐三个弯就到了,四百米左右。然后,她又扬起手机给我看了一下那屏上显示的绿色的线路图。心中一阵感激突然莫名出现。在这陌生而幽长的小巷里穿行着,感觉就象是穿越在历史的时空隧道之中。刚才还是大街上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而在这巷陌之中,夜的黑幕却显得格外的深沉,古老的建筑交叉着木柱和大大小小的水泥柱子顶着的电线织成了一个北方小巷的夜的随意剪影,不规则泛遗留在这座现代化都市中心区之夜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前方,赵家楼饭店的几个字的红色光芒就在热情地招唤着我,给黑幕中穿行的人以温暖和光明。我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象是得到了什么保证和肯定。
走进房间,是个两人的标准间,我选择了靠窗边的床,一般来说,每一个先进房子的人是都会这么选的。我好奇着等下同一个房间的是谁。吃了晚饭,时间还早,一点睡意也没有,就想走出房门在饭店周边走走。将门锁上,我无意中看了一下房卡。不由得一惊,上面赫然写着,北京军区司令部招待所。北京军区司令也会是在这里住过?我得对这栋四层的小楼另眼相看了。印象中,凡大饭馆必大高楼,而这小楼竟然是有这样的出身。跨过门卫把守的铁门,我在楼外仔细地注视着这夜雨中的赵家楼饭店。突然,我的心由惊奇转为深深的肃穆:赵家楼。这竟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家楼。大门左边上的几个大字写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右边的汉白玉雕刻呈现着初中课本里那幅最熟悉不过的五四运动的画图:年青的五四学子在这里,火烧赵家楼,抗议当时北洋军阀可耻地在二十一条上接受着无颜的屈辱。昏黄的夜灯投射在这群情绪激昂的人群中,我知道,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我的先辈,一名叫匡复的北大学子,纵身一跃,跳进了曹汝霖的这个小洋楼,锤开紧闭的大门,同蜂拥而入的同学一起,一把火点燃起了中华儿女久潜在胸中的抗争之怒焰,展现了一个民族铁骨铮铮的不屈脊梁。
在住宿区与餐饮区中间是一个天井。倘若是平常,休息的人们可以在天井中间搬一把木椅,任意舒展着自己的肢体,仰望一眼高而远的碧蓝天空以及苍穹之下一群群飞过的鸽群,在金色的阳光辉映下那鸽群雪白羽毛熠熠的闪亮会让你的眼神随之久久的迷恋在天际尽头。大约是赵家楼饭店主人很珍惜北京难有的空间,在院墙边的四周各种各样的瓜的藤蔓攀上了主人搭好了的架子,可以想像一下夏夜这天井各式鲜花盛开的热闹景象。而今,是深秋的雨夜,我看到藤条上的叶子大部分早已枯黄,只剩下藤尖处还有一些绿意在顽强地挣扎着。高悬在架子上的是硕大的老南瓜、长丝瓜、矮冬瓜们。所有的瓜们一律努力向下直直地垂着,纹丝不动,好象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难道是在等着我,一千年以来子子孙孙就这样不息地等我,等我将它们写进中国的文字当中?这夜雨中的微风是休想撼动它们半分。我忆起了南方家乡的菜园,种着的也是一样的南瓜、冬瓜和丝瓜。但是,没有种植得这样的精致,而是一由这些藤蔓自然自由的生长着。到了开花结果的时节,它们的花就高高低低地布满了整个园子,满园的蜜蜂叫了起来,彩色的粉蝶也会在花丛中飞动起它们娴适优雅的田园舞曲。而那或长或圆的青色的各式瓜们在繁花茂叶当中时隐时现地捕获着大人和孩子们寻觅它千百回的惊喜的神光。
雨还在纷纷的飘飞着,我百无聊奈地回到房间,房子里还是我一个人。
(2016年10月23日写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
风起叶黄时
在听课完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词,风起叶黄时。为什么有这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意念出现,是不是眼前的景物和人在这秋末的北方异乡所引起的一种复杂的感情?不知道,当然,可能也与我之前,在南方的秋天,骑着自行车慢慢地悠悠地在穿过校园小道时看见阳光下金色的树叶和蔚蓝天空下青黛的小山所自然而吟背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清晰而浅浅的回忆钩连起来了。
饭后是难得的休眠时间,我急急地回寝室。脸盆里的水还在,早晨还停着水,所以有一盆水在就自然显得亲切起来。当我再次将毛巾放进盆里,水就漾起来了,和着我洗脸后留下的泡沫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灰黑色的东西在轻轻的晃着。我戴好眼镜,看清楚了:这是一只在盆里失掉了生命的蚊子。此时,它的长长的细腿,薄的透明的翅膀,以及那空空的灰黄的肚皮粘在那些发光泡沫上微微地在动。这是一只蚊子,我估计是我寝室里最后一只我熟悉但一直未能打上照面的蚊子。它与初秋时半夜将我惊醒并咬痛我的那些曾经得意扬扬地在我耳边吹着胜利的冲锋号的蚊子不同,那是一些吃了我的血还在我枕边用它们高傲的歌声炫耀的蚊子。当然,我会在白天揉着这里红那里肿的皮肤瞅住一个机会,啪的一声将我的仇恨和着四溅的我的鲜血一起并同已成平面的蚊子一起扔进了我往后的记忆当中。而这只蚊子没有这样,昨天晚上也曾在我枕边嗡嗡地来回飞着,我害怕起来,不寒而栗地响起了它的同类的恶行。只好赶紧爬了起来,懞懞胧胧地用抖抖索索的手点起了一圈蚊香,伴着蚊香微微地红光和袅袅而起的一阵微烟我睡着了。没有想到,这午饭后的脸盆的水里,见到了这寝室里我这曾经相伴的唯一的活着的小生灵。是秋后,它饥饿而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最后寻觅到了它们类的生命起源的点,水边,来寄托它灵魂最后的归宿吧。因为秋风起了。
秋风起了。校园里的银杏叶子全黄了,一律是那种炫目的黄,通体的黄色也象蚊子一样要将其最后的一点点精力都全部绽放出来再回到它生命的原点,只留下新一轮再孕育着它生命的光光的树枝?
风起了。马路上,黑黑的地面洒满了各种深浅不同的黄色的柳叶,风一动,这些长长的黄色的柳叶就动起来了。扫马路的老人用密密的竹枝编成的扫帚飒飒地动着,黄的柳叶扫成一堆,零零碎碎地汇聚到马路的一角,和着那些灰尘和枯草。我抬头看了一眼那高耸而又垂地的杨柳,那曾经的,细细密密地织成的一堵堵绿色的墙,一个个壮观的绿色的宁静的瀑布还是那样,只是在风中起了一点点小波纹,风过以后,又是绿色的庄重和肃然。我曾经惊羡于作家笔下,那虎跑寺拂地的杨柳浓阴茏罩下的绿海。初秋之后,当我来到这学校见到宿舍边这艳阳下,绿得灿烂、绿得闪光的绿的瀑布时,之前的惊羡就被心中油然而生的骄傲驱散开了:虎跑寺的绿能算什么。每次,路过这片地时,心就动起来了,这绿的瀑布里,可曾,是不是有多少多情的少女亭亭玉玉立地立在清清的溪边宁静温和地一遍又一遍细而柔软地抚弄着他们长过腰际的绿的秀发呀。可是,秋风起来了。那充满生机的绿渐渐地暗了下了,之前的光泽不见了,哑了下来。然后,随着秋风,慢慢地舞动着,离开了它生命出发的地方,萎然于地,不情愿地在秋风中一阵又一阵地小跑着,小跑着……的确,秋风起了。
(2016年10月20日)
匡生返校中
晚饭过后,在校园篮球场上投了一会儿球,感觉后背微微有一些热气冒了出来,便停下来,往四周慢慢而悠闲地看了看后,走在回宿舍的林间小道上。天气凉得狠,寒意一层层地随着夜色地来临浓起来了、厚起来了,厚到脖子不自觉地缩短了许多。但是天是典型的晚晴,蓝天上的一弯新月宛如镶嵌在如洗碧空中的银镰,银镰上的微光似是少女脸上泛起的淡淡黄晕,带着一点点温度,又有一丝丝的害羞。宿舍离运动场不远,几十步过后就来到了这几幢似连非连的高大建筑跟前,楼与楼之间有一片十分开阔的空地,抬眼直视就可以看到老远老远的天与地交际处火红火红的晚霞正在热烈地燃烧着,如同沸腾的汪洋大海,黑乎乎的建筑直直地将这火的大海的一部分精心装裱好呈现在我面前,然而又形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火的江流,无声地潮涌着、澎湃着。很多年前,有位诗人在江边写的“半江瑟瑟半江红”可能就是此时此景吧,只是他在建德江上,而我却在一千多年以后的良乡触景而生同种心情。
上得楼梯,发现抬起的大腿扯着屁股上的肌肉和皮肤有一些酸酸地痛楚,伸手一摸,痛感更加明显起来。这才想起,刚刚过去的坐着硬座返回学校的一个不眠之夜。在晃悠着的车厢里的各种各样的人群影像和这些人群的活动图景在脑海里倏然又鲜活起来。
原本想着国庆收假后的第一天出门,人会少些。但是现实与自己的想象毕竟差距太大,人是少了些,但还是非常拥挤。等了一个多小时挤在前望不见头后见不着尾的人流中上了车,发现车内的温度比室外高了好几度。坐定以后,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腿上,一眼瞟见旁边的女孩白净的前额上闪着湿湿的光泽。“先生,您往哪走?”对面一个带眼镜的短发男子盯着我直视着问,狡猾的眼中混着某种不安的神情。大概是受了车站过道上闪烁着的“主动搭话的陌生人大多是骗子”标语的警示,我警惕地望了他一眼,半天才说,“到北京。”“我的天,”他惊呼起来,“这么远,坐着去?”我又看了看身边低着一头黑发的女子,心里想,女孩子都能做得到,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咋的。便不再打算理他了。上车的人越来越多越往身边挤了起来。一个年青的女子,胸前挎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拖着一个大皮箱在我的右侧停了下来,她看看我,又看看对面的男子,再费力地用左手掏出一张票凑在厚厚的眼镜片前仔细地审视一遍以后,怯生生地对男子说,“这个是我的座位,请让一下。”“是你的?没有搞错吧。”男子大声地冲着她吼了一句。声音大得让我都坚定地认为一定是女孩子看错了。但,是我想错了。女孩把票再看了一下,伸到了男子面前,“你看是不是?你的票拿出来看一看。”男子不好意思又极不情愿地起身离开了座位。原来他买的是无座票。想起他刚才嘲笑我的话,再看看他现在直着身子东张西望在车厢内找空座的着急。可是,车内哪里还有空座呢,人还是不断地挤了进来。连车厢的过道都已经被各式各样的行囊和蹲坐在小马扎上的人群挤满了。我扶了扶已滑到鼻梁中间的眼镜,内心竟生出一份暗自的得意,得意自己提前半个月网上购票的高明之举来了。
这是一趟从长沙直达北京的火车,也是沿途停靠站点最少,时间最短的一趟车。可是坐着,在这拥挤的车厢里,在这充满着酸爽的方便面气味和各种其他不知名的气味混在一起的混浊的、嘈杂的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一坐就是十四个小时,是什么滋味,这难受的味道坐过的人肯定是一辈子都是难能忘怀的。我想起我的小老表来,这位有着较丰富的反贪经验的检察官面对我如何将那些老奸巨猾的贪腐分子降伏的提问时,不以为然地说,很简单,其中一招就是让他们不吃不喝不动在强光下呆着,不出十个小时准会奏效。而这是一个漫长的十四个小时的旅途啊。我不禁暗暗地佩服自己、佩服这满满一车尤其是或站着或蜷着身子挤在过道上的生命们来了:人的生存意志真是强硬。
身边的女孩探过身子俯下去和她对面的正在看手机的女孩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后,就从她同伴耳里摘了耳塞放进了自己的耳朵,两个人头凑一起看了起来了。这时,我才留意,这是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青人,皮肤白净白净的,明眸皓齿,长得是一样的清秀,不一样的可爱。一路上,看着他们盯着手机开心地不时发出高高低低的笑声,以及因为开心而绯红的青春的面庞,我不由得羡慕起她们来了。灿烂的笑声持续地吸引和感染着周围的人。隔着走道边一个带着眼镜的男子也频频将头转向了这边,惹得在他身边的带着眼镜的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不高兴起来,几次噘起嘴扬起手悄悄地用力双手捧着男孩的瘦瘦的脸扭了过去。此时的我比男孩自在些哟,但是我却不能肆无忌惮的和她们共享这熙熙攘攘的拥挤的车厢里快乐的时光了。回想刚入座时同座女孩一句“叔叔,请让一让,让我进去。”黯自神伤的情绪无端地从脚底滋生、漫延起来。当年,羽扇纶巾的周郞在赤壁谈笑间的飒爽英姿是多么叫后来的苏子慨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苏子如此,我亦如此,我的青春小鸟会到了哪里去了,又会不会回来来?……
下得车来,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伸了一个弯弯了懒腰,急步走出车站。此时,东方亮了起来,一轮银镰样的皓月浅浅地挂在湛蓝的高空中,那样晶莹,那样剔透,像是一块快融化在大海里的冰。
( 匡列辉中国社科院2016年10月11日)
周末校园游
将手头的事情做好后,一身轻松。于是午觉也不想睡了,出去走走吧。因为迷恋着校园有摆渡车到最近的地铁站广阳站,远远看着在学校的车库前树底下正停着那辆车,而且车门还是打开着的,心理不由得一阵窃喜。一路小跑到车边却失望了,门静静地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连开车的师傅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看了看时间,晌午的一点半,再看看站牌上开车的时间,在一点过十分到下午四点之间没有车开,难怪车就这样孤零零地停在这里,任秋天的风在细细地吹。
我只好步行去地铁口了,穿过校园再经过公路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周末的校园是没有多少人影出现的。有经验的同学告诉我,在社科院这里要想见到多多少少有人影群出现,只有在三个地方会见到:图书馆,教学楼,而食堂在开饭时人是最多的。少了象师大湖大置身于繁华的闹市中,社科院的学生多了一份没有尘世惊扰而能恬淡安静地做学问的时间和空间。
校园的秋意起来了,海棠枝头的果实红了,一簇簇随风轻轻的摇晃,那诱人的红色和可以想象到的香和甜无疑激起了多少世俗人的天然的欲望。前几天的晚上,还真看见有男男女女的好几个同学在暮色的掩护下肩打梯子怀揣袋子来树前采摘呢。摘一些吃是没有人管的,甚至有时你还可以看到一只大鸟飞来叼上一颗又安然地飞落在另一颗树的高枝上。因为校园的海棠太多了,以至于树底下都铺上了一层熟透了掉下来的果子,成群结对的蚂蚁便开始了它们收获的忙碌。此时,我不禁为城院学院那些端午的杨梅树暗自生出几许悲悯的情绪来,端午前后,刚刚在阳光下露出一点点粉色的杨梅就让整棵树都遭受了一场浩劫,那挂在树尖的殘枝和散落一地的败叶以及碾碎一地哭泣着的果子成了多少师生挥之不去的无奈和惋惜。笔直的小径两旁是各色的花,竞相怒放,吐露着青春的荷尔蒙芬芳的炽烈。除了月季是我能叫出名字的外,其他的就只能统一称它们叫鲜花了,那是各式各样的红、浓淡相宜的黄,白也是白得那样的干净纯洁,如许缤纷的彩色交织在一起就象是刚过去的西湖晚上的那场晚会洋溢的烟火,可是那只是给人一瞬间的惊艳,而这些花却象是一块浓烈华美的织锦,在阳光下,是那样的奔放,那样的明艳,将过往行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吸引过来了。
距校门还有十步之遥,紧锁着的门便自动缓慢地为我打开了,守门的保安在门边笔直地立正着。我冲他微微一笑,他也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学校的大门守得很严,师生进出都得亮出自己的证件,所以外来的人是根本进不去的。因为我每天晚上会打一下篮球,会围着校园跑上几圈,一来二去,便和周围的人熟了起来。年青的保安说,他们是保安公司的专职保安,除了日常巡逻,每天早上班长还要组织他们进行一下队列和训话,每个月还有总结,所以每个人都是尽职尽责。校园的保卫工作一直是很多高校头痛的一件事,但是交给专业保安公司做以后,学校所做的就是根据合同对保安公司的服务进行评估考核了。是不是省出了管理上的很多麻烦?我不得而知。
午后的校门外,空荡荡的,只有车流不息地声音汇成一条条热闹的河。看看太阳,半斜着挂在灰蒙的天空中,也是灰色的暗红,周围却缠绕着黄色的朦胧,有点像古代出土的人面鱼纹盆上那个似笑非笑的人面模样,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想想再往前走也是索然无味,便怏怏地回到宿舍写下了这些不成形的文字。
(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6年9月25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