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插田时,母亲总是叮嘱父亲,将田的一头留出两三分地来,插上糯谷秧。到了收割的时候,母亲又小心翼翼地单独将糯谷收割好,就连晒谷时也与其他的谷子分开,晒谷坪上现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来。而且临出门做事,又反复对我们说,好好看着,别让鸡在里面乱啄,把谷给混了。我们后来也终于明白,这样做,一方面是保持糯谷种子的纯正,让它们代代相传,提供好的糯谷种。一方面是让打出来的糯米不掺杂其他的谷子,吃起来味道好。
农村的孩子没有很多其他愿望,每年眼巴巴地就望着几个传统的节日到来。在这些节里,糯米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一碗晶莹白亮、透着热气喷香的糯米饭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就更别说做糍粑年糕、酿甜酒了,都是糯米唱主角。在这些糯米为主料的美食中,我最中意的就是粽子。一提起它,眼前就浮现出端午时分,在梅子红时的细雨之中,家乡屋前屋后成片长着的茂盛粽叶林,宽大的青青粽叶在雨中绿得发亮;就浮现出了一家老小在屋子里围着包粽子忙碌的热闹场景,大人在一丝不苟地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方法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将粽叶和米紧紧地裹在一起,小孩子眼睛不时在盯着那越来越长的线上吊起的串串绿色的粽子,这时翘尾巴的小狗难得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在人群中窜来窜出的,跳得格外地欢;就浮现了等煮了好久的大锅揭盖的那一霎那,奔腾的白气直往上冲,蒸气里满是粽子的清香,还没有等粽子全冷却下来,性急的小孩子早就将粽叶剥开,咬一口那白里透亮的粽子,满嘴里便溢满了粽的香甜。
家乡名字叫楠竹山,竹子漫山遍野,但是与它同祖同宗的粽叶却很少见。唯有读小学路上经过一段直的小路拐弯处有一个三间的泥砖屋,砖屋的前后长满了比我们个头还高的粽叶林。屋的主人是一个五保户奶奶,我们叫她花二爷婆婆。为什么叫花二爷婆婆,也许花二爷就是她早已过世的丈夫吧。每天上学时,婆婆总是站在她家的门口,或是搬条椅子坐在坪里,一边搓绳子一边看着我们笑。冬天时候她头上总是围着个青黑色的围巾,花白的头发在围巾的下沿齐整地露了出来。天热起来了,围巾摘了下来,满头花白头发被一个黑色的铁丝做的头箍从额前往后梳到头顶处,像是犁过的田一样一垄一沟,没有一根是乱的。然而她笑起尽管是慈祥的,但我们都感到有些害怕,深陷的眼窝里眼睛很有神,好像放出光来一样,满脸的皱纹在灰黑的脸上一条一条深深地刻着,像是沧桑的土地上被水冲出来的沟壑。后来读初中时,一眼发现书上有一个手里端着药碗的老农那布满皱纹的脸,简直和婆婆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有同伴说,别看她白天笑眯眯的,晚上她会一个人在屋里哭呢,也不知是为什么哭,大风大雨的深夜里经过这屋子时听起来很凄然。后来,我想,这婆婆满脸的深壑也许就是常年流不尽的泪水给冲刷出来的吧。当她立着或是坐着看着过往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时,眼里的笑给我们带来的是慈祥,但是小孩子们体会不到。不知哪一次,一个小孩大叫一声,狼外婆。大伙一阵哄笑,撒腿就跑。婆婆并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还是笑着,说了一句,小顽物。
平常,花二爷婆婆总是笑着看着我们上学放学。只有到了端午的时候,她眼神紧张起来。初夏的雨特别多,躁湿的空气里,她房前房后的粽叶一天比一天长得绿起来,长得宽大起来,快要到端午,包粽子的时节到了。她得成天守着这些粽叶,等它们长得够宽大的时候,才能够摘下来捆好,挑到集市上去换些钱来。也许这就是除了她园子里几棵老李子树以外,仅有的一点点生活来源吧。
小伙伴有人趁婆婆不注意,溜到粽叶林里,长长短短,在慌乱中一顿乱摘,把书包填得满满的。等婆婆发现时,小孩子早就一溜烟中跑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粽叶林里,边撩起灰黑色的衣角拭擦着深的眼窝边哑着喉咙骂上几句。然而,我是从来不偷她家的。妈妈说,要包时就找她买几包,别偷,作孽啵。当我掏出几张毛票来买时,婆婆很高兴地摸出一个皱的塑料袋来,从清水里捞起几捆绿的棕叶放进去。刚要递给我,却又打开,再捞出一捆,等清水滴干又放了进去。她摸摸我的头说,你懂得为大人做事,是乖孩子,这个,是奖你的。
粽叶林长得太旺了,似乎要侵犯着了花二爷婆婆家的菜地了。有一次,她刨了几根扔在路边,对我们说,拿回去种吧。没想到的是,几年十年过后,我家的房前桃树林边那几根柔柔弱弱的粽叶也长出一片粽叶林来,后来桃树的影子越来越瘦弱。没过多久,居然它们将桃树顽强歼灭了。粽叶长得旺的原因被我找到了,原来自从有了这片绿荫,鸡们就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避荫处和玩游的乐园了。鸡的粪便成了它们天然的养份。
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小学上学时经过的花儿爷婆婆的家。听人说,婆婆早过世了。老房子也被集体收了回去,屋前屋后都用推土机推平了,李子林、菜土、粽叶林都不见了。只有她修整菜园时刨出来的几根,却又在别处被我们栽着,长得枝青叶绿起来。
包粽子像是家里边端午节的头等大事,从摘粽叶直到粽子出锅,整个过程都紧张有序,很有仪式感。
过节前的两天,雨后,母亲便和父亲将宽大鲜嫩的青青粽叶摘下来,一片一片地按大小顺序整理后,放进盛满了清冽井水的大脚盆里洗一洗,然后再找来几块大红砖压在上面泡上一会儿。等白白的糯米从井水里边用沥水的竹箕捞出、等洗净的粽叶用篮子盛好,就开始包粽子了。
多少年以后,我曾从超市里买了粽子回来,拆开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滚出几个黑不溜秋的或是方形或是三角形的用彩线捆成的粽子,感觉做得很粗糙,甚至有点辱了粽子的名声了。粽子应是家乡的形状,紧紧实实、有棱有角,玲珑剔透的,这才是粽子应有的姿势。
包粽子是奶奶的拿手好活。打从我记事起,从她五十岁到六十岁到八十多岁,三十多年里,每年的端午,我都吃上了奶奶包的粽子。等一切的准备工序就绪,母亲就喊我,把奶奶接过来包粽子吧。看着白白的米、绿绿的叶,我咽下口水,一阵风一样跑到奶奶的家里。奶奶一个人坐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本黑边的厚书,戴着老花眼镜在轻声的吟唱,她是在唱赞美诗。书被翻得很破旧了,边儿破了,又小心地用电工的胶布整齐地粘好。奶奶曾经得意地对我说,这么厚一本书,书上的字她都认识,都唱得出来。我翻了一下那书,有好多的歌,歌上是简谱,歌下是两排三排的字。我用小手点一个,她一下子就认出来。她见我点头,确认没有读错以后,高兴地笑起来。奶奶笑的时候,头也会轻轻的摇动。然后,她盯着我,眼神专注地从老花镜的玻璃里透出来,对我有点得意也像勉励般说,孩子,只要认真,像我一样一天学堂门都没有跨过,书也读得蛮好呢。
奶奶将老花镜取下放进盒子里,将眼镜盒子夹在书里合好,起了身。老人在后,小孩子跑在前边,像飞一样的急。老人在身后喊,跑慢一点,跑慢一点,不要掉到塘里哟。绕过几丘田,经过一口大水塘就到了我家。
奶奶系好干净的围裙,坐定,将母亲早已准备好的青的麻线或是白的棉线绕前面椅子靠背最上边横梁系紧,轻轻地吸了口气。从篮子里拣出两片青青的绿叶,放右手轻轻叠好、拿稳,左手夹着叶片的边沿,只微微又迅速地向内一旋,叶儿听话般地变成了一个尖尖的漏斗,放一支竹筷立中间,然后将白白的米一把一把地塞进漏斗里,一边塞一边抽动筷子上下来回地振动着,米粒一层层压了进去。当米快齐着漏斗的最上沿时,奶奶便用大拇指再紧紧摁了摁,米又往下陷了一点点。然后,她将高出的叶面往下一折,挤出规整的三角形的角来,再迅速将长长的线绕过去绕过来给精致地捆住,手法极快。好多年,我一直在边上打下手,帮着递粽叶,但一直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将那线轻巧地缠住粽子的三个角的。私底下,我也曾偷偷试过,但总是缠不好,手一松,叶子就散开了,米就流了出来。有的时候,叶子太小了,上边的叶边折下来还盖不住,奶奶又叫我翻出一片更小的叶子来,对折一下盖在上边,端详了一下,又拿起身边的小剪刀仔细地将边沿剪得齐齐整整,好像是给小粽子戴上了一顶合宜的绿小帽。不一会儿,椅子后背就结出了长长一串绿色的小粽子了,用手一拂,它们就轻轻地荡啊荡。
另一边,母亲也在包。母亲喜欢拣两片大的叶子卷在一起,加米,用筷子用力戳几下,再将上边的叶片一折,用线绕紧,就开始捆第二个了。母亲做事极快,就像她打禾插田一样,不一会儿就远远将别人抛在后边。吃粽子的时候,我们一眼就看出了哪个是奶奶包的,都抢着吃那个头小的,戴着绿帽格外可爱的小粽子。母亲看我们在粽子里翻来翻去在找,就笑着骂道,有了吃的,还挑三拣四啊。
粽子包好后,奶奶和母亲直起腰来,拍拍酸了的手。像将军一样的大声吩咐父亲,将它们放入水中浸泡一会儿,然后提出来放到倒满了清水的大铁锅里。我们看到小粽子们在清水里挤得紧紧的,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有几个青青的尖角还露出了水面,父亲又加了一些水。然后将厚重的木锅盖盖上,锅盖的边上又用长的湿抹布结结实实地围上。
天气很热,灶膛里的火红红的,父亲不时还将一块劈好的丁块柴扔进去,火更大了,火舌从黑的灶口上沿窜了出来,燃得老高的。锅边冒出热气来了,从抹布的缝隙里一阵高过一阵,锅盖下边骨嘟骨嘟响了起来。父亲的头上都有很多汗沁出来了,他于是洗一把脸,把上衣也脱了,后背有细密的汗珠在流动。
中午时分,守在灶边的我们禁不住一个瞌睡虫又一个瞌睡虫的侵袭,终于头往边上一歪,睡进了香甜的梦中。梦里,我们争着将那最好看的碧绿的小粽子们据为己有,剪开那丝线,将粽叶一层层剥去,便露出紧实的白白的带着特有的粽叶清香的粽子来,原来缠着丝线的那几个角处,箍缝清清楚楚的深深勒了进去。尖尖的粽子的角还没有放进嘴里,口水就流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梦迷迷糊糊地醒来了,缩缩鼻子闻了闻,空气里飘满了粽的清香,也不知道隔着多远的河里,传了隐隐而急烈的龙船鼓响声。哦,端午已经赶来了。
(洞庭湖南畔匡列辉君写于2021年6月15日端午第二天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