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京了,突然发现一切熟悉的景物慢慢地都在变化,变得陌生起来了。还没有到小院,老远隔着镂空的铁栏杆,看到了往日天天晨跑的操场边,灰白的水泥楼梯被漆成了暗红色,每一个台阶上都摆上了或红或黄或是蓝色的塑料座椅,看来是成了看竞赛或是演出的观众席了。朝前再走几百米,就到了小院的北边,以前,总有慵慵懒懒的人揉着睡眼拖着拖鞋,在太阳老高了的时候从送外卖的人往栏杆外递快餐的那一处,变成了一张铁边的门,门上方围成了一个半圆弧的蓝雨棚。用院里发的卡往门边的感应区一放,卡嗒一声,门就开了。宿舍的右边,是一排高柳。六月的时候,千万绿而细长的柳叶柳枝里,知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在哼唱着他们得意的曲子。可是,现在,绿叶还有些,静静地立在零下的温度里,等着风儿将它们冻枯的壳儿吹走。隔着马路往宿舍走,边上也有十来棵柳树,它们的往日里伸向高空的枝不见了,枝下垂着的叶儿也不见了,只剩下三米来高的一截黑的枝干分着三四个短短的杈,似是静立,又是哭泣;而那杈的边上约莫又长了长长短短的一些极细的嫩枝,枝上还有几片干涩的绿叶,在冷风中瑟瑟在抖。
我知道卓君今天很早就要赶到文学所里去主持一个论坛,很早开门,发现他已从自己的房里出来,提着个包,急匆匆地从走廊上赶往电梯口。看见了我,他就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说,快点走吧。得赶上摆渡车。时间来不急了。
于是,我顺手带关了房门,跟着一阵风儿似的从电梯口出来,直往车的方向跑过去。到所里举办论坛的博源宾馆,得从摆渡车下来后,经过房山线、九号线和六号线等地铁。同行的还有湖南的大学一个低年级的老师,他俩在前边走得很快,我只得加快脚步。过安检时,习惯性地从包里掏出乘车卡来往通道的关卡感应区贴近,没有半点反应,我又反复试了两次,还是没有动静。他们已经过了关卡走了十来步,准备踏上上去的电梯,突然发现我在通道口困住了,便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惊愕地看着我。我低头看了一下卡,才发现手里的是食堂里的饭卡,抱歉地望着他们难为情地笑了一下,重新从包里翻出乘车卡来,过了通道。
早晨七点多的地铁人真的多。
我们三个站在了车门靠里边一些。四边都是人,戴着眼镜的,戴着口罩的,围着围巾的,大家都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拉出了上头的钢做的扶手,上百只手往上伸着,露出了一小截白的、黝黑的皮肤,像是冬天里晒着的沥了水的吊着脖子的鸡啊鸭呀,直直地吊着,随着车的晃动在步调一致地前倾、后仰。皮肤上有的还围着个金的手链或是圆的表,发出金色或是冷白色的光。车在往前跑,里边很安静,除了地铁轮与钢轨摩擦时发出的轰轰隆隆地声响以外,好像没有其他声音了。只是一片安静,我扭头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子的人,正好,碰上了他的眼神。是一种冷漠的,茫然的眼神,里边还有一点点朦朦的无精打采的睡意。他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迅速地将头换了一个方向,又仰起来,朝着车顶张开大嘴,长长地打了一个深深地哈欠。
地下铁有时也在地上跑着。从车窗往外望,发现贴着车窗玻璃,有半透明的影子急速地往后闪动,前边的一闪而过,后边的像是台风卷起的浪花,急速地排山倒海般地逼近,又后退。我想看清楚,但便是最尽力也是无济于事。只等过了好一会,这些影子才从车窗处消失,我才明白,刚才的那些,原来是车经过有居民所住的地方时,在铁轨两旁立起的隔音的玻璃墙。
没有了隔音玻璃的墙,视野便开阔起来,外边的景色一览无余地慢慢地从眼前出现又消失。到处都是一片枯的黄灰色。地上的苇草丛,一簇接着一簇,叶子都枯萎了,那些从叶间伸出的细长的茎也枯了,茎顶部那些白的絮儿早已被风吹走,只剩下那些曾经长着絮的干黄的细丝齐齐直指着来过的风的方向。而枯黄的草地上,却分明地现出两条灰白的道来,等距离地平行着,扭动着,弯弯曲曲地在地上画着不规则地圈儿,然后,歪斜着,伸向到那看不清的远方。我想,那定是来回跑动着的农用的小车拖拉机留下的车辙的印儿。来北京前的几天,仔细留意了一下北京的天,说是有重度的雾霾。我担心起来,便问同学。同学回信说,是啊昨天还有好大的雾,听说你一来,风就吹了一夜,把霾都给吹走啦。我笑了笑。是的,现在霾是没有了,很远地地方都看得较清楚了。草地的尽头,似乎是雾里的山峦,白雾绕着着,只有着隐约的灰色的起伏的影儿。
太阳在那白雾深处慢慢地升了起来。有雾罩着,先是朦朦胧胧的雾里有一团白的光,没有等多久,那团光就升得高了起来,从云雾中伸出头来,显出了一个黄白色的圈儿,却又一点儿也不刺眼。在斜着的半空着跟着车儿在跑。黄白色的光底下,枯草丛上边,有的地方长满了树。六月时,我坐地铁经过这里时,下着大雨,风挟着雨横着飞,窗外的这些树的宽大的绿叶也翻飞起来,一会儿绿,一会儿又显出白色的叶的背面。隔着窗,似乎还可以听见那呼啦啦的风雨声,哗啦啦的叶片儿随风儿哗啦啦地飘动声,以及那一排排杨柳的细枝嫩叶在风中的回旋与翻滚声。然而,今天,那些声儿消失了,那些绿的叶,柔的枝也不见了。只剩下了单调的枯黑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浅浅的白雾里枯灰的成了朦胧一团的细枝。远远望去,一片一片的,像是过了一场大火后,留下的残存的萧条。而那枝间游动的雾,是不是火后的灰烬里冒着的余烟。
我低下了头,心底里不禁无限地怀念起我的江南来。昨天的时候,我还在江南,那里有绿的山,绿的树,绿叶间也有了斑斓的颜色,红的、黄的,都是那样的明艳,那样的亲切。绿树下清清的水,在缓缓地流。池塘里,垂柳长长的影里有成群的鸭在嬉戏,或是有一两只鹅在轻轻地游动。突然,它们来了兴致,便在水中立起了身子,展开长长的雪白的翅膀,将脖子前伸,长长地歌唱着,又扑腾着翅膀朝前追赶着,激起了银样的水花在闪着白色的光亮。
蓦的,眼前黑了,地铁进入到了地下,原来的轰隆声,在地下的通道里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回响,似是隔着车窗响起了滚滚的雷声。车厢里更加安静下来。只有漠然的,没有睡醒的眼神。坐在椅上的人,都低着了脑袋,怀抱着大包小包,有的好像是打着盹儿。眼前那随着车儿一起一伏的人浪,似乎与他们没有了半点的关系。可是,无论是坐着的或是站着的人,好大一部分都是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横或是竖着拿着的手机。目光与手机的屏幕紧紧地牵着,一刻也不离,哪怕是前俯后仰的人浪突然又涌了过来。戴着长长睫毛、画着口红的年青女士只是稍稍一偏头缩着眉头厌恶地看了一下猛地贴到了她身上的人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安心地将眼神放在了手机的屏上。
我看了一下卓君,他似乎是在默默地闭目养神。地铁到了大葆台,停了下来。车门外的站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时间是七点多,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车门还没有开,数不清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脸就贴在了车窗上了。与车厢里的安静相比,外边吵吵嚷嚷的,有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在喊,站好一点,站好一点。车门一开,唰的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像山上滔滔的泥石流瞬间便把我和卓君冲开了好远,身边突然就全是陌生地面孔喘着带着各种味的粗气还在往里挤。外面的红袖章一边两手用力地推半个身子还露在车外的人的后背,一边大声地叫着,往里挤,往里挤,车门关不了,再往里挤啊。
车身抖动了一下,又飞快地往无边地黑暗处朝前跑去,轰轰隆隆的,轰轰隆隆的……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2018年11月28日深夜写于房山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