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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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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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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鱼记

熏鱼记

小孩说,很喜欢吃奶奶熏的腊鱼。

我也喜欢吃,到年底的时候,从老家回来,父母在我临上车时,硬是从已装得满满的刚从地里扯回的新鲜萝卜白菜的大口袋里又塞进好几大块腊鱼。孩子看着奶奶从晾晒着的竹竿上取下那些鱼时,大声地叫,奶奶,别再取了,还取你们自己就没得吃了。父母总是一边取下来使劲地塞,一边笑着说,只要你们爱吃就好,爱吃就好。没有了,就再做。有时候,忙起来就到了中午,去菜市场的功夫都没有了,就取下一块腊鱼来,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清水浸泡片刻,然后沥干,用一个大圆白瓷碗盛上,碗白白的,鱼块金黄金黄的,再放上点黑的豆豉,还撒上几勺油光发亮的红红的剁辣椒,很是好看。放高压锅里蒸上十几分钟后,不一会儿,锅盖顶上那飞速旋转着的小铁铊的圆孔里便滋滋滋地冒出一圈圈的白气来,整个厨房一下子就溢满了熏鱼的香味。做作业的孩子也忍不住将笔往本子上一搁,从书房里径直跑到厨房,不停地缩着鼻子一边深呼吸,一边叫道,好香,好香。每每这时候,一家子的饭都吃得格外地多,因为那蒸着的熏鱼实在是下饭的好菜,那一缕缕还没有到口,就绕在你鼻腔里的香味,太能刺激人的味觉了。只要闻闻,口水就禁不住在嘴角都溢了出来哟。

但是今年,父母都去上海了。小孩回来看到楼下的邻居正在用一个大的火桶熏鱼,那熏黄的报纸下鱼的香味从没有盖得严实的纸的缝隙里随白的轻烟在丝丝袅袅地向外飘。小孩缩了缩鼻子,对我说,爸爸,奶奶在湖南就好了,我想吃熏鱼呢。我看了看孩子仰着头看我的眼巴巴的神情,心里一动,安慰地说,别急别急。哪天爸爸有空了,也来做。

其实,我不会做。但是想想,应该也不会太难了吧。打开手机看个视频,照着做不就行了吗。那天早上打球回来,在小区的路上,看到有几个人围着一个鱼车。早晨的天气很冷,站着看的人都缩着了脖子,蹲在地上的是鱼贩子,五十来岁,系着个旧围裙,正在将一条条鳙鱼、草鱼剖肚开肠。有轻风吹过,周围的人都似乎瑟瑟发起抖来,只有他,刚清理好一条,又将手一伸,从车上的水池里抓住一条,往地上用力一摔,啪地一声,鱼圆滚滚的身子直挺挺地在硬硬地水泥地上留下了一个湿湿的印,马上像用力拉得满满的弓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有几尺许高,接着又弹了两下,却越来越低了。拿刀的鱼贩一只手按着鱼头,一只手上的刀很快将鱼鳞刮尽,从鱼背处一划,然后将刀放在嘴边牙齿一咬,两只手顺着鱼背划开处,往两边用力一分,鱼掰开了。他又用刀三下两下将鱼肚里清理干净。我看清他半蹲着,一只脚几乎跪在地面上,膝盖处都湿了。他张开嘴,发出沉的呼吸声。白的气从嘴中一呼一吸里不断冒了出来,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翘着伏着,有微微的热气也从那乱草般的发丛里跑了出来。

看鱼的有人认识我,大声地招呼道,来来来,鱼好肥呢。买鱼吧。然后又对着那鱼贩取笑我似的说道,这个老师上了职称的有钱呢。叫他买几条,可以少他几斤的秤。我知道他们是开玩笑的。也凑了过去。鱼贩一抬头,看到了我,说,买吧。见我犹豫着,又说,鱼好呢,比菜场便宜了一块钱。我转过身往车里的池子看了看。他见我动了心,用手伸出池中冰冷的水中一往边上一拨,池里的挤得满满地大鱼小鱼便慌不择路地到处乱窜起来,黑的背脊在凉的水里箭一般的梭动。在他手伸进池前的那一刹那,我发现他的手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没有血处的手指却是苍白的,指肚处皮肤还隐隐缩成了上几处竖的条纹,是冻着的吧。那手上的血呢,是鱼血,也有可能是手指在剖鱼时不小心被划破了渗出来的吧。我想到了自己经常拿刀切菜时弄伤了手上的皮肤,不由得这样想着。这样一想,我就不由得同情起来。随口说着,搞两条吧。

他听了,也不顾鱼们的挣扎,很快从池里捞起,一条一条地往地面上扔,我赶紧叫道,只要两条呢。可是啪啪啪三条粗大的草鱼便在地上不停地跳了起来。周围地人笑了起来,多一条再多一条。我连忙阻止了他再次伸进池中的手,连声说,够了够了。他才住了手,将不再在地上用力跳动的鱼麻利地捡进一个湿漉漉地纤维袋子,往秤上一扔,说了句,你看清楚,秤上的闪烁着的红字我还来不及看,他便将袋子往地上一拖,提起袋子的一角,往边上一甩,鱼便哗啦一声,倒了出来。看着他蹲在地上又忙活起来。姓杨的同事说,看他,好快,要是自己半天也弄不好啊。

他直起腰来将装了袋的鱼递到了我的手中,沉沉的,对我说,擦点酒,倒点生抽,均匀地放上半包盐,如果要颜色深些,可以再放些老抽。原来做熏鱼是这样的简单啊,视频也懒得找来看了,我高兴起来,心里想着,孩子又可以吃上熏鱼了。似乎那熏鱼的香又在我的记忆里飘了进来。我看了看鱼贩从兜里掏出手机翻开支付的二维码,又看到了他那带血的手指,又留意看了一下他的手指肚,手指肚是苍白的,上边的皮肤有几处收缩成了一条条竖的纹。我赶紧刷了微信。又想起了他的辛苦,便又在原来的数上加了两块钱。

回家时,发现厨房里盐也少了,生抽也没了。只好又下楼来到小区的小店里,小店里的有三四个女的,见我来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说,哎,你可上当了。听这话,我吃了一惊。一个人说,听别人讲,鱼贩子可狠呢,杀了你九斤的秤呢。另一个人抢过来说,你提着鱼走后,后边有个也买了三条,刚要剖,那人说,要到别处再称一下。鱼贩赶紧给他少了二十来元呢。先头的那个人说,不对呀,刚听说是九斤,怎么得也是六十多元啊。这两个人也争起来了。说了好一会儿,终于统一了一致的意见。几个人几乎同时对我说,找他去,要回钱来,要不他就休想在小区再做生意了。

我为难起来,心想,鱼都已经剖了,放家的阳台上了,再凭什么找他对账啊。同时,脑海里又闪过他那头上的热气,闪过他那满是殷红的血的手上有苍白处冻僵的了手指头上起了皱的手腿肚儿。但是,那几个人说,一定得找他说过理去。我推着车,想起这些,脚步十分的沉重起来。果然,那卖鱼的死活也不肯认少了秤,当周围的人帮腔说,都是三条时,那人的口气很是委屈起来,声音也大了许多,你不是说要大的吗,我帮你尽挑的大的呢。我见了池中的鱼,其实个头大小都差不多,当时他也是随手一捞就扔了出来。想要再说几句,眼前又看到了他那满是污色的围裙、花白的头发和那带皱的快冻僵了的手指头,便默默地不再做声,离开了。

想着,可能是比别人的大了许多吧。这样一路念着,便安心了许多。

照着鱼贩告诉的熏鱼制作方法,三天过去了。小孩每天到那放鱼的桶边看上几眼,也没有做声,就去做作业去了。我想问问,但没问心里也清楚。孩子是在惦记着早点变成熏鱼的模样,早点下锅,吃上发出香气的蒸鱼呢。

我把腌了三天的鱼块一块一块地从桶里用带着尖儿的铁钩钩上来,然后打开窗,小心翼翼地晾到了阳台窗外的花栏上。花栏用不锈钢做成。平日里的盆花在严霜的摧残下,叶儿落了,干儿也枯了。我移开它们,将鱼块吊在了花栏横着的不锈钢做的杆儿上。风儿吹过来,看过这些鱼块一天一天地干了起来,颜色也变成了深褐色,心里就想着,我的熏鱼就只差着上笼熏的那一把烟就大功告成了。想着想着,便美滋滋的了。

昨夜里起了风。半夜看天气预报,只见图上从北南下,那一大片深蓝的降温颜色带着狂风的箭头直逼南方。半夜里,有在杭州的朋友发来下着大雪的图片,牵挂着远在千里之外山西的老母亲。我心有所动,写了一首诗过去,朋友竟然感动起来,回信的诗里说是牵出了许许多多的思乡情绪。一边感慨着,一边也听说窗外呼呼而过的北风,不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想,外面也会像是杭州一样,到处是白雪一片了吧。睁开眼,却见窗外一片明艳,金黄的阳光透过薄的窗帘射了进来。我起身,到阳台上看看那风吹了一夜的鱼,探身伸过头去,挂着其中最大一块的那个勾子,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可是勾上的鱼呢。不见了。我的朦朦的睡意全醒了。准是昨夜那呼啸而过的风将它摇落,从五楼落了下去了吧。

我一阵风似的打开房门,跑下楼去,但是楼下,什么也没有。不远处,有扫地的清洁老人在一下一下地清扫着地面。我几步前去,问他看见了么。他稍停下手中的扫帚,茫然地望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又低下头下一下一下地朝前扫着。

早晨寂静的空坪上,只有我一个人,直直地呆在那儿,手里拿着空空的挂鱼的勾儿,任早起的阳光将我瘦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湖南资江边匡列辉写于2020年12月30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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