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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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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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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悄悄又熟

风中的大雨从清晨下起,到中午的时候快停了,只有偶然的一丝雨落在额上,凉凉的。

路上湿漉漉的,院子里长了多年的李子树也被风刮倒了一棵,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枝叶朝下耷拉着,有一两枝却又倔强地仰起了头,有一个妇女弯腰一手拂开浓密的叶子,在专注地寻觅着,将躲藏在叶里的小李子摘下放进肘间吊着的塑料袋里边。我走近时,她回过头来看见我,略略有些吃惊。我问,这东西能吃吗。她赶紧点点头说,可以吃呢,只是今年雨多,不太甜,还有些涩,不如梅子酸酸甜甜的。梅子也可以吃了吗。她直起腰来,说,昨天散步时看见了,红了好多呢,还摘了一颗尝,等会,我们约了几个人一起去校园摘呢。

哦,梅子又熟了。时间过得好快啊,猛然想起,不知不觉间现在六月都过了好几天了。早些日子开车经过校园那一片梅子林时,还只见他们繁密的枝叶里挤满了青绿色的小长条,毛茸茸的,怪可爱。春天的阳光从叶的空隙漏下,照在满铺着浅白色方形的小瓷砖上,发出亮亮的带黄晕的光,看上去暖暖的。有白发的老人坐在树底下四边的麻石长条凳上,笑眯眯地看着树影下两三岁的小孩自得其乐地追着踩着那些圆圆的光晕一颠一颠地在跑,夹指间的卷烟正悠悠起着淡淡的烟。也许是春天里的光太亮了吧,那直的一丝丝的烟雾若不仔细地瞅,是看不太清的。那老人着迷的看着眼前的孙儿,倒不像是看护着怕他一不留神溜走了,而是像欣赏着一件珍宝般的艺术品。看着看着,手中的烟的灰烬已烧出了好一段,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弹了弹,放嘴里眯上眼使劲地吸上一口,缓缓地吐了出来。

这才多少天呀,仿佛眼前。但一细想,日子也确实从三月来到了六月,从刚开学已到了学生快毕业了。正是这时,梅子已偷偷地将那涩的青青的瘦影变成了粒粒饱满的圆圆的红颜。起初还有些的害羞,躲藏在了绿的叶子里,需要你在树底下,抬头仰望,去寻觅那枝叶里偶然漏出来的点点的淡红。可是青春的时光来了,哪里还躲得了啊。终有一日,或一阵风后、或一阵雨后,或是初夏太阳后第二天的清晨,老远,你就会看见那浑身饱满着甜的汁液的浓浓淡淡的红就会立于枝头,在绿叶的映衬下,在轻风的吹拂下,热烈地摇曳着、舞动着,不由分地直逼着你的眼睛,梅子已在悄悄地熟。

我忆起了,在众多的江南水果里,梅子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是印象最深的果子了。童年里,不像现在城里的孩子,看到水果店里琳琅满目的各色水果眼神都是那样的黯然与不屑。而是从春天开花的那一刻起,就望眼欲穿地盼着那为数不多的几棵房前房后的桃树李树和梅子树上的花谢了、果红了。大红的桃暗红的李还在小孩香甜的梦里直惹得口水禁不住地流出来呢,可是往往一夜之间醒来后,全都消失了。原来是趁着清晨,大人们把它们全摘下来,挑到集市上卖出去了。丢在屋角的,只有几个干裂的、磕破皮的烂果哄哄小孩们的嘴。无疑,孩子们是伤心且失望的。但还是不死心的望着那高高的枝叶间,渴望着大人们的一不小心还漏落着一个两个。眼尖的真还突然发现了藏在叶间那一粒两粒圆圆的红李。忍住满腔的口水,三下两下爬上树。等将那甜的果实剥了皮放进嘴里,还没有尝出那喜滋滋的味道,浑身却忍不住地痒起来,痛起来。低头看胳膊处、腿脚处,隆起了一个一个的红砣,硬硬的,一碰就痛得更厉害。原来,桃树李树的叶子上常生着一种叫八角虫的毒虫,披着一身的毒刺,尖尖的,皮肤一碰到就被刺上,深入到皮下的肉里。小孩痛得大哭起来,闻声赶过来的年轻母亲一见,一把抓过小孩,撩开他身上的单衣,便大骂起来,呷了打标枪的。打标枪是我们哪里的土话,是咒人家吃了东西肚子不舒服的意思。然而却又心疼地将孩子搂在身边,用食指蘸着口水,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红肿的地方。然后,骂也不骂了,只是安慰着哭喊的孩子。说也怪,不一会儿,好像那肿的地方居然消了,也不痛了。那孩子便是我。

只有梅子树的枝和叶干干净净的,八角虫是从来不光顾的,家里有梅子树的小孩在童时的我们眼里简直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因为梅子熟时,挂在绿荫荫的树上,就像是满天红色的小星星,眨呀眨地,数也数不清。大人们可能会卖出去一部分,可是果子太多了,哪里摘得完啊。摘了一筐下来,树上那红的果子还是那样的多、那样的密。小学三年级时,语文的课本上有一篇要背的文章叫我爱家乡的杨梅树,家乡小学的老师教书没有多少别的办法,就是让我们背课文,一遍一遍读,读得熟了就上台去背,背了老师就用红笔在标题处写上一个大大的背字,字写得很流利,在我们眼里,老师这个红红的字应是世界上写得最漂亮的字了吧。因为背得结结巴巴的不行,下来重读,背不出的就留校直到背出来为止。我也曾多次留校,甚至在不情愿中心里曾生出对前人为什么写出这么长文字的埋怨。但唯有这梅子这一篇,我却没有一点怨言,读着那梅雨时节,贪婪地吮吸着细雨的梅子,眼前就想起了那如雾如丝般雨里发亮的绿叶,绿叶里遮着的杨梅。想像着那端午时节,一颗颗红色的甜甜的梅子放到嘴里的那一刻,只轻轻的一咬,自己也不由得满满的口水从嘴角边溢了出来。

我读时眼前的情景其实就是梅子家春天梅树雨中远远望着的模样。每次上小学时路过的小路上,远远地可以看见隔着两丘田的高处有三四棵大的梅子树下掩映着一个黑的屋顶白的墙的土砖房。那便是梅子的家。梅子是我小学的同学,每天上学时看见我们路过时,她也像是约好了一般,从那白墙的房子里出来,从那绿云般的梅子树里出来,背着一个黄布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穿过那绿毯般的稻田埂,汇入我们浩浩荡荡的上学大军中。六月里,梅子一天一天熟了起来,在绿的枝头格外的红。越是出太阳的天里,那红就越加鲜明,红红的圆圆的满胀着酸甜汁水的梅子吸引住了孩子们馋馋的眼神,趁着放学,二三个小伙伴猫着腰偷偷地来到了梅树边上,树底下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杂草,土黄的泥地像是被人常扫过一般。风一吹,树上熟了的果子便不时掉了下来,这里一颗那里几粒,散落在泥土上。小蚂蚁也成群结队地赶来了,在它们的眼里这红色的浑身长满了软的小刺果子俨然是庞然大物,搬是搬不走的,于是就攀爬上来,不一会儿,整个小球就用它的甜味招引了无数的黑褐色的小蚂蚁,这些小生命爬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也许是被那酸甜醉得腿都软了哟。

掉在地上的梅子我们是顾不了的,三下两下爬到了树的高处,那向阳的又大又红的梅子正用它那惹人的神光招引着可怜孩子们。梅子树的叶子清清爽爽的,不用担心那八角虫的刺会刺破嫩的肌肤。到了树尖处,回头望着地下,似有好远的距离了,心里害怕起来,脚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树下的小伙伴仰起黑黑的小脑袋一个劲的在催,快点快点,大人来了会抓起的。于是,鼓起勇气又往更高处爬去。可还没有摘上几粒,只听得从屋后面传来一声吆喝,该死的,偷梅的小贼。喊的是梅子的爹,他从外边干活回家,见到了树影里动得厉害,便草帽也来不及取下来,手持长长的扁担赶了过来。小伙伴们吓得像丢了魂似的,从树上溜了下来,细的树枝将手上的皮刮出了长长的细的口子。也不记得痛了,死命地往田埂上奔,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了起来。平日里那短短的两三丘田的田埂这时显得好长好长了,有孩子一不留神,跌了一跤,脚从田埂上滑了下去,陷进了又湿又软的田泥里,再慌慌张张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又往前跑,样子狼狈极了。可是大人并没有追上几步就停了。身后只传来隐隐约约的几句咒骂的声音。

第二天上学,梅子又赶上了我们的队伍,可是谁也没有同她说话。她走到我的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小塑料袋塞到我的手里,那是一袋子红红的大梅子,红的颜色很深,也许这就是枝的最顶头那向阳处招惹着我们眼光的那几颗吧。我怔住了,拿在手里边,口水却生了出来,双唇紧紧一抿,又被活生生的吞了回去。伙伴们也惊住了,突然,人群里发出了哄的一声大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耳根像火一样的烧了起来。

梅子是被我和几个要好的伙伴分吃了,感觉只有甜津津的味道,一点也不像平常吃的那样带着酸味,直甜到了嗓子眼上。但以后好长一段时间看见她,都有意走得远远的。后来,读初中了,没有分在一个班。有一次,我被安排出黑板报,站上高高的桌子在学校墙壁上用彩色的粉笔照画着书上的图案。回过头,低下来,却看见她正靠在砖砌的柱子上,稍稍地偏着头双唇抿着静静地看着我笑,长长的马尾巴从她穿着青的蓝色碎花褂的肩上写意地悬了下来。我的心里砰地跳了起来,手一抖,字也写歪了好多。

再后来,我读了师范,她读了高中。以后一直都没有见过面了。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开车去打米,开打米厂的是梅子大伯家。她大伯娘告诉我,梅子高中以后回家在附近有一个叫空军加油站的做起了服务员,和里面江西的小伙子谈爱。后来就嫁到江西,一年都难得回娘家一次了。

唉,我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伸出白白小手给我梅子的童年小伙伴,那墙边金边阳光下偏着头静静地看着我写字的少女,到哪儿去了。如今,是不是像我一般的奔忙?像我一样的头上不经意里生也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我又来到了梅林下,风住了,雨停了。地面是湿漉漉的,天空像水洗过一般的明净。不远处,有穿着毕业服的学生正在生意盎然的梅林里,以绿的叶子、以红的梅儿为背景,留下了以后多年都值得满满回忆的各种好看的青春的姿势。六月里梅子悄悄又熟了,又是一年毕业季到了。

走在绿荫里,我抬头望见那绿的叶里次第红了起来的梅子,伸手摘下一颗,放入嘴里,轻轻一咬,口水又流了出来……

(南洞庭湖畔匡列辉,写于2021年6月4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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