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回家看母亲。
我对母亲说,妈,节日快乐。母亲笑了,说,什么节啊,哪里兴起来的。农村里只记得端阳、八月十五和过年。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长扁的纸盒,递给母亲,说,母亲节的礼物,您猜是什么。母亲接了过去,放手上掂了掂,说,挺沉的,猜不出,不是坨金子吧。说完,她就大声地笑了起来。我用剪刀划开纸盒,露出了里边的物品,是一把闪光的苏铂尔菜刀。上次回家,见母亲在给鸡们切菜,木头的刀把儿松了,一晃一晃的。母亲的眼睛亮起来,将大拇指放刀口轻轻地摩索了一下,感觉到了刀的锋利,说,挺快的。我告诉她,这刀前头可以切,后头可以剁硬的东西。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像是拿着了一件小宝贝一样。然而,她轻轻地又将刀放在砧板上,责怪起我来,不得钱花完啦,以前那刀好用,到菜地里砍菜都砍十来年了,叫铁匠铺换一个木把还紧用呢。怪是怪我,我看出了母亲隐藏在皱纹里的开心。
我知道,每次回家,母亲给我们早已准备好的一大袋一大袋青菜白菜萝卜都是母亲用菜刀从土里砍回来的。甚至,那一袋袋鸡蛋也是一篮又一篮绿叶的菜从鸡们那里换来的。我见过很多次,母亲从菜土里回来,手里挎着竹篮,很重,菜的绿叶从篮眼处篮边沿处漏了出来,一闪一闪的。四地里的鸡忽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冒了出来,冲着向母亲围了过去,地坪里一时噗通噗通地响起了密急的鸡的跑步声。母亲一边大声吆喝着、驱赶着它们,一边赶紧将菜叶剁细,拌着些糠和剩饭,又大声地“角落、角落”地将刚悻悻而退的黑母鸡黄母鸡们喊了回来,挤成一团抢着吃。孩子在身边时,母亲会站起身来,轻轻地抚摸着偎依在腰间紧紧拽着她手的小朋友,逗着说,鸡们多吃点,多生点蛋给你吃了长高高。
天色有点暗。可是没有下雨。初夏的天隔得几里都不一样,我从资江这边出发时,雨势很大,路边湿得发亮。车一过桥,路面就渐渐干了起来。家里的地坪很干,没有一点雨的痕迹。我告诉母亲,她微微地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看天,却又说,是的呢,天闷得很,只怕也会有雨下起来的。见我一个人在坪里漫不经心走来走去,看出了我的无聊,就对我说,没下雨,到菜地上去看看吧。
母亲说,她没有读多少书,不像她姐我的媠媠一样读了宁乡师范当了街上吃国家粮的老师。宁乡师范在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想象中特别远的地方。她说,也不是家里不送。那时村里和她一样大读书的就两三个,要走很远的地方,还要经过荒山野岭,后来那几个不读了,她一个人怕,也就没读了。一辈子就在沅江益阳打圈圈,后来老了到上海去带小孩,坐飞机坐火车的,算是见了一点世面。所以,她说要发狠送我们读书。父亲说一日喝一碗粥也要供我们读。她说,就是做园挖土也要供我们读。
母亲的菜园一直是牵动着小时候我们惦念着的目光的地方。春天刚过,地里的野草才露出绿色的小芽,她就背着锄头下地了,将隔年的老白菜砍下来,趁着阳光晒成了咸干菜;将板结了一个冬天的土用锄头翻了个转身,又用锄头的跟一点点地敲打成细的小块,整理成一畦一畦整齐的垄儿。母亲的身子不高,又瘦,但挖起土来很是有力气,锄头锋利的刀面在无数次与土地的较量摩擦里早已雪亮。母亲脚往前一跨,腰一弓,银样的锄头高高举过头顶,画出一道亮的光,重重地落在了前边的土里,再将光滑的长柄往回只用暗力一拉,硬的土就翻了过来。现在我写的时候就无由地想起了伟人的诗,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只有亲身体验还有如何真切的感受,伟人当年在冲子里肯定也是干农活的好手呀。
那时候的我多半是母亲身后的跟屁虫,提着个口小肚大的深褐色玻璃瓶子,蹲在新翻的地里找蚯蚓。菜园里尽是刚挖好的地,春天的微风只要一点点,就能将那新翻的泥土气息吹进人的鼻子里,城里的人说,那是泥土的香。可是母亲说,是泥腥气,地里越肥沃气味越重,蚯蚓也越多。母亲一锄头下去,随着土块的翻动,大的小的蚯蚓在黑暗之中还做着的梦突然被惊醒了,赶紧扭曲着细的粗的腰慌不择路的往土里钻。我乐了,鼻涕都从鼻孔里吹也口香糖般的泡泡来,像小青蛙般地在土面上跳了过去。用手将那红的、褐的小虫子们捏住,丢进了玻璃瓶子里。有的蚯蚓很细很小,红红的还透明,可以看清弯曲着的身体里鲜红的血管;有的很肥,几乎有小拇指一般大,乌青乌青的,像小蛇,身上似乎来有涩手的肉刺,刚把它的一端提在手里,那一端马上绕了过来,要咬人一般,吓得我手一松,把它丢得了老远。有的蚯蚓被锄头从中间拦腰挖断了,在土沟里不停摆动着,伤口处没有红色的血,只见被它们正消化着的泥一截截地涌了出来。蚯蚓是小鸡小鸭婆们的最爱,见我提着瓶子回来,它们格外的亲昵,围着,跳着,叫唤个不停。
夏天的菜园,安静里热闹起来。上了架的豆角垂下了长长的青绿色的腰身,茄子们鼓起了紫得发亮的小肚皮一排一排地吊在了四周还用小棍支着的宽大的枝叶下边。西红柿是菜土里最爱显摆的果实,还没有成熟,脸儿就黄了就红了。摘一个放嘴里一咬,硬硬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青涩味道。南瓜藤是菜地里最霸道的,一夜之间就将韭菜土全都占领了,再过一日,见它那粗硬的茎上吐着长长的嫩黄的圈须又伸到了辣椒树的土里了。菜园里只有它的叶子最宽大,像浓绿的小伞,小伞上长满了尖细的小毛刺,不小心还会弄红你手背的皮肤呢。母亲默许着南瓜藤的野蛮行径,清晨的露水还没有散出,她早早来到园子里,看到了南瓜叶上叶间已开出了好几朵黄色的花,她就动手摘了一朵。我像学着伸出手也摘一朵,被她扯了回来。她低声说,南瓜花有公母,要倒花。她扬了扬手中的花,倒了过来,然后轻轻的覆盖在了另一朵花的上面,像是带了一顶同样颜色的小花帽一般。我问,哪是公花哪是母花?母亲说,花下有一个小南瓜的是母花。我正要用手一指,却迅速被母亲将手给拍打着收了回来。母亲教训我,南瓜不能指,指了就会死去,结不成。我疑惑地问为什么?母亲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大人一直都是这样说的。想到这,我笑了笑,到现在,我真还没有用手指过那开着的像大五角星一样的黄花下边那青绿色的圆圆的小南瓜。
走在长满了野草的田埂上,母亲说,以前的菜土隔家里远,就荒了。现在父亲做不得工了,田也怕荒了,就将田的一头改做了土,成了菜园了。
我一直还没有见过母亲新开的菜地。来到了自家以前风里雨里、寒来暑去种了几十年的田地里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上下邻居家的田都荒成了一片青绿的野草地,丛丛茂盛的各种草长长短短的,还在发了疯似的往上窜。只有中间的一大块,我们的田里,土块被往日里火热太阳底下劳动的母亲用锄头细细的敲碎,这些细的土都被太阳晒成了灰白,筑起的土垄像用线牵起划成的一样笔直笔直的。每一畦菜地都种上了不同的菜。长得高的玉米的绿叶在风中不停地摇动着;豆角苗已从小土坑上盖着的黄土里钻出了嫩绿的几对叶儿。南瓜藤在田边开蔓延开来。站在菜地边,母亲笑着说,今年这些辣椒树真是结得早,树还没有成足,花已开满了树。她在前边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在后边跟着。母亲像是热情的导游,指点着新开的景色;又像是信心十足的检阅部队的将军,不停地向观礼的客人介绍着受阅的士兵。她忽然地俯下身子,将手轻轻向绿色的西瓜藤蔓里一探,就揪出了一小把野草,敲了敲根上的土,将草打了个结扔在了土埂上。
我看着这大片的菜土,突然眼前闪过一幅幅图画,烈日里,瘦小的母亲在不停地挥着锄头,锄头用力下去,银光落地,板结的泥土溅起了黄色的灰尘,那灰尘将母亲满头的银发也给染成了灰色;风雨里,佝偻着的母亲弯腰正在菜地将一颗颗新绿的菜苗细心地栽下去,手上脚上沾满着的全是褐色的泥浆。我站在母亲的身边,扶了扶她的肩膀,瘦瘦的。我对母亲说,妈,别种了,太辛苦了,让它们荒了就荒了吧。儿子什么都给您买。母亲回过头来,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傻孩子,娘只要动得,就到地里做做菜,劳动劳动,每天到菜园里看看,心里也很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