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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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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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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

 

几天来,闲时,我就想写写三月。因为这江南的三月,太美丽了。它有千里莺啼绿映红,给人以听觉和视觉的愉悦与回味无穷的享受。白司马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更是给足了人感官上春天热烈与奔放的猛烈冲撞。似若想想,在绿如蓝的江水里,酒意微曛时,荡一叶小舟,欸乃一声,两岸青山,醉眼看如画的江南,会不会心中纤尘荡尽,所有的烦恼与忧愁都随那春江流水缓缓流逝、一点一点,消散。江水涟涟,微风乍起,便觉脑际一片空明,红尘渐隐,就让那一叶扁舟随风而动,融入远处山水相连的烟雾之中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想像,江南三月的水面,凉意还是很浓的,晴天尚好,如果下雨,哪怕是绵绵的细雨,也会让你感觉水面风的寒凉会一阵一阵地透过你衣的每一个开口的地方,扑向那怕冷的肌肤。

然而三月的江南,花确实是开得旺,叶也长得快。一年之中,最能够体会得到成长的时节,就是这个时候了。园子里,李花白了又谢了,金黄的油菜花又开了,田野里一眼望去,远远近近,到处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爱美的姑娘快步跑进那一片金海的深处,看着她那火红的小马甲慢慢地消逝,看着他那小马甲后左右跳动着的乌黑的长辫最后也不见了。当你举着她给的手机正惊疑不定地找寻着时,金灿灿的黄花丛中,微微一动,那俏丽的面庞上甜甜的、侧目的微笑就出现了。一双明亮的、又深潭似的眸子扑闪扑闪的,像是燧人氏手中那火光的一点,温度就在你的心田燃起来了。

小的时候,三月的晴天,双休总是随着父母一起到茶树的土里摘新茶。来到茶山里,却看不到一点茶的绿叶,只有白的萝卜花,黄的油菜花织成了黄与白相间的巨幅的厚厚绒毯,绒毯的边却又被深蓝的、绛紫的豌豆花精巧地绣上了一道边儿,深深浅浅的,高高低低的,像是一只只闪动着彩色翅膀的小蝴蝶在自由地飞。摘茶叶,得小心地将土两边的菜花分开,才看见土沟里低矮的茶树。茶树上的叶芽嫩嫩的、绿绿的,也有些带暗紫色的。叶还没有全展开来,卷着或是半卷着,芽的背面有细而白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迷离的五彩。母亲会催促着我们,快摘,快摘,要不,第二天,叶就老了。可是,我们的心思完全没有在这上面,摘不了几下,眼睛就盯在那些花中的蜜蜂上,看它们是怎样弯着腰贴进那花蕊,像小刷般的细脚和头几乎凑在了一块,不停在将那金色的、白色的花粉一点点刷下来放进囊中,然后又起身飞向另一处花枝。眼前的花海,无数的小蜂小蝶在快速地飞,在翩翩地飞。耳边是嗡嗡的声浪一阵一阵的,像是风中林里的涛声冲过来,又退一点,然后又是更猛烈地冲上岸。中午时分,当我们回家时,还有小蜂跟着追了好久。之前我是受踏花归去马蹄香故事的影响,以为它们是在跟着我身上沾染的粉的香味在追。后来发现也许不对,它们不是在追人,而是在追着我们摘放茶叶的小竹篮里,一层层的茶叶里早铺上好多被不经意间碰着簌簌而落的金色的小花。

油菜花还在炽烈地开呢,桃花就灼灼的燃放起来了。我总认为,春天不是山茶开的时候,年还没有过呢,万物冷得瑟瑟一团,它却红红地开在雪地里了。春天也不是腊梅开的时候,那时也太冷了,在那墙角的数枝梅,开出暗香的芬芳、摆出凌寒的姿势,所以也只惹来群芳的忌妒,落一个黄昏独自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剧。春天的到来,根深蒂固的印象里,就是在三月。小学二三年级没识几个字,就喜欢拿着家里的小人书和伙伴们的换着看。脑海里至今也想不起那小人书的书名叫什么,情节也多忘记了。然而故事开头的几页却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踏青的恶少碰上了郊游的小姐姐,小姐有着养在深闺人未识天仙般的美貌。垂涎的恶少就带着一班家奴在一片灿烂桃花林里鱼贯而过,家奴们抬着轿子边走边唱:“阳春三月桃花开,一乘花轿迎亲来。三爷爱的是娇娇女,咱们爱的是钱和财……”就这唱词,让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桃花就是阳春三月才开,阳春三月就是桃花开的时候。所以,那几天楼下的三株桃花又开的时候,早晨去上课,我都要骑着车儿来到那桃花的下面,仰望那一树里夭夭绽放着的每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

望得久了,脖子酸了都不觉得。只看到那千万片的花瓣重重叠叠,静静地开着。一片一片看得清清楚楚,它们是有那椭圆的形状,是有那独有的清芬,一点也不像油菜花们的浓烈与招摇。花开得很是单纯,没有一片叶儿长出来,似乎那叶的芽还在桃花的清芬里做着一个香甜的美梦。花,就在头顶一动也不动,然而望着望着,它们慢慢朦胧起来,模糊起来,渐渐的,像是一团红粉似的云霞。

我认为阳春三月就是这时,这就是真正的春天。当我记起唐人的吟唱,有花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时,曾试着折下一枝桃来。可是将伸在最远的一枝攀下来,用力一折,却没有折断那桃的柔枝,别看它瘦而细,可韧着呢。枝没有折下来,手一松它又弹了回去,急剧地颤颤地不停来回摆动着。那粉红的花瓣在枝的颤抖下,一片,一片,像折了翅的粉蝶,纷纷地落了下来。花儿一片片无声地摇摆着,慢慢下坠,然后又无声地落在去年陈腐了的枝叶里,静陌地与那一片灰而脏融合在一起。我伤起心来,自责着,恨着自己的狠心与自私。想着,用文字的方式给它们赔个不是吧。

想是天天想着,可杂事一忙,几天就过去了。又到周末。再往楼下看时,哪里还有花的影。就几天的时间,以前那似乎枯褐着的枝上的团团红霞不见了,那深褐色的枝也不见了。只有葱葱郁郁的绿。那曾经的红,那一年一度的花红,想再看到,又得等上一年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阳春三月桃花开,桃花没了,阳春又悄然间在我的深深的慨叹里溜走了。猛然回过头来,今天是三月二十九。已是三月末,再过两天,又要和这春天的三月说再见了。

我不想和三月说再见。趁着双休,我得走出这坚固的水泥钢筋的房子,走往三月末的春天里。校园的北门进去,直的马路中间有一排叫西府海棠的树,上课天天来来回回间,看着这树,就长高了,长大了。从前数到后是二十四棵,中午回来的时候从后数到北门边,也是二十四棵。十来年里,看着它们从小树长成了大树,一株株直立地向上长着,长到一定的高度,像是统一了一般,枝的前端又弯弯地向外垂着、伸着,像是节日里燃放的焰火一般。冬天的时候,有人拿着锋利的锯,一下一下将那最前端的几枝狠心地锯断,只留下一个白色的伤口裸露在冬天的寒风里。我忿忿不平起来,想劝阻一下,怕他们说自己多事,就忍了下来。但是后来一看那白色的伤口,心里就不舒服。不想多看一眼,每次经过时,都急急地骑着车匆匆而去。

那天,进北门时,遇到了十多年前的老同事。又一起经过这海棠的边上。同事停下来,突然叹了口气,对我说,唉,要是往年,这海棠的花是要开了哟,粉白粉白的,开满了枝头。今年怎么没看见花,叶子却长了出来呢。往年这时候,有好多的学生下课经过时,总得站在树底下,攀着花儿留个影儿呢。我这才想起,原来惦记着这海棠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啊。她还在叹息,今年,海棠花也不开了,由于疫情,现在学生也没来,校园里空荡荡的,怕花也因无人欣赏而失望了吧。我抬起头来,真的,枝头的叶子一层一层绿了起来。冬天里那些白色的创伤已变成了与枝的外皮一样的灰褐,而那伤的边沿,又长出了几枝嫩嫩地舒展着绿的柔枝来了。校园里很少有人的出现。绿叶的影里,有黄鸟在拖着婉转地长音起劲地唱着只他们自己听得懂的春天的歌曲。唱得出神处,蓦地看见枝下,有人正盯着它们,像是受了惊,拍拍翅膀飞到了更高的别的树枝隐起身来。

海棠的花终究还是开了,就在同事的叹息声过后的两三天里,在绿叶中间,在枝头,盛开了,像白雪似的盛开了。然而,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一夜的风,那薄而白的花瓣便纷纷吹落在地下。我想,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大概说的就是这场景吧。我对这白的海棠花没有一点点兴趣,觉得它开的倏然,落也倏然。那几天,正是桃花开的时候,心思全在那红红的桃身上了。哪怕是北方的海棠,尽管有白的也有红得十分艳丽的,虽然我吃过好几回那红红的海棠,也曾有一次在春天里看到那红的海棠花的香艳的颜色,却只是莫名地心跳了一下。因为,江南的人啊,还是记挂着那江南三月桃的灼灼夭夭。

而今天,是三月末了,桃树是一片绿意盎然,海棠也早是绿满枝头。我走到大街上,乘车回去。窗外,那马路两旁的梧桐树,也开始长出鹅黄的小叶子来,远看就像是那粗而青的枝干上笼上一层黄而薄的轻烟。相间而生的樟树不像梧桐,梧桐落叶时有一种萧瑟的感觉。在北方这种感觉尤其真切。本来还是青青的叶子在枝头好好的长着,突然来了一夜寒风,吹来了零下的温度。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冷冷,苍黄地照在那些青绿的手掌般的阔叶上。叶子快速地失去生命般脱水了,干枯了。在冷的风里,青绿的叶子还没有褪尽它们生命的原色,就随风而摇落。

南方的深秋,不比北方寒,只有一层层的霜花在夜里凝结在那绿的叶面,终于将那绿的颜色熬成了秋天的枯黄,然后在南方的暖和的太阳风下,一片片悠然而落,飘在了树底马路旁金黄的稻田里。有点凉意但觉得和北方的相比多了一层壮丽。只有樟树,江南多有的一种树,它的叶子是四季常青。太阳晒也好,寒风吹也好,冰雪冻也好,就是那么绿着,一点也不害怕,从来没有让它的枝孤独地在风中,受着半点的委屈。我曾留意过它们叶的新老交替,觉得用美丽来形容是最合适的。正是阳春三月桃花开的那几天。樟树那重重叠叠的老绿叶在春风的吹拂下,像是变魔术般的红了,远远的,也像是盛开着的红色的花儿呢。那些天的早晨,樟的红叶就从枝头随着春风慢慢地飘荡下来,铺满了整个校园的小马路。很早经过时,有几个身穿桔红制服的人,有瘦个的男的,也有个年轻的高个女的,都正用力地一下一下将这些落叶耐着性儿扫成一堆,然后运走。看到此情景,我也写下了一首打油的诗,里面两句是,无由风吹落,千街扫叶声。没有讲究什么押韵合辙之类,只是觉得贴切。然而当他们刚把这红的落叶扫成堆,在背后,悠然的,红叶又开始慢慢地落了一地。就在这红叶下落的当中,更多嫩叶在枝头闪烁着,摇动着,一日一日的,那老的绿叶不见了,那红的叶儿也落尽了,而更浓的鲜明的嫩绿在枝头又堆叠起来,拥挤起来。

江南的天气很是奇怪,前几天还很热。这两天却又得翻出收拾好了的棉衣紧紧裹在身上才出得了门。晚上雷电交加,下起了滂沱大雨。车在急速地飞奔,湿的马路,被飞驰而过的车轮压出了条条交织着不断伸向远方的白亮的痕。遥远的天空,乌云像是燃烧的森林腾起的滚滚浓烟,翻江倒海般涌动着。只怕,大雨又要来了。一排排的绿树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而前方更浓的绿又一排排地向我的眼睛逼了过来。我看了看马路旁的田里,那曾经油菜花的一片金黄不见了,只有青青的枝头结出了绿绿的含着籽的长荚。于是,桃的绿、海棠的绿、梧桐的绿、樟的绿,无数的绿在我的眼前闪现。在这绿的快速闪现又消逝里,我又到哪里去再能寻找得到,那阳春的三月……

(匡列辉写于湘北2020年3月29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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