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个节气里,有很多不被人提及,就匆匆而过。但是对于立秋,大家总是记得的。还没有到秋天呢,甚至隔着秋的到来还差着一天,就有人在喊,在急切地提醒人家,很快了,要立秋了呢,明天就是了。更有人精确地将将要到来的秋天在一天的什么时候,几时几分都说得清清楚楚。似乎秋的到来,是人间的一件大事。也是怪不了人们,夏天太热了,太长了,整个一个夏天皮肤和贴着皮肤的衣服格外的亲热,稍稍一动,便湿湿地粘在了一起。于是,秋天的到来,给了怕热的人一种心灵的期许与惊喜。是不是有人会在秋后的庭院,看着户外的蓝天白天,吹一点南来的清风,惬意地拖着长声,舒缓地大叫上一句,天凉好个秋。
秋也终于到了,可是天还是热得和往常一样。
中午时分,我穿着拖鞋的脚突然有点不舒服,低头一看,原来脚边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如果继续穿下去,水泡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终将磨破,后果会更加严重。走下楼梯,我只好手提着鞋,光着脚踩在大厅磨光的地板上,地板凉凉地感觉从脚底直窜上来,空气里的风也确乎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但是一走出门外,太阳还是响亮地在头顶上白着,闪着刺目的光。光的脚在露天里黑色的马路上跳了起来,裹上了厚厚一层黑的沥青的小石子很烫,像是火中的栗子,还发着黝亮的光,隐隐约约脚底来还有一种被柏油要粘住的味道。我赶紧三两步跑到了人行道上的树荫底来。树荫下铺着长方的青灰色的砖头,整整齐齐地,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的拐弯处。没有被阳光照着树底下树的影儿落在灰色的砖砌的路上,形成一片片淡淡的影儿,相互牵边着,绵延着,里边有着无数斑驳的大大小小的光的圈儿重叠着、交织着。光着的脚板在这影与光里穿行,没有了炙热,隐约着的是一丝丝透心的清凉,便似是穿行在时光里有形又无形的邃道中,飘飘忽忽地,眼睛也有些迷离了。
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马路边,是一片黄土的开阔的高地,离马路边的灰色的砖路有一人多高。隔着砖路还有约两米来宽的青草地。春天的时候,草长得很旺,也很清,里面杂生着一丛丛地三叶草。于是,下课的时候,长长的学生回宿舍地队伍里,总有几个女孩从队伍里走出来,走进草地,俯下身来,一手怀抱着几本刚刚上课老师叫翻动地书,一手便轻轻地拨开青草中的三叶的苗儿小心翼翼地寻觅着。突然,有人惊喜地大叫起来,蹦跳到人行道上,高高地举起带着绿里透着晶莹的水一样的茎上的一片叶子向同伴炫耀道,看着么,四片叶子连在一起,幸运草,哈,我的好运来了。人群里便起了一阵阵笑声,引得更多地人直进了那青青的绿色里。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绿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一片焦黄,干枯的草,叶儿全耷拉着,蔫着边儿缩成了一具没有了生命的壳儿。只有直立着纤细的黄的茎,稀稀疏疏地长长短短地直立在荒芜之中,像是刚刚经过了一次大的火的灾难后,留下的一片没有燃尽的荒原。自然,三叶的草那娇嫩的叶和水一样的绿色的茎早已变成了灰褐的干枯,萎然匍匐在乱草丛中。
落在我脚边的,是一片叶子,宽大的叶子。带着一点微黄,从马路边开阔的黄土地高处的树巅处飘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脚边。这是一片梧桐的树叶。
马路边开阔的黄土地以前是一片贫瘠的荒地,面积很大,三边是马路,一边的下面一丈来下去却又是一个用黑色煤渣铺着的跑道环绕着的操场。荒地上后来种上了樟树,成了樟树林。十多年后,樟树林长得高高矮矮的、精精瘦瘦的。可是林子边却突兀地长出几棵挺拔高大的梧桐树来。
早春的清晨,不论阴晴,只要是没有下雨,我都会出来走走,来到跑道边时,就在煤渣铺着的跑道上慢慢地跑上几圈。早晨跑的人不太多,有带着耳机的学生从我身边快速地跑过,也有只穿件背心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带着沉重的呼吸从我身后赶来。而我,却是慢慢儿,慢慢儿地抬着步子。脚底下,是一片细密而轻微地沙沙响声,仔细地听,这沙沙地声响,有高有低,有急有缓,密密匝匝地,像是下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呢。这种感觉便是一种如酥的味道了,只有在这煤渣的跑道上,慢慢地,细细地才能品味得到。所以,有这种感觉,我就不太喜欢跑在塑胶铺成的路面上的。但是那戴着耳机的年青人,那喘着大气的中青男子,他们会有我这般地感觉么。
春天的跑道上,可以看着红的太阳从远处的高楼边消失,一会儿,太阳又从楼的另一侧更高处一点的地方露出它那已是金黄的光芒。但是,这时,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路边高处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人工植下去的樟树十多年来,长得娇娇黄黄的。可是,偶然飞来的大鸟将从天边衔来的几颗梧桐的种子遗落在这里,在林子的四周,生长起来,却长成了参天的大树。
春天里,其他的树都披上了绿的叶子,可是梧桐树显得一点儿也不急。粗糙的乌黑的枝干直指苍茫的高空,枝与枝之间又相互牵连着、交叉着。远远看出,像是一张庞大的缕空的黑色地大网,撒向空中,形成一个凝固了的姿势,静静地张开着,像是在等待着乌鹊们从春天里回来么。确实,树杈之间,有枯枝织成的结实的鸟的巢儿安安稳稳地坐落那里。小麻雀们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儿,也没有这么强的能耐将自己的窝放在光的树丫中经风傲雪的,它们只会将枯草垒成的小窝寄居在人家屋檐的某一个角落,每天叽叽喳喳地在那里飞进飞去,闹得人心烦。
梧桐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我在跑道上边跑边抬头着急地看着这一天一天光光的树枝。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树的细小的树条上好像生出了什么似的,像小小的青褐色的小心脏一样,一颗挤着一颗,将直的枝慢慢地压弯了。只有几天的工夫,小心脏样的花骨朵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压得枝条们都垂了下来。而那青褐色的不起眼的骨朵儿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般,几乎在春雨过后的一夜间,全都在枝头绽放了。第二天清晨,我再去看时,不觉被眼前的似锦样的繁花给惊住了。乌黑的枝干不见了,整棵整棵的树全都开满了像是一个个张开的小喇叭一样的梧桐花朵,每一朵花开得是那样的生气,那样的旺盛,花瓣的前沿是洁白洁白的,偶然有几点浅红或是绛紫,将整朵花装点得格外的喜庆。长长的花萼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喇叭,喇叭里边又像是染着了一层鲜亮的紫色,越是深处紫色越浓。花们一束束在枝头你挤我,我推你,热烈地盛开着,远远地,让人看了便不由想起了一个词,花团锦簇。古人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放在这里,也会黯然失色啊。突然,我有点明白了,不要小看那之前枝头不起眼的青褐色呀,原来,美丽就诞生在不起眼的平凡处。
待梧桐花开了好久,它们便慢慢地、慢慢地消褪,被一片浓密的绿叶给换了颜色。枝叶之间,传来了鸟的欢唱。天气也次第地热了起来。于时,早上跑步也就被其他的活动所替代了。
我将脚边的梧桐叶拾起,与微黄对视。春天的哪一个清晨,我在煤渣的跑道上,肯定也看到了繁花过后千百片叶子里的这一片,那时,只是远远地,可是这次近视,却立秋之后的第二天,已经历春天、夏天和秋天。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8年8月8日立秋第二天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