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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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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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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时生活

 

我家住在山里,一个房子一户人家。小时候,我常常问,为什么我们不和村里的其他小伙伴们一样,住在山对面那竹林的绿色掩映下的一排排房子里?大人说,山里清静,以后上学了,好读书。

后来长大了,想想,大人们说得还是很有道理。住在山里,清清静静的,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在那里居住了十来年,从粗识字开始起,在能够借到的有限图书里,我就喜欢上了故事里的情节。不管是白话还是文言,西游记、水浒三国、说唐到三侠五义、聊斋志异等等大本子,也不管是有插图的还是插图的,我都常偷偷将书放在父母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咀嚼。像我童年的那常伴的牛一般反刍着,想像着战场惊天动地的两军对垒冲锋撕杀,想像着月黑风静之夜蒙面的黑衣高手悄无声息地跃上高高的城墙,想像着夕阳西下金黄的余辉拉长剑客侠女独闯天涯坚毅而寂寞身影。有时也会为三元里人民在密林深处用大刀长矛,将全副武装的侵略者杀得人仰马翻,而激动、而振奋。一遍又一遍地看完后,往往不免有很多神往,也不时地生出许多地担心与害怕起来。

我认为我的这个比喻很是妥帖。双抢结束以后,劳动了一个季节的水牛终于可以安闲地躺在树荫的底下,享受着我们给它从各处割来的青草。很多次我将篓里的草倒出来给它吃时,它会突然地站起来,庞大的身躯围着青草兜着圈儿,尾巴不停地上下左右挥舞着,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将草衔进嘴里。有时,我恨它吃得太快,就抓着它粗粗的两角,使劲地往前推着它。无奈它力气太大,纹丝不动的,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干扰。只是低着头,将草一点一点地吃得精光。然后,它喝点水,又躺下来了。过了很久再去看它时,树荫底下,它还是安详地躺着,尾巴不时懒懒地甩动一下,驱赶着近身的牛蝇。

牛蝇很毒,经常拼命地叮在牛身上柔软的肚皮处吸它的血。好几只牛蝇从远处飞了过来,悄悄地附在牛身上,又大又黑。牛感觉到了咬得痛,全身不自主地抖动起来,频率快得很。突然它起了身,死命地用它的尾巴来回地打在自己的皮肤上,长角的头也回转过来磨蹭着自己的身体,拴着它的那棵小柞树的皮光溜溜的,也是被牛长年累月磨成这样。吸牛血的牛蝇眼睛圆圆的,但有时看不清眼前的,是牛还是人,好几次竟然叮在了我挽起裤角祼在外面的白的小腿上,吸得很投入。痛起来了才发现,一巴掌下去,啪的一声脆响,满掌心是血,四溅的血花印红了一大块白的小腿,已经瘪了的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却还悬在腿上。原来蝇那根吸血的长针已经深深地扎进了皮肤深处。看见牛蝇叮在牛身上,我们会赶紧拿着旧的蒲扇这里拍拍那里拍拍,将蚊子们赶得远远的。牛似乎也有些感激起来,将大大的头转过来,粗粗的弯的角抵在你的身上,但却不用力,只是轻轻地碰着你,湿湿地鼻子凑近着你的脑袋,发出很粗的呼吸声,呼吸里带着浓浓的青䓍味儿。

这时,我去看牛,它惬意地躺着。仿佛一个农忙的季节,太累了,一定得好好休息一下。它躺在有阳光的树底下,树荫有一块没一块地悄悄地盖在它庞大的身躯的某一部分。看见我来了,它眼睛稍睁开了一点,也只是半眯着眼睛。可是长而宽大的上下颌却不停地翕动着,咀嚼着。吃进肚子里的青草糊糊又被它弄到了嘴里来了,细细地碾磨着。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反刍这个书里的名词,只是觉得好奇,盯着看着,看着它湿湿的鼻子下面,长着稀疏了长毛的下唇边尽是腻腻的混着青草细屑的白沫。

后来我才明白,小时看的那些书,甚至包括我从奶奶家扔在黑黑厨房柴草堆边的大纸箱里翻出来的,早已发黄了的繁体字书里的情节至今都还记得十分的清楚。原因就是那个时候,将有限的那些书翻来覆去地读着,时间久了书边都卷起了成堆的角。就如同那儿时的牛在不停地反刍,所以才有如此深的印象啊。现在手里有些宽余,起先是趁着双十一的优惠,后来也不管这些节约,只要喜欢上了哪本就没有犹豫地买了下来,以至如今案头满满地尽是书,可是还有哪一本有儿时看过的那样的记忆犹新呢。

父母是不允许我们看这些东西的。他们说,小孩子家,不好好读书,尽看些闲书,不好。因此,看时,只得打游击一般,趁父母劳作时,才放心地拿出来。但更多地时候会将这些书放在课本的下边,装模作样地搞学习,一旦发现父母没有注意,就提心吊胆地将它们从压着的课本下一行一行地小心翼翼抽出来看。看到出神处,父母已经站在背后了。责斥是少不了的,有时还挨上一顿打,书也被没收了。但是,书是绝不会撕掉的,因为父亲也爱看,而且他一高兴起来,还会被我们缠着说上几段。有时放假的时候,父母也会开恩般地让我们大大方方地看上一小会儿。

现在想起,住山里,确实清静,确实悠然。看书累了,可以抬头看看那蓝天。从梧桐树宽大的叶的缝隙里朝上望,感觉远的天空被那毛绒绒的深绿叶子割断,倒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填补着叶的空隙的浅蓝。有时阳光来了,深绿的叶子也变得鲜明起来,带着金色成了一块越来越透明的薄片。叶子与叶子相生相叠地在树底下投下了许许多多不规则的灰影,叶影的空隙处又是大大小小金色的光的影子。光影黄黄的,圆圆的,投在每一处它能找到的地方,投在了我们作业的长凳上,也投到了我们白底的书里,发出刺目的光。这时,我们便会埋怨起这阳光来,只得不情愿地被它赶着起身提起书包又往前挪动几步。

山里多的是松树,松树有红棕色的粗糙厚皮,树皮之间深深的沟壑随着岁月的延伸从树底一直伸到了遥远的树的顶部。弯弯曲曲的,天然地成为了蚂蚁们的运动场。也许不应该称为运动场,它们可是没有闲的功夫来从事这样高雅的活动。看书累了,父母也不允许我们跑到山的对面和小伙伴们一起快乐地玩耍,就只好看着小蚂蚁们急急忙忙地在那长长的跑道上为着生计忙碌。我不知道它们到底将窝安在了哪里,有时树底下有几处隆起的新鲜红色的黄色的细的泥土,土的凹陷处有一个仅可容一只蚂蚁进出的小洞。我便知道那是它们的家。可是有时,我放几粒饭粒在下面,除有三五成群的蚂蚁将它们认为巨大的美味齐心协力地拖进洞以外,也有三五成群的蚂蚁将饭粒拖的拖推的推,顺着树皮的沟壑用力地向上拉。一点一点,很长时间了,也不见搬动了多大的距离。眼睛看累了,就不再注意。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再来看时,饭粒又向上了动几步的距离,这时围着饭粒的蚂蚁比之前的多了好多,不是几只了,而是几十只在一起忙碌着。我发现这些蚂蚁的中间多了几只大个儿,颜色较普通的小蚂蚁更深更黑,它们没有去推和拉,而是围在小蚂蚁的外围来来回回不停地窜动着,是不是发号施令的指挥官?顺着跑道往上看,源源不断的小蚂蚁还在路上赶下来。

那时看到的书里的故事里有个穷书生叫淳于棼的,就在大槐树底下做了个甜甜的梦,梦见自己当了附马做了大官,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必为贫寒的生计发愁。出门也很威风,前呼后拥的。心里想想,很是羡慕,羡慕着他的好日子,羡慕着他过上了那些说书里边的“八府巡按”般的大官,想像着自己有一天也会“八府巡按”般拿着尚方宝剑,将那些欺凌百姓的贪官们收拾干净。于是,总是希望书生的梦不要醒来,甚至为他醒来后依然是潦倒一生而惋惜、而愧叹不已。我也憧憬着想有这样的一个梦。看书累了,就合起书来,眼睛直直地投向远处。想着自己的眼神会自动地穿过那密密层层的长满了高枝的松树林、柞树林、梧桐树林,穿过那密密丛丛的细的小野竹林,顺着那唯一的出山的小径,眼馋一下山对面的小伙伴们快乐的游戏。有时,又抬头望望天,松树底下望上去,天的蓝色变得生动起来,像是有一个小孩在和自己捉起迷藏。有时疏疏密密的蓝天像是一幅纯色的织绣一般,稠密有致地漏出些亮色。稍稍起了一点风,树枝轻微的动了动,刚看到了那些亮色又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只有黑的树影一动不动。将头一转,才发现那团湛蓝又悄悄地在织绣的另一个角边亮了起来。风里,细而密的松针会发出极细极细的声响,细细碎碎的,似是轻语呢喃。现在想起,心里头也莫名地似有风从湖面掠过,起着了点点微微的波澜。

而那样的梦,可是偏偏没做成过。常常是看书看累了,就沉沉地趴在书上睡了过去。待被弟妹们推醒,天已快黑了。

      (匡列辉写于2020年3月22日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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