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走出食堂,抬头望天,太阳从厚的云层里透出来又急忙钻了进去,浮云青烟似的在那朦胧的光亮处卷动着、翻滚着,不停歇地向前。有点风吹来,感觉到一丝丝寒冷,我钻进车里,突然想起围着校园绕上大半圈再回办公室稍微休息一下。
学校东面是一个新修的田径场,说是新修的,转眼也有两三年了,隐约记得修好的第二年,还看到省里来了一个什么领导,在一大群人的陪同下在上面走了走。很快,学校主页上就有了这个领导夸奖这个地方修得好的新闻。红的跑道上,三三两两有人在走,绿的大草坪上有人在踢足球,下过了一场雪,可是这坪里的草一年四季都是绿茵茵的,没有一点枯萎和焦黄。雪已经下过了整整一周,前两天里太阳暖暖地照着,好像又春回大地了般。但是,只要你经过这里,寒冷的记忆一下子就会被眼前那广阔绿毯上一堆堆硕大的灰色或是浅黑色的冰雪的球拉了回来。没错,那是真的雪球,上周那场大雪里,被惊喜的一群群年青人堆起来的。
我还记得那大雪纷纷扬扬的一整天里,鸟鹊们都瑟瑟地不知躲到哪里避寒去了。可整个校园却是沸腾了起来,比往常更显热闹、更显人多。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么早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雪花小而紧,在朔风之下,白天里一点也不减落的力度、落的姿势,下得是那么的猛、那样的急。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雪花轻悠悠地飘啊飘,似是雨点般砸了下来,掉在身上,沙沙作响。一会儿就是厚厚一层,整个世界便也成粉装玉砌了。可是,年青的人一点儿也不怕冷,他们欢呼着,招朋引伴的,从高的暖的房子里冲了出来,三五成群的冲进了这雪里,奔跑着、高声快乐的叫着唱着。又将雪儿团团地滚动起来,滚成了硕大的雪球,然后发挥着自己充分的想象力,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拿出化妆用的口红,甚至宽大的梧桐叶,金黄的银杏叶,将白白的雪团打扮成自己满意的模样。当时我在群里看到一张张雪的各种造型的雕塑,忍俊不禁同时,又暗自赞叹起年青人们的脑洞大开。
可是,现在是很难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来的,雪的痕迹早已被太阳化成了水,远远地流到不知哪里了。只有从窗外看到了这几堆灰的黑的残存着的雪球身上还能记忆起来一点点残雪的感觉。
但就这一点点的感觉,便是让我刻骨铭心的清晰和深刻了。对于雪,尤其是残雪,那种无论是白天还是寒夜里冷嗖嗖的鲜明的刺骨感觉已经狠狠地雕塑在我的记忆深处,再也无法磨去。
小学时候,踩着硬硬的雪后冻成的冰碴上学。腰间,母亲帮系上了一个厚厚的包巾,那包巾是由她亲手做成的。将几块旧的厚棉布缝成一个四方形,然后在相对的两个角上各牵出一根长长的绳子来,天冷的时候将包巾围在腰间,再用那两头的绳子捆紧,很是暖和。可是,父母仍然不放心,又叫我们提上一个叫风篮子的盛火的用具。湖南人念这个叫风的音,我至今不知道是风还是封字。里边是一个陶钵子,可以装上燃着的木炭,上面盖上一层薄灰。钵子四周是篾匠用竹篾编成的镂空的像是花篮一样的篮子,上头有结实的提手。提着走,手和脚冷起来时,可放在上边烤一会儿。有了包巾和风篮子,小时候上学的寒意就被驱赶了许多。可是,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雪下得很大,好多天,太阳天天挂在树枝间黄黄地照着,那白的雪也混在冰冷的褐色的泥浆里变成了浑浊的暗黄,迟迟不肯融化。学校门口的小池塘里的流水也冻了起来,成了凝固的毛玻璃状。
天是异常的冷,四壁有窟窿的小教室里不时从哪里透出点风来,更让人坐在硬硬的木长凳上腿不都由自主地不停发着抖。我的脚放在风篮子上,很是紧醒的。因为,前不久,也是烤着。也许烤得太久了,一起身,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包巾,一股烧焦的气味便冲了上来,将脚放进鞋子里站起来,却像是踩在了咬碎的花生壳上。我疑惑地将脚抬起,发现袜底全烤焦,穿帮了,缩成了一团团的黑色碎粒。我心疼极了,这是一双刚买的新尼龙袜子。回家母亲看了,没有责怪我,只是叫我将脚底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像是放心了般轻轻叹了口气。晚上,我醒来,见她正将几层布密密地缝了个底,然后用线一圈一圈地和着剪掉了烧焦部分的袜面紧紧地缝合起来。以后,我烤火时就特别的小心,生怕再一次地烤穿了这袜底。但是,这一回,脚放在风篮子上,越烤越冷。是怎么回事?我弯下腰用铅笔翻了翻钵子里面的灰,灰里没有了一点火星。早晨来时,母亲放在里面的几块大木炭不可能这么快就烧完了。它们都哪里去了,是不是刚下课上厕所时被人给挖走了。
我转头看了看同桌,同桌是张健,家里隔学校不远。这时他好像做贼心虚了般低着头改着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这次他考得很差,比平常差多了,不仅没有及格,还是班上的倒数几名。我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胳膊,他不像往常一样的反作用一般朝我推回来,也没有说话,而是缩了缩红红的鼻子,将快流到唇边的两条长长的清鼻涕又用力吸回鼻孔里。又往桌的一边移了过去,离我的手肘远远的了,低下头来重新改着他满是红叉的试卷。这不是躲着我吗。我心里认定了,木炭就是他弄走的。平常,我和他的关系挺好的,家里带来的饼干都是两个人掰着吃,可是这一回。哼。
又下课了,张健没有出来在那雪的冰碴上和同学们一起玩,而是坐在教室里一动也不动,脚放在包巾下的风篮子上,改着他的试卷。偏偏他的父亲来学校了。平常没事的时候,他父亲也来学校转转。往日里我最不爱告人家的状,可是突然想起风篮子里的木炭,一种冲动涌上心头。我飞跑了过去,跑到他父亲面前,煞有介事地告诉他,张健数学考得特别不好,倒数呢,全都做错了。做父亲的认得我,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有了,怔了一下,突然将我猛地往边上一推,刮起了冷风一般地跑进教室里,提起坐着的张健,像是老鹰抓起了可怜的小鸡一般提到了半空中。脚下的风篮子也被瞬间带得老高,然后又掉了下来,摔在了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几下。里面的白的灰烬、红的火星撒了一地。但是没有看到我那丢失的大木炭。
老师没有在,大伙都惊呆了,看着他父亲提着张健直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骂,没用的东西,丢老子的脸,淹死算了。跑的方向就是操场下的小池塘。张健哭喊着、挣扎着。瘦而白的肚皮露了出来,两只小脚不停地来回急剧蹭动着,可是哪里挣脱得大人像气疯了一般的手啊。泥一样的冰碴被蹭得乱七八糟的,灰黑色的冷的残雪块儿也溅得他裤子上、身上到处都是。我们都跟在后面赶,没有想到的是,一到池塘边,他的父亲双手提起张健的裤腰,举过头顶,用力往前一抛,真把他丢进了池塘。池塘面的薄冰哗啦一下被重重撞碎,大大小小的冰一块块翘了起来又沉了下去,乌青的水涌了上来,可怜的孩子一下子被冰和涌出来的水盖住了。
大伙惊呆了,我也呆在边上,木木的,小腿不住地抽筋般地战栗。马上有人喊来了老师。冬天里,池塘的水不是很深。我看见了从水里被老师捞出来的孩子,头缩在耸着的肩膀里,脖子都没看见了。冰冷地水从紧贴着脸上的黑的几绺头发边滴了下来。从浸湿的棉衣、包巾的下沿边,一条条急的水柱不住在淌。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母亲也哭哭啼啼地直往学校赶。我远远地看着那女的从老师的房子里出来,一手牵着换了衣还在不住发抖的小孩,一手提着小孩子的书包和那空空的风篮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冷冷地照在那路边一堆堆残雪上,闪出刺眼的寒光。天却似乎更冷了,寒风里,还传来那母亲的骂声、孩子抽泣不停的嘶哑哭声。
后来,好多年以后,我们再聚在一起,我犹豫了好久,想说起这事。说到一半,同学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告诉了我,木炭不是他偷走的,是一个高年级的同学跑进了弄走的。人家高高大大的,哪敢阻止。我想接着将他父亲发火的原委吞吞吐吐说一下,话到嘴边好几次,却又始终没有说出来。
唉,写到这里,跨年的欢呼声似乎远远地响了起来,而我的脑海里却是一片冷,那阳光下冷冷的残雪,那一地的像泥一般褐色的冰渣,那池塘冰面开裂的碎响,那冰水里湿淋淋的抖动的孩子,那做母亲的伤心的哭声,又鲜明地浮上来。我想急着发到朋友圈里,朋友圈里的同学,你,是肯定会看得着。
(湖南南洞庭湖畔君匡列辉写于2021年12月31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