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去办公室,我是不想开车。在冬日里难得的阳光下,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跨过矮矮的铁栏杆,就到了北门里边。
九点多钟的太阳照在人身上,金黄金黄的,暖暖的。我抬头看看天,碧蓝的高空显得十分的辽远、澄澈。除了东边那日头挂着的地方散发着耀眼的一团光,这蓝天便是无垠的没有带上一点或一丝尘滓的蓝。不像是春天里的,那带着水汽的蓝色还没有看清,转眼就变得了团团的乌云;也不像是秋天时,尽管蓝色上那春夏时节里似乎盖着的一层薄雾让风儿给吹散了,但还是蓝得十分的不情愿,似乎是起着铁青或是蒙上了浅浅的一层灰。只有这冬天,如此的湛蓝,一碧如洗,像极了此时北方的天空。想到这儿,我的思念北方的情绪又涌上来了。
然而,就算是这极像北方的蓝天吧,也没有能收住我的目光。
北门进来,是一条通向办公室的笔直的宽宽的大马路。马路两旁是常绿的樟树,棵棵挺拔地立在那里,享受着阳光的恩惠,一动也不动的。马路的中间是一排西府海棠,从北门开始,一直到大马路尽头。无数次通过它们身边的时候,我都没有数过,只知道它们像一丛丛一簇簇从脚底下的浅而蓬松的灌木里长出来,直向高空舒展。可是,它们的枝条太长了,又是那样的柔软,当风吹来让人感觉到有一丝丝杨柳拂面时,那柔枝的最高处就低低地垂了下来,四处地摆动起来。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月,四散柔枝便长成了是春节里开放着的烟花一样,向四周用力一束一束热烈地放射出它们那青春的可爱模样来。特别是到了春天三四月,桃花李花匆匆地开过以后,这北门的西府海棠就热烈地一盏盏地将它们枝间枝头的粉红的小花朵给燃了起来,像节日里盛开的焰火,像云霓里涌动的烟霞。多少年了的春天里,这时候我都会驻足、仰望、想像。
可是,今年,我还是说农历的年。疫情来了,春天的校门紧锁着,我和当年曾是一个院的同事从北门保安处量过体温进来后,发现校园里到处是一片空旷一片寂静。往年里此时早已开学了,大马路上十分的喧哗,来来往往年青的学子从绿的樟树下走过,从低垂着的海棠的柔枝下走过。她们说着、笑着,追逐着、嘻闹着。海棠柔枝上缀满了粉红的小花,那花儿开得多满啊,黑褐的枝儿隐藏起来了,嫩绿的叶儿也只偶然地将那椭圆的最前端羞羞地在千朵万朵花的中央挤出一个绿的尖儿。也许是真地怕见着人了,也也许是受到了那花儿的熏染,竟然那绿叶儿露出的一小小的角的边沿也给印上了或深或浅的一丝红。有早早脱下冬装的女孩儿,两个两个手挽着手儿,慢慢地朝前走,像是倘佯在春天的花园里一般,一时仰起那漂亮的脸庞,乌发便瀑布般从肩头滑落下来,白而修长的颈、青春的红唇、大而黑的眸子扑闪扑闪地瞅着那海棠的红粉。她们停下脚,轻轻攀下一枝,喜悦的眸光在花丛里忽闪忽闪的,随着举起的手机按开快门,那如花的笑颜,那笑顔里颤动着的粉红的海棠便在屏幕里出现了,世上哪里有如此的巧手能绘出这人间最美好的花之画来呢。
同事也是一个留心观察的人。她一边走,一边抬起头来看看这海棠树,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有点不对呢。往年都是先开花,等花飘落以后才开始长叶子。而今,花好像还没有开,叶就长出了这么多。我看了看,四周很少有人影,只有那矮个的清洁工人还在一下一下地扫着。樟树密林深处,有黄嘴的黑鸟突然从树丛里嗖地飞出,带着尖声的长叫,很快又消失在林子里了。顺着她眼望的方向,转过头也看了一眼,确实,今年的海棠是有些奇怪,花还没有开,叶却长出来了。花儿忘记了开吗。
但花儿没有忘记春天的到来。一阵春风过,一阵春雨来,后来的不久的早晨,我再经过时,蓦然地发现,在已经繁密的绿叶间,那粉色的小花也惊喜地开放出来了。在叶间,密密匝匝地,像是一张张小小的笑脸,在怯怯地望着我,好像是抱歉似的,又像是受了委屈似地。风雨里,不时有薄而白的花瓣寂寥无声地落在潮湿的地面,一下子就被混浊地水给紧紧的拽住了。我感觉到了这些迟来的花儿,开得是那样的孱弱,没有了往日那如同满天红霞的热烈与奔放。风来得急了,才开了几天啊,那似乎失出了往日红颜的苍白花瓣便簌簌而落、簌簌而落,随地面的流水冲走。矮个的小男人穿着桔红的工装,戴着尖角的斗笠,一点儿也不懂得怜惜,弯着粗的腰,几下将这些已受风雨摧残了的白而弱的小花们扫成了一堆,我似乎看到了那花们混在浑黄的泥水中不停地流着泪。
夏天来了,又过去了。秋天时节,开学了,新生也要来报到了。沉寂了大半年的校园终于有了鼎沸的人声,有了勃勃的生气。九月的那几天,北门热热闹闹的。经过北门的大马路,我无意间抬头一望,却发现每天那一排从头数到尾二十棵,从尾数到头二十棵的海棠树,却是格外地憔悴,格外的显出颓唐的神色。秋天才到啊。周围的樟树叶子长得正绿呢,有风声从林中穿过,树叶们便哗哗啦啦响起了热情的舞蹈,似是在扭着灵动的腰肢热烈地鼓掌迎接远方的客人。而这海棠,叶子却掉了几乎一大半了。留在纵横交错着的枝间那些,也是疏疏落落的,耷拉着、低垂着,像是经过了一场大病,或是刚受过一场空前的洗劫。由于只有很少的几片病样的叶子挂在了枝头,那些枝条,也显出了枯瘦的模样,枯的枝与残的叶就那些在宽阔的大马路上静立着。我的心里着急起来,新生们大老远赶来,一进门就见到了你们病一般的模样,不好吧,打起精神来哟。同时,我似乎还看到了路两边那些哗哗作响的热烈的樟树,看到了这疏落枝条下丛丛织满了绿叶甚至那绿叶里还藏着红的黄的野花的灌木,它们一堆堆地挤着动着,像是在嘲笑和奚落着这本应是枝头缀着绿叶挂着绿果儿的西府海棠啊。
我以为,这北门的西府海棠,从此会一天一天的沦落下去。每天经过的时候,看着那些像是枯萎了的瘦枝和那风里不时瑟瑟而落的残叶,心生了很多的悲凉意味来。有时,我看到了有一群群黄色的灰色的鸟儿,偶尔落在了那些密而瘦的枝叶间,它们也好像鄙夷起这秋里的海棠树来,只是一落脚,嘶哑地叫上几声,又张开翅膀绝情地飞向远处,飞进了那樟树的密林深处。我不忍看了,便开着车儿急行而过,留下了心底长长的怆然。
秋天还没有过完,冬天还没有来。草色开始黄起来,樟叶便有些红了,掉了下来。樟叶间黑黑的圆的果粒成熟了,一夜间,竟在树底落了一地。第二天,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车轮过去,噼噼啪啪地响。霜也来了,气温是一天比一天低了起来。听得出,树丛里鸟的叫声也不再拖长了腔儿,没有了春天那般欢快,急烈地、短促的应和着,像是在相互传递着寒秋来临的可怕讯息。
多久都没有正眼看海棠了,肯定是一日一日地枯瘦下去、颓废下去了吧。
十月快要结束的那天晚上,冷风刮了起来,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已是深夜了,我从办公室出来,开着车又到了那笔直的北门大马路上,又要经过那雨夜里的海棠树。往常,我的车是急驰而过。而这次,我的车却猛然慢了起来。远远地,柔和而带着黄晕的路灯到马路照得既明亮又朦胧。细雨中,有撑着伞的女孩在最前端那一树海棠前停下了脚步。张开的伞也放在了脚边。她抬起头,高高地仰着,看着那深秋的雨里的海棠树。突然,她踮起脚来,又伸出长长的手臂,用纤细的手指抓住了树的一枝。往下,再往下,直送到了她的面庞边,她的眸前。脚尖才放心的落了下来。
顺着她手攀扯的方向,我看到了深夜秋雨里的海棠,那些雨淋湿的纵横交错的深黑的干的细的柔枝上,竟然开出了一朵一朵的花来。秋雨夜里,马上冬天就要到了,万物都要凋零了。可是,我那记忆里孱弱的、颓唐的西府海棠竟然开出了雨中的花儿来。我的心里高兴得几乎要叫了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深夜的细雨里,那有着修长身材的姑娘,已将那海棠伸得最远,开得最旺的一枝放到了自己的鼻前。我远远地,不敢上前去冒然地打扰。也许她正微闭上明亮的双眸,轻轻地将鼻前的海棠一吸,那缕缕清香便将她浅浅地陶醉了。我看不清她的脸庞,那俊俏的面容上肯定是漾着了满足的盈盈笑意吧。我抬起头来,雨丝在黄晕的路灯光下,丝丝线线,下得不急也不多,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像是金丝银钱一般地从黑的天幕柔柔而下,落在了海棠的枝上,也静静地滋润着那次第开放着的海棠花。
这西府的海棠,在深秋里,开得是这样的喜出望外。我看到了那雨夜里的姑娘,又从背后的书包里拿出手机来,对着晚风里的灯光,晚风将她的长长秀发边的几丝轻轻地吹起,对着那灯光下开着粉红花儿的海棠,沾着晶莹水滴的粉红海棠定然是映着她那青春的红红的脸庞,手机按下贮存着的,将是多美的秋的夜景图啊。图里有红红的海棠,有甜甜的笑容,也许远远地也还有一个欣赏着这秋夜海棠的看风景人模糊着的背影。
白天里,我也没有开车,也没有骑车,从第一棵树走起,慢慢地前走,我数着那枝间盛开着的秋色里的海棠,一朵、两朵,我仰着脖子朝着前。数着数着,我也数糊涂起来了。只见那枝与枝交织的中间,那直指高空的柔枝最尽头,都缀着了细而红的小花,而且越往前走,花开得越旺。蜜蜂也来了,在花间嗡嗡地闹着,从这一朵花里钻进去,忙碌了一会儿,又飞了出来,瞅上一朵,一头又扎了进去。若不是转头看到了那秋风里渐渐枯起来了的老的樟树,看到高大的樟叶树下那掉下来的黑的果实,单是看到这一日一日里开得更旺的海棠,怎么不叫人疑心这是春天呢。
我担心着这秋色里的海棠会像春天那次一样,匆匆地开放,又在一夜风雨里匆匆地落下。于是,便天天车也不开了,每每经过时,总得慢下脚步来,也不看前方了,仰着头,看着那花儿们开得更欢起来。白天里看花的人也渐渐的多了,海棠花下谈笑的、拍照的年青人也三五成群的来了。好几次,我发现枝头竟然停着几只长长尾儿的花喜鹊,它们在开满花的枝上一动也不动,偏着小巧的脑袋滴溜溜的亮眼珠转动着,似乎是在惊奇地看着花下的看花的人们。
秋天过了,冬天来了,霜打过了,今年的雪来得很早,元旦刚过,小雪就下了三场。两个多月过去了,海棠出乎意料地还在枝头留着,尽管少了些,但一批开过,接着一批又红红地染上了枝头。这霜雪下的北门的西府海棠,原来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啊。
今天的阳光下,暖暖的,我骑着车儿,很慢很慢地经过这一排海棠树。我仰着头,树的高枝上,树的枝桠间,那红红的开着的海棠、那含苞欲放的海棠,像是列队接受检阅的列兵一样,又是庄严,又欢快。风来了,阳光下的海棠的红红的花瓣们动了起来,像是在热烈地鼓掌,欢迎着我,这个从春到冬里,一直陪伴着她们的老朋友。
(洞庭湖边匡列辉写于2021年1月9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