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我不爱初秋,因为在属江南一带的湖南,尤其是湘北的地方,初秋其实和酷暑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天热起来,甚至比夏天还要闷还要热,哪怕是有一场雷暴的雨来。天上的雨还没有全停呢,水泥地面上那一层灰白的干渴颜色就显露出来,仔细瞧一下,还有丝丝的热气直往上冒。树叶间藏着的知了又在长声短声地喊起热来了。
只有深秋时节,我才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秋天到了。虽然,南方的秋天,并没有满街满巷的银杏叶儿在金色的秋天里的斜阳下,一片一片地随风飘洒,落一地金黄的叶儿铺成的地毯,随着风儿落,又随着风儿在地上移动着。南方的银杏也是有的,却大多都是人工从外地移栽而来,打着吊针等长上三四年才让人放心地看着它们似乎是恢复了元气。但是它们的叶儿绝没有北方的那么大那么厚,也没有那么的黄。可能是气候的原因,到了深秋吧,也就是黄里带绿,或带着青色。人们还期望着看到了点点金黄呢,谁知,一夜秋风,就将它们全部扫到了地下,七零八落地吹得好远好远。但是,南方的深秋,自有秋的韵味、秋的情致了。因为,它有也它的金黄。如果说北方的金黄是叶儿们萎顿前留给世人最后惊鸿一瞥凄然的一笑,而南方的金黄,却不是这样。
南方的金黄是铺在田野上的,稻浪。金黄的,一眼望不到边,随秋风起伏的稻浪。那极目的一片黄澄澄,看上去,让人感觉不是落叶的凄然,而是满心欢喜的丰收。农人们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啊。
双休回家,时已深秋,是一个阴天。有时,太阳从云层里会钻出来一会儿,又被移动的浅灰色的云儿给遮住了。走在回乡的田垅上,两边都是齐腰高的稻穂将头低低地垂着,穗尖一尺多处都是金色的稻子。深秋的风总是微微地吹着,稻穗儿也不停地频频颤动着,一株,两株,亿万株的稻子随着风的方向一起颤动,像是无垠的金黄浪涛,发出沙沙地低声,仿佛是初孕的新娘,相互羞涩地窃窃交耳私语;又似千百万人的微唱,轻吟着一首丰收的小曲。没有太阳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金黄了,忽然太阳出来了,这一片黄便像是加上了一层明油般的,显得更加有光泽、更加生动起来。驻足在这金色的稻海之中,左望右望,四处都是一片黄色的浪,黄得那么可爱,黄得那么叫人欣喜,突地不禁目眩神迷起来。感觉自己便是这稻的海洋里千百朵涌起的小浪花中的一朵了。又感觉自己突兀地站在这稻的海洋里,像是远处那拿着破的蒲扇吓唬雀儿们的稻草人,张开双臂,随着风儿,随着稻的浪涛,像是要手舞足蹈起来。我想起了,远古农人们,在十月纳禾稼,收拾完“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后,集体围在一起有起伏地跳起庆丰收的舞蹈,一高一低地,模拟的不就是这翻腾的稻的海浪。
风里送来的满是稻子的香味。我曾经嘲笑过那歌星的叫稻香的歌,题目是稻香,可是除了一句“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便再也没有半点稻的颜色,稻的芬芳了。但是,如今,我在这稻香的徜徉、在这满世界里稻的金黄和稻的芳香的重重地包围下,热烈地氤氲中,深深地陶醉了。稻香那歌声又响起,“赤脚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靠着稻草人吹着风唱着歌睡着了。”原来稻香里写尽的全是深秋儿时的回忆啊。
深秋的稻浪是会久久地牵住农人们的目光的,那里边有一年到头自己辛苦耕种收成的喜悦,也隐隐有着一丝丝惴惴不安。儿时的这个时候,父母们会常常立在田埂上,凝望着这垄上垄下一丘丘的黄色,然后,从稻穂里摘下一粒谷子,放牙齿缝中轻轻一咬,只听得咯蹦一声响,脸上便有了笑意。心里只想着,快快全黄了吧。再抬头望望天,大晴天里的太阳洒下一片金晖,可是偏偏从西边飘来了一朵乌云,农人们就不免发起愁来,脑海里反复默念着,老天爷,千万要开天啊。可是,平时晴得路上都起了一层层的黄灰,到了收谷的时候,却来了风,来了雨。风儿把金黄的谷子都吹倒了,在无边的稻田里形成了凝固的稻浪,留记着风过的形状。雨来了,一天两天,下个不停,一会儿是牛毛细雨,一会儿又是倾盆大雨,淋湿了被农人们有意排干了水的稻田,淋湿了粒粒金黄的稻子,说不定,没过几天,稻子又会变成稻秧呢,更淋湿了农人们那焦灼的心。
只要看见雨住了,晚上的天边显出了一点点红的黄的彩霞,父母们就开始张罗起镰刀扁担箩筐打谷机等收谷的工具了。深秋的晴天的清晨,格外的冷。父母很早就叫起了我们。秋收的几天里,学校都会放上一周的收谷假期,除帮着家里收谷以外,还要做捡稻子的勤工俭学。
天还没有完全亮。天边与山相连处太阳要升起的地方,显出了一片寂静的深的橙黄。但是高空中有时是一轮半月有时是一轮快满的月儿,在那里发出冷冷地清辉。南方的早晨的晴空,显得是那样的高黢,那样的幽深,只有月亮,白白的,一步步地跟着我们来到田边。田垄上,青青的野草叶儿开始枯卷起那灰白或是深褐的边儿,蔫蔫地葡伏着偎依着绵延到无穷的路的远处。昨夜里,下起了一层霜,浅浅地盖在了草皮的上边,像是细的盐一样的白。在冷月底下,光着小脚踩在这一层浅浅地白霜上,禁不住会敛着手儿缩着脖子上下的牙齿自发地打起咯咯响的寒战来。只有家中的小黄狗,不离不弃地也跟着起了个大早,紧紧地挨着你的裤角伴着走过一级又一级的田埂。回过头,身后,草皮地上的寒霜里,便是一串串孩子的小脚印,边上镶嵌着的一串串腊梅花样的印痕。
割谷,是父母最拿手的活儿。随着一阵阵沙沙的急响,那如同新月一样闪着银光的镰刀一挥一落,沉甸甸的谷穂们应声割倒,整整齐齐地在农人的背后摆成了一列列地长阵。小孩子们也学着割起来,无奈力气太小,有时抓起一把,一下割不断,再一下还是没有割断,不由得就灰起心来。父母将弯下的腰立起来,转过头来,笑着大声嚷道,一把少抓一点,把刀对着地的方向稍斜一点再割,要小心点啊。照着父母的指点,再割下去,果然一下就割断了。哎,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在劳动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就是生动形象的生活教材啊,简简单单,明快清楚,教得都是生存的本领啊。
回家吃过早饭,再到田里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那一层浅的白霜已经不见了。草儿湿湿的。那些还没有割倒的叶尖却结起了一滴又一滴晶莹的露珠儿,闪着白白的光亮,里边还有七彩的太阳的金芒呢。田里的农人们也多起来了,欢笑声,叫喊声,打谷机的轰隆声,在金黄的稻海里汇聚成一阵阵丰收的浪涛声,传得好远好远,惊起了田里的成群的小雀儿们,一阵急飞,飞到田边小溪流边处的高柳枝上,睁大乌溜溜的圆眼睛,疑惑地看着田地里忙碌的人们……
一声雀儿的叫声,突然地,惊醒了思绪放飞的我。我看一眼四处,微风中,无垠的金黄的稻浪像是漾动着的轻轻的潮水,似乎从四面八方向我涌了过来。我闭上眼,眼前一片金灿灿的澄黄。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