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镇政府的大门,望望天,阴阴的,有零星的小雨飘过,落到六月火里烫过的额上,有几丝凉意起来了。地面湿湿的,黑的马路有点点的白光,也许是我没来之前下了一阵大雨。
雨,在江南、在洞庭湖边是最常见的,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农村里,上午还是热得地面滚烫滚烫的,吃过中午饭搞双抢的人们刚到田里,头上突然一阵阴,热辣辣的太阳没了,一团团墨黑的乌云在高空迅速翻滚。大风起来了,云越来越低,雪亮的雨点在黑的天空中划过。人们便从田里拔腿往家里跑,往家前的晒谷坪里跑,一坪新收割的金灿灿的谷子在摊晒着,那是他们半年汗水的结晶。可是,雨却不管这么多,似故意来个偷袭,还没有等农人们赶回,雨就浇湿了一地的稻谷。若是下得更大一些,还会将谷子冲到沟渠里去。瞪着这下个不休的大雨,收拾好淋湿的稻谷,在屋檐下躲雨的人们也不管是下巴上淌着的是汗水还是泪水,用手臂往脸上一抹,忿忿地骂上一句,鬼天,恶雨。
这些年来,远离田地,在城市坚固的堡垒似的高大建筑里,尽管夏天的外面时时也有一阵阵的大雨随风而起。雨哗哗而下时,赶紧将阳台外面的东西收拾好,我便是安坐在办公室或家里的桌前,看越下越大的雨,看雨中的树和草地,听雨里远处汽车急驰而过车轮急速而朦胧的击水声,像是惬意地欣赏。尽管也在朋友们的圈里经常看到本市几处低洼的地方来大雨时水漫街衢的图片,但是总归是隔屏看雨,任凭最好的想像,也难再体会出那骂一声恶雨的心境与当时的雨中的情状来。 伞夹在胳膊里,懒得打开,让那雨后的雨丝落在头发上、飘在脸上。下过雨的天没有一点点亮色,越来越阴黑。像是一个倒扣在天上的大湖,越来越多的四面八方的水朝这湖里挤了过来,压得那湖面,越来越低,那最低的一团黑似乎就要挨着了道旁挺拔的直指高空的树。走过直的林间小道,就来到了国道上。公交车很快就来了,挤上车,大白天,车里亮着灯,车厢过道上人影绰绰的,在车玻璃上晃来晃去,看一眼对面,戴着口罩的面孔又瘦又苍白。扭过头来,又碰到了一只紧抓车内横杆的细而瘦的手臂。车内开着空调,窗玻璃紧紧的关着,虽然凉快,但显得又压抑又格外的阴暗。
雨丝一点一点落在映着人影的玻璃上,一道道地斜织着,然后又分散出无数细的条纹,一齐淌下来,形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透明的水渍印痕,透过这一团团一块块,窗外,绿的田、黄的田,还有一闪而过又迎面而来的绿的树叶和苍黑的树干影儿,都带着雾雾蒙蒙的水汽样,在眼前飞速地变幻。我知道那绿的田,一定是种的一季谷子,而那黄色的呢,应该是两季的早稻,黄是谷的黄,又是收割的季节了。
正愣着神,车顶上起了啪啪啪的急响,是雨的敲击,铿铿、砰砰。车外,有连环的闷雷在炸。司机前方的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加速起来,扑嗞扑嗞地动,那长臂的工具两边的雨水汩汩地不断下流。一车人都转头看着车外,两边的玻璃上,再也不见斜织的雨丝湿痕,是纵横的水慌张在逃,不时随车的抖动轻微改变一下方向,像是初涨的小瀑布在降落。
到了益阳街上,还得转一趟车。雨下得大起来了。等车亭上是巨大樟树的绿冠,盖住了长长的亭顶一大部分。平时里,下点小雨,那雨是穿不过密密的樟树林。但是,现在高处密集的树叶丛里,响起了炒豆般的沙沙声,是猛火上豆子们忍无可忍地在热锅上急蹦。穿过树叶的雨滴,在铁皮的亭子上,也铛铛在各处响起。车亭外,已是雨的世界。鸣蝉声不见了,那平日里喊热的虫子此时是否正藏身在某一片树叶下,惊疑不定地等着这急的骤雨什么时候停下来,也许它还在埋怨着就是这雨打断了它喊热的高歌。街面上也不见一个闲逛的人了,大伙都躲在店铺里面,透过铺面那一张张宽大的透明的玻璃的墙,可以看到,很多个黑的白的脑袋,脑袋前面无数双明亮的昏浊的眼珠,正看着这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玻璃阻隔了声音,也许他们正在纷纷地地讨论着,这雨,下得这么大,比往年还要大很多呢。
我身边,只有一个穿着淡黄短袖的小姑娘,她也在亭子下边等。亭棚的雨,哗哗落下来,溅湿了她的衣裳,也浸湿了她白晰额前的几绺黑的刘海。刘海细又长,此时绻曲着紧紧地贴在那白的额上。我想,若不是这雨,那几绺长的发走动时一定要会杨柳春风般地拂动在额前吧。我撑着的伞很大,足可以为三个人遮挡。刚想做点好事,别让雨将小姑娘淋湿。可是,她伸头往亭外雨的天空焦急望了望,又转头看了看等车的周围的人,眉头一皱,弯下腰来,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将裤角挽起,挽得高高的。又将鞋子脱下,提在手中,头一低,就冲进了雨中。急雨里,很快,就只有了一团模糊的黄的瘦瘦的影子越来越小,绕过马路对面的街角消失了。不时有车轮在路面急驰,黑的轮子飞速旋转,激起了大团大团的白的水雾。有低洼的地面,轮子滚过,会突然地往下一沉,将洼处的水撞飞,陡然激起一堵白的水墙,水墙下落,又有无数白的水箭向四处迸射。
三十一路车终于等来了。车里的人不多,过道上映着车顶暗的白光,湿痕里起着星星的亮光,像是干涸小渠里鱼的眼睛,闪着冷的微亮。车内到处都是空的座位,拣一处靠窗准备坐下,发现椅面湿漉漉的,窗户是关着的,外面的雨都能进来,这得要多快多大的劲儿才挤得进啊。车的最前头紧紧地坐着两个小孩,衣服都有点湿。大一点的姐姐扎着个小辫的小小的脑袋微微地偏着,脸上有一点点的微笑。一只手搂着弟弟的肩膀,另一只手用力地摸着他黑黑的头,左一下、右一下,缓缓地下去又上来,像是要将弟弟淋湿的脑袋上的水给统统地挤走。幼小的弟弟仰着小脑瓜,闭着眼睛,似是很享受着姐姐的抚摸。突然,他头一缩,睁开扑闪的眼睛,转过脸,冲着姐姐大声地笑起来,姐姐捧起小弟的胖嘟嘟的脸,也哈哈哈的笑起来,清脆的孩童们的笑声给沉闷的车厢内摇起了串串银铃。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突然一声霹雳,就像是在车顶上炸响一般,小孩子的笑声马上停止了。车前的雨刮左右摆动的频率明显地急起来了,天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后排坐着个中年女人。她的眼睛盯着窗外,直直的。突然,感觉也许太闷了。想打开车窗透透气。可是刚双手用力将那窗户推开一条缝,车外的雨就如决堤般涌了进来,涌进来的还有一股强劲的冷风。吓得女人又瞬间啪的一声将窗户给关上了。雨声嘈杂里,听不清她嘴里嘀嘀咕咕念了很久的一个音。过万木春时,见马路上的水只从高处往下冲,约有一两寸深的水流在两边街铺灯光的映衬下像条条奔腾的小火龙到处在乱窜。
路旁高处,有新砌的建筑,浑黄的水一股一股交织着像湍急的流直倒向马路上来。有小区的下水道井盖被井道里的水冲开了,污浊的水喷出的白浪足有一米多高。大大小小的车往前急驰,车轮底下的白蒸汽一样的水雾不见了。这时的车轮一律是劈波斩浪的开山的斧或是降妖的剑,所到之处,无不是劈开几米或是更高的水的浪花。所有的车也不再是车了,而是浑浊水流里边开足马力往前飞奔的汽船,船的前头,浪花如排山倒海,在奔涌、在翻腾、在嘶哑的怒号。
往后车窗看,无数的红灯柱黄灯柱白灯柱在流动的琉璃水面上,绘成了一幅幅一塌糊涂的恶雨的夜的图画。
(湖南洞庭南匡列辉写于2022年7月4日晚)