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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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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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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伙伴

昨天回家天色已晚。外面很热,我蜷缩在开着空调的房子里无聊地用遥控器不停转换着电视的屏幕。

屋外没有一丝风,路边高大的酸枣树叶子一动也不动,偶尔有一粒还不太黄的酸枣叭的一声从浓密的叶间掉了下来,砸在干枯的水泥地面上,皮便破开了,露出了乳白的肉,褐黄色的皮周围呈星状地溅出了一丝丝酸枣汁的湿印,有一群群的蚂蚁便出动了,长蛇状的队伍从路边的泥地里不断向酸枣汁处缓缓的延伸,可是等最前头的几只来到酸枣粒跟前时,那湿的痕迹早已被燥烫的地面给吸干了,只剩下一点点白色的印,像是蜗牛爬过后的残痕。酸枣树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平常只要来点风,狭长的竹叶就会闻风起舞,发出极细碎的声响,一点也不像酸枣叶那样明知有风来了,还要故作矜持忍着不动。可是今晚,连竹叶也没有一点想动的念头,任由高高的竹杆挑着静默地在暮色的暑气里耷拉着那似乎没有了光泽的细长黑影。

突然,寂静的外面热闹了起来。

有好几个人的声音,都很熟悉。我便打开门。门外的水泥坪里,父母和中叔正在起劲地说着什么,边上还有一个胖的妇女,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偏着脑袋,出神地听着他们谈着。她的眼睛直盯着中叔,嘴微微张着,似乎有口水从嘴角要流出来了。

中叔站在水泥坪中间,他看见我出来了。便笑起来打个招呼,“列伢子,双休天又回来看父母啦。”我赶紧喊了他一声。看着他打着直膊,身上、手臂上的肌肉隆了起来,黝黑的皮肤下面似乎蕴藏着澎湃的力量。

中叔是我打小崇拜的人。尽管只比我大三四岁,但从记事之前起,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个有本事的人。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其他的各方面,似乎都只有英雄两个字才配得上他。小学的时候,有几次,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脑袋悄悄探了出来。我一扭头,他冲着我笑着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喉咙里发出一声急骤的怪声尖叫,头猛地一缩,哗啦一下,便顺着墙壁溜了下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响过,烟一般地跑得无影无踪。听讲的我们都被这一声怪叫不由自主地吸引着将眼睛望向了窗外。可是除我以外,其他人什么也没有看见。讲课的父亲,停了停,叹了口气。他肯定也看见了他的堂弟,嘴上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厉声训斥我们,不要刹野眼。接着,又叫大家翻动书页讲了下去。

父亲不准我在回到家了跟着中叔玩,只想我看书读书,就连星期天也不准。但是,很多次,等父亲出门做事,我便偷偷地从后门溜了出来,一声不响地猫着腰跑到了隔着几丘田的对面中叔家里,玩军棋,制弹弓,跑好远的路到山里摘毛栗,用线吊着蚯蚓或是蛆婆到水边钓鱼。水库边红褐色的泥里常常有一种叫地弄婆的小鱼附在洞边,一动也不动的呆着,只是随着风吹起的波纹随意起伏。他们是水里的呆子,蚯蚓一伸到嘴边,便张嘴咬住,死死的,再也不肯松开口。可是,在水里箭一样上下游动着的游畅子就敏捷多了。中叔他们用柔韧的细竹杆挑着线,线的那头勾子上穿着还在摆动着的蛆虫,迅速甩下,细的竹杆马上成了弓的形状,又迅速往边上一甩,跳跃着的游畅子在黄昏里金色的阳光下闪着银样的光芒不停的颤动。中叔手一抖,鱼杆往回一弹,他便将鱼取下放进了腰边的小鱼篓里,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色。我曾央求过他将杆递给我试过几次,但是,只看见碧绿的水里有青色的游鱼背脊如梭般穿行,可等我急速将杆收上来时,只有湿的线在风中轻轻飘。伙伴们三五个一起,玩得很开心,我的年纪在中间算小的,获得的东西也很少,每一次中叔总要匀一点给我。

有时,我们还到水库涵管下边的渠道边偷偷地解开船工们随意系着的小船,荡着桨儿,将船摇走。水渠静静地朝前流着,水很清,渠底有团团水草朝着水流的方向惬意地舞动着那柔长的绿影。我们便将桨往船舷上一摆,任流水将我们送得好远好远。船来到一座山前,便是进了一个很深的洞。洞里黑乎乎的,伙伴都不知那洞有多长,有的吓得带着哭音大叫起来,涵洞里便响起了一串串哭音的回声。只有中叔,他镇定得像个战场的将军,他叫我们不要做声,都伏下身子,免得头撞上了顶上的石壁。在黑暗里,大家都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流水与石壁哗、哗的轻缓激荡声在应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阵光亮,我们的船从洞里流了出来,来到了一处开阔的水面,大家都欢叫起来。太阳的光尽管有些刺目,但那绿水青草的池塘,那池塘里嬉水的小鸭们,那塘边随清风摆动的高柳嫩绿的枝条,让我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惊慌以后快乐的重生。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这种童年的欢乐发生过,只知道和中叔在一起就有着无穷的快乐。甚至这种快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和安全感。

在一个小学读书里的同学是好几个村口的,有时放学或是上学路上因口角而发生打斗的事也常有。我们村的小伙伴受到欺侮时,中叔便有一种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侠气。放学回家的路上,两支队伍走在分叉路口小山的空处就停了下来。走在我们队伍最前头的就是中叔,他墩实的个子,黝黑黝黑的,粗壮的手腕处还有一个深褐色的铁箍。铁箍是他娘到铁匠铺里专门打的,上边还深深地刻上四个字“阿弥陀佛”。有时,他走在上学或放学的队伍前头,看见硬的石头或是铁的栏杆,便用铁箍一路碰上去,留下不停的铛铛的清脆响声。好些伙伴见了,羡慕起来,便也求着大人们打一个戴在手上,但都没有中叔戴的那样神气。我也曾暗暗地想请娘给我打一个,但一看到父亲那严厉的眼光,几次的话到了嘴边就吞了回去。

中叔跨几步逼进对方的队伍,将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用衣袖做带子紧紧地系在腰间,身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他将手臂往上一扬,褐色的铁箍便从手腕处滑到了手臂间,紧攥着的拳头在空中凝固成铁一般的榔头。山上的空气也紧张得肃静到了极点。对方的队伍里没有人做声,也终于没有人敢站了出来。

然而,父亲只要知道我参与了这些事,哪怕只是放下书包跟着出去玩,回家路上的快乐都会是以遭骂或打一餐收场。可就是这样,骂过打过,一宿过了,只要一想起和中叔在一起玩的快乐,心里便又痒了起来。甚至到了我参加工作以后的双休天里,那时只要听见已是司机的他在家发动车的声音响起,我就会丢下手中的活儿,跑到他家,和他一起开着货车到百里路外的泥江口给砖厂将一车车的石煤拖回。在那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等装煤的间歇间,我们便跑到大山的顶上将满开着的火一样的映山红一大束一大束采了回来,将车顶车门边都紧紧围上了红艳艳的鲜花,回家的路上,不知吸引着多少惊羡的目光。

中叔裸着上身,壮实的肌肉如同以前一般。但我十分惊诧地看到他的手臂上一道蓝色的箍,上边有一行小字。我一见这,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不是住院带的腕箍吗。未等我开口问,他就大声告诉了我,前几天,差一点被菜土里的野蜂给蛰死了呢。他指着手上还残有的一个带着血痂的瘢痕给我讲了他这几天的遭遇。原来,他每天开车回来,总喜欢到门前的菜地回忙活一会儿。那天,傍晚,扯菜地边的深草时,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群蜂子,其中一只叮着他的手臂咬了一口,一种剧痛过来,他就站不住了,蜂的毒性好大,还未等到他回屋的台阶上歇一会儿,眼睛就模糊起来。幸亏隔壁小时的伙伴在他锄地时站在一旁和他闲聊,见情况不对就马上开车送到乡医那里,乡医很谨慎,赶紧让他们往街上的大医院赶。可是送到桥北的人民医院时,医院见到他全身红疹,嘴唇都乌青乌青的,不敢收了。情况十分危急,幸而到益阳市中心医院来得及时,通过急诊,住进医院打了几天针,慢慢的红疹才退了下去。中叔天生有讲故事的才华,我转身看了一下那听他讲的胖女人,还是那个姿势,偏着头,可是口水流了出来,她突地一回神,嘴一嗦,晶亮的口水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中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现在好多了,医院里的护士叮嘱他,今天还得住一晚院,等明天再检查一下,就出院了。所以等会儿带几件换洗的衣服还得回医院呢。

他看了看我,又笑了笑,“这土蜂好毒,也是大意被咬了两口。下次,等回来,全副武装,倒些汽油一把火将这些凶残的东西全部消灭干净。”他扬了扬头,又举起了手臂。我仿佛又看到了童年里那戴着铁箍冲锋在前的小伙伴。

(2021年9月5日晚匡列辉记于湖南南洞庭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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