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次走上这一程,已差不多一年。去年,车跑在这条路上还是疫情期间五一刚过。现在又快五一了,看着路边一闪而过的山峦、房屋,都是似曾相识,只是不知不觉的恍惚里,匆匆又是一年了,无由地慨叹着时光像那一山转过消失了等一山转来又出现着的流动的资江水,它们打着不急不慢的旋涡,像是缓缓地动得很慢。可等不了一会,那一团起着一些白浪的绿水,早已流远了,远了。
桃江,有水又有山。一有集体活动,我们总是喜欢融进这山水的深处,似乎只有这水,能洗涤身染的尘埃;似乎只有这山,才能隔断着山外的喧嚣,求得片时的宁静;在青山绿水里,人也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漫长的行军以后,才得以将疲惫从肩上暂时地取下。清晰地记得约十年前,我们一行来到浮邱山顶,那时是初春,山下田野里的油菜花才初放出几枝冷风里抖动着的嫩黄。到了山顶,千年的古树却依然在白色的残雪里休眠。去年,是到一个叫什么谷的地方,也是山与山之间,拦腰筑起一个很陡的大坝。那一日,阳光灿烂,有风从大片的竹林穿过,吹得细细的竹叶响了起来,声响尽管很小,但很齐整很清脆,像是宫女们跳起霓裳舞曲时拂地的裙摆摩擦的声音。就在这细细碎碎的微声里,我躺在阳光下金黄的竹亭长椅上想小憩一会儿。太阳有点刺眼,也有点热,便扯起一角衣袖遮住半边的脸,在远处同伴们一声长一声短的歌声以及伴着歌声喷涌上升又飞花碎玉般溅落下来的水声里不知不觉睡到了太阳西沉。
而今天,既没有了初春的寒意,也没有五一以后的暖阳。谷雨刚过,是个久雨后的阴天,气温也刚好。我看了看车窗外的山峰,灰色的雾气团团升腾,乌青的山头在云雾里时隐时现,模模糊糊的,若不是仔细地分辨,很难看出哪是雾哪是云哪是山峰,像是雾云与峰与那辽远的阴色的天融在了一起。近山处,却又看得一清二楚,到处都是青青黄黄的竹子,一棵连着一棵,枝枝叶叶紧紧相依相牵,形成了一片片青竹的海洋,山峦起伏,我们的车就在竹海里航行,像是竹海里的一叶小舟,而那青青的竹在山谷与山谷之间任意地恣睢地生长着,随风舞蹈着,形成一波又一波的绿的波涛。于是,我们的车便是在波峰浪影里颠簸了。
随行的有好几个是桃江本地的。当我惊诧于那海一样的竹林连绵着、蜿蜒着苍苍茫茫无边无际,心里的疑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难道这里自古以来就只有这漫山遍野的竹子吗?”同行的马上纠正了我的错的想法,他说,“小的时候山上也有各种的树,松树、杉树、柞树全都杂生着。后来,不知可能是竹子的效益好,用途很广,于是人为的伐了一些其他的树,种上了竹子。”他指着窗外那一片片林子接着讲,“没想到竹的生命力太强了,长得又是那样的高,枝叶又是那样的密,没过多少年,在它叶下的其他树们都被它们通通遮住,越长越差,最后都消失了。”他手指过的地方,我们真看到除了竹子那带着一个个黑色白色相间的环的挺拔的干以及那干上如绿云般的叶,它们的下面,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其他的树,甚至连丛生着的灌木或是野草都很少看见。有山岰里小洋房的村居散落在这绿色里,白的墙,红的瓦蓝的瓦,十分的醒目。乳白的炊烟袅袅从厨房顶上升起,慢慢地那一缕缕白色便融进了无边的绿里,浮动着、飘散着,像是一条细长松软的轻纱在或浓或淡的绿海里游。
喜欢这里山水的不独是我们,看着一辆辆旅行社的大巴不时擦肩而过,便知道这里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喜欢这里山水的也不独是现代的人们,当年的主席风华正茂时就来这里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过每一个村落,写下了他的农村考察报告,也留下了他早年的诗作。路边有个石碑,据说当时他长途跋涉后在此稍歇了下脚,看着远山近水有感而发写下了首七律,我之前所见到的诗词选里似乎还未曾收录过。一大整块的麻石碑上用金粉工工整整地刻着,“聚雨东风转运湾,滂沱遥接石龙关。周天彻地山峦暗,励电惊雷相斗欢。野渡苍茫横古木,断桥流水动连环。客行此云尊何路,坐眺长亭意转闲。”年青的诗人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一挥而就,诗作气势恢弘。诗的边上还有标题“益阳道中”,另有小字写着作于一九一七年八月,转眼间,一百多年过去了,换了人间。我心里想,要是不用这正楷的字体,而是用主席惯常写的那些字体,气势就更足些了。或许,当初刻时也想到过,但挑选是挺费事的吧,就没用费这个功夫去搞。因而,我看了,总是觉得有一点点的遗憾。
桃江的同伴说起马迹塘,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很多的骄傲神色,言语中也充满了自豪。他说,历史上很有名的屈原就是这里的女婿呢。当年流放时,他就顺着资江来到这里,在凤凰山上呆了总约有七年的时光,看着这里的山和水,写下了许多不朽之作。《天问》就是写于此,山上现在还有他当年活动的遗址。后来人们重修了天问台,供人立于台边,放眼山水,临风怀古。可惜那山隔我们的落脚处还有些距离,一下午的时间太紧了,行程没有安排上。
此行马迹塘并非前来看竹,热心的同事早就筹划了搞一个活动,除将平日的疲惫的身心且放逐于这春天里的山水,主要是来凭吊发生这边远大山一场惨烈的阻击战里牺牲的革命先烈们。解放前夕,从长江前线溃败的一个军二万多敌人将这个美丽的边远村落的宁静打破了,进村的敌人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隔着资江的解放军一部闻讯迅速乘竹排木筏抢渡水流湍急的资江,二千余人与十倍于我的敌军在崇山峻岭之间展开了殊死搏斗,战斗异常惨烈,持续了一天一夜,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进攻都被击溃了。我们在陈列室放映的纪录片里,看到有拍时健在的老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苍老的手比划着,眼睛也明显地睁大了许多,“当时子弹像野蜂一样在山林里飞,炮火将半夜的天空都烧得通红透亮。”陈列室里摆放着的当时解放军所用过的电话机、发报机,战士们戴过的钢盔,还有那一堆堆从当年的战壕里挖出来的已是锈迹斑斑的大大小小的炮弹子弹壳。隔着玻璃,我们边看边走,脚步十分的沉重。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同伴们谁也不作声了,听着讲解员喇叭里传出来的一桩桩英雄壮举,心里又是振奋,又是难过。是的,今天的幸福生活就是无数革命先烈们用热血换来的啊。
陡峭崎岖的山间有一条水泥路,我们拾级而上,来到了山的最高峰,峰顶是一块开阔的平地,高高矗立着此次战役中牺牲的烈士纪念碑。瞻仰完长眠于此的无名英烈们,我们转头往山下看。远处,依然是起伏着的静默群山。群山的下边,资江如练,碧澄的江水静静地向前流……
(湖南资江江畔 匡列辉写于2021年4月23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