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江境内,有一条桃花江。
我曾固执地认为,桃江就是桃花江,或许是因为它江畔桃花花放时的夭夭灼灼太过于显眼,而这里的人又太低调了,便把这惹人心动的字儿给省了,于是人们就称这里叫桃江。至少,在这次到桃江回来了的两天,我还是这样认为的。
桃江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这里有条桃花江依着这里的山这里的田和土缠缠绕绕地流过。我想像中,桃花江肯定比其他的江美得多,如果来一次江的选美,那世界上所有的江都会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因为它叫桃花江。我想起了那白居易的《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定是年青的诗人在春花灿烂的艳阳天里,和三五好友泛舟在这一碧汪汪的江水上,看到两岸青青郁郁的连绵群山,看到那一团团蓊蓊苍苍之上如火燃烧着的山花,情难自禁,脱口而出的慨叹吧。心为之所动,发乎于情,这样的诗句才有着恒久的生命力啊,因为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妥帖,让几百年几千年以后的后来者身临其境时就会油然的想到这经典的词句。红似火的江花也许是江南春江水边共有的美丽。而桃花江畔却更多了一种其他地方让人一望而生的怦然心动,不是么?春日里,轻舟碧波上,只见雨后江边那一株株婀娜的桃树上朵朵桃花吮吸着那雨汁的甜醇,开始急不可耐地将心样的花蕾不住地往外努力膨胀、膨胀,如同桃花江水滋养中怀春的少女只等春天一声呼唤,便婷婷袅袅的换上了春天的装扮,让邻家的大叔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纳闷着,这还是昨天那个黄毛的丫头吗。
桃花江的出名,肯定是因为有桃花的盛开。江水荡漾中,艳艳的的桃花还害着一点点的羞,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春雨后的桃花尽管开着,一定还是有些难为情的。我曾仔细地凑近枝头端详过,桃花不同其他的花,它的花边缘色儿是最深的紫的胭脂,往后慢慢色就越来越淡,淡到花蕊处却又是极深的紫,小小的一片花瓣,竟然藏着如许缜细的心思。全然不像我屋前开着的丝瓜花,花端花底纯一色的黄,哪怕是秋天过了好久,推窗而望,还可见那一抹黄在严寒之中与凛冽的冬风对抗着,太过于刚烈了吧。可是桃花江边的桃花可不是这样,多情江水的滋润早已将媚骨柔情植根在它的血脉中了。它们只是静静地在江水着映照着,花开得太盛了,开得太密了,桃花江边,千朵万朵压枝低,柔弱的新枝再也承受不了这花开的重量,在微风中,桃花点点,在江面起伏,那最长枝头上盛开的一朵朵,便忍不住了,急速地轻轻一点,便是与江水偷偷地一吻,忽而又急速地在离开,故作镇静地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是怕人家看见了么。可是这哪里能逃得掉人家的眼光呢。江水圈圈涟漪相织相连,缓缓而动,不就是那一霎那间的吻痕么。
有了桃花,这水就有了个名字,桃花水。桃花开得很是旺盛,也很是勇敢,可是它却又不和那在冬雪中与寒风还对抗着的丝瓜花们那样的刚烈,它骨子里是柔弱着的呢。它的花期很短,就努力绽放着的那几天哟。只几场春雨,只一夜春风,花开时它的叶子还只是半吐着的雀舌般大小,花落时,依然还是那般的大小,似乎没有看出长长了多少。可是在春风春雨里,花落知多少,那比昨夜里又深了一尺的江水撒落了一江的桃红,片片随流水而去。李白见了,却是叹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确实,恍然之中,会让你感觉到,这里已非人间,确乎身临仙境之中。这不,远远地,从那江水尽头两岸青山相对出之处,婉然而来一个小小的竹排,轻盈地在满是桃红的江水上飘来,飘来,越来越近,让你看得清清楚楚,那撑着长篙的,是一个姑娘。排从山间来,那山,是不是叫修山,修山下,桃花江的姑娘,长得是那样的水灵,她有那修长的、妙曼的身材,她有那修女峰上神女一样黑得发亮的如瀑布一样及腰的长发,她有那春江水一般盈盈的双眸,甚至你还看得清她那晕上了桃红的俏丽面庞。然而,她绝不像葬花的林姑娘一般的孱弱,经年在这江上的风里雨里飘来飘去,她有着健壮的身肢与腰脚。小小的竹排上,她只是那么微微侧身一弯腰,再起身脱手往前方一送,手中的一团便化着了一道美妙的弧线,平铺开来撒在江面再沉了下去。等收手回来,便获着了满心的喜悦。桃花的江面,桃花样的人,叫来看风景的人如何不心动、不颤栗啊。那个姓黎的人就写下了一首《桃花江是美人窝》的歌。
我知道这首歌,是在读师范时学文选的一篇文章里看到的。文章的内容早忘掉了,但歌的词有两句却记下来,而且记得很牢,那里边是写有很多的年青的人都在唱,桃花江是美人窝,美人窝里没有我。印象里模模糊糊记得有人称它是流行着的黄色歌,是靡靡之音,然而为什么这艳的歌怎么流传得那样的广,那样的有名?我想,主要是这里有多情的桃花江,又有孕育了这美丽而又多情的桃花女吧。自然,我就留心起来了班上的女同学来。班上四十个人来自益阳的各个地方,男女同学各一半。自从知道了课文里那首歌后,我再看看这三十九个人,不知是受了歌的影响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果然看出了一点点不同来。来自桃江的同学男的和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皮肤略黑了一些,不像是从江边来,倒像是大山深处砍柴过来的。而女的就不一样了,而且越看越不一样,她们都有着黑得发亮的头发,如同瀑布一般的从肩头散落下来,又轻轻松松地垂到了缩腰的地方。她们的脸白白净净地,看见人就笑起来,从男同学口中吐出来的有些难听的地方“格”“日”的口音,从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语里颤颤地轻盈地飞出来,却是那样的动听,那样的悦耳。自始,我就一直在梦魂里都牵挂着,到春天的桃花江上去看一看,如有可能,我可能会在那顺流而下的竹排上,纵身一跃,将自已暂时溶入在这桃花荡漾着的春江里。
二十年前,我被益阳实验学校邀请到市外做学生的书法辅导老师。起初我不太情愿,嫌路太远,但听说是桃花江小学时,我便马上答应了。桃花江小学,一定就在桃花江边啊。等驱车几十里赶来上完课,吃过中饭又急匆匆地赶回去,一直没有机会去看一看那梦魂牵绕着的美丽的桃花江。只记得上完课后,窄窄的麻石的街道边的小店里等饭吃的空隙里,我看了看街的两旁,却只看到了突兀的高峻的山崖。有卖猕猴桃的经过,买几个,剥开那棕色的薄薄的透明的皮,青绿色的果肉便露了出来,唇齿间轻轻的一咬,带着清香的果汁便甜甜地浸满了你的每一个味蕾,倘若还有点舍不得下咽,那青绿的汁儿便会从你的嘴角边斜逸而出。有一次,吃鱼,味道很鲜。老板说,这鱼便是从桃花江里打上来的。我就想起了那竹排上撒网的姑娘,对带队的人说,饭后,去桃花江走走吧。他看了我一下,说,好吧。可是偏偏天公不作美,饭过后,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自然,江边就又没有去成了。
后来,去桃江的机会不多,去了几次,都是在车上匆匆去匆匆回,只透过车的玻璃,看到了那起伏的山,也看到了那满山的翠竹匆匆地在车的玻璃里急速而过。
而这一次,有事又到桃江去。听说有很远,要过渡口才能到江那边人家。同行的除一个是省外的以外,其他的都是益阳本地人,可是大家连同司机也没有到过那里。只得开着导航往前赶。到处是高高低低起伏的山路,尽管是水泥路,但很窄,弯弯曲曲的。师傅开得十分小心,一边看看导航,怕走错了路,又一边盯着前方,生怕压上了路边人家屋里突然窜出来的一只大灰狗。等导航告诉我们已到目的地时,我们才回过神来。相互看了看对方,说,说好的渡口还没有过,怎么就到了呢。当地的人听了后,笑了起来,又热情地告诉我们,你们跟着导航走的是江上那水电站的大堤过来的。绕了很大的一个弯呢。等回去你们过渡吧,渡口就在屋的下边不远。
走下江堤,我终于看到了这桃江的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看的江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一阵蓦名的情绪顷刻间涌上心头。渡船还没有过来,我不像同行的人一样,相互之间说着什么。只是静静地立在这江畔。静静地看着这冬天里的桃江。时已深冬,没有看到那沾水的鲜艳的桃花,放眼,只有苍茫。江边有大大小小的石头不规则地卧在已枯萎的荒草丛中。荒草里有几根细的巴茅露了出来,枯黄的细杆却顶着像小狗尾一样的蓬松的白絮,似乎只要有一点点微风,就可以把这一团絮儿送得很远很远。可是这只是深冬时节,昨天还下过一层雨,没有一点风。江面似乎有一层薄的雾,也许不是雾,只是江里生出的一丝淡淡的水气。初看时好像有,再看,却又找不着了。只有那江远处的山上,青黛的山峰好像是沐浴在淡而白的雾之中。给那平日里严肃的山峦平添了几份婉约来。我低下头来,看见烂石丛中,枯草堆里,居然有几颗鲜活的蓼草,暗红的茎,暗红的叶,弯曲着,而又顽强地从石缝中生长了出来,叶与茎相交出竟还寂寥地开出了好些米粒般淡红的小花。虽然只是淡淡的红,可是在这枯草中,却又显得是那样的精神,那样的醒目。我想到了那世人皆浊独他清的屈子,也许,他就是徘徊在这江边的堤崖上,立在群峰之巅,发出了天问的旷古绝唱吧。这盛开着的蓼草,是不是屈子诗中的那一棵。我曾经反复地读他的湘君、湘夫人,屈子是很很爱蓼这一类的香草的,白芷、江离、蕙草、花椒都被他反复地吟咏。这莽草丛中的蓼的花,是不是一直还在执著地等着又有一个人来,将它写进方块的文字之中。
渡船缓缓地在江中开动,船的两边激荡起了斜斜的波纹,在波纹里,那群山的倒影也微微地动了起来。江面很开阔,江水绿绿的,山色青青的,除了船的响声,周围静静的。我想,若干年以后,要是,我能生活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哪怕是居一小屋之中,每天箪食瓢饮,那也是多么的神往啊。
再过两天,我和那江边屋里生活过的熟人在益阳某处的饭桌上聊起这次看到的桃花江时,江边的人们都笑了起来,告诉我,我看到的是流经桃江的资江河,不是桃花江。
(匡列辉,记于2019年12月3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