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浩荡东去,挨着湘江有一座绵延的山,岳麓山。山脚下,有一个学校。学校里有我读第一个博士上课时的很多老师。
大学和社科院的上课不一样。社科院的是一门课程多个老师上,一个老师搞完一个或两个讲座就轮到了下一位大家。而师大不一样,一个老师上一门课,一个学期从头到尾在一个固定的教室里,引导学生就一门课程或一个专题进行深入而系统的学习讨论。我很想念那里三年的光阴,回忆起来,好象近在眼前,实际上无论是在时间的流里还是空间的域中却又是那么遥远。在渐行渐远之中,那情绪却似时刚揭盖的老坛陈酿,芳香飘逸出来,慢慢地氤氲着,缭绕着,将我包围起来,沉醉起来了。
读硕士时,公管院的旧楼还没有拆,早晨经过那里时,我有时会看见一个老师在院前的水杉、樟树还各种灌木花草相杂而生的树林间林荫小道小散步,走着走着,他会有所思地驻下脚步远看一下如黛的麓山,又看看眼前这栋旧楼,再回过头来又看看往来的学生。伦理学班的同学告诉我,这是唐老师。过了两年在一阵轰轰隆隆的旧砖房倒下四处腾起的烟雾中,一幢嵌着明晃晃玻璃的很气派的大楼群就矗立于眼前。那年我毕业,带着一种不舍我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的前些日子,我偶然看见唐老师在新楼前散步看了一小会门楼前的那几个大字“景德楼”。那是他题的,写得行云流水,一气哈成。师大几乎每一栋楼建成都有一个大家的题名,在我看来,唯有这几个字写得最好,融注着感情,陶铸着对学生的关爱和期许: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不是哟。
唐老师的课是在晚上上,班长的车一停,我们几个就围上去,女同学都抢着帮把唐老师的讲义和水杯提着一起拥着老师到了教室。坐定打开杯盖喝口水后,老师就开始上课了,声音开始是舒缓的,时间一点一滴在我们沉浸于老师的宏大述论中悄然而过,随着老师手中暗红的烟灰明灭闪动,老师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起来,手势也起来了,有时拿着纸烟的手用力往空中一挥,长长的燃完的灰烬也猛地为之一颤,细细碎碎地落来下。这时,老师的情绪非常的好,讲着讲着,也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孩子似地天真笑了。惹得我们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有时老师也会给我们讲讲故事开开玩笑。但是他对学生是很严格的。正是这种严格,才有着湖湘伦理放之于中国都为之的景仰和叹服。老师说,我看学生,一要看他的天资,二要看他的精神。这话是对我说的,我考过几次师大,因屡屡檫肩就有一点点愤闷。老师说,当年他也是在磨难中昂起不服输的头的。是老师给了我读书机会,即而有幸打开了我神往已久的与现实中和书中的达人贤辈学习的一扇大门。毕业之时,照完合影,我急急地等待着个机会说,唐老师,请一起照一张吧。老师一只手拄着拐杖站在楼梯的台阶上。他愉快地答应了。刚要照时,他却将拐杖放在一边,努力直起身子拍了拍衣服的下摆,然后看了一眼拘谨的我笑了笑说,来吧。一股感动的暖流顿时绕遍全身。写到这,我停了停,在闭目养神之时,深秋之夜老师那戴着皮帽、猛吸一口烟矍烁精神地为我们讲课的奕奕神采又在脑海里出现了。
社科院的老师在讲授马克思主义理论时谈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源流,谈到习总书记的要讲好中国故事时,都会谈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有一次在讲到湖湘文化时,我突然说出了一句: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老师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同学们也惊诧起来。这句话以及话中的典故是王老师在课堂上讲的。王老师是我导师。他的课永远是那么有激情,微笑地眼光从眼镜后面慈祥地闪烁着,让你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那包含磁性和激扬地声音在走。有时候,他会停下来,问问,听懂了吗。来,背诵一下。来解释解释。在他的娓娓而来的音韵流动中,中西方许许多多地思想大家正迎面向我们走来。上午的阳光很温暖,我一回头,看见金黄色的光芒从景德楼厅中的高树枝条疏映之中漏了下来,照在一静静听课的女生净秀的脸庞上,脸上那一小层纤细而浅浅茸毛也生动起来,格外端庄和美丽。正是在王老师的激励下,岳麓书院的进去再不是一次次的纯粹游玩,我流连在书院画染栋阁之中,徘徊于里面假山碑林之间,望一望那四处高悬的长联,想象着朱张会谈当年的盛景,耳边却总有着王老师上课时那抑扬顿挫地吟诵: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于是,在熙熙攘攘地烦杂尘事之中,老师的传道便如盛夏之晨那潺潺而流的麓山清泉,掬一口入唇,心脾之间,便沁润着无比的清爽与甘甜。
王老师对我的写作是要求很严格的。既要写好,又有时间上的限制。让我有时一听到老师的电话便不免紧张起来,想松懒的情绪就默默之中在无意识的河里沉潜下去。可是,老师很少责备,在我极想听到赞扬之时总是先说几句鼓励的话,再点石成金指出要努力之处。这对于我很受用,在这种鞭策之中,我学会了阅读,学会了构思,还学会了如何在对待学生时的传道的艺术啊。这些都是在潜移中,在默化里无声地将一种以后学生们走上讲台的生活艺术消消地传递,受益一生的大道啊。后来在外听课,有时我很着急地从窗外处看到台上有些老师满腔热情地在讲,台下同学却一个劲地在忙自己的事或爬在桌上睡觉时,心里直想叫老师赶紧停下。说,听听王老师的课去吧。
我想起我在讲台上的时候,谈起古文学时,会下意识地在黑板上突然用繁体字竖着写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转身看一眼同学,也都是一脸茫然之后现出了神奇的赞美目光。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地让人享受。是的,张老师上课我还真没有看他横着写过什么简体字。一律的竖排繁体将中国古代哲学象打开一本厚重的线装大书一样,从远古那个漂亮的传说中的女先祖抟土造人、从那以乳为眼脐为口的刑天与天帝争神、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刀光剑影中开始,张老师叙述着中华哲学的博大精深。一个个词语便镌刻在我们的脑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多么深刻地印象啊。老师有时会在讲课之中,得意之处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轻轻地笑起来,本来小而有神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声突然一停,又显得格外的威严和帅气。午后的风轻轻地摇曳着楼外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婆娑的叶子中间有几只小鸟时驻时飞,偶尔叫几声,清脆的鸟鸣让午后的光阴在天人合一的古典与现实中恍恍惚惚。
景德楼里,向老师对各种活动的匠心安排和学术上揭迷拨雾的直指要繁,李总编带我们细读马恩经典时的字正腔圆,伦导科技伦理时的若有所思,邓老师得意处的独到精论,彭老师指点时的理正词真,桂梅老师微笑的一个点头,还有周三晚上刘老师讲课时那沙沙的笔记声里……这一切的一切,我枯涩的笔怎么记得下来啊,而这一切又都化成了一个游学在外的人于西风瘦马的冷冷夕阳之中最温馨的御寒的精神霓裳了。
今天的北国之夜,是一个感恩节之夜,外面是零下四五度了,我的心却温暖着。点一盏灯,于静处,回味着……麓山脚下,啊,那里是我梦魂萦绕的我的心灵的港湾……
(匡列辉 于16年感恩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