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天气很是奇怪,穿着两件衣坐房里还觉得有点冷。中午走出室外,头顶却是白花花的太阳,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树尖的新叶绿得可爱,似乎每一片叶面都有一个已经点燃的白亮在轻轻地晃。大街小巷,全都是短衣袖的青年男女在黑的马路上带着落在路上的一个浅浅的灰影急冲冲地往前赶。回得家来,吃饭,脱了外套,还是热,将沉寂了一年的电风扇搬出来,用湿的毛巾揩干净蒙着的一层薄薄的灰。通上电,风就朝两边吹了出来,但还是觉得热。中午一觉醒来,窗外,黑隆隆一片,我突然地担心,是不是这一觉睡过头,已到傍晚。打开手机,才放了心,不过两点。一阵狂风刮过,几阵隐隐的雷滚过,天越来越黑,还未等窗外的衣全收进来,大颗大颗的雨点就从墨色的空中直砸地面。
风绞着雨,在高楼的瓦面上飞;雨缠着雨,一股一股的,在楼的外墙边忽上忽下,像猛浪般冲击着坚硬墙体,又激流般直流了下去。一时,感觉身上寒飕飕的。这三四月的天,真的是怪,有人歌颂它的美好,称赞它的阳春是如何的鲜艳夺目,是如何地唤起情窦的初开。我多半时也是如此想,可是天一会儿热得流汗,一会儿冷得叫人又穿上刚脱下准备洗了收拾的衣裳,我就不是很喜欢。特别是下午在风里雨里,撑着大伞,来到书桌前。尽管有伞的庇护,但是鞋子、裤口以及后背都有冰凉地湿意明显地能够感觉时,就更觉得不喜欢了。偏偏这时,有朋友传来上午艳阳天里,在乡间野外采来的那一捧捧红红的如小玛瑙般的饭泡子,看着看着,我的对三四月的憎恶情绪一下子又散失了,如一缕轻烟般没有了痕迹。眼前是张张绿的大叶托着的捧捧红红的饭泡子,脑海里就呈现出了漫山遍野里阳光下,青青绿叶里闪闪烁烁红得可爱的饭泡子们。
以前,我只知道这从带刺的小灌木丛中采回来的小果子叫饭泡子,不知道它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只知道它好吃,用手捏着果子下边五角形般的浅绿的花萼片,往嘴里一送,沁甜的汁液便从唇边抑不住地跑了出来。我晓得这薄的萼片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自那素白的花还在梦里酝酿着,紧紧地护着那些小花骨朵的就是它们。后来开花了,它们便像小手一般慢慢地张开,托着那嫩嫩的白的花瓣,生怕小蜂小蝶们会粗鲁地毛手毛脚将柔弱的瓣儿踩破。等花儿反复地开,一遍一遍地谢了,长出青涩的小果子来,花萼们又不辞劳苦地守护着小果们。一直守着,等着果子变得橙黄、变得通红。这一点,我认为它们是做得最好的。不像桃啊、李啊,苹果之类,起先开花时,花外面也是花萼紧紧裹着,可是等花们凋谢了,果子一天天大起来时,这些花萼却慢慢地枯萎、残破,风一摇,便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朋友们说,这叫三月泡,四月泡,也有叫乌泡子的。但我总觉得叫得和小的时候惯常喊它们的名字不一样。哪里不同呢?我反复地想着,还在电脑里边查了起来。看看有没有它们图片下边写着,或哪怕是能够有唤起记忆里它们名字的某一个小小的线索也能让我有一点点的高兴啊。可是查了半天,还是叫三月泡、四月泡。更令我不解的是,它居然还有一个很雅的称号,叫山莓。我就想起了草莓,那大棚里精心栽培着、人工守护着的草莓,那超市里用高档盒子精心装点着、打扮着的红红的能够卖出个高价钱的草莓,居然和我小时候常吃的饭泡子原来是同一个祖宗生了下来的。可是草莓显得是那样的娇娇贵贵,长时怕风怕雨怕冷,哪怕成熟了放进了精品的水果店,也要精致地用盒子装着、用黄的或红的柔光照在它们那本是红色的小果子上,像是少女本是鲜红的唇上又刻意涂抹上一层腥红的膏。有一回,我也动了心,想买一盒尝尝鲜,可是等弯腰眼睛凑近看那标了价的签时,身子马上便直起来了,我的个天,这么贵。但这时旁边来了一对年青的男女,应是读书的学生,娇小的女孩手指扣着男孩的手指,青春的手臂荡起秋千般地轻晃着。女孩子看见了我刚看着那灯光照映下红得发亮的草莓时,她稍停了一下脚步,漂亮的眼神也稍停了一下。男孩子稍弯腰,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看了一下那标了价码的签儿,眼里有了点点的迟疑,但就一刹那,眼神就亮了,嗓门就起来了,服务员,帮拿一下。我看到了女孩眼睛里的喜悦。男孩也轻轻地笑了,两个人手挽着手,提着那精装的盒走出了店门。
以前也偶然地吃过草莓。如同吃饭泡子一般,捏着下边绿的花萼片儿,往嘴里送,软软的果肉在唇齿间舌头上腻腻地滑过,没有多少汁,如同绞肉的机器打成了一团团的糊状一般,还没有过多地体会到老人们常说的吃得钱响的一般金贵果子的味道,它就倏然地滑进了你的喉咙里了。还是饭泡子好,甜甜的,漫山遍野的,分文不要的,让你爱看多久就看多久,让你爱吃多久就吃多久。在这三四月的晚春的野外,看也看不够,吃也吃不厌。
春天的乡间原野里、长满了各种杂草的沟渠边小路上,都旺盛地生长着这种叫饭泡子的满是绿叶的小灌木。二月刚开学的时候,别的落光了叶的树还在慢慢发芽,春风春雨里它却不停地长起了长长的枝条、生出了嫩嫩的叶。它的新枝柔柔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绒毛,还长着尖细的刺,但这时的刺软软的,一碰似乎就会脱落。因为枝长得太快了,一夜之间可以长上半尺来长。上学的路上,常被我们折下来,当作攻击对方的武器,刚折断,那断裂处马上溢满了一汪亮晃晃的树液,手一碰,粘粘的,拖得很长都不断,我们称它是饭泡子树的眼泪。等枝条长得够长了,两边的新叶也长了出来,嫩绿的叶面是毛茸茸的,摸上去像是摸着了新生婴儿的嫩肤,尽管满是细的小毛,但是很短很短,绒毯般,有温暖的滑滑的感觉,一点儿也不涩手。叶的背面纵横着一些隆起的经脉,仔细一看,经脉上还布满了肉眼难以发现的小刺,微微地弯着。难怪人们又讲饭泡子树叫刺条子。
枝条上的刺很快就长硬了,想随手折它的人碰上去,一不小心就刺破皮肤冒出殷红的血珠。时间快得很,它那白的小花也开过了,绿的果子也一天天的大起来,那小塔状的每一个果子都是有着无数青青的小珠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等风把它们吹得长了起来,等雨儿滋润得将它们胀了起来,等太阳将它们青青的小脸晒得渐渐地红起来,眼馋多时的我们摘上一粒往嘴里一塞,却又赶紧吐了出来,满嘴都是嚼碎的青绿的颗粒儿。味儿涩涩的,一点也不甜。
还是等等吧,等到山间的鸟儿飞出树林,在白亮亮的水田上空一遍又一遍焦急地喊着“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催着插秧的人们弯着早已疲惫的腰在田里你追我赶时,饭泡子终于全红了它的脸,通体地红了,红红地,远看,羞羞涩涩地像红色的小灯笼开遍在山野间、沟渠边,小道上,惹着小孩子们闪着火的眼睛。
乡里的小孩没有什么时兴的水果吃。桃和李是最寻常的水果了,但是枝尖那些最高处的又大又红的全都被大人们挑出来到街上卖了,只剩下些卖不出的给自己吃,味道不太好,很淡,有时吃着吃着,一条肉肉的小虫的一截牵着丝线从嘴边掉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忙将嘴里的全吐了出来,但没见另一截的影儿,估计已吃到肚子里去了。苹果和梨见都见得少,更别说吃的了。小学的课文里有一篇配着图写着一个同龄的北京孩子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周总理,总理停下车来,抱起他,还送了他一个红红的大苹果。同龄的孩子写到,他将红红的苹果用衣袖使劲擦了擦,擦得亮亮的总是舍不得吃,最后,他轻轻咬了一口,满嘴甜甜的,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还没有学到这一课,我就将这篇课文反复看了很多遍,并将那字旁黑白画上的苹果用红色的蜡笔涂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涂得通红通红的、红得发亮起来,想象着那红的苹果放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想像着自己仿佛也像小作者一般成了最幸福的人。
但那只是想象。我从小就爱想像,乱想着一些和自己一点也没有关系的、八杆子也搭不上边的事情,就如果书里纸上的那些水果一般。只有饭泡子,不要一点想象,就那么在三四月的山野间,到处都是,只要不怕它的刺,随你怎么摘也搞不完,随你怎么吃也吃不掉。这才是大自然最美好的水果啊。小伙伴们放学的途中,撒野一般融进了那青绿原野里的饭泡子灌木间,摘着那迎着风儿吹动着的最大最红的一颗,捏着下边的花萼,放嘴边吹一吹,只轻轻的一咬,无数饱满的小颗粒们就一齐将鲜红的或桔红的甜的琼浆捧了出来,慢慢地渗润着你唇齿之间的每一个饥渴的感觉细胞。那甜味儿,桃们、李们、苹果们,比得上么?
我就是记不得它的名字了,几十年没有叫过它了。在电脑里查了很久,多是如同朋友们发的图片下边的叫三月泡或是四月泡,或是叫山莓。都不是,但我也记不起来,只知道里面有一个泡字。还查到了有文章说这果子鲁迅也写过,叫覆盆子。可能是形状像是一堆果肉颗颗粒粒将小小的盆子覆盖得满满的吧。我也不想花时间多去考证了。
等今天回家,我问父母,它们叫什么。父亲说,这种野果子,叫饭泡子,在我们这里从古至今一直都这么叫。我闪电般马上记起来了,饭泡子,像小小的饭粒儿紧紧挤在一起形成小塔的模样,就是它,我们小时候就这么叫的。
(2022年5月1日深夜匡列辉写于湖南益阳资江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