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羊舞岭到水库堤那一头下边村子所要经过的路是我从单位回家乡的路。羊舞岭是我现单位的所在地,工作近三十年来,从村里到街上,从桥北过河来到这原是一片贫瘠的偏远之处,换了好些地方。每一个单位呆的时间或长或短,而只有这里,几乎占了一半,可能是呆过最长的地方了。自07年搬来以后,离老家远了,但是每逢周末,只要得空我总是喜欢回去。逃也是似的离开那从贫瘠里慢慢长出繁华与喧嚣的城,转几趟公交车,然后搭段摩托,拐弯,爬上个长坡,驰过水库的大堤,再行不远右拐又是一个陡的下坡后,就回到了那翠竹环绕的老家。听听那风吹竹林悉悉碎响,听听那远处田野上空划过的声声急促嘹亮的“割麦插禾”的布谷鸟鸣,大自然的天籁之音顿时使人觉得是久陷无边城市里人工制造的各种杂音与污染以后,不停挣扎偶然终于挣脱出来一般,有了重生的欣喜,头脑里也是一片爽朗与充满着轻松与快意的空明。
这条路,我一走就是十四年了。起初小孩子还小时,总是蹦蹦跳跳地跟在我的后面,手牵着手,一路小跳到了奶奶的家里。渐渐长大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回来了。我总是坐车,哪怕后来买了车,我一个人也习惯于坐车,转头窗外,这么多年来,四时的景色不断变换。但扑面而来,那黑的路面、那高大的梧桐树、那热闹的集市、那清清的水库,那水库大堤下棋盘般远远延伸着的稻田,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有时摩托在大堤上飞驰,转头能看见田里绿油油的禾苗或是绿豆苗当中戴草帽的父亲母亲顶着日头弯腰干活。有时天晴好,不急,我就摩托也没有坐,从公交车下来,走着回来,大堤上,风轻轻地吹,长长短短的青草也随风摇动。盛夏时节,草上顶着了小狗尾一般的白絮,蒲公英花谢不久也开出了轻盈的球状的白羽,只要轻风一来,絮儿们就纷纷牵着手一溜烟般飞得好远好远。有村子里的人迎面而来,打着招呼又匆匆走了,回过头,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的微驼起来,有的头发白了起来,一时恍惚,不禁疑惑着问自己,这是那年轻的小伙?这是那儿时的玩伴?唉,十四年,走在这条路上,景模模糊糊依旧,但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景只是历史活动的背衬,在这模模糊糊的背景里,活动着的人,来来往往,岁月在不停地向前流动着,将小孩变成了青年,将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年,将现时的人物慢慢地卷进了历史的风中。
我蓦然感动起来,试着用笔在闲时,写下这一路上的人。
占 鳌
占鳌是我坐公交车到黄花仑下来改乘摩托以后的专职司机。
这么说是今天从家里回来坐在村子路边乡亲家里等车时,我和乡亲开玩笑说的。乡亲叫辣妹子,名字是年轻时人家取的,估计和性格有关,论辈份,我得叫她婶婶,只是我一次都没有叫过。见面时她满面的笑容,我也总是冲着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有一次,坐在她家无事时,她就说起村子里哪年哪年出生了哪些人来,一说就说到了她的儿子和我。在她与坐在她家阶基上闲聊的另一个乡亲争论中,我知道了她儿子和我是一年出生的,而且还比我大几个月。她说,那年出生的人多,也有几个有出息的。首先是她的儿子,初中毕业学了几年瓦匠跟着姐夫到株洲做衣服生意,后来都发达了,回来是开着奥的的越野车,车的喇叭很响,每次车一停,总要响几声,村子里都听得见。然后,她指着我说,你也算一个,读书出去了。我脸一红,连忙摆摆手,说,不算,我不算,你看,我出门还得坐公交呢。她听了,又说了几句,显得很开心。
我和占鳌打电话,要他来接我出去。他马上回了话,你等等,我在上边村子里头接人呢。于是,我就先来到路边的辣妹子家里。她十分热情,搬出一条椅子叫我坐着,又聊起天来。有几台摩托从路上穿过,辣妹子想替我招手示意,我赶紧说,别喊咯,我再陪您说说话,我有专职司机,已经电话好了呢。她听了一愣,专职司机?我笑了,说,就是占鳌呢。我其他人的不坐,只坐他的,所以他是我的司机。辣妹子听了,哈哈笑了两声,是他呀。我还以为你当了官有专车呢。说得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她又说,他人不错呢,人热情,性格又好,舍得帮人家的忙。
她是随口这么说的。不仅是她这么说,连我父亲也这么说。热情、又肯帮忙,是村子附近人们对他的一致的看法。父亲见我每次回来都坐摩托,很是担心,说开得都贼快贼快的,不安全,容易出事。他说,只有这么远,走走路还好些。要不,我送你吧。还真有几次,他送我走出来,然后又折回来。但是多半我还是选择坐车。见我电话联系占鳌,他才稍稍放了些心。说他开得稳当些,别人的可别坐啊。
这时占鳌骑车已经从远村里过来,车后面坐着两个女的。见了我,他笑了笑,安全帽下,脸像是太阳照在黝红的古铜上闪着光。他骑车一阵轻风一样在马路上卷过。风里,坐后边的那两个女的,正在问他,其中一个像是在说,他啊,好像以前还教过我的书呢。不是很确定,但很有可能,一下子让我仿佛又记起了很久以前这些女的还是小孩子时候教他们书的事情来。
但是来不及细想,几分钟的工夫,占鳌把客送到黄花仑马上又赶了过来。我起得身来,走上前跨到摩托车,一边挥手对着辣妹子说,我坐专车走了啊。下周再来。她大声地笑起来了,你真的是节省,有车不开。我只是陪着笑了一下。车的速加起来,一转眼,车便稳稳地驶到了水库的大堤上。
在黄花仑摆摩托的,十几年来,不止占鳌一个。有好几个,其中三个是我小学同学,还有两个是我以前的学生,还有几个面熟的外村的人。十几年里,有的没有做这个生意干别的事了,也有的是新加进来的。但只有占鳌坚持最长,有时风里雨里,别的人都躲在家里不出来做生意,只有他,很是经常,什么时候回来,一下车都能远远见到在高大的路边老樟树的树荫下,装着太阳伞的他的车,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安静地停在那里。他自己坐在几步远的小超市肉案边四脚小长凳上,低着头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听边上的人在起劲聊着村子里新近的出现八卦新闻。我见他总微低着头,只是认真地听着,很少开口讲话,有时白色的安全帽也没有摘来下,看着人家眉飞色舞讲着,他脸上便也只有微微的笑。只当讲到他特别熟的事时,他才偶尔插上几句,急急地说完后,又马上停了下来。12路车到了黄花仑,车都是到站停,距离摆摩托的地方有二十来米。车还没有停稳,人还没有出来,三四台摩托的人马上发动车跑了过去挤在车门边上,占鳌不想和他们争,只是眼睛看了看车的方向。靠近车的摩托在不停热情地问,坐车不,坐车不。一群人下来,却没有一个人坐。于是随着公交车车尾一阵长的黑烟轰出,三四个摩托只好悻悻退回原地。
然而,偏偏有人下来后走老远来到这个摩托车群前,来到占鳌的车旁,将脚向上一抬,一屁股坐上叫他送回去。这个人,往往也有我。车的背后,留下了那几个人忿忿的几句埋怨与嫉妒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信任占鳌。而且这种信任是经过很多人的对比与经验积累而形成的。有几次,他去送客没有在树底下,我便坐了其他的车,可能是节假日,坐车的人特别多。开车的为了赶时间,上坡下坡开得很快,似乎稍有不慎来一阵风或是一个石子弄得颠一下就会掉下来一样。坐在后边,我紧紧得抓着那人的衣服,不停地叫,开慢点,开慢点。然后车一点也没有减速的意思。坐着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而我觉得十分的漫长,而且担心得心都提到了嗓眼里,下了车腿都有突然一软的感觉。于是,我下决心再也不搭他的车了。
只有占鳌无论生意多好,无论有多少人在打他的电话,他总是小心的笑着应着,等等啊。送完先坐的就来接你啊。坐在他的车上,车速很匀,稳稳的。这种平稳从大堤吹在脸上匀匀而过的轻抚微风可以清楚感觉得到。我问他,为什么你不开得像别人这样的急啊。他没有说多少话,只是微微笑了笑,说了句安全是最重要的。这是最朴实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一句,这么多年,竟成了他人无法比及的口碑。
其实,相对于别的人,我更了解他,因为占鳌是我小学的同学。从小学五年级过后转学到了黄花仑小学,就多了四十多个新的小伙伴。放学要经过距他家不远的地方,往往一行十几二十个人同着放学回家要走好远才分散。新的伙伴里除了他还有其他好几个,无论是放学还是课间,同伴们有时争起来了,个个像小公鸡似的面红耳赤的,不可开交时还动手打起来。当然打是打得玩的,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再用力一甩,力气小的就被甩得老远,天湿时,还弄得一身泥。有时两个人推着推着就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滚了起来,滚着滚着,个子小的就被死死的压在下面,一动也不能动。我也曾经在下面过,那阵窒息的感觉现在还能回忆起来。打架和人家争吵的当中,我不算厉害,但也是其中的一个。有一次不知磕在石头上还是哪里,眼眶青肿得浮了起来,只有眼睫毛处有一条缝。回家后母亲心疼极了,用煮熟的剥了壳的热鸡蛋在受伤处来来回回轻轻地滚。我不敢告诉打架的事,只是说不小心眼睛碰到了课桌角上,也许这事真这样发生最为合乎情理,大人也没有再多问了。想起小时打架的事,感觉那时挺无畏的,不知现在的我怎么遇事没有了当年的勇气?
几乎和别人都打过架。只有占鳌,尽管有力气,他却从来不和我们打架。他个子结结实实的,头发黑黑的,皮肤也是像是常被太阳晒成的那种黝黑色,穿着军绿的衣服,整整洁洁的,很少说话,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见到我们掐在一起时,他还跑上来,用力的扯着一边,胀红着脸叫道,莫打架,莫打了。
初中以后,我到外地读书去了。后来又到了外地工作。一晃十几年过去,到了07年回家时,再次见到他,在黄花仑的大树下,他见了我,也是一惊,很快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几乎同时脱口喊出了对方的小名。然后相互用力地拍了拍肩。他说,很羡慕你们读书出去了的人啊。我们只能闲时做些这事了。听了他的话,当时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似乎有同情的情绪产生了。回到家里,我和父亲说起他。父亲说,别看他哟,还是个小老板呢,家里砌起五间上去的大楼房,一楼开起了买农药发肥的生资门面,两口子人都热情,会做生意,一个电话过去,几百斤的东西他就飞快地帮你用车驮着送来了。听了这话后,我莫名地惭愧和责怪起自己来。唉,小心眼了。
坐在他的车上,稳稳的。我熟悉的家乡,在每次的来回里,亲切地迎接着我,又不舍地把我一次次地送到了远方。
(湖南资水河畔,匡列辉写于2021年5月30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