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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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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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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阳光里

下了一夜雨,早晨起来,外面湿漉漉的。整个上午天都有些阴。没想到,下午太阳出来了。

我本想往办公室用一本闲书来打发一下时光。经过一处建筑时,看见高大的杨梅树下,有几个人带着小孩在玩。小孩子们追着赶着,自个玩得起劲,而大人们却很是无聊,拿着小孩脱下的衣服卷在手里,坐在杨梅树四周砌起的灰白麻石围栏上。围栏离地面约一尺来高,刚好可以架起二郎腿。他们的眼神空空地望着四处,离地的腿裤绾也向上缩了许多,露出有点苍白的脚踝。脚不时地摇动一下,像是被风吹动一样。这些杨梅树的枝叶长得十分茂盛,四散开来,叶尖相碰触着,像是一把把相拥相簇的绿的厚伞。

十多年前来这里,那时我的办公室就在这四楼。楼前的杨梅树刚栽上不久,瘦瘦的枝叶,显得营养不良的样子。每年照毕业照时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学生们把老师邀来,以楼为背景,就把这暮春里吐着新绿枝叶的瘦杨梅作为点缀,留下了人生重要驿站的一张张笑脸。现在这些树变得丰膄了,枝干粗了很多,叶子也肥厚起来。以至那下午的阳光,在树的外面晒出了一片片金黄,而叶底下的浓荫,却成了大人带小孩子的乐园。带小孩的男人我认识,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的人,天天准时夹着个深蓝的布包来上课。可是现在,坐在石栏上,背明显的佝偻起来,头发蓬松松的,像秋天里下霜后干枯的稻草,灰灰的,好几外露出了鲜明的白色。我喊了他一声,他的眼睛本来视力就不好,耳朵也听不太清。半天了,好像风才将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送到他的耳边。他回过神来,将头转向马路这边,可是眼睛不太好使。我戴着口罩,车慢慢地滑向前去,过了一段,我扭身向后,看见他还在费力张望,好像仍是寻觅那声音来的方向。

向前,右侧就是一个叫同心园的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也不对。应该称为绿地更适宜些。看着太阳底下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草地。我突然掉转了车头,顺着那绿草地中间弯弯曲曲的红色小径走了上去。太阳下,小路中间的那些红色被来来回回的脚印踩出了一条灰白的小道。小路的两边挨着绿草的地方,昨夜雨的痕迹还没有完全退去,红色被一层浅水或是深色的湿气润着,显得格外的打眼。小径的右边,是长得正旺盛的绿草,像是随意铺开的绿毯,高高低低地依着起伏的土地延伸开来。绿毯上有几处长不高的尖叶的红枫,叶子细细的、红红的,像是绿毯上燃烧的一团团暗红色的小火苗,点缀着这生机盎然的新绿。到秋天的时候,这叶子就好像是原野上的火遇上了突然的秋风,烧得更红了。

记得当年,这里还是一片待整饬的荒原,坑坑洼洼的,长着秋天里吐着白絮的长苇,也有四处枝枝蔓蔓匍匐着的牵牛,夏天的清晨,它们会开出白色或是深紫色的喇叭花儿迎着太阳在笑。有丛生的芭茅深处长出几根突兀的长枝的野竹或是野树来。但是,人是不能进去的,除了不小心踩到深洼处,有松软的淤泥陷住你的脚,让凉凉的积水沁进脚骨头外,草丛深处还有蚊子,也有蛇出没。上班时,偶然会发现草地边马路上有蛇被车压过后扁扁地躺在那里,留下一块四溅开来干了的血的残红。猛然看见,人都会吓得尖叫一声,像避着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一样赶紧绕道逃也似走开。

后来,这一片地整修了。原本可能像别处一样栽满树,但有人提出意见,说是难得有一块可以有放开视线的空阔处,于是就成了今天的模样。小路向延伸着,右边是这绿地,而左边仍是年复一年地栽着树。树一年一年地长大起来,变成了一片浓密的森林。森林前,有一个木制的亭子,高高的四角便从茂林的繁密枝叶间钻了出来,斜指着伸向空中。

我站在绿地上,举目四望,像是来到了一片茫茫的内蒙的大草原。看得久了,青青的草便像是一块飞动着的毯直逼向眼前。我将车停在草间的小径上,它静静地立在阳光下,像是牧马人放开了缰绳的马儿,在自由地甩着尾儿,安闲地啃着满地的嫩草。靠着小路边,有几条石头做脚的木长凳有意无意地安放在绿草地间。累了,只须走出小路两步就可坐上去小憩一会儿。

摸了摸那长长的木凳,暖意便从手掌传了过来。看得出,午后的太阳挺厉害。木条上有土黄色的油漆。可是,经受了时间地风吹日晒,油漆像裂开成了一片片小壳般纷纷翘了起来。看看手心处,沾上的漆块细细密密的,轻轻一拍,还有不少不肯下落,仍是顽强地和手心的褶皱贴在一起。然而,凳子是干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也许是春风把它们吹走了吧,也许是昨夜的那场雨给洗净了吧。我坐了下来,突然,有一阵不想离开的感觉。干脆,办公楼也不去了。就躺在这长凳上晒晒太阳吧。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晒过这春天的太阳了。在家的时候,有时阳台上移过一方阳光,便很高兴地搬条椅子过去,想美美地在阳光下坐卧会儿,可没有多久,这阳光却轻手轻脚地移到了阳台的外面。在办公室时,见窗外一块阳光印在了雪白的墙壁上,便满心欢喜地移过去想坐在阳光下,可还没有写上几行字,一抬头那阳光又不知移到了哪里。只有今天,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就闭上眼,直躺在木制的凳子上,让阳光好好地晒上一回吧。

尽管眼皮合上了,但是那高空灿烂的太阳却将光明亮地射了下来,眼皮外像是一片透明的红。耳边有风吹来,时而细细的,只有凝神静气才能感觉得到它那细微的声响。有时却又大起来,风穿过那茂密的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使得树林的叶子也沙沙地相互碰撞着、摩擦着。传到你耳畔时却变成了呼呼地响声,浪涌浪退一般打了过来,又四散开去。而背底下,木头的温热一阵阵地透过两层的衣服传递过来,后背皮肤里的每一个毛孔竟然都感觉到了这热的温润,酥酥然起来了。有温暖的阳光晒着,有混着青草的香味传来,高空里不时还响起鸟儿宛转地歌儿,于是,在和暖的风里,人也便迷迷糊糊起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自己也搞不清了。

恍恍惚惚间,童年下的太阳的感觉似又回来了。小学五年级刚过,六年级便转到了离家远一些的地方去了。小学教室边是一块大操坪。操坪下是一个长长的铺满了绿草的斜坡。下课时,只要有太阳,小伙伴们就都爱在那坡上躺上一会儿,说着不着边际的玩笑,或是打几个滚,或是相互压上去叠成一个人堆。刚来新学校时,也有欺生的人趁你不注意猛地在你后背用力推搡一下,让你在草地上啪的倒了下去。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等第二次再推的时候,留下心来,狠狠地扯住了对方,于是,两个人便打了起来。对方终于被压翻在了草地上。可是,他死死地缠着你的脖子不肯松手,就这样一直僵持着。青草地下的泥腥味也在大口大口的喘气当中钻入了鼻孔。上课的铃响了好一阵,有点惊慌的女教师从教室里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一把扯起,用力拍了拍我们身上的泥与头上杂着的草屑。然后,在众人嘲笑的目光里,两个人被罚站在了教室外边的阳光底下。太阳晒久了,头晕晕的,斜眼看一下同伴,发现他也正斜着眼睛盯着我呢。于是,相互之间做了个鬼脸,又同时偷偷地笑了起来。

太阳下,鸟儿们是最快乐的。今年的校园,有保安守着门。人很少有进来的。这里就成了鸟们的天堂。在长长短短的朦胧的鸟鸣声里,高空中似乎有大的鸟群飞过。由远而近,又倏忽间又近而远。在半睡半梦之间,我突然想起这声音似乎在哪里看见过。前几天打开一个近十年没有打开过的QQ群里,偶然间进入到之前一个同事的空间。这忽远又忽近的声音是不是在她的日记里出现过。对了,就是她写的。她说,小时候,就在沅江的一个芦苇的岛上生活,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有成群的鸟儿从芦苇里飞出来,呼啦啦地飞出去,惊得那些长条的青青芦苇不停地颤动。太阳落山时,鸟儿又呼啦啦成群结伴地飞了回来。后来,离开了岛,在外面读中学读大学,又在外面开始了一生漫长的工作生活。可是,家乡这呼啦啦的水鸟飞回飞去的声音像是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同样,和这些挥不去的声音深深刻在脑海里的,还有童年里躺在竹凉板上看着黑黑的天幕数星星的夏晚,还有那勤劳的父亲为了让孩子们防止水丛里的蚊咬而用椒草燃起的袅袅轻烟。我没有想到,那个十来年前,爱穿着花花绿绿的长裙的女同事,那明亮的太阳下,总是喜欢戴着宽大布帽、用一幅宽大的深色眼镜半遮住漂亮脸庞的,笑起露出小酒窝同时也露出一颗洁白的微突虎牙女同事,竟然也是和我有着几乎相同的童年生活经历。也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白天里大大咧咧的她、风风火火的她,竟也会安安静静地在灯下,将生活中的许许多多美好的经历细腻地记下来,又偶然呈现在了十来年以后的同事眼前。和着我的童年一样,那里有明媚的春天里的阳光晒下来,有青青草地里蒸腾而上的微微泥土味道,有来去倏忽的群鸟飞过的声音……

模模糊糊里,我像是在无边时空里的风如浪涌浪去、又似那不知哪来去的鸟群在自由地飞腾。突然身子猛然往下一沉,像是要摔到草地上一般,我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这木制的长凳上,四周是一片青草地里金色的阳光。望望高空,是晴天里一碧如洗的蔚蓝,而那本来在高高的头顶上一动也不动如薄冰般透明的白云,已悄悄地不知移到哪儿去了。

(匡列辉写于2020年4月19日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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