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中,唯有夏天我不太喜欢。一提起这个季节,心里便生出许多疙疙瘩瘩的不舒服的情感。可能是天太热了吧,身子偏瘦的人一到夏天无论你躲到哪一个角落,都是一身汗津津、粘粘乎乎的,夏天一过,再看自己,似乎又更瘦了一圈。这种感情,不独我一人所有,翻看古往今来的写四季的文章,春秋冬的特别多,夏天却少了很多。是人们因热的缘故,都有些慵慵懒懒,不肯动笔为夏天唱几句违心的赞歌,也许,想写,笔下,流露的也多是憎恶与焦烦。
夏的烈日还未来得急打开它那热的壶盖,春的繁花早已收尽了一切姹紫嫣红。太阳底下,到处都是一片片单调的绿色。不管是深绿还是浅绿,都在中午的日光下,低垂着,静默着,叶片上那星星点点白得刺眼的光,正在焦炙着那一层层嫩绿的肌肤。叶们一动也不动,似乎只要一动,也会像那些花伞下的匆匆忙忙赶路的人们,浑身大汗淋漓。
而此时,栀子花开了。
娇艳的花朵,只合在春的呵护里争妍斗艳,夏天一来,它们便不见了踪影。在一片绿的憔悴中,在一片人们热的叹息里,我欣喜地看到,楼下,栀子花开得正旺。迎着白花花的太阳,一朵,两朵,三五朵,一丛丛,一簇簇,在绿叶的枝头,素白的花朵正怒放着,招展着。有一丝热的风穿窗而过,撩起窗帘也微微动了一下。风里,带着一股浓郁的芳香,绕过鼻梁,融进了我的胸怀。我深深地一吸,香味便觉更浓烈了。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啊,一时间,头也有香晕晕的感觉了,体内体外,人的全身似乎都被着随风而来缭缭绕绕的、无声无息氤氲着的栀子花香给围绕着、沉浸着。
记忆里,家乡的山不高,一座连着一座,起起伏伏的,绵延不断,不突兀也不险峻,没有大山们那样的雄浑与壮丽。但是,却如这山里的人一样,很有情怀也很坚韧。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啊。小的时候,我们,对花的映像,就是那漫山遍野开放着的野花。至于那些名贵着的牡丹、红得发紫的芍药都只是从小学的语文课本的图画里、从聊斋志异那个爱讲鬼怪故事老头的笔下才知道,幼小的心灵里还隐隐地觉得这些花里有着种种不可捉摸的妖气,一想起就有些害怕。是那山头燃烧成一片红色海洋的映山红,叫我们认识了什么是红;是山边那倚崖开成一垛垛黄色花墙吐着长长金色小舌的金银花,叫我们知道了什么是黄。而这些花,都不及栀子花那般叫人欣喜,叫人怜爱。因为,它开在夏天,是那样的洁白,又是那样的芳香。
初夏的早晨上学,要从山的脚下沿着蜿蜒的小路翻过一个小山头才能到学校。红的太阳才升起,透过林间的缝隙,将一点点红的黄的光线射进小树林。时间尚早,小孩子们也不急着赶往学校,在林子里欢呼着,清脆的叫喊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鸟儿,也跟着在枝头惊疑不定地叫着、飞来飞去。这个时候,林子里,到处散布着开放着的是栀子花。栀子花树并不高,低低地生长着向四处蔓延。一到夏天,那些绿叶间,嫩绿色的小花蕾便从重重叠叠的深绿叶子的怀抱中悄悄地探出头来,在不经意间一个劲地向上生长着,小花骨朵们在晨风的拂摸下日复一日的不断高长着,膨胀着,像是一个个绿的小小的心脏,也像是一个个绿色的小火炬。终有一日,绿的外衣裹藏不住那一颗颗跳跃着的长大着的小小野心,它们努力向外齐齐地挤着,慢慢地从最前端的花尖尖处胀裂开了,露着了白白的一点点花瓣,接着这层层的花瓣又悄悄地向外不断打开,绿色渐渐褪去,素白的花儿慢慢地盛开,像是情人微笑的皓齿,又像是待哺的宁馨儿闭着眼睛嘟起的那粉粉的小嘴儿。
花全开的日子里,还没有靠近山,老远老远的,山里弥漫着的花的芳香味儿就扑进了你的鼻中。有古人极力地夸耀他那闲淡的生活,也与栀子花紧紧地关联着。在炎炎且漫长的夏日里他可以“抛书高卧北窗凉,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让我非常的向往,有书读,有香伴,还有比这生活更好的吗。湖南的濂溪先生很喜欢莲花,但是我不太喜欢他对花的态度,一句“予独爱莲”便让我觉得他的偏执与独断了。水陆草木之花,我都爱,但对栀子花的喜爱,我不是独爱,却是爱得更深一层了。看到它,除了和刘禹锡一般有着从心底里像“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这样无尽的夸赞以外,还因为它那如雪如凝肤般的花色、那时时给人芬芳给人振奋的花香,伴着了我的童时,又一起走过了岁月的一年又一年。
小孩子们从山中采着一大捧一大捧栀子花一路欢笑跑进了山村学校的教室。有些陈旧了的课桌面上有宽的缝隙,于是我们便将还带着露珠的栀子花小心地满插在课桌的一个角上。顿时,教室里便芳香四溢了。教室是土砖砌成的平房,尽管简陋,但是墙壁却刷得白白的,教室后边还有一大块地方,用来做学习园地,上边记着同学的各种表现。同学们的名字后或长或短都有一些红色的对勾划着,记载着他们好的表现。教我们的老师是外村来的,年纪轻轻的,有点小胖。脸白白净净的,印象中一直是笑着的,很好看。小孩子们早晨上学采来送给她的栀子花,她接过来开心地捧着,又将花贴着脸偏着头微微地朝着我们笑。嫩绿的叶素白的花衬着年轻老师的白里有点羞红的笑脸,我从不疑心着这是不是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老师呢。
在满是花香的教室里上课,突然,老师的声音停了下来。就那么几秒钟,教室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女老师点名要学生回答问题,名字是我的同桌,点了两次,没有动静。同学们都将头转向同桌,我也偏过脑袋,这才发现同桌早已伏在他那满插栀子花下的桌面上睡着了。仔细听还有细细的鼾声。我连忙用手肘暗暗用力碰了他几下,他才醒来,抬起头,睁开红着的眼睛茫然的看着我又四顾地望了一下周围憋着笑望着他的同学们。嘴角边有一丝清亮的口水一直拖着没有离开桌面,而桌面却已湿了一大块。同桌站了起来,等着老师的惩罚。老师问,怎么睡着了,是被花香倒的不?教室里漾起了微微的哄笑。同桌急急的说,不是的,不是的,是昨天晚上和父亲一起在田里扎泥鳅搞晚了。扎泥鳅是我们童年时随大人晚上常做的一件事,扎来的泥鳅第二天到集市里卖掉可以补贴些家用也可以用来买些作业用的笔和纸。晚上打着手电筒,对着田里沟渠里照,看见水里有小气泡正冒着或是有小而细的水中的黑影,拿着带长柄的前头挤着密密长针的针扎急速往下一甩,再往上一抬,一条肥的泥鳅或鳝鱼便在针尖里痛得不停地挣扎着摆动自己的尾巴。看着纯朴的同学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师没有向往常一样叫同学们犯了错时伸出手来用教鞭轻轻地敲几下,也没有罚同桌抄作业。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些,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叫同桌坐了下来。
写到这儿的时候,窗边又起风了,栀子花的香又随风悠悠吹到了我的桌前。而那满山遍野的溢着芳香的栀子花,那流着口水晚上扎泥鳅白天在栀子花下睡觉的同学,那像栀子花一样的美丽的脸上终日含笑的却又有刻在我心灵里发出那一声轻轻叹息的女老师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草于2018年初夏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