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很热,小东西们那沁甜的嫩的莲籽也不爱吃了,叫着还是买西瓜吃了解渴。
没想到,今天的窗外,却改了颜色,对面高楼上往日里天天那让人心焦的太阳金黄的光辉不见了,复还了墙外瓷砖那浅浅的赭石色。起得床来,一阵细风拂动着窗帘,吹到身上,竟然有了微微的凉意。
天是有些阴沉,有乌云在天边缓缓地流动,下起小雨来了。无数的雨丝从半空中飘落了下来。风一忽儿吹来,一忽儿又停止了。有风的时候,万千条细的雨丝便斜着轻轻地飞了起来,像是少女忽然一仰头,遮着脸庞的长的秀发便自然地向着脑后柔柔地一拢,没有集成紧紧的一束儿,就那么轻轻松松地飘浮着,慢慢地,一点儿也不急。雨丝轻轻飘在屋顶的水泥做成的瓦面上,被一盛夏里毒日烤成了的死灰般的冷白色一下子便变得还了魂儿似的,显出了湿润的生机。楼边有一条小马路,供过往的行人通过,十来年过去了,当初路边的小树长成了冠状的大树,为太阳下的人们带来了一片片清凉。可是那些顶端的叶儿,翠绿的、有的还是鹅黄的新叶呢,在午日里的骄阳炙烤下,都打起了卷儿,耷拉了下来。而现在,秋后的雨下起来了,雨丝轻轻地、无声地落到了这些绿的叶面上,一丝一丝地,温柔地滋润着。于是,叶片们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攒足了精气神儿,勇敢地将蜷着的娇小的身体舒展了开来。叶面儿还发着亮闪着光呢,像是千千万万的精灵的可爱的小脸一齐在欢乐的笑,眩花了看着它们的行人的眼。
雨丝下得久了,叶面上便汇成了一条条细的水纹在流动,过不了多久就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颗大而晶莹的水滴,朝着叶尖的方向在顽皮地滚,娇嫩的叶子终于受不了水珠的重量,只轻轻的一弹,水珠就倏然地滑了下去,刚好行人撑着伞经过,便会啪的一下砸出一声脆响。大部分时候,路上的行人都是很少的,刚刚经历了夏天,大家似是对夏的烈日和暴雨心有余悸一般,只要是出太阳或是下雨,若是无事,便都躲在了自家的屋子里边。秋雨下,路面也渐渐地变得湿了起来,只有树底下,留着了一圈儿干燥的空地,圆圆的,像是树冠的剪影,小水珠滚下来,落在树底下,溅出了无数细长的箭一样的水的痕迹。慢慢的,这些湿的印痕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又像是苍穹高空上缀着的满天的繁星。
没有风的时候,雨丝便不再左右飘忽起来,只是直直地下,仰头朝高空望去,漫天的雨丝就像是极细的丝线从无尽头的天边垂下来,一根一根地,透着亮,闪着光,牵连着地面,于是,天地间,便是一片蒙蒙的细雨的世界。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这细雨的悄悄而又是很贴着心的润泽里了。平日里很吵闹的耳根终于清静多了,远处大马路上喧嚣的车流声不见了,近边那高楼的整日里叮当叮当的敲打声似乎也小了很多。细心地聆听,满世界里只有那细细地雨声,沙沙沙的,像是春蚕半夜里小嘴在咬着嫩的蚕叶儿;又像是深秋的竹林,风过后叶儿纷纷坠地的声音。
这就是南国的秋雨,不急的,缓缓的,有时一下就是一整天。
在北方的人是很难得见到这样的细而绵长,且恒久的秋雨的。北方的秋天总是晴晴爽爽的,刚来的时候,每天一出门抬头便望见了那一片纯净的蓝天,蓝得那样彻底,那样不带一点儿尘滓。不像南方,尽管也是一片蓝,却还隐隐地感觉蓝得不是那样透明,似是起着一层薄而朦胧的雾气。才看几天这北国的秋之蓝,心里头便升起了一阵阵初见的欢心。可是,一连就是十几天,几十天,天天是这样,心里便腻烦起来。嗓也干起来,皮肤也痒起来了。只盼着一场秋雨来啊。
我把我的想法和北方的同学说了后,他笑了起来,雨是不会下的啊。你没有看到吗,草地上、树底下,不是天天有人在拖着长长的水管在浇水吗。要是经常有雨下,就用不着费人工了哟。痒,不是皮肤病,很正常的,擦些护肤的体霜吧。听着,我便忧愁起来,但是还是将信将疑地等待着。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太阳照样每天金灿灿地升起,高空处,还是一望无垠地蔚蓝。终于,我死了心眼儿,低着头,便无边地思念起南方的秋天的雨来。
而今,又在南方,秋雨又下起来了。一层秋雨一层凉,我便是无边地欣欣然,甚至于有一种久违的冲动在心底里油油地生了出来。极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冲进这飞舞着的漫天的雨丝当中,手舞足蹈地在雨里飞奔,淋着雨儿,让凉丝丝地秋雨将全身浇湿,让雨丝凝成水珠,从前额的发丝上一绺一绺地淌下来,经过鼻尖,溜到唇边,还要用舌儿轻轻地尝一尝这雨的甜味呢。四十年过去了,四十年,秋雨应着时节,飘飘洒洒地撒向人间,一样的轻灵,一样的温馨。可是,四十年,物是人非,境移物换,童年里的那些纯真,便只能在矜持的外衣下悄悄的在时间的某一个空闲的角落独自默默地回味着,感叹着了。
因为是周末,得和在读住宿的孩子送个中饭。
孩子的学校隔家要坐车才能过去。上次去的时候,也是撑着伞,但是是遮着太阳用,伞底下的人却早已汗流浃背。才过了六七天,同样是撑着那把伞,走在秋雨里,四周却是一片清凉,顽皮的雨丝有时会飘落到你穿着短袖的手臂上来,那种微凉的感觉一时如极酥极麻的闪电一般透过你的皮肤,传遍全身,甚至让你的小腿还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着。在南国的秋雨里,一切的节奏都仿佛变得舒缓起来了。有老奶奶牵着调皮的小孙女从菜场回来,走得很悠闲,一步一步的。她一边要将提着菜的手高高举起,打着一把黑布的大伞,一只手却要牵着那扎着两个牛角辫的小孙女。小孙女蹦蹦跳跳地,一不留神,就挣脱了老奶奶的手,往前跑进了秋雨织成的丝的网里,留下一串串嘻嘻的银铃般的笑声,急得老人家在后面巍巍颤颤地边追边喊,快停下来,淋湿了会生病啊。
等车的亭子里,和我一样提着盛饭的布袋的人已经有好几个了。秋雨中,车似乎也慢了起来,还没有来。时间还早,坐在亭子里,听着高树上雨丝凝成的水珠不时啪嗒一声掉到了顶棚上。看着秋雨中,从眼前经过的车轮闪着银色的亮光在马路上腾起如烟般的水雾飞速地一晃而过。再望一眼远处秋雨中的山峦,也像是着了一层白雾裁成的轻纱,起伏着绵延到了眼睛着到不到边的远方。想着了山下荷塘里,那绿而宽大的秋的荷叶上晶莹的雨丝做成的水的珍珠仿佛在眼前滚来滚去的。于是,便深深地沉浸在这南国的秋雨当中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写于2018年8月2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